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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秋风赋(七)

    半日前

    ——长安县·西市——

    长安胡客万余, 多集中于西市,其繁华程度不亚于尽是勋贵与士族的东市,因汇聚番客, 西市的交易量远高于东市, 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金市”

    “阿郎正在与番客交谈,娘子请随我来。”波斯邸内, 一名年轻仆从走上前与苏荷搭话。

    曾万福正在与西域来的胡人做着珠宝生意,无暇顾及苏荷, 便派人将她安置在邸店二楼的一间屋子里等候,这家波斯邸是波斯人所开设,曾万福与主人相熟, 邸内有身材魁梧的胡人与忠诚的昆仑奴看护, 他的所有生意几乎都在此处交谈。

    这一等便是一下午,大赚了一笔的曾万福哼着小曲来到屋中, 只见他的手上突然多出了许多镶有宝石的指环,“怎么样,长安还住的习惯否?”他关心的问候着外甥。

    “多谢舅父的照拂。”苏荷起身谢道, “七娘想问问舅父, 舅父可知道雍王居住在哪座坊里?”

    “大明宫脚下的入苑坊你去过了?”曾万福吃惊的问道。

    “入苑坊中的十王宅有金吾卫看守, 没有腰符,我们连门都进不去。”苏荷摇头道。

    曾万福轻呼了一口气, 提醒道:“在你没有正式成为雍王妃之前, 万年县北边的几座里坊,尽量少去吧, 那里的人, 可不是咱们这些普通人能惹得起的。”

    苏荷陷入沉默, 从那些人的穿着上看, 她自然是能够分辨的,但她只想知道雍王住在哪儿,“那雍王府呢?也在万年县以北的里坊?”

    曾万福摇头,“雍王并没有和诸王一样居住在入苑坊中,甚至都不在大明宫脚下。”

    “为何?我听那些人说,年幼的皇子都居住在大内,等到成年后便集中移居入苑坊的十王宅,为什么雍王不在,他不是也成年了吗?”苏荷不理解的问道。

    “雍王他…”曾万福看着即将嫁入雍王府的外甥有些难以启齿,旋即俯下身极小声说道:“雍王并非完人,圣人怜悯,故赐他别开府第之权。”

    “并非完人?”苏荷愣住,心里也越发多疑了起来。

    曾万福长叹了一口气,“雍王无法行走,常年卧床,出行皆靠车马,而这一切都与多年前,宫中发生的一桩案子有关,这是宫闱秘事,知道的多了对你没好处。”

    “我对雍王的过往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宫中的陈年旧事。”苏荷直言道,“我只想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

    “工部敕造的雍王府在朱雀街以东的靖安坊。”曾万福道,“提醒你一句,圣人今年命工部为河东节度使陆善所造的新宅第就在亲仁坊,离靖安坊仅一巷之隔。”——

    宫宴散去时,夜幕已经降临,待诸王分手出宫,已是离近宵禁之时,主街道上的游人都早早归了坊,坊与坊之的十字小街也变得十分安静,即便是有人回防路过,面对亲王车架也都是避而远之。

    拦车的是苏荷,而像她这般行为的人,在长安城少之又少。

    但她似乎很有底气,面对护卫拔刀相向,她的眼里也毫无畏惧之色。

    “我要见雍王。”她盯着马车一动不动,似乎想透过马车上与外隔绝的车帘寻找答案。

    “退下吧。”车内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左右闻之而退。

    “不知娘子为何要拦我车架?”李忱坐在车内开口问道。

    二人隔着车厢无法看到彼此的容颜,但车内外传出的声音却是无比的熟悉。

    “民女苏荷,谓婚事而来。”

    苏荷的话,让雍王左右皆惊,苏荷的名字,如今在长安,尤其是雍王府,已是人尽皆知。

    “原来小娘子是为了圣人的赐婚。”李忱叹息道。

    “我见不到圣人,只能想到你了,你是他的儿子,自然有办法解除婚约。”苏荷道。

    “我为什么要解除呢?”李忱问道。

    “你有什么理由不解除呢?”苏荷反问。

    “我是个粗鄙的乡野之人,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织布缝衣,不想做内宅里的主母与妾室争宠,更忍受不了宫中繁杂的规矩,我只有一腔热血,只会骑马射箭,与人拼杀,我想去的,是为国征战的沙场,而不是王府内宅,你若娶了我,只会让你的雍王府变得一团糟,因为,我不会讲理,只有一身蛮力。”苏荷重重提醒道。

    没有想到车内的李忱却笑了起来,“想必娘子入京后已向人打探了寡人的消息吧,寡人身有残疾,乃废人一个,又岂愿耽搁娘子,误了韶华,然我不过一介臣子,又岂敢忤逆君王,要知道,违抗诏命可是杀头之罪。”

    “难道你就不怕吗?”苏荷问道,“不怕我不守妇道,不怕我会毁了你的王府。”

    “娘子又不是妖魔,我为何要怕。”李忱回道。

    “可我不想嫁给你。”苏荷又道,“你们的规矩太多,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雍王妃。”

    苏荷的话一出,车内便陷入了沉默,直至秋风拂过靖安坊,将车帘卷起一角。

    一个坐在马车上,一个站在马车下,偏是这卷起的一角,让二人看到了彼此。

    亲王车架内点着一盏宫灯,而靖安坊的门前也挂着两只指路的灯笼。

    两道灯光与她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虽没有白日那般明亮,但已足够将人看清。

    就在二人对视的瞬间,苏荷的眼眶竟红润了起来,但她的眼里并不是惊讶,也没有窃喜,反而透着一丝伤心难过。

    如今在她眼前的李忱,穿上了天下士人都梦寐以求的紫衣,可是却是以另一种身份相见,一种她们还在九原时,苏荷就曾揣测过但不愿相信的身份。

    咚咚咚!——

    一声声震响,敲碎了她的梦。

    朱雀大街的街鼓响起,已到夜禁时分,李忱见她孤身一人,便吃力的从车内探出,一把拽住了苏荷。

    苏荷想逃,却发现自己已被牢牢抓住,李忱吃力的将她拉进车中,她没有做反抗,而是跟着李忱上了车,大概,她也是想要听李忱解释的。

    “回府。”

    车夫驾马进入靖安坊,待数百声鼓响完毕,坊门就此关合。

    马车内,李忱撑着残废的身躯慢慢坐起,“很抱歉,我没有对你说实话。”

    苏荷低着头,心中五味杂陈,“早在朔方时,我就曾猜想过你的身份,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你的话,然…”她抬起头,“雍王李忱,崔只是你生母的姓氏,你是李十三郎,是圣人之子,是皇子。”

    “我隐姓埋名前往朔方,是有我无法道明的苦衷,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如此凑巧。”李忱说道。

    “如果没有这道赐婚的诏书,那我与你算什么?”苏荷问质道,“我连你真正的姓名都不知道,直到你离开也没有向我坦诚,所以你从未想过有再见之日,对吗?”

    “七娘…”自知理亏的李忱,一时间无法辩驳,的确,在她心中纵然有诸多不舍,却也知道自己与苏荷没有可能,无论是哪一种身份,但造化弄人,她那不知情的兄长与昏庸的父亲,将本该成为过客的二人,紧紧系在了一起,李忱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

    苏荷将马蹄金从怀中拿出,又加了一些碎银一并还给李忱,“我虽是乡野之人,但也知道敕造是何意思。”

    马蹄金的底部刻有天圣敕造,是出自将作监,宫廷御赐之物。

    “我从前亲近你,只因你是对我没有隐瞒的崔十三郎,是我所信任的十三郎。”苏荷又道,“我早该想到了,秦娘子是从宫中出来的,她所谓的旧主,应该就是你的生母吧。”

    李忱点头,“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并非有意要隐瞒,只是我所调查之事,牵扯重大,我不想你们一同卷进来。”

    “那这桩婚事呢?”苏荷又问道。

    “婚事是太子主张的,我并不知情。”李忱回道,“你若是厌恶,我可以入宫请圣人收回旨意。”

    天子一言九鼎,更何况诏命已下,苏荷知道违抗诏令的下场,李忱言及的皇帝杀子之事,她仍清楚的记得,“罢了,我可以入雍王府,但只能是有名无实,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同样,我也不会管你纳妾之事,你是圣人之子,是雍王府的主人,我也管不到这些事。”

    马车停稳,“郎君,到家了。”

    雍王府的侍从下来牵马,办完事回来的文喜也跟着长史一同出门迎接。

    苏荷将李忱搀扶下车,直让文喜与长史目瞪口呆。

    “苏娘子?”

    李忱坐上轮车,对苏荷道:“坊门已经关了,今夜你就在雍王府住下吧。”

    “是啊苏娘子。”文喜也道,都不容苏荷拒绝,“正好也让您提前熟悉一下府宅。”

    “我可与你说好,即便今后我入了这雍王府,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苏荷冷冷说道。

    “放肆,竟敢这般与大王说话?”长史斥道。

    李忱抬手,对苏荷依旧客气,“是我不对在先,娘子想怎样都行。”

    长史不理解,文喜便将他拉到一边,小声提醒道:“陈长史,她就是九原太守之女,咱们雍王府将来的雍王妃。”

    “啊?”长史陈裕愣住,瞥了一眼未来的主母,皱起白眉道:“九原太守之女,怎是这样一个不懂礼之人,竟还独自寻到夫家来了。”

    文喜摇头,“陈长史不了解,王妃的性情的确与长安的世家女子有所不同。”

    “大王相识?”长史问道。

    文喜点头。

    苏荷虽言语冷漠,但还是将李忱推进了雍王府。

    入府后,雍王府上下内侍与宫人皆避退一旁弓腰叉手行礼,“大王万福。”

    “大王万福。”

    待雍王与苏荷远离,王府的侍从们又聚拢争相远望,“给大王推车的人是谁,怎从未见过?”

    “不会是大王在外面看上的女人吧?”

    “怎么可能,大王这般君子,岂会随意带人回府。”

    “可…这不是已经带了么…”

    侍女们惊讶,因为苏荷的长相与仪态举止都算不上好,而在她们心中,李忱身份高贵,为人又温和有礼,且才貌双全,整个长安能相配的人家,少之又少。

    “不可能吧,大王岂会看上这样的人。”

    雍王府比起入苑坊的十王宅,并不算大,但胜在清幽雅致,内院是李忱居所,只有几个打扫与侍奉的宫人,就连文喜平常也极少出入,外院有护卫与内侍,一入院,便能闻到一股奇特的花香。

    宅中并没有奢华的珍宝摆件,只有庭院里栽种的花木,以及人工池中养着的红色锦鲤。

    王府各个院落连接的长廊都没有设台阶与门槛,就连推拉门的地轨也是嵌入式的。

    苏荷从舅父那里了解了一些关于李忱的事,“圣人对你,也应该是喜爱的吧。”

    李忱陷入了沉默,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苏荷看着府里的木构建筑,继续说道:“否则圣人为何会单独让你在长安开府,亲王院中的王宅是极早就建造了的,你有腿疾,不方便出入,但工部又不可能将其拆毁再重建,所以另外开府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吧。”李忱道,旋即指着岔口处的长廊,“从这儿走。”

    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僻静的小院,北侧一排是屋舍,屋前种满了奇花异草,有些甚至是苏荷从来没有见过的,但整个院子以牡丹与芍药最为多,“长安城中斗花的风气,就是从宫中传出来的吧。”苏荷俯下身闻着花香说道。

    东侧的院墙中间有座石拱门,李忱便指着说道:“这间花院的旁边就是我的住所,平常只有我会来打理这些花木。”

    苏荷倒也不客气,推着李忱去往了她的住所,院子有些荒凉,只有一株牡丹相伴,开门时,满屋的书墨香瞬间飘散开来。

    苏荷惊了又惊,因为这几间屋子除了书,就只剩书了,“怕是弘文馆与崇文馆的藏书也没有你屋内的多吧。”

    这原本就是书斋,除了睡觉的房间,其他的屋子几乎被书占满了,墙上也挂满了字画。

    李忱自顾自的推着轮车进入书房,“我不能行走,便也没法与兄长们一同到弘文馆、崇文馆受学,能一直作伴的,也就剩这些书了。”

    当苏荷知道崔十三郎其实是李十三郎时,除了生气,更多的便是心疼,尤其是听到舅父的叙述后。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同情你。”苏荷说道,“你骗了我,这是不争的事实,你的兄长,大唐的皇太子殿下乱点鸳鸯,你们都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就替我决定了一切,所以我没有办法原谅。”

    苏荷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苏荷,不会向权贵折腰,也不贪恋荣华富贵,“我不会干涉你做任何事,这是你的自由。”

    “你隐藏身份到北地,不是游玩这么简单吧?”苏荷问道,“皇家的是非与纷争太多,你要做什么,都需得向我说明,我不能让苏家跟我一同涉险。”

    李忱握紧扶手,犹豫再三后,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她将房门关上,随后抬头看向苏荷,“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雍王,你相信吗?”

    作者有话说:

    王妃的舞台在疆场。

    其实在朔方的时候小苏大概猜了猜李忱的身份,觉得不简单,因为好歹她也是宦官人家的女儿,也见过不少人,从李忱的气质与言行举止,仆从的态度(尤其是礼仪方面,就算权贵之家,与真正的宫廷还是有区别的)清河崔氏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也涉及了一位宰相,但是李忱却能够从容处之,而且所见所闻远超常人(古代不像现代科技这样发达,信息传的很快,人人都能读书,在古代的书可是很珍贵的,朝代越往前通讯越不发达。)加上县令看到金符后对她的态度,可比对自己亲爹九原太守还要恭敬。

    封王会举行册封大典并昭告天下,长安会有各地方的进奏院,会有布告下去,雍王是皇帝第十三子,她父亲作为一方太守(刺史)肯定知道。

    赐婚的诏书是李忱走后下到九原来的,所以其实她也在猜测,这赐婚的诏书是不是李忱搞的鬼。

    她只是推测,但不敢确认,所以来到了长安。

    往往说自己不讲道理的人,最后都会变得讲道理,苏荷不是那种不分场合就无理取闹的人。

    李忱不是君子哈,是个有私心的普通人,也很腹黑,遇到苏荷之前,她比较孤僻。

    第21章 秋风赋(八)

    苏荷看着李忱, 旋即捂嘴笑道:“你不是雍王,那谁是雍王?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是冒名顶替的吧。”

    李忱与苏荷对视着, 那眼里的认真很快就让苏荷笑止,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 变得有些慌张了起来,“你…”

    “开皇二十一年, 东都洛阳的紫微城中,皇家诞下了一对孪生兄妹,按照旧制, 双生子只可留一, 然天降祥瑞,彩云盘于紫微城上空, 皇帝宠爱辛苦孕育皇嗣的贵妃,不忍其遭受失子之痛,便以祥瑞之名将孪生兄妹双双留下并由贵妃亲自抚养, 然双生子终未能逃脱命运。”李忱向其解释道。

    苏荷彻底震惊, 她抬起手, 难以置信的看着李忱,“你…”

    “开皇二十七年, 长安大明宫内发生了一桩震惊朝野的溺水案, 鹤舟没水,皇女陨命, 太子被诛, 皇孙圈禁, 数千宫人死于这场溺水案中。”李忱又道。

    苏荷有些难以置信, 这桩案子,她从未听过,也并不知道宫中曾有双生子之事,她后退了两步,“所以…所以你是…”

    “我本是殒命的皇九女,而我现在的名字与顶替的身份,是我的孪生兄长,他才是真正的皇十三子,雍州是京兆府,这本该是给我兄长的封号。”李忱颤抖着说道,“很惊讶吧,”随后开始苦笑,“就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我落水昏睡期间,我做了一个沉长的梦,当我梦醒时,我就已经是这个身份了,一直到现在也无人知晓。”

    苏荷退到了书架上,她看着李忱,一下陷入了迷茫之中,她抬头再次打量了李忱一番,看着她的容貌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我便说,天下怎会有这般好看的少年。”

    “你今日将此事告知于我,就不怕我将其公之于众以此悔婚吗?”苏荷问道。

    “你不会。”李忱说的很是肯定,“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七娘,那个有情有义,性情洒脱的苏七娘。”

    苏荷攥着拳头,她似乎在短时间内还无法接受这种变故,更何况,自己即将要嫁入雍王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的母兄死于非命,而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让无罪之人蒙冤,数千亡魂还在九泉之下无法安眠,我无法忍受,必要追查到底,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不想隐瞒,同时也害怕将你牵扯进来。”李忱解释道。

    “可是你要让我怎么接受呢?”苏荷质问李忱,“圣人的赐婚,没有人可以反抗,可在我即将嫁入雍王府时,你却告诉我,我的夫君是一个女子。”

    李忱自责的低下头,即便诏书得到了三省加盖,可她仍然可以拒绝,且有拒绝的理由,可当初在面对皇帝的问话时,她却犹豫了,也退缩了,“我很抱歉。”

    “我不想听这些。”苏荷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心中还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你让我一个人静静。”便转身离开了书房。

    李忱没有追上前,大概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坦诚会让苏荷如此的难过,似乎比欺骗她自己是皇子还要让她难以接受。

    苏荷走到花院的屋舍,闻着满园的花香,她蹲在朱漆木门后面反复的质问着自己,她想迫使自己冷静,可却久久不能释怀,这究竟是为什么,情感从何而来,她也不清楚。

    她开始自言自语,试图说服自己,“这样一来其实也好不是么,我本就不想嫁入王府,但又无法违抗诏命,如今我知道了真相,还有了她的把柄,就不怕被宫中繁琐的规矩束缚,我可以尽情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今后也省去了女子出嫁从夫的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苏荷越是劝说自己,内心便越挣扎,同时也伴随着痛苦,“若是当初早一点发现就好了,早一点…早一点…”

    她摇头,仍无法越过心中那一关,“难道这就是我苏荷的命吗,我要嫁的人…”

    直至深夜,月光笼罩,长安城的坊间依旧热闹非凡,酒楼店肆灯火通明。

    而雍王府内,只有几间院落还亮着烛灯,白烛昂贵,因此李忱的书房也只亮了一盏。

    她推着轮车来到苏荷的院中,轻轻敲了敲门,见没有反应,便从袖中拿出一包用油纸裹的菓子,放在了门口,随后转身离去。

    月下,李忱坐在书斋的庭院里吹奏起了玉笛,一阵秋风拂过,吹动着园中木屋的门窗。

    月光稍稍爬进窗内,屋外响起了熟悉的笛声,也勾起了过往的回忆,苏荷轻轻推开朱漆木门,缝隙外,她看到了那包菓子。

    即使没有打开,她依然能闻到油纸内散发出的诱人香味,听着悦耳的笛声,她拆开油纸将一块果子送入嘴中。

    或许是因为果子很甜,又或许是因为笛声,她心中的恨意逐渐消散,时间在慢慢冲淡一切。

    笛声十分凄凉,冷静下来的苏荷,开始尝试理解李忱的苦衷。

    比起自己受到欺骗的痛苦,李忱所遭受的,不仅失去了双腿,还要隐藏身份在人群之中小心翼翼的周旋,这种煎熬,已非常人能够忍受。

    李忱作为皇子,而命运却是无比的悲惨,她的身上还肩负着仇恨,不被人理解,这才是造成她性情寡淡,孤僻的原因。

    苏荷推开门走出木屋,在石拱门处看着李忱孤寂的身影,缓步走近。

    掠过渭水的秋风再次席卷长安城,那明月被乌云遮住了大半,庭院里只剩一盏烛火所散发出的微弱光芒。

    察觉到苏荷的气息后,李忱停止了吹奏,她推着轮车转过身,“七娘…”

    “我与你的婚事,仍要约法三章。”苏荷说道,“我可以替你遮掩身份,但你不得干涉我的自由,另外,我知道宫中的争斗复杂,风云诡谲,所以你要保证苏家的周全,还有,关于你纳妾之事,我也不会过问。”

    “我从未想过要娶妻,又怎会纳妾。”李忱回道。

    “那是你的事。”苏荷又道,“反正我不横加干涉。”

    “还有一事,你要查案子,我不也不会插手,”苏荷又说道,“但有一点,不可做有损自己的事,否则苏家必也会遭受牵连。”

    李忱轻叹了一口气,“大仇未报,忱不会鲁莽行事。”

    “我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回报,苏家也会为大唐效力。”苏荷继续道。

    李忱本是不愿牵扯进苏家的,苏荷也不想让家族卷入皇室纷争,但从皇帝为她指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从父亲的态度里获悉了一切。

    太子的主张,是曾问过苏仪的,很显然,父亲为了仕途,并没有拒绝太子,真正让苏家卷入纷争的,其实是充满私心的父亲。

    “你知道我为何会来长安吗?”苏荷问道。

    “圣人赐婚?”李忱小心翼翼回道。

    苏荷抬头看着逐渐散开的乌云,月光得以重现,“没有人可以违抗诏命,就算你是皇子,我来长安,”随后回头看着李忱,“就是想看看我未来的夫君,是何模样。”

    “抱歉,我让你失望了。”李忱低下头。

    苏荷没有像之前那样宽慰她,“命运总是不公,但我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接受安排。”

    她在最坏的打算中做起了盘算,对苏荷而言,进入皇家是束缚,但不需要相夫教子便又是另外一种解脱,她不想像几个姊姊一样成天围绕着丈夫与孩子——

    翌日

    太极宫内传出一声声洪亮的晨钟,各个寺院也撞响了报时的钟声,官吏敲响街鼓,此刻天尚未亮,但长安城的皇城门与坊门却已经随开门鼓开启。

    雍王府的后厨呈上了早膳,苏荷与李忱同堂而食,负责早膳的侍从们退下后,又开始了新的议论。

    “大王的花院从不让外人入住,除了几位公主外,大王也从没带过外姓女子回来,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在王府过夜,还与大王共用早膳。”

    苏荷的桌前摆着四样早点,就如寻常百姓家一般,并没有皇室中的奢靡。

    “王府的膳食是我让人定的。”李忱说道,“若是用不习惯,靖安坊有几家食肆。”

    “早就听闻皇室子弟骄奢淫逸,长安的繁华也是在奢靡之下,富贵人家挥霍无度,雍王倒是个例外。”苏荷笑着说道。

    “惭愧。”奢靡的风气就环绕在她的周围,自朔方回来的路上她看到了许多饥民,看到了贫与富之间的差距。

    用过早膳后,李忱将苏荷送回到了永平坊,刚下马车,急坏了的青袖便一把扑进了苏荷怀中,“娘子您去哪儿了,奴等了您一夜。”

    苏荷回头看了一眼李忱,青袖当即明白,朝李忱作万福礼道:“小奴见过雍王。”

    随后她又看了一眼跳下马的文喜,文喜走上前,做起了自我介绍,“雍王友杨喜。”

    “雍王友是个什么官?”青袖疑惑道。

    还没等到回复,苏荷便拉着青袖回了宅子,“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青袖回头看着李忱,问道苏荷,“娘子,您不让雍王进来吗?”

    “管她作甚。”苏荷冷冷道。

    “啊?”青袖愣住,边走边小声道:“昨儿您看完马蹄金知道崔郎君就是雍王后,不是挺高兴的吗,今儿怎就变了呢?”

    “谁高兴了。”苏荷不悦道。

    李忱回到马车内,昨夜与周王的对话她仍记在心中,“去大慈恩寺的病坊。”

    “喏。”——

    ——进昌坊——

    车轮压着夯实的黄土进入进昌坊,远远便听到了大慈恩寺作法的声音。

    马车经过大慈恩寺但未停下,而是到了一处空旷的地界,这里极少有人影出现,坊墙一角建造了一座由土墙围住的病坊。

    文喜扶李忱下车,随后推着轮车进入病坊,刚一进去,便闻到了一股恶臭。

    文喜捂着口鼻,“郎君,这里真的有您要找的人吗?”

    李忱摇头,因为她也不确定病坊到底有没有旧东宫存活下来的人。

    除了乞丐,还有一些伤病患者,每日由寺院接济,因为周王的施舍,使得其中一部分人的温饱暂时得到了解决。

    连声的咳嗽从病坊最里面传出,文喜听后皱了皱眉头,“郎君,这里比东西徒坊还要…”

    就在他们继续往里走时,突然跑出了许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她们闻声而来,因为吃不吃肚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行行好吧…”

    李忱点了点头,文喜便将身上仅有的几贯铜钱全部施舍了。

    紧接着,李忱拿出一块玉向他们询问,“认识这块玉吗?”

    出来的乞者她几乎都询问了一遍,却无一人认识。

    “郎君,他们大多都是穷苦出身,哪里会认得这件宫中的旧物呢。”文喜说道。

    李忱并不死心,“里面还有许多人,推我进去看看。”

    “啊?”文喜有些担忧,因为这座病坊有数百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场面,也怕李忱染会上这里的一些疾病。

    “无碍的。”李忱道。

    文喜将她推入屋内,里面皆是行动能力较弱的病患,二人的装扮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于是纷纷围上前,李忱拿着玉一一询问,半个时辰过去仍一无所获,就在她垂手之际,一个黑色身影突然蹿出,将她手中的玉夺走。

    作者有话说:

    目前没有文物证实唐代有推拉门,主要是唐代建筑留下来的实在太少了,不过从流传下来的古画中可以发现,门是打开的,而人物跪坐在里面,根据空间的合理推断,只能是推拉门。

    雍王友(即亲王友)从五品的闲散官,意为陪伴亲王左右,并规劝辅导。

    画圣吴道子也曾担任过宁王友。

    徒坊就是长安城关押犯人的地方,区别于长安狱,万年狱。

    坦诚身份,依旧希望双女主相爱的是以女性身份,不带有欺骗,爱的仅仅是那个人。

    双强,虽然有男配,但只是推动情节的,感情线没有曲折离奇的各种误会,这点跟女庶王相似。

    前卷剧情线以大女主为主,后卷有战争,李忱有八百个心眼子,其实蛮适合做某士、军师,苏荷心里和她父亲一样装的是家国情怀,适合为将,妻妻完美搭档。

    第23章 秋风赋(九)

    由于黑影的手实在太过肮脏, 导致李忱白皙的手背上被抹了几道黑色的印子,文喜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黑影抓住, 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将玉拿回, “好大的胆子。”

    乞丐们见状,纷纷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靠近李忱, 李忱推着轮车上前,“文喜, 不要动粗。”随后又拿着玉温和的询问着抢玉的乞丐,“你认识这个?”

    乞丐一脸乌黑,五官中只能看清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瞪着玉摇了摇头, 摇头的时候,李忱清楚的看到了, 他额头上有一块烫伤的疤痕,手臂上也有打架时留下的伤。

    “行行好吧。”乞丐突然跪下来乞求道,他用力磕着头, 行为也有些疯癫, “给点吃的吧。”

    原来他抢玉不过是为了温饱, 李忱感到很是无奈,便将配饰上值钱的珠宝拆卸下来给了他, “我没有带吃的过来, 不过你们可以拿着这个让寺院的僧人替你们换取粮食。”

    乞丐抬头一把抢过珠宝,旋即便缩进了病坊的角落。

    “继续问吧。”她拿出巾帕擦了擦手与那块被沾染的玉朝文喜说道。

    “喏。”文喜推着李忱继续向前, 最后来到一间堆有土炕的屋子, 屋子四壁透风, 里面咳嗽声不断。

    李忱想进去, 文喜却不敢推她入内,他走上前,担忧的与李忱说道:“大王,就让小人替您去问吧,这里面的病者,不知所患何病,您若有个万一,小人该如何交差。”

    李忱思索了一会儿,“此事不能让你代劳。”便将自己头上的幞头解开取下,将黑色的裹巾展开,捂住口鼻系在脑后,“你在外边等我吧。”

    文喜自然不肯,便也学李忱这般捂住自己的口鼻,他深呼了一口气后,推着李忱缓缓走入。

    屋内散发着浓浓的恶臭,李忱强忍着心中的恶心靠近那些土炕上的病者。

    但她拿玉询问时,土炕上躺着的人要么无力回答,要么便是不想搭理。

    就在李忱询问了一周,将要放弃时,角落里有个头发凌乱的老者爬起身朝李忱开口道:“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李忱惊讶的看着玉璧上瑾瑜二字,便向那老者靠近,“您认得这块玉?”

    老者盯着李忱手里的玉看了许久,随后点头默认。

    “文喜。”

    他们将老者抬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这是废太子李恒禁步上的佩玉。”老者说道。

    李忱大喜,问道:“老先生,您是?”

    老者很警惕,上下打量着李忱,“小郎君谈吐不凡,又执旧东宫之物四处询问,想必不是普通人。”

    “当年太液池落水案,我就是落水皇子中的其中之一。”李忱说道。

    听到李忱的叙述老者便知道了她的身份,于是吃力的朝她叉手行礼,“小人是前东宫家令寺食官署食官令,掌管太子的饮食与酒醴。”

    “您是太子恒的近侍,那您知道当年那件案子的真相吗?”李忱问道。

    老者摇头,“当年那桩案子发生时,我并不在长安,太子恒好酒,由爱河东的乾和葡萄酒,当年因为易储之事,太子终日烦闷不堪,我遂亲自前往河东采酒,归来途中却逢东宫事发,我因不在长安,故躲此一劫,之后我便隐姓埋名躲了起来,如今染上恶疾,时日无多矣。”

    李忱很是失落,刚找到的线索又断了,本以为废太子的近侍能够知道当年的经过,却又是与秦娘子一样只知其表。

    “小人可以肯定的是,太子恒宅心仁厚,即便是知道皇帝要易储,也只是躲在东宫独自愁苦而已,平日里,他对待左右亲和仁善,又怎会是策划谋害自己亲弟弟的幕后凶手呢。”老者愤怒的说道,“天子明明知道太子恒的心性,却任由奸相栽赃,而不去彻查事情的真相,比起太宗皇帝,他才是真正冷血之人,可笑的是,这样一个六亲不认的皇帝却受世人追捧与称颂,天下人都被蒙蔽了双眼,这个国家也要没救了,大唐迟早会毁在他的手里。”

    清醒之人在野,而奸佞在朝,这也是李忱十分痛心之事,“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她叹了一口气,“当年之时,太子恒也不过是被栽赃的受害者之一,我只能尽我所能,还证公道,让你们不必再隐匿于暗处。”

    听到此,老者艰难的爬起来叩首,“小人代东宫上下数千亡魂叩谢郎君。”

    文喜将老者扶起,李忱说道:“这本就是我该做之事。”

    老者便又告诉了李忱一些与案情相关的线索,“郎君若是想弄清太液池中没船的详细经过,可去刑部,当年东宫所有属官因为太子之事而遭到牵连诛杀,但并非所有人都死于那桩案子,东宫官吏二千余人,其中有不少人当时是在东宫外的,而那些人闻讯后纷纷潜逃出了长安,因此刑部特意下了通缉令,还命画师将一些官阶较高的人画出,派人四处搜捕,其中就包括废太子的内侍,太子仆刘邵,太液池沉船时,他就陪同在废太子左右,他见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废太子在宗正寺受审时,他买通了刑部的狱卒连夜出逃,朝廷追捕了他数年都没有结果,大理寺更是以此为由,认定了废太子就是主谋。”

    “太子仆的出逃让圣人确信了太子恒就是主谋?”李忱感到震惊,“刑部牢狱看守森严,他是如何能买通狱卒出逃的?”

    老者摇头,“刑部还因此罢撤了许多官员,包括刑部尚书宋谦。”

    “宋谦是唯一想替太子恒翻案的人。”李忱摩挲着轮车的扶手,越发的感到棘手与困惑,“看来这桩案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复杂。”

    二人答谢了老者后,文喜便推着李忱从病坊出来,坊外空气流通,李忱的呼吸也好受了许多,她回首望着病坊,又想起朔方之行的所见所闻,不免有些失望与难过,“这座病坊里的伤、病、乞者多达数百人,实在难以想象就在这一坊之隔的墙外,长安的权贵们过的是纸醉金迷的生活,而这里,却到处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这就是人人称颂的盛唐吗。”

    “郎君心系天下,若没有当年之事发生,圣人顺利立您为储君,那么真正的盛世,一定指日可待。”文喜很是惋惜道。

    李忱并不在意东宫之位,就算没有腿疾,她也没有办法成为储君,但若没有当年之事,她定不会过得如此孤苦,她在意的,是自己从小缺失的爱,是母兄的死与自己的仇。

    “不管迷题有多复杂,我都要层层拨开直到见到月明。”李忱攥着自己腿上的下裳说道,“文喜,一会儿回府你去找陈长史,让他取一些银子到城中找坐堂郎中来给这些人看病,另外你派人去打探一下刑部尚书萧炯,我要他的全部底细。”

    “喏。”

    马车路过慈恩寺时,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李忱忽然叫停,她揭开车帘瞧了一眼寺门,“扶我下去。”——

    半日后

    ——雍王府——

    李忱一直记着老者对她的提醒,刑部尚书萧炯身兼京兆尹,李忱于是又去了京兆少尹、雍王傅褚廷桧的家中,向其要来了京兆府官邸的邸报。

    仅半日文喜便通过长安的暗桩将刑部尚书的家底都翻了一个遍,长安官邸的邸报上有地方官转入京城的详细情况,李忱要的,是所有与刑部尚书萧炯有关的邸报。

    “开皇二十一年关中久雨,颗粒无收,长安闹饥荒,绛州稷山裴姚青时任京兆尹,因献赈灾之策升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任江淮河南转运使,裴姚青至河南累功,荐河南少尹萧炯为江淮河南转运副使。”

    “开皇二十二年,裴姚青升任侍中,为右相,荐萧炯为太府少卿领度支事,黄门侍郎李甫荐萧炯为户部侍郎。”

    “开皇二十三年,户部侍郎萧炯坐罪,出贬岐州刺史,寻判凉州事,后升河西陇右节度使。”

    “开皇二十七年,吐蕃入侵,萧炯大败,贬为河南尹,开皇二十八年迁刑部尚书兼京兆尹。”

    李忱将邸报合上,“此人无半点才学,仅因谄媚依侍权贵而官运亨通,竟一路做到了六部尚书之职。”

    “郎君,这个萧炯媚上欺下,在朝讨好权贵,在野,则利用京兆尹一职与商人私下往来,收受贿赂,利用职权予人方便,其中来往最为密切的,是朔方九原县一个姓曾的商人。”文喜说道。

    “姓曾的商人?”听到地名与姓氏,李忱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惊讶,连忙又问道:“他叫什么?”

    “曾万福。”文喜叉手回道,“曾万福在长安县有几座宅子,在波斯邸中专与番客打交道,做的是贩卖奴隶的生意。”

    “曾万福,姓曾,又是九原县出身…”李忱挑起眉头,“我要见他。”

    “小人这就去安排曾万福入府。”文喜道。

    “不,商贾入府太过明目张胆,”李忱抬手制止,“你去帮我找到曾万福行贿的证据,明日,我要亲自会会他。”

    “喏。”文喜叉手应道。

    作者有话说:

    唐朝奴隶买卖合法哟(几乎不把奴隶当做人看)而且还有律法保护买家与卖家的权益。

    文喜不算是奴隶,属于雍王的家臣,有官身。

    苏荷对青袖是真的超好了。

    第24章 秋风赋(十)

    翌日

    ——长安·西市——

    街市霞光万道, 胡商们牵着背有货物的骆驼进城,在长安西市进行交易。

    一辆马车停在了波斯邸前,车上下来一年轻公子, 衣着齐整, 干净清秀。

    李忱穿着一身月牙色的大袖长袍,在文喜的搀扶下坐上轮车, 文喜走到身后将她推进了波斯邸。

    李忱先是向邸内的博士要了一间清幽雅致的茶房坐下。

    文喜将李忱扶着坐好后,又出去向茶博士吩咐了几句, 没过多久,屋内便进来一个长相艳丽的菩萨蛮。

    文喜则抱着一把横刀走到木扶梯下静候,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曾万福带着几个胡人有说有笑的下了楼。

    曾万福送走胡人后, 刚一转身就被一把刀拦住了去路,吓得他连忙抬起双手求饶, “好汉饶命。”

    “我家郎君有请。”文喜道。

    曾万福便随着文喜来到了茶房,刚入一门,他便看到了菩萨蛮身前的李忱, 凭着他多年识人断物的经验, 一眼就认出了李忱的身份不凡。

    于是主动上前行礼, “鄙人曾万福,长安县行商, 见过郎君, 不知小郎君何事?”

    “找你谈生意。”李忱挥了挥手,文喜便领着菩萨蛮一同退下, “坐吧。”

    曾万福小心翼翼的跪坐下, 李忱又道:“曾万福, 籍贯九原。”

    “是, 是。”曾万福点头,心里泛着嘀咕。

    “汝与京兆尹萧炯是何关系?”李忱边喝茶边问道。

    曾万福心惊,以为是朝中纠察贪官污吏的官员,便笑眯着眼,圆滑道:“京兆尹曾做过河南少尹,是曾某的友人。”

    “哦,仅此而已?”李忱停顿着手,抬眼道。

    “仅此而已。”曾万福依旧笑眯眯的回答着,脸上毫无波澜。

    直到李忱放下杯子,从袖口拿出了他行贿的证据,“这里记载着京兆尹府中的所有昆仑奴与菩萨蛮的数量与名册,昆仑奴与菩萨蛮稀少昂贵,为长安权贵们攀比之物,京兆尹家的,还真是不少,某算了算,以京兆尹的俸禄,怕是做上一辈子的官,也…”

    李忱的话成功吓到了曾万福,他强装镇定,实则心中十分慌张,捏着一股冷汗问道:“郎君这是何意?”

    “你不必与我装糊涂。”李忱冷冷道,“他是官你是商,他在最高层,你在最底层,如今的朝堂,官官相护,就算出事,他最多遭到贬谪,而你呢?”

    “谁会为了救一个商人,自毁前程?”

    面对李忱的恐吓,曾万福抬起手,用窄袖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您用这个威胁曾某,何为?”

    “靠山是否强大,能够决定你的命运与生死,这一点你应该清楚。”李忱道。

    “某是商人,对某而言,难道执掌整座长安城的京兆尹还不够吗?”曾万福抬头道。

    “你是苏荷的舅父,吾不会为难你。”李忱又道,旋即将金符拿出放在桌子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对于聪明人来说,不难理解吧。”

    见到金符的曾万福很是吃惊,但通过李忱的话,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

    曾万福起身走到李忱桌前跪伏,“小人曾万福,叩见雍王。”

    “雍王没有来过,坐在这里与你交谈的,只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李忱旋即道,“吾要你替吾做一件事。”

    “郎君请讲。”曾万福道——

    ——万年县·长乐坊——

    苏荷骑着马走在坊间的十字小街中,这里离大明宫与太极宫极近,坊内还有官署,最北边的龙首渠围绕着大明宫。

    苏荷来到长安不但没有解决自己的婚事,反倒将自己彻底搭紧进去了,既然无法改变,便想趁着嫁进皇家前在长安好好游玩一番再回去,也不算白来一趟。

    “听闻李太白在长安时常出入此坊。”苏荷带着青袖进入了长乐坊。

    长乐坊出入的多是权贵,从他们的衣着上就可以辨别身份,同时还有许多打扮华丽的妇人,也有像苏荷一样着男装骑马的。

    因身形瘦小,只一眼便能看出来是女子,但只要不闹事,巡逻的金吾卫便也不会管辖。

    大安国寺的钟声从长乐坊传出,刚跨入坊门,便闻到了浓浓的酒香。

    尚武之地也好酒,从香味上苏荷就能判断酒的好坏,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十分高兴道:“怪不得酒仙对此地流连忘返,酒坊果然名不虚传。”

    “阿郎说喝酒误事,这里是长安,娘子可不能多饮。”青袖提醒道。

    苏荷与青袖进入一家酒楼,酒博士便笑眯眯的迎了出来,他不认得苏荷,但知道她身上的袍子用的是上等蜀锦,非富即贵,酒博士将他们的马牵入马棚喂养,随后便带着进入了酒楼,“二位贵人里边请。”

    楼内中间是一座大厅堂,周边则是用珠帘隔起的单间,单间堆有土炕,客人皆盘腿而坐,有几张桌椅专为胡人而设,摆放的是胡桌与胡椅。

    “酒博士,可有看风景的单间?”苏荷问道。

    “有有有,”酒博士点头道,“就是价钱上嘛…”

    “我家娘子像缺钱的人吗?”青袖财大气粗道。

    酒博士哈着腰,笑眯眯的走向扶梯示意道:“二位小娘子楼上请。”

    苏荷跟上酒博士,楼梯间,酒博士向楼上下来的一名胡客弯腰,“贵人慢走。”

    长着络腮胡子的胡人提着一壶酒,下楼时看了一眼苏荷。

    等人走远,酒博士便问道:“不知小娘子想看哪儿的风景?”

    “有些什么风景?”苏荷问道。

    “长乐坊北临大明宫,西望太极宫,东接入苑坊十王宅,南有龙池兴庆宫。”酒博士回道。

    “北边的还有吗?”苏荷又问。

    “刚刚那人走了,正巧腾出来一间,长安的权贵尤其是诗人最爱北边楼的雅间了。”酒博士笑眯眯的领着她们去了一间位置极好的空房。

    说是雅间,其实就是在临窗的阁楼里用雕花木板做的隔断,不过每一间都能够透过窗外看到北边的大明宫。

    秋风从大明宫的太液池拂过,缓缓吹向长乐坊,吹拂着苏荷幞头下的碎发与系带。

    “博士,你家店里有些什么好酒?”坐下后,苏荷抬头问道。

    “长乐坊最有名的稠酒,连谪仙人李供奉都偏爱此酒,称之为仙酿。”酒博士回道。

    “来两壶稠酒,要一碟下酒的炙羊肉,再上两个好菜。”苏荷说道。

    “好嘞。”酒博士将其记下,“您且稍等,有事呼传即可。”

    “天呐~”刚坐下就听见青袖惊讶的喊了一声,“这大明宫也太辉煌壮丽了。”

    苏荷侧头看向窗外,印入眼帘的是整座大明宫城,光是最前方的丹凤楼与两边的阙楼就能让人生畏。

    “你不觉得它更像一个精致的笼子吗?”苏荷却道。

    青袖哑然,她看了看苏荷,安慰道:“没关系,反正雍王又不住在宫里,而且娘子以后还能时常进去,这可是大明宫,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要进去的。”

    “酒来喽。”很快,酒博士便端来了两壶酒,身后还跟着一名手捧托盘的博士。

    酒博士将托盘里的菜肴一一呈上,“您要的下酒炙羊肉一碟,以及蟹黄饆饠、驴鬃驼峰炙各一盘。”随后又拿出一碟,“这是樱桃饆饠,本店赠送的甜品。”

    “哇~”青袖看着一桌子长安的特色口水直流,“好香啊。”

    “客官您慢用,有事招呼。”传完菜,二人便带着空盘子撤了。

    苏荷尝了一块羊肉与驼峰肉,边吃边点头道:“都是一样的做法,长安的炙肉却别有风味,不过这羊肉还是自己现烤的香。”

    “这蟹匣子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青袖夹起一块蟹饆饠送入嘴中,一口咬下去,饱满的汁水便从包裹的面粉里流进了出来,油炸过的蟹壳也很是脆口,青袖品尝着美味,幸福满满的说道:“这是什么人间美味,色香味俱全,小奴还从来没吃过这般鲜嫩可口的蟹匣子。”

    “长安可是八水环绕,这家店里蟹应该是清晨刚捕捞上来的。”苏荷拿起一壶稠酒,揭盖时,酒香四溢,光闻着便让人产生了醉意,她斟满酒杯浅尝了一口。

    苏荷与父兄一样,不仅习武,且好美酒,仅一口便尝出了这稠酒的用料,“这稌米酿造的酒,加上黄桂后竟然甜如蜜浆。”

    “真的吗?”青袖便也尝了一口,发现这稠酒并无烈性,且十分甘甜,“这酒好甜啊,娘子,一会儿我们能买几壶带回去吗?”

    苏荷点头,“给阿爷和兄长带些回去。”——

    ——亲仁坊·河东节度使陆善宅——

    胡人跳下马,带着两壶稠酒回到陆宅,此时的陆庆绪刚被父亲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

    “给我滚!”陆善将几卷竹简砸到陆庆绪脸上。

    “滚就滚。”陆庆绪也没有好脸色,扭头便跑了出去。

    “阿爷,您消消气。”长子陆庆宗于一旁宽慰道。

    “今日入宫,圣人说太子殿下的女儿将要及笄,有意为之挑选郡马,可这小子。”陆善气不打一处来,“非要那已指婚的苏家娘子不可。”

    “二郎他年纪尚小…”陆庆宗站在父亲身旁替弟弟说着话。

    “都已经及冠了,还小?”陆善抬头看着懂事的长子,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二郎不争气,三郎又还年幼…”

    看出了父亲的心思,陆庆宗连忙道:“阿爷,儿已娶过原配,郡主又是太子的女儿,身份尊贵,怎能嫁给鳏夫呢?”

    “只要圣人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陆善摸着络腮胡子道。

    屋外,提着酒的胡人撞见了从主人书房出来的陆庆绪,叉手道:“郎君,您的酒。”

    “我现在没心情喝酒。”陆庆绪甩袖道。

    胡人见少主人不开心,于是跟上前小声说道:“郎君,小人适才在长乐坊的酒楼碰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关我什么事。”陆庆绪并不在意,反而更加的窝火。

    “是,”胡人突然止步,抬头道:“九原太守之女,苏荷。”

    黑色皮靴踩在夯实的黄土上一动不动,陆庆绪猛的转过身,腰间饰金的蹀躞带飞旋,“当真?”

    “小人亲眼所见。”胡人叉手回道。

    作者有话说:

    饆饠:亦写作“毕罗”,是一种包有馅心的面制点心,始于唐代。

    古人的粮食酒,(除非烈酒)一般度数没有那么高。

    鳏夫:指成年无妻或丧妻之人,陆大的意思是指自己丧妻,再娶只能是续弦。

    鳏:丧妻未娶之人,与寡相近,一个是对于男性一个人女性。

    鳏寡孤独,语文课本一定不陌生。

    博士:官职,亦作店中伙计,茶博士一词始于唐代。

    喝茶的人应该知道陆羽,《茶经》作者,唐德宗就称其为茶博士,后面衍生各种行当酒博士之类的。

    再来说一下波斯邸:为波斯以及外族商人开设于西市,供外来进贡的人进行珠宝古董交易的处所,也会售卖一些外地特产。

    另外封建社会是小农经济,所以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低下,有钱但限制挺多,包括在穿着与出行上。

    重农抑商的政策,使得长安东市与西市的规模都很小,在执政者的打压下,它们的大小不能超过坊。

    长安城最南边的几座坊大多是没有人居住的荒地,菜园子。坊,类似于一座独立的小城,一般人就算住在墙边也不能开门(宰相与高官的特权)

    宵禁只要按时间进入了坊,不在街道上即可,一些繁华的坊可比做市,所以娱乐活动也不一定要去市。

    第25章 秋风赋(十一)

    ——长安县·西市——

    波斯邸内, 李忱详细的交代了曾万福几件事,在得知与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炯有关,曾万福起初还是有些犹豫的, 但得到了雍王的许诺后, 曾万福便又在心中重新盘算了一番。

    他在长安经商,背后没有靠山, 全靠贿赂京兆尹萧炯获得便利,萧炯作为士族阶级, 一向看不起商人,萧炯之所以答应帮助自己也只是为了获利,若真到了生死关头, 萧炯一定会把所有罪都推到他一个人的身上。

    权衡再三, 萧炯有左相李甫做靠山,而自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如今有了傍上宗室封国之亲王的机会,他自然也要争取。

    作为一名商人,曾万福十分的圆滑, 他明白想要获利就需付出一定的代价, 但他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于是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大王想要开皇二十七年春,刑部缉拿东宫在逃人员的名册与画像, 可是为了查清当年太液池的落水案?”

    “你应该知道, 吾在本案中失去了什么。”李忱低沉着嗓音。

    曾万福跪伏在地上,将头埋得低低的, “小人明白。”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在当年那桩落水案中, 李忱失去的不仅是健全的双腿, 还有本该属于雍王的储君之位。

    “我要这桩案件的真相浮出水面,”李忱的双眸忽然变得阴暗,“拿回一切,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曾万福虽不在宫中,但当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身在长安的他便也知道了不少,“大王想要彻查此案,还原真相,可是当年圣人惩治完凶手后就曾下令不许京中再议论此事,更何况彻查。”

    曾万福将商人本质体现的淋漓尽致,想要谋取最大利益的同时就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但一个聪明的商人,往往都会将风险降到最低,所以曾万福在行事之前想要问个明白。

    李忱自然明白他心中的畏惧,“曾万福,汝应该明白,游走在京兆尹身边的商贾不止你一人,此事也并非你不可,吾之所以找你,皆是看在王妃的面子上,否则日后萧炯被查,又有谁能够救你呢?”

    曾万福连忙叩首不再多问,“小人这就去办。”——

    ——万年县——

    陆庆绪跨上马,扬起鞭子狠狠鞭笞,“驾!”他带了两个随从,在万年县的十字街中穿梭,遇到行人也不躲闪,而是勒马一跃,吓得众人纷纷逃窜。

    凡他经过的十字街,皆尘土飞扬,行人都是一阵惊恐错愕,就是伤了人,陆庆绪也不会回头,无人敢报官,伤者便也只能自认倒霉。

    陆善是天子的宠臣,万年令与京兆府尹巴结都来不及,又岂敢做得罪之事。

    十字竖街出来便是长安城的的横街,街道变宽敞后,人也多了起来,因为靠近皇城,来往的车马便也极多。

    “驾!”父亲跟前受气后的陆庆绪,不顾坐骑狂奔一路的劳累而持续抽打着。

    骏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连脚下的夯实的黄土都被带出来了些许。

    “看路看路…”

    就在陆庆绪冲出十字街时差点撞上了前方横向行驶的车马,他握紧缰绳用力一勒,骏马高高抬起前肢。

    但前方的马却因此受惊,差点使整个马车侧翻。

    “老头,看着点路,没长眼睛吗?”陆庆绪握着鞭子指着车夫骂道,他本想上前去教训一番。

    但车厢内坐着一个穿紫袍的中年男人,他摇了摇晃晕的脑袋,随后弓腰走出马车。

    陆庆绪的眼睛瞬间变了颜色,旋即很不情愿的拱手道:“原来是崔相公。”

    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裕见是陆庆绪,也只能压着心中怒火提醒,耐心的提醒道:“鸿胪卿可是朝廷命官,驾马还需当心些才是。”

    “不过是个挂名的虚衔罢了,什么时候崔相公给我个实职当当?”陆庆绪挑高脖子,似没将崔裕放在眼里。

    崔裕遂笑了笑,“崔某作为臣子,官员任免,皆听诸公与圣人之意,岂能私自做主。”

    陆庆绪还赶着去见人,便没有跟崔裕做过多纠缠,“驾!”

    “某还有事,就不陪崔相闲聊了。”说罢便大笑着离开了。

    “相公,您就这样让他走了?”侍从安抚住马匹,感到十分不平。

    崔裕捂着撞伤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盛极必衰。”

    陆庆绪骑马离开横街进入崇仁坊的小十字巷,随后进入长乐坊。

    此时苏荷与青袖还在长乐坊的酒楼内,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大明宫的景观。

    陆庆绪跳下马,将马鞭一扔,迈着飞快的步子进入了酒楼,作为常客,楼中博士皆识得他。

    “陆郎君…”

    陆庆绪推开挡在身前的博士,“闪开。”几步便跨上了楼。

    很快他就找到了隔间里静坐的苏荷,苏荷对陆庆绪的突然出现很是惊讶,同时也起了防备之心。

    “七娘。”见到苏荷后,陆庆绪放慢了脚步,也不再那么急躁,略微惊喜的说道:“没有想到真的是你。”

    苏荷对陆庆绪的到来有些苦恼,“你怎么会来长安?”陆庆绪问道。

    苏荷的脸色十分冷漠,“圣人赐婚,我来见见我的夫君不行么?”

    听到这种刺耳的话,陆庆绪顿时又不开心了,他挑起粗浓的眉头,“又是这个雍王…”

    “陆庆绪,圣人赐婚,难道你还想抢亲不成?”苏荷问道,她揣起双手,“我苏荷未来的夫君,是大唐的亲王。”

    “亲王又如何!”陆庆绪怒道,“我不信你真的想嫁给他?”

    的确,苏荷并不想嫁进王府,更不想与皇室有所牵连,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她能左右的,更何况她心中有自己的打算。

    苏荷没有回话,陆庆绪便从她的犹豫里得到了答案,“看吧,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皇家这种压抑的环境,七娘,我太了解你了。”

    “我嫁不嫁,与你有什么关系?”苏荷冷漠道,对于这个甩也甩不开的络腮胡子大汉,她渐渐心生反感。

    “我可以帮你。”陆庆绪自信的走上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能帮你,让圣人收回成命,只要你…”

    “别做梦了。”苏荷凌厉的将其打断,“我就算是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嫁给你这种无赖。”

    陆庆绪握紧拳头,他愤怒的盯着苏荷,“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么?”

    苏荷没有回话,但陆庆绪却不依不饶,“这些年,我对你们苏家处处照拂,太子殿下为何到九原郡,你父亲心知肚明,而今为了巴结太子,转手便将你许给了皇家。”

    “够了!”苏荷扭头,“照拂,亏你说得出口,这里是长安,我不想把事情都捅出来,你快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二人的对话引来了楼上宾客的围观,其中有半数是宦官人家。

    “原来她就是九原太守之女。”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议论声。

    “看这情形,河东节度使陆善家的二郎似乎与这位小娘子有交情?”

    “那可是将来的雍王妃。”

    “不会吧,陆家的二郎竟喜欢日后的雍王妃?”

    “看来京城,又要有一场好戏看了。”

    面对苏荷的拒绝与众人的议论声,陆庆绪将桌子掀翻,指着众人骂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

    吓得众人纷纷躲远,面对陆庆绪的野蛮之举,苏荷怒道:“陆庆绪,你发什么疯?”

    “苏荷,你别不识好歹!”陆庆绪指着苏荷放出了狠话,“在京城,雍王可护不了你。”

    “我不需要她护。”苏荷昂首说道,随后便想带着青袖离去。

    陆庆绪不肯,将她阻挠在过道,“今天,你若是不肯依,就别想从这里离开。”一想到父亲要让他尚公主,自己也无法得到苏荷,他便有一肚子气。

    苏荷只觉得陆庆绪像个疯子,于是冲他怒道:“陆庆绪,我是圣人钦点的雍王妃,是外命妇,你怎敢?”

    “雍王妃,外命妇?”陆庆绪呵呵一笑,“册宝呢?怎么证明,谁能证明?”

    苏荷抓着青袖,想要强行出去,陆庆绪不但不让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动起了手脚。

    陆庆绪身材魁梧,足有两个苏荷那般壮硕,在力量上,是压倒性的优势。

    但苏荷并不想与他硬碰硬,她一向吃软不吃硬,陆庆绪的举动让她忍无可忍,“是你先动的手。”

    苏荷利用敏捷的身手与速度将青袖推到一旁,便与陆庆绪展开了周旋,陆庆绪天生神力,却始终碰不到苏荷,二楼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

    楼上的酒客受到波及,纷纷逃了出来,这可让店家惆死了,长乐坊本就地价极贵,因此租金也极高,被二人这一闹,不但没能收到酒钱,连楼都要被砸了,于是他连忙叫伙计去宣阳坊的万年县廨报官,又怕不稳妥,自己便骑马去了位于长安县光德坊的京兆府。

    京兆府尹萧炯听闻,脸露愁容,河东节度使陆善可是御前红人,他哪里开罪得起,“陆二郎有官阶在身,我京兆府无权管辖,待本府上报巡使。”

    长安城的治安由长安、万年两县管理,京兆府总领,然京中权贵太多,就算是京兆尹也不敢越级处置,遂以金吾卫大将军兼领左右街使,而负责纠察百官的侍御史则兼领长安巡使。

    萧炯自然没有先向御史汇报,而是派人去了河东节度使陆善的家中报信。

    一番打斗过后,二楼成了一片狼藉,返回酒楼的店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营生被毁,大哭道:“我的楼哟。”

    陆善带着一群家奴怒气冲冲的赶到长乐坊,当场便将陆庆绪从楼内揪了出来。

    “混账东西,在天子脚下胡闹也就罢了,连个女人都打不过,真是丢脸。”陆善揪着鼻青脸肿的次子一顿教训。

    陆庆绪的武功并不弱,只是块头大了些,在楼上施展不开手脚,加上又不忍心真的伤了苏荷,这才吃尽了苦头。

    “儿气不过。”陆庆绪嘴犟道,“就算毁了她,儿也不想她嫁给那个粉郎。”

    “你,痴儿,痴儿啊!”

    长乐坊的动静闹的很大,毕竟连京兆府都出动了,事情也很快就传到了长安县的西市。

    李忱闻讯后乘坐马车赶到长乐坊,几乎与陆善同时到达。

    “七娘。”

    作者有话说:

    廨:官署,官吏办公之地。

    以下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可以略过。

    作者菌写文喜欢倒叙穿插,前期在埋伏笔,所以很多事情都不会详写,另外,我的风格向来如此,以某时代为背景,就会穿插当代的人文风俗,融入传统文化,这是我的一贯初心,不仅仅把它当做小说来写,为什么会有影视剧翻拍小说出现倭化,我想原小说的服化道观念本身就不强才会如此,论服化道,唯《长安十二时辰》《清平乐》是唐宋背景中的天花板,因为原著本身就非常考究。

    双女主都是事业型,一文一武,许多事情的真相,其实就藏在前文的铺垫里,作为权谋文,本文也将会是一个长篇,我可以理解有些地方没有看懂。

    这里我做几点解析。

    对话之外的他,不限性别,性别不明时用他,而对话“xx”内,是从人物口中所出,所以他、她,是根据人物已知口述之人的性别来写。

    十三讲述自己性别给苏荷听很难理解吗?为什么不尝试去猜测她究竟为什么敢讲给苏荷听呢?

    皇帝害怕儿子夺权,所以一有疑心就杀子,毫不留情,成年皇子都集中居住在一个地方,因为便于监视,十三为什么能够在外开府,我觉得不难理解,绝不是因为残疾那么简单,在宫内时,她是自己居住在一个后妃寝殿里的,如果成年之后她跟一堆兄长挤在一起居住,来往就会更加密切更加不便了,皇帝那么多疑,防子跟防贼一样,偏偏对她放心?

    京兆府的前身,为雍州总领,给这个封号,不是随便给的。

    这本来是迷,后文会陆续揭晓,但我实在是…

    以为这个秘密是杀头之罪,杀也只是杀告密者而已,从来皇室都是最重颜面的,试问,告发了皇室丑闻,让皇帝颜面扫地,一家子还想安宁?杀子都那么轻易,何况几个外姓人,苏荷不蠢。

    为什么我要强调赐婚的诏书是三省加盖,原本,赐婚通常都是皇帝的手诏,但这个是三省加盖的制书,规格很高,所有宰相都会签署与盖章,这就意味着,苏荷已经是公卿宰相集团认可的雍王妃了,这是最具权威与法律的东西。

    前文的迷,后文都会有答案,我是真的不想剧透QAQ

    李忱找曾万福很难理解,对话很难理解?一个商人,为什么会藏邸报,这是唐代官方才有的东西。

    迷题都要全部仔仔细细讲清的话,那这文得多长多水,剧情线与感情线都在走,但我走的是细水长流,不是快餐式爱情,想要一上来就如胶似漆…

    如果有不懂,欢迎到微bo或qun中提问,除睡觉时间基本都在,评论区涉及剧透,望谅解~

    第26章 秋风赋(十二)

    文喜将李忱推到酒楼门口, 围观的人很多,但只有几个穿便服的朝官认出了李忱。

    作为节度使,陆善不会在长安待太久, 他本想让刚及冠的次子尚公主或郡主为妻, 这样一来陆家就能扎根长安获得更好的发展。

    可没有想到次子才刚到长安没多久,就天天给自己惹事, 这若是真的定居下来,指不定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七娘。”李忱看着苏荷藏在背后不断颤抖的手, 加上酒楼破损的窗户,大致猜到了他们打斗的过程。

    “又是你。”陆庆绪看着走近的李忱,旋即对苏荷提醒道:“七娘, 他就是雍王, 圣人之所以赐婚,肯定是他在背后捣鬼。”

    陆庆绪知道苏荷不喜权贵, 他便猜测在九原郡时,雍王之所以能够接近苏荷,定然是向苏荷隐藏了身份的。

    没有想到苏荷却对陆庆绪冷冷道:“我当然知道她就是我日后的夫君, 用不着陆郎君提醒。”

    陆庆绪听后, 瞬间将所有怒火都转到了李忱身上, 而陆善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赶忙出来向雍王赔罪, “大王, 王妃,下官教子无方, 犬子不懂事, 口无遮拦, 冲撞了大王, 还望大王恕罪。”

    李忱忽然握住苏荷颤抖的手,使她平静了下来。

    “令郎以往之事寡人可以不追究,但寡人与王妃的婚事,是当今圣人钦点,吾妻苏氏,乃寡人元妃,若敢再有非分之想,休怪寡人无情,望汝明白,好自为之。”李忱厉声提醒陆善道。

    李忱的与苏荷的这一举动,却惹恼了陆庆绪,好在陆善看出来了。

    陆善为人奸诈狡猾,他知道想讨好皇帝的最好途径是通过张贵妃,他也从冯力口中得知了张贵妃与雍王之间曾还有过一段往事,自然也不敢贸然得罪雍王,于是死死拽住次子不让他挣脱,并小声放下狠话,“再闹我就把你送回塞北。”

    雍王与陆善的对话引起了围观人群的议论,百姓们将目光纷纷锁定在了李忱身上。

    “早听闻皇十三子雍王是一个温文儒雅之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虽是皇子,可陆善才是当今圣人最宠爱的臣子,非健全之身,却仍能为妻出头,不失大丈夫风范。”

    “有幸见过雍王的字画,果真是字如其人。”

    也有人因此惋惜雍王的双腿,“可惜了,本该是与崔贵妃娘子一样绝代风华的人物,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下官这就拖回去严加管教。”陆善连连点头,旋即转身拉着陆庆绪离开了闹市。

    “你给我等着。”陆庆绪不甘心的横了二人一眼,随后又与左右小声嘀咕了一番,只见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瞥向了苏荷。

    李忱见状,侧头对苏荷道:“此番过后,陆庆绪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盯上了你,一定会安排人跟踪,我担忧他若是知道了你的住处,会做一些对你不利之事,这段时间你可以随我住进王府的。”

    “雍王的好意,奴家心领了,雍王府太大,奴家住不习惯,规矩太多,更不自在,况且这是我的私事,就不劳烦雍王操心了。”苏荷拒绝了李忱的好心。

    李忱知道她不喜欢,便也没有再强求。

    最后因为不想将事情闹大,陆善赔付了酒楼的损失,并差人帮忙修缮。

    苏荷带着青袖付了相应的酒钱后就从长乐坊离开了。

    李忱看着她的背影,唤来文喜,“你派些人暗中保护。”

    “喏。”——

    另一边的波斯邸内,曾万福与几个波斯商人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便按照李忱的嘱咐开始按计划行事。

    次日,曾万福先是派人将刑部尚书萧炯约了出来,由于长乐坊的酒楼被砸,又为掩人耳目,他便约到了西市由胡人开设的酒肆中。

    长安的初秋,仍有些燥热,萧炯穿着燕居的宽大单衣,躺在庭院的大树底下乘凉,身旁还有两个侍女为其摇扇。

    “阿郎,长安县珠宝商人曾万福的家奴求见。”看门的小厮入内叉手通报道。

    “曾万福?”萧炯坐起,未系紧的衣裳敞开,露出了圆滚滚的大肚,虽有些看不起商贾,心里却乐呵呵道:这个曾万福,来得真是巧呀,知道我缺钱了。

    萧炯胖手一挥,“让他进来。”

    “喏。”

    侍女蹲下身子,替萧炯系好衣裳,曾万福的家奴入内,只见萧宅前院忙活的,几乎都是皮肤黝黑的昆仑奴。

    “见过君侯。”家奴上前弓腰叉手。

    “曾万福又犯什么事了?”萧炯如长者一般关怀问道。

    家奴弓腰,“未曾犯事,今日申时,主人请君侯到西市的酒家胡中一序,有要事相求。”

    刑部的差事由刑部侍郎在忙,京兆府也有京兆少尹在,若非遇到重大案件需三司推事,萧炯都闲得自在,萧宅里圈养了许多胡姬,光靠俸禄是无法支持他如此挥霍的,眼下自己正缺钱呢,财神竟自己送上门了,萧炯又岂有拒绝之理。

    “酒家胡。”萧炯暗搓搓手,满脑子想的都是胡姬酒肆里那些貌美如花的胡姬,“好,好,好,他倒是有心。”

    家奴叉手,“恭候君侯大驾,小的告退。”

    家奴走后萧炯为了去西市看胡姬,特意差人打一盆水沐浴更衣,因与商人私会,他也不敢穿公服,便拿出了一件用团花纹蜀锦做的圆领袍——

    另外一边,曾万福为了讨好雍王,一次性办好这件事,可谓是下了血本。

    ——西市柜坊——

    因钱币太重交易时不方便拿取,曾万福便将自己一部分家当存进了柜坊里,按月缴纳租金。

    “哟,曾公。”作为存取的常客,曾万福与柜坊主人相熟。

    曾万福拿出寄存时柜坊给的两张凭贴,柜坊主人瞧了瞧,“这次不取钱了?”

    “钱能值几个钱,这颗珠子与这幅字,可值千金。”曾万福说道。

    柜坊主人便拿着凭贴转身进入了里屋,在打开层层门锁后,走到珠宝区与古玩字画区,掏出钥匙打开柜门,将曾万福当初寄存的珠宝与字画取出。

    “珠子倒是不新奇,但这幅字可是大欧的真迹,大欧的书法可称大唐第一,曾公这是…”

    “某自有用处。”曾万福也没多闲聊,抱着卷轴与珠宝放进行囊里就离开了柜坊。

    申时时分,萧炯领着两个家仆骑上马大摇大摆的走进西市,他虽没有着公服,却也有人给他让道。

    到了约定的胡姬酒肆,曾万福亲自给他牵马扶他下来,“萧尚书。”

    萧炯将马鞭扔给仆从,扯了扯肚子下面系得有些紧的蹀躞带,拉着曾万福直夸道:“曾郎送老夫的蜀锦舒适的很,这般的热的天,楞是连汗都不曾出。”

    曾万福听明白了萧炯的话意,于是连忙说道:“只要萧尚书喜欢,我那儿还有数十匹上好的龟甲花锦与联珠锦。”

    “还是你小子懂事。”萧炯扶着肚子乐呵呵道。

    曾万福包下了酒肆最好的一间屋子,还点了十余名陪酒献唱的胡姬。

    曾万福好酒好菜的招待着萧炯,身侧还有艳丽的胡姬作陪,萧炯很快就陷进了温柔乡,当着曾万福的面是一点也不客气,喝着美人喂的酒,耳鼻通红,两只手也没有闲着。

    待萧炯有了些醉意后,曾万福便令她们撤下,萧炯的心一下就落了空,但他也明白天下没有白食。

    “小人这次请尚书来,是有事相求。”为显示诚意,曾万福将珠子与真迹拿出,“这是南海真珠与欧阳询的真迹。”

    光是欧阳询的真迹就价值不菲,尤其是在文人眼中,萧炯一下来了精神,他连忙打开卷轴,心情十分激动,一边欣赏着字一边说道:“好东西啊,你说,你说。”

    “小人的家族,原也是读书人家,只是从小人这儿才开始经商,小人族中有个侄儿今年要参加明经科。”曾万福说道。

    “参加科举是好事呀。”萧炯又道。

    “奈何其曾祖曾于长安犯过事,”曾万福道,“其曾祖原本在长安是个小官,犯事革职,有案底留在刑部,虽不是重事,可我那族兄害怕他今后的仕途会因此受到影响,所以便委托了小人帮忙,族中衰落至今,唯此侄可望。”

    “你想销案?”萧炯惊讶道,他惆怅着一张脸,表现的很是为难,“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身为刑部尚书,执掌律法,而《贼盗律》中明文规定,盗制书者罚徙二年,作为执法者,岂能知法犯法?”

    曾万福便将真珠与字一同推向了萧炯,“小人并非是想要销案,只是想确认刑部刑狱档案中是否有伯父的案底,况且这么多年过去,此案未必会作长留保存,若是短留,如今应该已经销毁,小人不会麻烦尚书亲为,只要尚书行个方便,通融小人,入内瞅上一眼,心里有个底即可。”

    且不论曾万福说的话是否可信,就算真的要销案底,萧炯在刑部任职多年,所行不法之事自己都数不过来了,又如何会介意多上一桩,更何况他根本无法抵挡曾万福送来的诱惑。

    “你小子,刑部可是在皇城的都堂内,要想调阅刑部狱案,需调阅公文才行,尽给我出难题。”萧炯没有立马答应,故弄玄虚道。

    曾万福便笑眯眯的起身替他捶着肩膀,“您是刑部尚书,这调阅的公文,还不是您说了算吗。”

    见曾万福态度诚恳,萧炯罢了罢手,“也罢,太极宫前的皇城并非宫城,门禁也松懈了不少,这些东西我便收下,好做打点之用。”

    曾万福内心暗骂萧炯得了便宜还卖乖,脸上却保持着开心的笑意,连忙叉手谢恩道:“多谢尚书通融。”

    “明日一早你扮做我的随身书吏,同我去刑部,期间莫要说话。”萧炯又道。

    “喏。”

    真珠:珍珠

    唐代档案体系很完善,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有各自的刑狱档案。

    除官之外,还有吏,官是官吏是吏,官是士人阶级,吏则是官府自行招募,差不多就是打杂,一般官署内都会有不少吏。

    论李忱强大的基大,母亲是上一辈的绝代风华,世家嫡女不缺才情,老皇帝算是音乐家吧,在她母亲死之前,很多乐器都是皇帝亲自教她的。

    细水长流,希望宝儿们能够耐下心来看…

    第27章 秋风赋(十三)

    翌日

    刑部尚书萧炯为了曾万福送的珠宝与字画, 竟也是起了个大早,而曾万福也乔装打扮早早来到了萧宅,换上一身吏服便随萧炯前往了皇城。

    刑部位于承天门外横街以南的外朝, 为尚书外省之下。

    萧炯从含光门入城, 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地位仅次加同平章事衔的宰相, 掌管刑部多年,禁军皆识得, 故未示符便得以入内,其随身书吏也是如此。

    曾万福抱着一大堆竹简跟在萧炯身后,按萧炯吩咐他将头埋低, 不与人对视, 以免露出破绽。

    作为身份低下的商人,曾万福头一回干这种事, 心里自然慌得不行,但又害怕被人识破,便一直强装镇定。

    萧炯倒是显得十分自然, 一点也不心虚, 还十分热情的与城门郎打招呼。

    萧炯在刑部当差多年, 又有左相李甫做靠山,加盖同平章事衔, 升任宰相是迟早的事, 因此守门的禁军对他也格外恭敬。

    “萧尚书可是又换了随身书吏?”城门郎看了一眼曾万福,询问道。

    “这不是到了秋日吗, 每到秋冬, 刑部的案子便也多了起来, 老夫是整日都在忙啊, 有些事实在忙不过来,便只好差他们替老夫跑上跑下了。”萧炯说的十分自然。

    城门郎便回道:“萧尚书替圣人分忧国事,着实辛苦,还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

    “咱们都是为了圣人与大唐,是一刻也不敢停下啊。”萧炯又道,“老夫还有案子要处理,就不与你们闲聊了。”

    “恭送尚书。”城门郎叉手道。

    曾万福作为一名商人,跟随刑部尚书顺利进入了大唐的政治中心,朝廷机构所在,外朝。

    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入皇城,脚下的黄土地变成了平整的地砖,踩上去不会沾染灰尘,也不会凹凸不平。

    曾万福心生感慨,顿时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值当,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做梦都想进来的地方,竟会是以此种方式来到。

    经过含光门大街,这里出行的官吏是皇城外的数倍,其中因为鸿胪寺与鸿胪客馆就在含光门大街的东边,便有不少胡人使者。

    萧炯那一身紫袍迎来了许多人的恭维,这让跟在身后的曾万福羡慕不已,自己腰缠万贯,却只能用这些钱来巴结权贵,卑躬屈膝。

    来到刑部所在的公廨,刑部侍郎以及刑部、都官、比部、司门郎中与员外郎皆比萧炯来得早。

    “萧尚书。”一众朱绿官员起身向紫袍行礼。

    萧炯点点头,因为身兼京兆尹之职,所以他并不常出现于刑部公廨,除非有重大案件需要尚书亲自出面审理。

    萧炯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盘腿坐下,指着砚台示意曾万福。

    曾万福遂放下竹简替其研墨,只见他写了一张公文,随后又盖上印将之交给了曾万福,抬头唤道:“都官郎中。”

    “下官在。”位于尚书座右下位置的都官郎中,搁笔起身叉手,“尚书。”

    “你差人带他去刑狱档案,吾要调阅。”萧炯吩咐道。

    “喏。”

    都官郎中转身,当即安排了一名都官之下的书令史带路。

    书令史带着曾万福穿过许多廊道,见曾万福左顾右盼,于是问道:“这位郎君看着面生,可是萧尚书新聘的书吏?”

    “啊对。”曾万福连连点头。

    “刑部的书吏可不好当。”书令史道,“尤其秋冬,六部之中,就属刑部最繁忙了,长留案件要封存,短留的则要全部销毁,冬天之前还要整理出这一年内所有的新案,冬日将其封存进刑狱档案库,往年都是整宿整宿的熬,几月不回家也是常事。”

    曾万福害怕暴露,只能接着书令史的话,“原来当官也如此的累。”

    “做官可不止风光,就算到了相公们那种地位,也是一样的劳累,不过,这都是为了国朝,为了圣人。”书令史说道,“到了。”

    刑狱档案在一座单独的院子里,院中角落摆满了蓄水的大缸,其大门由司门掌管,“奉尚书之命,前来调阅档案。”书令史道。

    曾万福示出调阅公文后,司门主事才开门让其入内。

    刚一入库门,曾万福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司门主事给了他一个照明的灯笼,“库内干燥,皆为竹木,小心些使用,”

    “喏。”

    他进入库内,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门外的书令史提醒道:“每一排的柜子上都有标注。”

    曾万福这才注意到木柜上方写有长留与短留,以及案件的分类,还有已破之案,与未破之案。

    曾万福回忆着李忱的交代,提灯在众多书柜中寻找,“涉重大案件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皆做长留,长留…长留。”一直找到了最里面,也是整个刑狱档案最阴暗的地方,里面尘封的,全部是三年以上的长留档案。

    紧接着,曾万福又找到了命案一栏与未破之案,因为犯者原为官身,依照李忱交代的,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书柜,每里面的档案,一卷都用布包裹起,侧缘还垂吊着标注牌。

    曾万福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起吊牌,随后放下,复又拿起,如此反复寻找了几刻钟,他已是慌的汗流浃背,生怕有人入内将他识破。

    忽然,一个黑影跳到书柜上面,曾万福猛的抬头,便见两个绿光。

    “喵~”

    他吓得差点打翻了灯笼,还好黑影发出了叫声,这才提醒他只是只猫而已,一般的档案库中都会养猫来防止老鼠出没损坏书籍。

    他松了口气,继续翻找,“去去去。”终于在一个单独的柜子里找到了一丝线索,就在最底层。

    吊牌上写着废太子恒某逆案,他将灯笼放好,环顾左右仍是阴暗一片后将竹简取出,上面记载的东西并不多,“太子恒一案,竟是以残害手足,谋逆之罪定论。”随后他又翻了旁边几本册子。

    “名册…”连翻了几本发现都不是,此时已离他进来已经快过去了一个时辰,刑部的档案库实在太大,光是找寻分类他就用了半个时辰,呆的越久,他便越害怕,心中也越急切,“到底在哪儿啊,雍王该不会是忽悠我的吧,哪有什么…”

    就在曾万福丧气之时,他忽然翻出一张搜捕令,就加在在东宫名册中,“开皇二十七年夏,东宫太子仆刘邵,通狱出逃,圣令缉捕,绘刘邵像…”

    “画像,画像…”这是曾万福此行的目的,便急切的继续往下翻寻,翻找之余,他怕出破绽,遂将那些翻乱的册子小心放回原处。

    “既然这件案被独自存在一处,那么画像也应该在才对。”可是他翻找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画像,曾万福蹲在柜子前,猛的锤了自己两下,“挨千刀的,这铁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否则雍王怎会专门找你呢,曾万福,叫你贪心,你也有今天。”

    就在他沮丧着脸,转身爬起时,却在身后的柜子里发现了有切边角的册子,最后他在不起眼的一个竹筒中找到了许多张画像。

    “钦犯刘邵。”他从一众画像中找到了那个名字,曾万福狂喜,“应该就是他了,太子仆,刘邵,不会错了,不会错了。”

    他将圆领袍右肩上的扣子解开,掏出怀中藏着的纸笔,准备临摹,随后寻思着竹筒里装着这么多张画像,刘邵一个人就有好几张,自己就算拿走一张应该也不碍事,况且这案子已经尘封了十余年了,于是他将准备好的纸笔又塞回了怀中,“大功告成。”

    曾万福将一切恢复到原状,随后提起灯笼离开,临走时还不忘萧炯的交代,拿出一份卷宗。

    “怎找了这般久?”看门的主事走了进来。

    曾万福连忙弯腰,“小的是第一天随阿郎到刑部来的。”

    “不早说。”主事道。

    “拿到了。”曾万福拿出竹简示意,随后便与主事从档案库离开。

    “尚书。”曾万福将档案交给萧炯。

    萧炯也是一头汗水,在他凑近时,低声问道:“你怎去了如此久?”

    曾万福一脸的为难,“那库中实在太大,小人第一次进入,找寻了半天。”

    “找到了?”萧炯又问道,“可别给我捅娄子,否则你与我都逃脱不了干系。”

    “未曾找到,”曾万福摇头,又感激道:“恐是短留之案,已被销毁,多谢尚书之恩。”

    之后曾万福在刑部呆了一会儿,直到萧炯处理完手中的事务才一并出去。

    为掩人耳目,萧炯还特地将曾万福送到了西市,事情办成后,曾万福又送了萧炯一颗上好的真珠,这让萧炯十分的高兴,自己什么也没做就轻松获得了两颗堪称贡品的宝珠,以及一幅价值连城的名家真迹。

    曾万福换了一身衣裳,带上画像马不停蹄的赶往了波斯邸。

    为了雍王的事,他这几日可是推了好几单生意,还下血本收买萧炯。

    噔噔噔——曾万福迈着小步登上阶梯,文喜见他来了,便将房门打开。

    曾万福跨入房内,叉手道:“小人曾万福,见过雍王。”

    “事儿办妥了?”李忱问道。

    “办妥了,小人按雍王计,那萧炯果然上当。”曾万福笑眯眯的似邀功一般道。

    “他只是贪心而已。”李忱道。

    曾万福随后拿出怀中折叠的画纸,双手捧到李忱桌前,“小人在刑狱档案中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这张画像。”

    宣纸经过时间的沉淀已经泛黄,李忱将其打开,上面盖有官印,还写了赏金。

    “是这个吗?”曾万福仰长脖子问道。

    画像上的人五官清秀,只是额头上有一道一寸长的疤痕,东宫选官严格,应该是在任职之后留下的。

    李忱没有回话,而是将画像记了下来,随后扔进烹茶的火炉中。

    “哎…”曾万福被她的举动惊吓,本能的想抬手阻止,“大王,您这是?”他十分的不解。

    “你知道偷盗官府档案,是什么样的罪吗?”李忱抬头问道。

    只见李忱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也变得十分阴暗,这让曾万福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伏。

    “你也看见了,寡人并不知道刑部有画像,偷盗在你,今日之事,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包括枕边人。”李忱喝着茶,神色轻松的警告道。

    曾万福是万万没有想到,雍王指使自己偷盗刑部的档案,花费了两颗上等真珠与数十匹蜀锦,加上一副真迹才办成此事,事成后雍王竟反过来咬自己一口,还以此相要挟,“小人虽无大志,却也不傻,此等之事,关乎小人的身家性命,就算烂在肚里也断然不会说出去的。”

    “与聪明人打交道,寡人也不用多废口舌。”雍王亲自递了一杯茶给曾万福,“汝放心,将来雍王府的僚属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多谢大王抬爱。”虽然知道雍王在给自己画饼,但曾万福仍然表现的十分感激,“但凡大王有所需,小人定为大王,鞠躬尽瘁。”

    作者有话说:

    萧炯敢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唐玄宗后期基本不理朝政,只要把高力士和几个宠臣讨好就行了,这个人有历史原形,在任上,多行不法之事,且兵败,却仍然能升任。(前期巴结裴耀卿,后期李林甫。)

    刑部为啥长留画像,因为尚未缉拿归案,像东宫官,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只要太子登基,僚属基本都能加官进爵,所以东宫官并不是谁都可以做的。

    至于刑部为什么秋冬忙,其实朝廷每年很多事都堆在后半年的,不光刑部,吏部的考绩也同样是。

    刑部在隋唐的地位其实并不高,一般就是处理七品以下的低级官吏,职权几乎都在大理寺了。

    第28章 秋风赋(十四)

    一日前

    自长乐坊的事情发生后, 苏荷便极少在万年县露面了。

    长乐坊就在天子脚下,酒楼内的打斗自然也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作为长安巡使的侍御史将这一情况汇报给了御史中丞温冀,而温冀为了讨好陆善, 并没有将这件事上奏给天子。

    而同为街使的金吾卫将领的做法却截然不同, 长乐坊的打斗传到左金吾卫将军马麟的耳中,由于陆庆绪是官身, 官员涉事,马麟便向皇帝汇报了此事。

    由于皇帝终日于后妃在内宫作乐, 马麟无法入内,只能在光顺门外等候召见。

    逢单日朝会,中书令称病, 而不思政务的皇帝, 却带着张贵妃在太液池的蓬莱山赏荷。

    初秋,荷花生长最旺盛之际, 尤其是早晨,花向阳而开,荷叶上盛满了露珠, 风一吹便滴落进了池中, 惊得鱼儿四处逃窜。

    “大家。”冯力走进蓬莱山的凉亭, 叉手道:“左金吾卫将军马麟求见。”

    “马麟?”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冯力,“他来做什么?”

    “马将军说有朝廷官员在长乐坊诟辱殴击。”冯力道。

    皇帝听后, 毫不在意的罢了罢手, “这等事让御史台的御史去处理就行了。”

    “将军说他身为左街使,不能不报与大家。”冯力又道。

    “为何?”皇帝感到不解。

    “因为长乐坊的事不仅牵扯到了鸿胪卿陆庆绪, 还有一人, ”冯力抬头, 看了一眼张贵妃的脸色, “雍王妃苏荷。”

    “嗯?”皇帝惊道,“九原太守苏仪不是在九原郡吗,他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长安?”

    “或许是因为大家的赐婚,所以苏娘子才来了长安。”冯力回道。

    “将马麟唤来。”皇帝挥手道。

    “喏。”

    不一会儿,马麟便随冯力进入蓬莱山,跪伏于帝前,“臣左金吾卫将军马麟叩见圣人,贵妃娘子。”

    “起来吧。”皇帝抬手,问道:“长乐坊欧击之事是怎么回事?”

    “回圣人,”马麟将一份街使交给他的记录呈上,“时逢苏家娘子于酒店二楼品酒,苏家娘子少与鸿胪卿陆庆绪相识,陆庆绪得知娘子入京,寻至二楼,二人不知为何发生了口角,后开始欧击,伤及酒客三人,损毁店家桌椅酒具无数,陆庆绪带人寻衅,河东节度使陆善赶到后已照价赔偿。”

    皇帝摸了摸胡须,马麟便又道:“陆庆绪身为朝廷官员,竟带人马欺负一个弱女子,若是纵容不加惩处,长此以往,恐会助长不良风气,败坏朝纲…”

    “陆善既然已经赔偿了店家,此事那苏家娘子也未报官追究,卿又何必揪着不放。”皇帝十分淡然道。

    “可是圣人,陆庆绪是…”

    “好了好了。”皇帝再一次打断马麟的话,“吾知道卿执法严明,但此事连那苏娘子都没有说什么,卿又何必再生是非呢,说不定是二人曾经的纠纷。”

    “圣人,那苏娘子正是九原太守之女。”马麟又道,“陆庆绪既然相识,必然也知道她的身份,身为官员与宗室外命妇在酒楼内公然动手,这有损皇家颜面有损圣人…”

    “马将军,”张贵妃道,“礼部还未造册,婚礼也还没有举行,怎么能说苏家娘子是外命妇呢。”

    “可是…”

    “好了,”皇帝罢了罢手,“马卿公忠体国,朕心甚慰,此事朕自有主张,卿不必再言了。”

    就算听到事情的全部经过,皇帝也丝毫没有惩处之意,马麟几番劝谏无果,无奈的叉手道:“喏。”

    “臣告退。”马麟走后,皇帝便将手上的薄册丢进了香炉里,同时感叹道:“怪不得太子会挑她做雍王妃。”

    “这世间能与陆小将军交手还不拜下风的女子,可不多见。”张贵妃一边喂鱼一边说道。

    经张贵妃言,皇帝对苏荷越发的好奇,“吾也想看看,这个苏娘子,究竟是何许人也。”于是对冯力吩咐道:“你去派人打听苏仪之女在京的住处,明日召入宫中,朕要见她。”

    “喏。”冯力叉手道——

    由于九原太守苏仪在长安并没有宅邸,故而内侍省的宦官苦寻了许久才打听到苏荷落脚的地方。

    派去接苏荷入宫的人是内侍章韬光,入宫的前一夜还特意叮嘱苏荷,圣人召见,要在宅中静候。

    天子召见,苏荷也不敢违抗,只得跟随章韬入了宫。

    朱雀大街上,章韬光的队伍正好与静安坊出来的马车擦过,由于是便服,章韬光没有认出来是雍王的车架。

    文喜见到后,便骑马靠近车窗,俯下身提醒着李忱,“郎君,是圣人身边的内侍章韬光。”

    李忱掀开车帘往外探了一眼,只见章韬光穿着绯色的公服骑在马上,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与十几名护卫禁军。

    李忱见他们是从万年县来的,便思索道:“昨日长乐坊的事必然传到了圣人的耳中。”

    “郎君是说马车上的人是苏娘子么?”文喜问道。

    “极有可能。”李忱点头道。

    “圣人为何突然召见苏娘子?”文喜一想到张贵妃的事,不免替苏荷担忧了起来。

    “走吧。”李忱似不要紧一般,放下车帘道。

    “郎君就不担心么?”文喜问道。

    “因为没有见过,所以圣人才会好奇召见,圣人喜欢的是张氏那种柔弱又懂得讨人欢心的女子。”李忱道。

    “可以苏娘子的性子,若入了宫…”

    “再怎么样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李忱又道,随后叹了口气,“皇帝多疑,召见苏娘子我并不知情,我若是后脚跟着入宫,必会引来猜忌,况且,以她的性子,越是胆大直白,皇帝便越放心,越是没有心机,她便越安全。”她撩了撩腿上遮盖的袍子,“说不定,她还会替我,将我前去朔方的事先行讲出来,省去了日后皇帝起疑心调查的麻烦。”

    “还是郎君思虑的周全。”文喜道——

    ——大明宫——

    章韬光带领的人马走在朱雀大街东第三街的启夏门街中。

    在靠近左侧皇城与太极宫的一段路上,苏荷掀开了车帘。

    巍峨的城墙隔绝了皇城内外,皇城东的景风门与延禧门都有全副武装的禁军把守。

    太极宫的最东边是太子李怏居住的东宫,苏荷呆呆的望着那堵城墙,一扇门也没有,她觉得十分压抑。

    很快他们就到了大明宫前,章韬光示出金符,建福门的禁军勘验后放行。

    马车驶入大明宫内,最后在一道宫门前停下,“再往里走,就只有宰相可以乘马入内了。”章韬光与她解释道。

    随后便上前伸出手背,苏荷下车,但没有撑章韬光的手。

    “要走多久?”苏荷问道。

    章韬光收回手,“圣人在内廷,百丈之远,苏娘子请随小人来。”

    苏荷跟着章韬光走在宫城的夹道间,期间与不少不同服色的官员擦过,有一些文官傲慢,还有一些则对章韬光十分恭敬,也有人向他打听苏荷。

    在得知苏荷是日后的雍王妃时,他们眼里都闪现着不一样的神色,有惊讶,也有恭敬。

    “见过崔相。”面对紫袍时,章韬光也十分恭敬的行礼。

    远远的,崔裕朝苏荷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便径直走了,“苏娘子,刚才可瞧见了。”章韬光提醒道,“适才那人是吏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等同宰相,亦是雍王的亲舅。”

    苏荷回头看了一眼,那一脸正气之人的背影,“崔相公是雍王的舅父吗?”

    “您不知道吗?”章韬光有些诧异。

    苏荷有些生气,“我又不认识雍王,她也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苏荷的话把章韬光呛了一顿,章韬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小人倒是忘了,苏娘子是从九原郡来的。”

    “雍王应该算是诸王中性情最好的一位了。”章韬光又道,“和当年的贵妃娘子一样。”

    苏荷觉得这个宦官有些啰嗦,不过好像对雍王十分关照,“中贵人说的贵妃娘子,是崔贵妃吗?”

    章韬光点头,随后压低声音,“圣人至不惑时,性情不定,皆是贵妃娘子照拂与劝导,内廷上下,几乎都曾受过娘子的恩惠。”

    经章韬光一说,苏荷倒是对李忱的生母有了些兴趣。

    穿过一道道的宫门与廊道,终于进入光顺门,“这里便是后妃居住的内廷。”

    章韬光带着苏荷抵达承欢殿,守在殿门外的冯力见到后便朝他们走了下来。

    章韬光旋即小声提醒苏荷,“来人是内侍省内侍监、骠骑大将军冯力。”

    这个在大唐甚至比宰相还响亮的名字,苏荷自然听过。

    “宗室诸王皆唤冯监为阿翁。”章韬光再次提醒道。

    她原以为会是不好相处之人,但等冯力走近后,却是一脸的慈祥,没有传闻中大奸大恶之相,“是苏娘子吗?”冯力问道。

    苏荷向其行礼,“苏荷见过阿翁。”

    面对日后的雍王妃如此称呼自己,冯力心中十分开心,“不愧是太子殿下替十三大王挑选的元妃,端庄有礼,还是将门之后。”

    朝中一些奸佞因贿赂他而得到了高官,若不是近在天子身前,苏荷实在难以将这些联系在一起,“苏荷初来宫中,不懂礼节,望阿翁提点。”

    冯力笑眯着眼,“大家与贵妃娘子就在殿内,苏娘子请稍等,待老奴先去通禀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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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时已有店产生,因此酒店之名,非现代才有。

    以便理清顺序,这章开头前部分是继上章的前一天所发生的,曾万福入刑部与苏荷入宫是在同一天,所以苏荷入宫面圣与去西市等曾万福结果的李忱恰好相遇了。

    第29章 秋风赋(十五)

    ——承欢殿——

    皇帝擅乐, 贵妃善舞,殿内常有乐声传出,皇帝弹着琵琶, 满眼都是大殿中央翩翩起舞的张氏。

    张贵妃停下,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坐到了皇帝身边,“这霓裳羽衣舞的编排真是巧夺天工, 三郎是如何想出来的呢?”

    皇帝先是楞了一会儿,随后笑着道:“观教坊舞乐时, 有感而发。”

    “大家。”冯力入内叉手,“苏娘子到了。”

    皇帝遂挥手,“宣她进来。”

    苏荷在承欢殿的殿庭等候时, 看到了许多名贵的花木, 以各色秋菊最为盛。

    她看着庭院中如此多的菊花,不免疑惑, “这是张贵妃居住的寝殿?”

    章韬光点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是谪仙人李供奉所作,时逢圣人带着娘子在沉香亭前赏牡丹, 此诗一出, 世人便以为娘子喜爱牡丹。”

    “所以张贵妃最爱的其实是菊?”苏荷问道。

    章韬光点头,皇帝抢夺吴王之妻张氏时, 震惊朝野, 整个大唐无人不晓, 苏荷也早有耳闻。

    没过多久, 冯力便又走出,“苏娘子,圣人宣您入殿。”

    随后他又压低声音耐心的教导苏荷礼仪,“初见圣人,当行稽首礼,圣人若未让你起身,便不要动,双目只能看着脚下,不能直视圣人。”

    苏荷觉得繁琐,却也不敢不记,毕竟自己即将面见的,是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法自君出,他的一言可轻易定人生死。

    她跟随着冯力小心翼翼的迈入承欢殿大殿,皇帝与张贵妃倚座着在交谈什么,听到声音后二人便面向殿门,他们对这位宗室将来的新妇也十分好奇。

    第一次面圣的苏荷,再没了之前在宫外的那种自然,她的心里紧张极了,好在冯力于一旁宽慰,“私下时,圣人与贵妃待人宽和,娘子就当是面见君舅与君姑,无需紧张。”

    到一定距离后,冯力止步,苏荷呼了一口气,按冯力所教,双手交合,拱手至地跪伏,额头枕于交合的手背上,“九原太守苏仪之女苏荷,叩见圣人,贵妃娘子,福佑大唐,永葆荣昌。”

    皇帝看着跪伏于殿内的苏荷,“起身吧。”

    “谢圣人。”即便是起身,苏荷也谨遵着冯力的提醒。

    皇帝打量了苏荷一眼,心里不知在嘀咕什么,也许是因为心里的过意不去,他并没有为难苏荷,反而略显和善,“苏氏,抬起头来,你不必如此拘谨,吾是大唐的圣人,同时也雍王的父亲,是你日后的君舅。”

    苏荷这才抬头,仅是皇帝抢夺新妇这一点就让她有所厌恶,更何况是在朝政上的昏庸之举。

    皇帝穿着一身黄色的窄袖圆领袍,幞头下露出的鬓发已是银白,尽管如此,他的精气神依旧极好,六十多岁的人,若四五十一般,容貌上,李忱与他有些相似,但才情与为人却比他更胜一筹。

    苏氏抬起头后,皇帝再次打量了一番,容貌上与自己所想象的有些出入,但仪态还算端庄,并不是坊间传的那般丝毫不懂规矩。

    张贵妃看着苏荷,笑眯着眼夸赞道:“不愧是太子看中的新妇人选,大家,妾瞧着苏氏,当是个好生养的女子。”

    苏荷将目光挪到张贵妃身上,一身齐胸襦裙,衣衫未能遮盖的地方,肌肤胜雪,体态丰腴,举手投足之间,韵味十足,莫说是老皇帝把持不住,就是女子看了,也能被勾了魂去。

    不过,苏荷对她的话很不爽,且表面看着,她与皇帝的感情似乎极好,“天家挑选良家子,难道看重的仅是生养?”

    “当然不是。”张贵妃又道,“天家规矩森严,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的,若没有好的出身与出众的能力,又怎能起到表率作用。”

    张氏出身名门,似在讽刺什么,“好的出身与出众的能力不能代表品格。”苏荷反驳道,“若是无德也能作表率,这天下风气迟早会败坏。”

    “宫中有如此多学士与助教,有些东西,是可以约束的。”张贵妃继续说道。

    “用各种方法所约束出来的东西,最终只是徒有其表罢了。”苏荷也不甘示弱。

    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第一次见面就针锋相对,连皇帝也是一惊,“好了。”

    “三郎…”张贵妃与苏荷都闭了嘴。

    这一次,皇帝却意外的没有袒护张贵妃,他看出来了苏荷的与众不同,同时也明白了太子对手足的呵护之情,“吾听说,你在长乐坊打赢了河东节度使陆善家的二郎?”

    苏荷叉手回道:“臣只是侥幸,陆郎君没有出全力。”

    皇帝摸着花白的胡须,“陆家的二郎可是天生神力,你能与他过招,足见身手不凡,你让吾想起了□□皇帝时的平阳昭公主。”

    “臣是乡野之人,岂敢与平阳昭公主相比。”苏荷道。

    “太子巡游朔方,一回到京城便向吾提及了你。”皇帝道,“宗室外命妇,别于普通人家,汝可吃得此番苦?”

    皇帝的话更像是试探,若按常理,没有人敢当着皇帝的面拒绝。

    “大家,苏娘子是将门之后,肯勤学武艺之人,岂能吃不了苦呢。”张贵妃于一旁说道,“况且京中世家女子,想嫁入雍王府的数不胜数,能成为雍王元妃,也是苏家的福分了。”

    苏荷微微皱眉,叉手道:“回圣人,臣斗胆,臣闻诏命才远赴京城,在此之前,臣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嫁进天家,因此,在听到赐婚后,臣的内心是抗拒的,臣自幼野惯了,若是突然多出许多束缚的规矩与礼仪,臣定然无法适应。”

    “所以汝来到京城是想退婚?”皇帝问道。

    苏荷点头,“臣自幼丧母,是父兄一手拉扯大的,臣不想日后因为臣的鲁莽不知礼而害了父兄。”

    “直到臣在京城遇到了故人。”苏荷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故人?”皇帝疑惑道,“何人?”

    “圣人的十三子,雍王李忱。”苏荷回道,“雍王性情安宁,白龙鱼服至朔方巡游,恰与臣相遇。”

    之后苏荷便将李忱在朔方破案的经过如数说了出来,并在御前连连夸赞。

    “这样一位干净的美少年,臣只觉得天妒英才,抵达长安之后,臣才发现天下竟然有这般凑巧之事。”苏荷道,“既然是上天注定的姻缘,那么试一试,又有何妨呢。”

    皇帝听到的是儿子断案的神武与聪慧,但张贵妃却从苏荷的言语里听到了一丝爱慕之情。

    “十三郎…”听到苏荷的夸赞后,皇帝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很是伤感道:“是吾最聪慧的孩子,可惜天不佑我李家。”

    “就算是无法行走,也并不能代表什么。”苏荷又道,“被光芒笼罩的人,无论走到哪儿,她仍能够发光。”

    这样直率的话,皇帝似乎有十几年没有听到过了,他睁着老眼想了许久,“贵妃,你与冯力先行出去吧,吾有话要单独与苏氏说。”

    “喏。”冯力叉手。

    张贵妃则是看了一眼皇帝与以往不同的神色,旋即又看着苏荷,向皇帝行礼道:“是。”

    皇帝的举动,让其余三人都很诧异,尤其是张贵妃。

    不知过了多久,苏荷才从承欢殿谢恩出来,没有人知道皇帝与她说了什么,但她出来时,神情很是放松,就像解脱了一般。

    冯力被皇帝唤入殿,殿外就只剩出来的苏荷与张贵妃。

    她看着苏荷,开口问道:“你喜欢雍王?”

    苏荷在空旷的宫城夹道间止步,二人相对,“雍王是妾今后要嫁的夫君,妾难道不可以喜欢吗?”

    张贵妃挑起眉头,“这还没成婚呢,便开始以王妃自诩了?”

    “妾出来时,贵妃娘子不问圣人,却问我雍王之事。”苏荷对张贵妃怪异的举动以及适才的辩论与讽刺起了疑心,直觉告诉她,张贵妃与雍王之间似乎存在什么,“娘子身在宫中,却心系旁人,这恐怕不妥吧?”她提醒张贵妃,也是在宣示。

    “我倒是不曾想到,一个武人,也有如此心机。”张贵妃又道。

    “心机?”苏荷笑了笑,“我对这大内还有王府根本没有兴趣,我在意的,只是我在意的那个人而已,与她是不是雍王,又有什么关系。”

    “真正有心机的,是娘子您吧。”苏荷又道,“我不想知道你的过去,但你如今既然陪伴在君侧,便有一份为天下苍生的责任,人的美丑,在心不在皮,国乱与你无益,否则你只会沦为妲己与褒姒一般的人物。”

    “你跟李忱,还真是夫唱妇随。”张贵妃的语气越发尖锐,她很是不屑的瞪着苏荷,“未经她人之苦,你何来脸面说教?”

    苏荷忽然觉得张贵妃有些可怜,“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

    “不公?”张贵妃苦笑了笑,她一步一步逼近,红着眼颤道:“我是被他抢来的,你跟我说责任,我顾天下人时,天下人可顾我?”

    “我不从时,他可顾我?”张贵妃继续问道,“他既不顾我,我又何顾他的江山,就算乱了,亡了,与我又何干,我的存在,只是让他昏庸无道的本性暴露,他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强盗,又怎配世人称颂。”

    承欢殿内,在苏荷离去后,皇帝高兴的唤来冯力,“让礼部先行造出亲王妃的册、宝。”

    冯力便于一旁叉手笑道:“大家如此,说明已经是认可了这位新妇子。”

    “苏氏性子直爽,没有心计,也能够掌握分寸,是个敢爱敢恨之人,这样的人嫁进雍王府再合适不过了。”皇帝摸着胡须满意道。

    作者有话说:

    从雍王府的构造上,苏荷是察觉了皇帝的用心的,所以才在面圣的时候说了一些直白但与雍王有关的话。性子虽然直,但不代表不聪明,有时候反而聪明的人会被聪明误。

    站在个人的角度上,觉得杨贵妃可怜也不可怜,我始终认为,他是被抢入宫的,没有人能够谴责她没有去规劝君王,因为她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这非常不公平。

    皇帝握有最高权力,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亡国。

    第30章 秋风赋(十六)

    因苏荷所居之地在长安县南, 离大明宫十分远,皇帝特赏赐了苏荷一匹御马,并许她出入宫之权, 后又制授其父九原太守苏仪通议大夫。

    这在诸王妃当中, 无疑是十分特殊的存在,就连太子妃卫氏册立时都不曾享有如此殊荣。

    御马上用的是金鞍, 马鬃也精心修剪成了五缕堞垛,民间称为五花马, 以示地位尊贵。

    城门郎见状,亲自上前为她牵马送其出宫,“还从未见过圣人, 赏赐御马给外命妇的, 王妃可是开了当朝的先例。”

    “王妃…”苏荷握着缰绳,“我与雍王还不曾成婚呢。”

    “圣人已下制命, 如今朝中,谁人不知苏娘子就是雍王妃。”城门郎又道。

    出宫的途中,苏荷又遇到了因事再次入宫的同平章事崔裕, 这次, 崔裕没有同其他人一样略过苏荷, 而是见到苏荷后主动从马背上下来。

    城门郎遂叉手行礼,“见过崔相。”并提醒苏荷, “王妃, 他就是同平章事崔裕,雍王的舅父。”

    见过一次后, 苏荷当然知道眼前出现的紫袍就是崔裕, 只是适才匆匆略过, 未能看得清楚, 如今近距离接触,她才看清崔裕的容颜。

    五官俊朗,一身浩然正气的崔裕,即使已过不惑之年,却仍然气宇不凡,从崔裕与李忱的面貌上来看,不难想象当年的崔贵妃又是何等绝色。

    “苏荷见过相公。”苏荷十分礼貌的福身道。

    崔裕看着苏荷,眼里并没有文人的清高,他在打量,也是在替李忱考量,“崔某信得过十三的眼光。”

    城门郎与一众禁军知趣的退回了城楼下,苏荷看着崔裕,“她与您说了吗?”

    崔裕点头,“你既然与他是在朔方相识,必然也了解了他的为人,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他的过往,但十三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知道。”苏荷低下头。

    “贵妃病逝后,宫中逐渐流传皇十三子失宠,圣人那样做,有圣人的用意。”崔裕又道。

    “我看得出来,圣人是在意她的。”苏荷道。

    “世人都可以不理解他,但你不能,”崔裕看着苏荷道,“你是他的妻子,也是日后,唯一与他携手并进之人,即便他并非健全之身,但他仍是你的夫。”

    “人人都知道十三郎不是健全之身,可在苏荷看来,她的身上,从未有缺陷,在苏荷眼中,也是无可替代的存在。”苏荷回道,“一个人的完美与否,并不在于表象所呈现出来,眼睛可以看到的那样,人最重要的,是心。”

    苏荷的见解独到,与京中那些世家女子完全不同,崔裕的眼里逐渐露出了欣赏之姿,“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经营,也希望你能够好好照顾他,作为舅父,我由衷的祝福你们。”

    “苏荷会的。”

    “崔某还有些政事要入宫,”崔裕上马,“崔家在崇仁坊,你是外命妇,可常来家中走动,崔某无福,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即将及笄,她生性活泼,想来应该会喜欢你的。”

    “驾。”崔裕上马入了宫,“崇仁坊…”苏荷便也跃上马背离开了大明宫。

    崔裕的话很平和,没有因为身居相位而故弄清高,更像是长辈之间的谈话,处处充满了对李忱的关怀,也让她确定了之后将要走的路。

    苏荷骑马逐渐远离宫城后,她的心里仍在思考适才在大明宫内,张贵妃那番毫不遮掩的话。

    那些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

    “所有人都觉得我被万丈光芒笼罩着,我得到了圣人所有的爱与偏心,妃嫔妒忌我,朝臣讨好我,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是否开心,是否真的愿意,是否是我所想要的,就连我的至亲,也都只是教导我顺从,将我当做获取权力的工具而已。”

    “可笑的是那些诗人以此做文章,可他们又懂什么呢?”张贵妃冷笑,“他们不过也是借我来宣扬自己才华的伪君子而已。”

    苏荷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即便她想帮助张氏脱离苦海,可终究无能为力,皇权之下,她显得过于渺小。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明宫,那么的辉煌壮丽,那么的耀眼,她能做好的,仅仅是自己,“的确是一座精致的牢笼,但不是所有人都甘愿做困兽的。”

    苏荷来到长安县,五花马在西市尤为耀眼,尤其是马背上坐着的还是女子,有人猜测是张贵妃的姊妹,还有人以为是公主,总之无人敢靠近与拦路。

    作为地位与身份象征的御马,朝廷官员以此赏赐为荣,人人都想得到,但苏荷却觉得这马性子太过温顺,且娇生惯养,失去了烈性,并不适合战场上的厮杀。

    苏荷摸了摸马的脖子,喃喃自语道:“如此温顺的马,给她当坐骑,倒是挺好。”

    她在波斯邸前停下,一来二往,苏荷也认识了开设波斯邸的商人,有时,那波斯商人还会教苏荷说波斯语。

    “我舅父可在?”苏荷问道。

    “在的。”波斯邸内的仆从回道,他惊讶的看着苏荷的坐骑。

    苏荷跳下马,“替我看好这马,莫要弄丢了。”

    看着马尾上的印花,仆从直冒冷汗,“娘子可莫要说笑了,这是御马,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来几匹,偷盗御马,可是杀头之罪…您…”

    “我像是偷鸡摸狗的人吗?这是圣人赏赐的马。”苏荷这才明白,他是把自己当做偷马的贼了,于是连忙解释道。

    “天呐,圣人居然给您赏赐了御马…”仆从大为震惊,随后想到她的身份,便老老实实牵住马,“娘子放心,小人铁定给您牵好了。”

    好巧不巧,苏荷刚入内,就碰到了楼上下来曾万福,还有李忱,曾万福推着李忱出来。

    “舅父?”苏荷看着李忱,言语淡漠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七娘,你这孩子,怎么跟雍王说话的。”苏荷的语气吓得曾万福一颤,连忙训道。

    “你先走吧,我跟苏娘子有话要单独说。”李忱道。

    雍王的话,曾万福不敢不从,于是叉手应道:“喏。”

    文喜同他一起离开,李忱自顾自的推着轮车进入了一间茶室。

    苏荷紧跟其后,追问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舅父在一块儿?”

    “你舅父在长安经商多年,我托他办点事。”李忱回道。

    “你贵为皇子,有什么事是需要一个商人帮忙的?”苏荷继续追问,但看到李忱的眼神时,她瞬间明白了,“那桩案子?”

    “是。”李忱回道,“但我并非是想拉你舅父入局,而是你舅父已身在这盘棋局之中,他攀附之人,是左相一派。”

    苏荷攥着衣缘,“舅父是贪心之人,还想着要做官,这我知道。”她也清楚曾万福游走在长安各大权贵之间,“与其让他替朝中的奸佞做事,倒不如为你,也算是为大唐效力了,但我只有一个舅父。”

    “我明白。”李忱点头道,随后又问,“圣人召你入宫了?”

    “你怎么知道?”苏荷疑惑的盯着李忱。

    “两个时辰前,我从静安坊出来,在朱雀大街上看见了从西南方向驶来的车马,领路的是圣人身侧的内侍章韬光。”李忱回道,“长安县以南很少有权贵居住,又是章韬光带领的车马,想来昨日长乐坊的打斗,圣人已经知晓了。”

    “是,”苏荷道,“圣人召我入宫,与我说了许多话,还赐了一匹御马,我本来不想要…”

    “你…”她看着李忱,欲言又止。

    李忱见她如此,那双透彻的眸子里也布满了疑云,便猜到了她的想法,“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去大内,想必也见到了张贵妃。”李忱又道,“她与你说了什么吧。”

    “你怎么知道?”苏荷道,“你与她之间…”

    李忱抬起头,“我与她什么都没有,”一口否定,“从前没有,现在将来更不会有。”似向在保证与解释什么。

    苏荷转过身,“我才不想知道你跟她之间究竟有没有呢,我只知道,她是个可怜人,或许,你们不该这么对她。”

    “她原先就是我的阿嫂,偶然间在青龙寺遇见,但那时我才刚出宫,并不知情。”李忱说道,“她告诉我她被族人卖给了富人,我当时只是觉得她可怜。”

    “但当我劝她逃离时,她却又不肯。”李忱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她要嫁的人是我的兄长,我与她初见的那个时候,敕牒就已经下了。”

    苏荷找了一张胡椅坐了下来,她饶有兴趣的看着苏荷,“我猜,她不肯逃,是因为你吧,究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是你因为身份不敢接纳?”

    “毕竟,张贵妃的容貌恐怕在整个长安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苏荷又道,“谁看了,不喜欢呢。”

    “张贵妃的确生的好看,但有些东西无法强求。”李忱回道,“对于不喜欢的人和事,就算再美再好,也无法喜欢上。”

    “无法强求是对于女人,对于地位低下的人而言。”苏荷又道,“这些话你们李姓之人,没有资格说出。”

    无论是张贵妃还是苏荷自己,都是被强求而来,而这样的事,在长安城还有许多。

    “不过张贵妃明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却还要隐藏身份接近其他男子…”苏荷语顿,“我也不认可她的做法。”

    “我能感觉,她对我很是鄙夷,在见到第一眼时,她就在审视我,就像是在做比较,后来,我与她交谈,忽然觉得她心中的执念极深,爱和恨已经占据了她的全部,或许她对你,只是因为没有得到的不甘心而已。”苏荷又道,“所以我觉得她可怜,但并不值得同情。”

    她旋即迈步走向李忱,低头看着她,俯下身小声道:“不过,你当初要是没有半点回应,她又何来的执念呢?”

    “我当初…”李忱很想解释,随后垂下手无力的叹了一口气,“是,不管是执念还是怨念,都与我脱不开关系。”

    听到这儿,苏荷挑起了眉头,她直起腰身,眼里满是复杂,不知在思索什么。

    李忱旋即又抬头,“你知道,圣人为什么会如此喜爱她吗?”

    作者有话说:

    五花马,千金裘,五花马指的是将马鬃扎成五个辫子的马,不是所有马都能扎,要根据身份地位。

    我觉得杨贵妃作为旧时代的女性,很可怜,以她为题的诗很多,几乎与唐玄宗离不开。

    那些诗人大多为男性,是旧时代男尊女卑的得益者,几乎没有人会真正的去为杨贵妃思考,不可能换位思考,也无法感同身受,这也就是我喜欢李清照以及十大才女的原因。

    第二卷秋风词,章名为秋风赋,原因是因为会有几个较大的事件发生,有多事之秋的意思在。

    第31章 秋风赋(十七)

    苏荷愣住,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张贵妃的容貌,随后又想起了刑部尚书崔裕。

    李忱的相貌更偏向皇帝,但崔贵妃与吏部尚书崔裕是一母同胞, 样貌上应会有相似之处, 若将李忱与崔裕联系起来,不难推断崔贵妃的容貌。

    “难道说, 张贵妃长得像你的母亲?”苏荷反问道。

    李忱点头,“这么多年过去, 母亲的模样在我脑海中早已经模糊,即便对着画像,我仍然无法全部忆起, 见到张氏时, 我觉得那张面孔很熟悉。”

    “应该只是容貌相似,天下没有完全一样之人, 就算孪生也会有所区别,更何况是毫无血缘之人。”苏荷说到此,不禁皱紧了眉头, “就因为她与崔贵妃的长得相似, 圣人便不管她是否是自己儿子的妻子, 强行掳掠,那她知道吗, 圣人只是将她当做崔贵妃的替代品。”

    李忱摇头, 苏荷便又冷笑了一声,似更加同情张氏, “我不觉得圣人是因为爱崔贵妃才如此。”

    “崔贵妃故去多年, 这期间, 送进宫的良家子从未间断, 圣人宠信的人不断变换,只不过,崔贵妃折逝在了最好的年华,也是圣人最依赖的时候。”

    “这样的爱,也未免太廉价了。”

    “帝王家的爱,本就带着私心与利益还有欲望。”李忱叹道。

    苏荷盯着李忱,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遂启齿问道:“七娘为何盯着我看?”

    “我很想知道,雍王李代桃僵,可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苏荷好奇的问道。

    “不曾,”李忱回道,“母兄之仇尚未得报,岂敢思儿女情长。”

    “倒也是。”苏荷又道,“在雍王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那桩案子最为重要。”

    李忱觉得这话听着有些怪异,但她又说不出是哪种感觉,“七娘,我…”

    “难道不是吗?”苏荷问道。

    李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苏荷也没有追问,她推开窗子,才发现,适才还晴朗的天空,一下阴暗了许多,整个长安城都被一片风吹来的乌云所笼罩着,这是暴风雨的前兆,她看着屋外的马棚,御马就在马棚内埋头吃草。

    而李忱的视线,却一直在她的身上,“圣人为何会赐你御马?”

    “雍王觉得呢?”苏荷反问。

    李忱陷入了沉默,“我将你去朔方,除了秦娘子以外的事,都告诉了圣人,圣人大概觉得我性子直爽,没想心机,对于你,也是最好的选择吧。”苏荷说道,“旁人都不明白,他向我施恩,为的却是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无法原谅他利用我母兄之死来铲除东宫的威胁。”李忱紧攥着衣角,“他既然轻信了大理寺卿之言,不肯彻查,便也逃脱不了嫌疑,纵然非主犯,也是帮凶。”

    苏荷被她的话吓到了,也是第一次,她会突然紧张一个外人,“你疯了?”她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后,回头走向李忱,一把揪住李忱的衣襟,“你就算查出来了又怎么样,他是皇帝。”随后才感觉自己失态,便松了手,又连忙与之解释道:“我可不想让苏家跟着你卷进这样的是非当中,我虽不愿无罪之人蒙尘,可也深知与皇权争夺的下场,这个盛世死了多少人,太子,皇子,宰相,这些站在最顶端的人,全都未能幸免,而我们苏家,只不过是小门小户罢了。”

    “我有我的方法,不会连累到你们。”李忱道。

    苏荷低头看着固执的李忱,心中的十分生气,“你怎么能够确定不会牵连到我呢?”

    轰!

    天空一声巨响,将苏荷吓了一跳,她来到长安多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闷雷,“不是说关中少雨,这雷怎的还如此之大。”

    李忱看着屋外阴沉的天气,像有大事要发生一般,令人不安,“好好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随后听得屋外一阵嘈杂声响起,苏荷推着李忱走出屋子,来到波斯邸的阶前,只见西市的摊贩忙着收摊,而街道上不断有车马朝一个方向驶去,还有北衙的禁军,看样子是往长安城的城门处赶。

    “这是发生了什么?”苏荷不明白,看向李忱。

    “应该是圣人从大明宫出来了,所以才会加派城门的防守。”李忱回道。

    “那这些官员呢?”苏荷又问道,“他们可是往城内跑的。”

    李忱也在思索,究竟是什么事能够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行宫有夹道,禁军出动,便说明并非是去往兴庆宫之路…”李忱忽然眉头一皱。

    文喜火急火燎地赶回波斯邸,神色十分紧张,他跳下马向李忱汇报道:“郎君,右相病危,圣人已前往修政坊了。”

    李忱看着长安城的上空,乌云压顶,眼里充满了无力,叹道:“长安,真的要变天了。”

    “右相?”苏荷一直随父在边镇,不闻朝政之事。

    “中书令章寿。”李忱回道,“他是辅佐圣人开创盛世的最后一位能臣,这些年,他强撑着病体也没能挽回,这盛世,早在开皇末年就已经名存实亡了。”——

    ——修政坊·始兴开国伯章寿宅——

    皇帝虽多次对中书令章寿动了杀心,然听到他病危时,心中一下便陷入了复杂的情感中,这是辅佐他开创盛世最后一位贤相了,遂派太医署的令、丞前往诊治,又令人备车架调遣亲卫赶往修政坊。

    张贵妃本也想同皇帝出宫,但却遭到了皇帝的拒绝,他深知章寿十分厌恶皇帝宠信内宫。

    身为宰相,章寿一生清贫,北边的地价实在太过昂贵,便一直居住在修政坊的旧宅中,而修政坊在曲池边,位于长安城万年县的东南隅,离宫城足足有十几里远。

    皇帝害怕见不到章寿最后一面,便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怎走了如此久还不到?”

    冯力站在车架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家,右相宅在修政坊,隔着大明宫整整一条长街呢。”

    车架终于抵达修政坊,但因坊内的小十字巷实在太窄,皇帝不得已只能下车步行,当进入章宅时,皇帝很是心酸,“章公乃一代贤相,怎么能够住在这种地方呢?”

    长子章拯率众迎接,“圣人万年。”

    “你父亲如何了?”皇帝急问道。

    章拯一边擦泪一边摇头,“太医令说阿爷熬不过今夜了。”

    “怎么会这样?”皇帝震惊,“前几日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阿爷早些年就因为操劳而累坏了身子,这两年病情更是反复,上个月从朝堂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还没等身子骨恢复,便又去了朝中忙碌,昨日回家,因在庭院摔了一跤…”章拯旋即嚎啕大哭。

    皇帝赶往章寿屋舍,小院里跪着许多人,当章寿病危的消息传出时,许多朝中故交都冒着被弹劾的风险来到章宅探望。

    章拯将屋内父亲的妻妾唤走,给皇帝搬来一张方凳,“阿爷,圣人来看您了。”提醒一声后便弓腰叉手从屋中退下。

    “章公。”皇帝坐在凳子上微微俯身呼唤。

    章寿听到呼唤后,吃力的睁开眼睛,他喘着气,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圣人恕罪…”

    皇帝轻轻按着章寿,不让他起身行礼,“章公不必如此多礼。”光是看着,都替这位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感到痛苦,皇帝很是心酸,“吾一定会聘请天下的名医为你诊治。”

    章寿却摇头,“臣…命数已尽,圣人不用…再大费周章…当把重心,放于国事上才是。”

    皇帝挑起眉头,“可是,大唐不能没有中书令,朕也不能没有贤相你。”

    章寿继续摇头,“望圣人…恕罪。”

    见章寿的面容越发痛苦,皇帝再不敢多问了,于是抛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直言问道:“朕这次来,是想问问章公,朝中谁能接替中书令右相之职。”

    “太子少保,李长之。”章寿回道。

    一听到时李长之,皇帝顿时感到不悦,李长之是太子老师,失宠后罢相,又岂会复用,“除了他呢?”皇帝又问。

    “中书侍郎卢明奕。”章寿又回道。

    “卢明奕已经是宰相了。”皇帝挑眉道,卢明奕是太子的舅父,为章寿一手提拔,做到宰相已是惹他忌惮,又岂会让他成为诸相之首,“侍中李甫不可以吗?他主持修订律法,为相多年,也为大唐立下了不少功劳。”

    章寿听后,顿时感到无望,于是连连摇头,“圣人心中已有人选,又何必再来询问臣,李甫劝圣人重用胡将,其心可诛,陆善权重,恐生谋逆,为祸大唐,望圣人尽早诛之。”

    章寿的性子即使到死也没有收敛,这惹得原本同情他的皇帝很是不快,“国朝自太宗以来,海纳百川,胡将戍边守国,也有功高者,先生作为宰相,理应有度量才是。”

    皇帝不但没有采纳章寿的建议,反而对太子起了警惕之心,“朝中文臣,多向太子而忤逆朕,这才是其心可诛。”

    皇帝拂袖离去,章寿躺在榻上老泪纵横,“上天真的要亡我大唐吗?”

    章拯送走皇帝,跪在父亲榻前哭泣,“阿爷。”

    章寿留着最后一口气,看着跪伏于地的诸子,吃力的呼唤长子近身,“转告太子殿下,万万要小心李甫,胡人,不可不防。”

    “儿知道了,阿爷,您好好歇息吧。”章拯不忍父亲重病之际还要如此忧心。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章寿道,“圣人已近昏聩,胡将迟早祸国,回天乏力,你们要尽快借服丧守孝之名远离官场,若非遇明君当政,勿复入也。”

    “儿知道了。”章拯擦着泪道。

    章寿看着房梁,泪水打湿了枕巾,他苦笑道:“老夫在朝数十载,为盛世大唐倾尽一切,临终了才想起自己的儿孙,老夫自问不愧于家国,却有愧于你们。”——

    皇帝回宫不久,修政坊就传来了噩耗。

    ——大明宫——

    宫人奉茶,他却将茶杯摔碎,“太子个个都仁孝,唯独吾,吾在百官眼里成了不义之君。”

    “三郎何事发这么大火。”张贵妃走进殿内。

    “还不是那个老家伙,到了死了都要刺朕一下。”皇帝怒火中烧道。

    “三郎刚还为了章相不肯带妾一同呢,怎的这会儿又为他的事发脾气了。”张贵妃于一旁埋怨道。

    “他向朕举荐的接替人选,都是太子的人。”皇帝道,“又说李甫与陆善有反意。”

    “圣人不是试探过陆善吗?”张贵妃道,“昨日他入宫,还说要认我做阿娘呢,他都快赶上妾父亲的年纪了,若圣人还是不放心,不如与之结为儿女亲家,这样一来,便有理由将他的儿子扣留在长安了。”

    皇帝摸着胡须,张贵妃将话题转移后,渐渐的也没有那么多气了,“陆善想认你做阿娘?”

    张贵妃轻轻点头,“陆善平日里入宫,从不会空手,想着法儿的为三郎弄来奇珍异宝,又懂得讨人欢喜,敦厚可亲,三郎曾亲自为他赐名,认做义子,倒也不是不可。”

    皇帝思索了一番,觉得可行,“若是吾的长子没有早夭,也应与他一般年纪了。”

    “大家。”冯力神色紧张的走入殿内,叉手道:“右相,卒了。”

    作者有话说:

    《唐书·百官志》“凡丧,二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唐朝的宰相基本都是三品四品。

    历史上唐玄宗的长子是在天宝十一年才去逝的(因为打猎被抓伤了脸,毁容了,因此失去了继承权)

    因为皇帝儿子多,毁容的话,基本就无缘东宫了,更何况李忱是真的腿瘸。

    第32章 秋风赋(十八)

    ——东宫——

    此刻的东宫还在为太子的次女及笄做筹备, 作为太子嫡女,至十岁时就受封长宁郡主。

    长宁郡主坐在铜镜前,太子妃卫氏亲自替其梳头, “这一眨眼, 二娘也到及笄的年纪了。”

    长宁郡主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回头望向太子妃, “阿娘,他们说及笄礼之后, 翁翁要把我许给胡人是吗?”

    太子妃听后,紧张的反问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詹事府的少詹事, 还有左春坊…”长宁郡主回道。

    “这都是宫里的流言罢了。”太子妃打断道。

    “可是女儿害怕。”长宁郡主难过道, “胡人凶恶,女儿不想像远嫁的姑母一样。”

    看着泪眼婆娑的女儿, 太子妃心疼极了,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安抚,“有阿娘在, 不会让你嫁给胡人的。”

    “在说什么呢?”从弘文馆回来的太子掀开珠帘入内, 却发现妻女抱在一起, 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这是怎么了?”

    长宁郡主便扑到父亲怀里, “阿爷。”

    太子看着母女二人, “圣人召见你们了?”

    太子妃摇头,“最近宫里一直在传二娘的婚事, 三郎, 难道圣人真要将咱们的女儿嫁给陆善的儿子?”

    太子一边安抚着女儿, 随后抬头回道:“不过是陆善在夜宴上随口一提而已, 阿爷又怎会把自己的亲孙女下嫁胡人呢。”

    “未必是随口一提。”太子妃提醒道,“陆善和谁走得近,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若是陆善通过张贵妃求情,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太子妃又反问,“殿下难道忘了,天圣四年,圣人将宗室出女册封为公主,出嫁到奚,那可是圣人的亲外孙,卫国公主之女,更何况陆善一家,还是于国有功的胡将,非外朝附庸。”

    作为没有实权的太子,有废太子前车之鉴,他处处受皇帝提防,便也从来不敢忤逆皇帝,做事谨小慎微,“此事,吾会想办法的。”

    太子的话音刚落,长平王李淑就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太子妃见他如此,便训诫道:“怎出去一趟,回来就如此冒失,这宫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莫要仗着圣人的宠爱,给你自由出入之权就忘了规矩。”

    “阿爷,阿娘。”李淑向嫡母与父亲叉手行礼。

    “阿兄。”长宁郡主向兄长福身道。

    李淑也顾不得妹妹是否还在伤心中了,着急的向父亲说道:“阿爷,右相…”

    “右相?”太子瞪起双目,“右相怎么了?”

    “右相殁了。”李淑神情凝重,颇为伤心道。

    只见太子突然变得僵硬,“阿爷?”随后重重倒在了坐榻上,太子妃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三郎。”

    太子一手撑着放茶具的矮案,痛心疾首道:“难道就连上天也不肯庇佑大唐吗?”

    “右相这些年以病体苦撑,圣人也再听不进去劝谏,于右相而言,当是解脱。”太子妃宽慰丈夫道,“右相对大唐做的,已足够多了,就算没有右相,妾相信,朝堂之上仍有忠贞之士,殿下何必气馁。”

    太子却摇头,眼里充满了恐惧,“右相走了,还有谁能够牵制李甫呢?”

    “李甫处处针对东宫,殿下今后行事自当谨慎一些。”太子妃提醒道,“还有大郎也是,只要不落把柄,他就无法动手。”

    李淑听后,点头道:“儿谨遵母亲教诲。”——

    ——平康坊·宰相李甫宅——

    中书令刚死,张国忠便马不停蹄的赶到平康坊向侍中李甫报喜。

    逢李甫与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程希烈商议政事。

    张国忠见到这个为李甫一手提拔的宰相后,心里泛起了嘀咕,他面带微笑的走近,拱手贺喜道:“恭喜相公,适才修政坊传来消息,右相病重,连圣人都亲自去探望了。”

    “子明,你先去外边等候吧。”李甫朝程希烈说道。

    “喏。”程希烈起身离开,与张国忠打了个照面。

    “右相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李甫说道,随后指着座椅,“坐吧。”

    张国忠也不客气,就在李甫对侧坐了下来,心情很是激动道:“右相一死,朝中还有谁能与左相您抗衡呢,崔裕是个软骨头,卢明奕是太子的母舅,不得圣宠,章寿死后,朝中就再也没有人敢对贵妃娘子指指点点了。”

    李甫却摇头道:“右相这些年以病体坚持在中书,本就摇摇欲坠,真正有威胁的,乃是东宫。”

    张国忠连连点头,但与李甫又有不同见解,“大唐经过数次波折后,圣人已经对诸子都失去了信任,圣人疑心重,太子在东宫岂敢作为,下官如今愁苦的是御史中丞、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王珙,他用职权之便,搜刮民财充实国库以此取悦圣人,竟将我这个掌管财政的太府卿的风头都盖过了。”

    李甫知道张国忠与王珙都是通过替皇帝敛财,供内宫挥霍与宴饮之用而得到宠信,因此二人一直都是死对头,互相争宠,但王珙对李甫而言并没有威胁,还曾助他铲除过政敌,如今张国忠风头正盛,王珙的存在,还可以牵制张国忠,于是道:“王珙就算风头再盛,也不过是一个替圣人敛财的聚宝盆,圣人之所以宠信他,只因一个钱字,因此圣人也只会继续在这方面重用他,但你不同,你是贵妃娘子的族兄,有娘子做倚靠,日后必定拜相,如今要紧的,还是如何剪除东宫羽翼,废掉太子怏,扶持一个新的储君出来,否则一但太子继位,这朝中还能容下你我吗?”

    张国忠听后觉得有道理,但同时也逐渐看清李甫的面目,他之所以依附李甫,无非也只是想通过李甫往上爬而已,如今目的已经达到,李甫也不再帮衬自己,便彻底没了利用价值,“但凭,右相吩咐。”

    李甫遂招手,在张国忠耳侧嘀咕了几句,“八月将至,这中秋…”

    “下官都听右相的。”张国忠叉手道。

    他从屋内离开,看见在屋外等候的宰相程希烈,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程希烈性格柔弱,便与把控,因此才被李甫荐为宰相。

    “程相公。”张国忠客气的拱手,“可喜可贺呀。”

    “喜从何来?”程希烈不解。

    “左相代右相后,这左相之位,不就顺理成章是您的了么。”张国忠笑道。

    程希烈摇头,“程某能做到宰相,皆是仰仗左相提携之恩,朝中拜相者数人,他们都比我有能耐,这左相之位,又怎么能轮得到程某呢。”

    张国忠拍了拍程希烈的肩膀,凑到他的耳畔小声说了几句话。

    程希烈听后,脸色大变,张国忠却笑道:“程相勿要惊慌,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多一个盟友,便多一份胜算不是?”他将声音压低,“而今大唐,最得宠不是王珙,也非左相,而是贵妃矣。”随后便仰天大笑着离开——

    天圣九年秋,中书令、金紫光禄大夫、始兴开国伯章寿病逝,皇帝悲痛万分,追赠司徒、荆州大都督,谥号文献。

    同年,以侍中、银青光禄大夫李甫为中书令,兼尚书左仆射、集贤殿大学士,为右相,加封晋国公。

    又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临颍侯程希烈为侍中、兵部尚书,为左相,加封颍川郡公。

    张国忠未能拜相,反倒是王珙因为没有了章寿的阻碍而被加官进爵,这使得张国忠心中十分不平衡。

    李甫接替章寿为右相后,扶持党羽,权势滔天,使得东宫陷入困境。

    ——靖安坊——

    “大王,长平王来访。”侍女至书斋门外叉手道。

    “引中堂候见。”李忱搁下笔道。

    “喏。”

    随后她将一封信递给文喜,又附上一只精致的小木盒,“把这个交给苏娘子。”

    “喏。”文喜叉手应道,随后推门离去。

    李忱独自推着轮车来到中堂,李淑见到后,急切的走上前行礼,“王叔。”

    “跟我来。”李忱将李淑带到一处安静的凉亭内。

    “李甫继任右相,程希烈为左相,如今诸公议事不在政事堂,而至平康坊李甫宅,程希烈左相之职有名无实。”李淑向李忱说着自己的担忧。

    李忱脸色如常,平静的喝着茶道:“吾只是一个闲散亲王,长平王将这些说与吾听,又有何用?”

    李淑皱起眉头,“以前在大内时,王叔寡言少语,然每当提及政事,王叔都会插上一二句,在王叔的心里,是有大唐的江山社稷的,王叔是李家子孙,那李甫重用胡将,实是卖国也,章公长子入东宫告知,章公弥留之际言胡将权重,必致祸乱,若继续放任李甫弄权,必然为祸苍生,王叔于心何忍?”

    “汝知道,李甫何故敢用胡将?”李忱反问道。

    “胡将依附,圣人信任。”李淑回道。

    李忱却摇头,“驭人之术,有李甫在,胡将即使权重,却不敢反。”

    “但这是利己之私。”李忱又道,“于国于民,都是无穷的祸患。”

    李淑无力的叹了一口气,“论城府,驭人之术的高明,李甫的确当之无愧,可是如今朝中的权贵,程希烈、王珙、张国忠、陆善、皆为李甫一派,东宫势微,如履薄冰。”

    “长平王以为,除李甫之外,何人最得圣眷?”李忱问道。

    李淑思索了一番,“张国忠、王珙?”

    “王珙无依无靠,全凭圣人喜欢而已。”李忱道。

    “张国忠?”李淑恍然大悟,“李甫之盛也全凭圣人之喜,然张国忠有张贵妃做倚靠,才能在短短几年内平步青云。”

    “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李忱又道,“此次李甫登台,举荐多人,甚至还顺从圣意提拔了王珙,唯独没有张国忠。”

    “还望王叔提点一二。”听明白后的李淑起身叉手道。

    “京兆尹、刑部尚书萧炯是李甫一手提拔的,他在京城多行不法,长平王知道吗?”李忱问道。

    “听闻过一些,但并不是很清楚。”李淑回道。

    李忱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本册子交给李淑,“至于该如何做,以长平王的聪慧,自然知晓,狡诈没有什么不好,要善于隐匿,方能不落下把柄。”

    李淑接过册子,感激道:“多谢王叔。”

    待李淑走后,李忱温和的脸色骤变,“来人。”

    院外跳入一名着装简陋的武夫,叉手道:“主人。”

    李忱招手,“监视好宣阳坊,若有动静立马派人来报,另外,找个西域入京的行商,在朝廷缉拿萧炯之前,让他以右相的名义带一些话给刑部尚书萧炯。”

    武夫近前侧耳旁听,叉手道:“喏。”

    “记住,不要露面。”李忱又嘱咐道。

    “喏。”武夫弓腰应道——

    ——永平坊——

    “哟,这不是雍王友扬喜吗?”青袖打开宅门探出一个脑袋调侃道。

    “我是来见王妃的。”文喜道。

    “我家娘子今日不想会客。”青袖道,“特让我来打发你走。”说罢便将门关上。

    文喜连忙堵住将要关合的大门,皱眉道:“郎君有急事吩咐我,关乎生死之事。”

    文喜这才得以进入宅内,“见过王妃。”

    “我还没过门呢,雍王友叫得早了些吧。”苏荷淡漠道。

    “在文喜心中,娘子早就是雍王妃了。”文喜说道,随后将信与木盒交给了苏荷。

    木盒里是一支做工精致金钗,“这是做什么?”苏荷不解。

    “雍王说,请王妃转告曾万福,近日长安城不太平,让他先离开京城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文喜解释道。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为什么要我转告?”苏荷说道。

    “雍王说,毕竟曾万福与她不相熟,私下见面的次数多了难免让人起疑,您是曾万福的亲外甥,又居住在他的宅子里,故而没事,而您又是雍王妃,就算雍王来访千次百次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文喜再次解释道。

    “那她怎么不自己来?”苏荷又问道。

    “这…”文喜变得有些为难情,“雍王被琐事缠绕,脱不开身。”

    “什么样的事,竟比自己的妻子还重要?”一旁的青袖突然插嘴道。

    “这…”文喜愈加的为难了。

    “好了。”这次,苏荷意外的将金钗收了下来,“我会转告的,这只金钗,就当报酬吧。”

    作者有话说:

    宣阳坊(张国忠宅)平康坊(李甫宅)靖安坊(李忱宅)

    崇仁坊(崔裕宅)亲仁坊(皇帝赐陆善宅)不过有些权贵不止一处宅子哦。

    人物要多起来了哈~

    第33章 秋风赋(十九)

    天圣九年, 八月

    京兆尹、刑部尚书萧炯收受贿赂一事通过奴仆闲聊传到了太府卿张国忠的耳中,萧炯身居刑部、京兆府要职,张国忠垂涎久矣, 同时他也知道萧炯是李甫爪牙, 便想借此机会打压,为确保消息属实, 张国忠派出人马于暗中打探以及搜罗萧炯贪污受贿的罪证,同时又进献大量珍宝给张贵妃。

    在得到确认后, 张国忠马不停蹄的赶入宫中,此时的朝廷,已无人劝谏皇帝常朝, 大小政务都交由右相李甫处置, 为寻方便,李甫将政事悉数都搬于家中, 文武百官每日出入李宅,政事堂已然成了一座空壳。

    ——大明宫·蓬莱山——

    弹劾揭发萧炯前,张国忠特意先找了张贵妃谋划, 以保事半功倍。

    “国忠来得正好, 马上就要中秋了, 吾还想让太府寺从府库里调拨一些银两筹办灯会…”

    “启禀圣人。”张国忠跪伏道,“近年来, 京城府库的存储只减不增, 长安的贡赋收不上来,竟连东都都比不上了。”

    皇帝闻言大惊, “长安如此繁华, 万国交易, 岂能不如东都, 之前吾带百官参观,国库充盈,不正是你与王珙的功劳吗?”

    “国库的银钱,如今都是通过地方,臣费劲功夫才收上来的。”张国忠随后叩首,“之所以造成如此,皆因京兆尹萧炯。”他将自己搜罗来的罪证交给了皇帝,“京兆尹萧炯,在任职期间贪赃枉法,勾结长安城的富商,利用职权之便,收受贿赂,那商人的税收,都进了萧炯的囊中。”

    “妾不懂朝政,但知道京兆尹掌管着整个京畿,他还身兼刑部尚书之职。”张贵妃于一边添油加醋。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皇帝盛怒,将册子砸于地上,连忙唤道:“来人,让羽林军前去拿人,将萧炯交由御史台审理。”

    羽林军为北衙禁军,皇帝直辖亲军,察觉到有所动作后,监视的眼线便从北衙离开。

    李甫担任右相后,萧炯行事越发的胆大,沉浸在温柔乡中与满屋珠宝中的萧炯,还不知道,一直依附李甫的张国忠,竟上奏天子弹劾了自己。

    “阿郎,有一名波斯商人求见。”门仆敲响了萧炯的房门。

    萧炯刚从睡梦中醒来,左右榻上还躺着两个赤身裸.体且貌美的胡姬。

    “波斯商人?”萧炯感到纳闷。

    “他带了很多只箱子,不过官话说得有些僵硬,小的勉强能听懂。”门仆又道。

    听到箱子,萧炯一下来了精神,以为那波斯商人是来献财宝的,便穿上了靴子出门待客。

    萧炯打着哈来到前院,对着等候的波斯商人道:“东西就放在庭院吧。”随后走上前看着众多箱子,心里已经按耐不住了,“打开。”

    他命昆仑奴打开,当其中一个箱子被打开后,萧炯大怒,“你耍我?”

    因为箱子是空的,他便命人将波斯商人抓住想要狠狠教训,那波斯商人也不畏惧,而是抬头用着不太流畅的中原官话说道:“我是右相派来解救您的。”

    萧炯愣住,“右相?解救我,开什么玩笑?”

    “尚书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离去。”波斯商人又道。

    波斯商人的态度让萧炯起了疑心,旋即命人将他放开,屏退左右,迈步向前逼近问道:“你如何能证明你是右相派来的?”

    “右相派人来给你带话,难道还需要证明?”波斯商人的语气变得十分高傲。

    萧炯吓了一跳,旋即叉手,“右相有什么话?”

    “右相让你藏好自己的尾巴,否认一切罪行,千万不要松口,他会尽全力保全你,只要你咬住不认罪。”波斯商人道。

    “什么?”萧炯听不明白,“认罪,认什么罪?”

    “右相还说,莫要太过贪心,圣人正缺钱用,若被人揭发,唯有御史中丞王珙能够救你。”波斯人看了看天色,旋即叉手道:“我的话已经带到了,望尚书不要忘了右相的提醒,获释之后再勿提及此事,右相从未派人来过,也不曾搭救与你。”

    波斯商人始终没有回答他,因此等到他离开后,萧炯还抓耳挠腮疑惑了一阵,直到仆从快马加鞭回来报信,张国忠入奏弹劾,皇帝调出了北衙禁军,才让他恍然大悟,于是回想了波斯商人的话,赶在禁军抵达前,将大门锁紧,派人到门口与禁军周旋拖延时间,自己则安排人在事先准备的地道里,将受贿的赃物全部运出。

    而早在曾万福上次请求自己时,无意间提醒了他家中奴仆过多,少不了要遭人把柄,他便将曾万福送的昆仑奴与新罗婢送出京城偷偷变卖,如今都换成了银钱。

    李甫得知后,由于萧炯是自己引荐的,害怕他的罪行会殃及自己,于是去话御史台,加之萧炯拒不认罪,又在堂上为自己辩驳,御史台得了右相之令,便为之开脱。

    萧炯为了保命,将自己的变卖奴仆的财产献出了一大半给审问自己御史中丞王珙,王珙又将之献与皇帝,并为萧炯求情。

    最终,萧炯之事,只牵扯出了几个小商贩,而萧炯自己也只是被贬出京——

    天圣九年秋,京兆尹、刑部尚书萧炯为,为张国忠奏劾贬官。

    萧炯被贬后,京兆尹与刑部尚书一职空缺,但皇帝并未让雍王傅、京兆少尹褚廷桧接任,而是再次提拔了王珙。

    就在张国忠以为揭发有功,朝廷的空缺官职,自己能受到提拔时,右相李甫却选择了王珙,加之王珙向皇帝贡献了大量珍宝,进一步得到宠信,便应了李甫的推荐,升任王珙。

    天圣九年,御史中丞、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王珙,拜御史大夫、京兆尹,加知总监、栽接使,成为继李甫与张国忠之后的又一权臣,位张国忠之上,权倾朝野。

    刑部尚书空缺后,吏部考绩,崔裕奏卫坚之功,遂以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卫坚任御史中丞,兼刑部尚书,并封韦城县开国男,朝中皆言,卫坚有拜相之势。

    ——万年县·卫宅——

    因长宁郡主将要及笄,太子妃卫氏遂带着长宁郡主回家省亲,时逢兄长卫坚升任刑部尚书,又加封了爵位。

    卫坚升任刑部尚书后,得到了同僚的奉承与巴结,如沐春风,便时常穿着紫袍骑马到处炫耀。

    兄妹两感情极好,卫坚得知妹妹回家后,撇下吃酒的同僚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家中。

    回到家中的卫坚,即使面对如今贵为太子妃的妹妹也很是随意,刚进屋,口渴难耐的他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匆匆入腹。

    太子妃听闻他在刑部的事,便劝谏道:“阿兄升了官,更应该谨小慎微才是,如此张扬,恐惹来祸患。”

    因功绩而升迁的卫坚却不以为然,他走到妹妹身旁坐下,“你呀,就是妇人之见,圣人何故升任我做尚书,还不是知我有相才,等我日后拜了相,一定会好好辅佐太子殿下的,到时候东宫就不用怕李甫了。”

    “殿下的老师,李长之罢相后,东宫的处境就一直处于紧张之态,更何况如今连章相都不在了,我是东宫妃,阿兄又是我的亲兄长,阿兄的一言一行都关乎着整个卫家与东宫的安危,理当谨慎行事才是。”太子妃苦口婆心的劝道。

    “知道了知道了。”卫坚答应道,“圣人加封我,我虽高兴,但仍心有不甘,那王珙不过是偷奸耍滑之辈,凭何就成了御史大夫,在我之上。”

    “王珙是右相的人,阿兄为了加官进爵也要做右相的人吗?”太子妃质问道。

    卫坚见妹妹生气了,连忙起身上前认错,“我的好妹妹,阿兄这不是气不过嘛,你可是我的亲妹妹,阿兄岂会为了这爵禄投靠敌首。”他拍着自己脸,向太子妃保证道:“阿兄今后一定谨言慎行,等真的拜了相,再来肃清朝中这些蒙骗圣人的奸佞。”——

    ——万年县·靖安坊——

    “郎君真是神机妙算。”文喜叉手贺道,“那张国忠因为没有得到升迁而怀恨在心,弹劾萧炯,不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与大靠山李甫闹翻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忱却摇头,“不要小瞧了他,现在的张国忠已经不是当年刚入京的小吏张钊了,他已经在长安站稳了脚跟,只要张氏在内廷不倒,他迟早有一天会取代李甫。”

    文喜听出了李忱的话外之音,“圣人昏聩,任由奸佞当道,郎君既然知道这些,为何任由…”

    “我不想参与朝政,也没有那个能力。”李忱打断道,“我只想查清那桩案子,王朝的气运,不是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文喜低下头,李忱遂问道:“那名商人处置的如何了?”

    “按郎君吩咐。给了他一箱铜钱,并叮嘱他返回波斯后再也不能踏入长安了。”文喜回道。

    “接下来,朝中会陷入内斗,咱们也应该找人了。”李忱道。

    “郎君,大唐疆域如此辽阔,茫茫人海,就算有画像,也是大海捞针。”文章说道。

    “吾总有一种直觉,那人就在长安。”李忱微微皱眉道。

    “在长安?”文喜有些惊讶,“他是朝廷的钦犯,若换做小人,一定远走他乡,再也不会回来了。”

    “倘若是你,为官数载,忠心耿耿,却在一桩莫须有的案件中无辜受到牵连,飞来横祸,朝廷明知你无辜,却仍定死罪,你心中会做何敢想?”李忱问道。

    “我…”文喜哽咽住,“若是蒙冤如此,我定忍不下这口气。”

    “我想,他也应该如你一样吧。”李忱道,“行走在长安城的街道时,我总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却又说不出来。”

    文喜还是觉得李忱的话有些不可思议,“可是郎君,这都已经过去十一年了,一个逃犯,纵使他回到京城,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李忱扶着额头,“这就是人在暗处,风险未知。”

    作者有话说:

    以下是解析,曾万福的提醒前文没有提及,但不难猜测,这是李忱教的。(李甫与张国忠会有利益冲突,必然反目,这是李忱的预测的。)

    萧炯并不是聪明人,只是靠山大,给颗定心丸,教他不要乱咬是以防万一,这样曾万福就不会受到波及(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曾万福,萧炯必死)

    第34章 秋风赋(二十)

    天圣九年, 八月初,右相李甫奏请皇帝,以边镇节度使, 戍边有功, 特许中秋入朝,赐宴嘉奖, 探望亲族,示君王仁厚, 获许。

    皇帝赐的御马,因为居住的宅子没有马棚,苏荷便将它养在了波斯邸, 五花马太过显眼, 平常出门逛街也只是乘普通的马,自从与陆庆绪在长乐坊的事闹开后, 也极少去万年县了。

    是日,长安沟渠纵横,船只顺着西市的漕渠流入了永安渠于光德坊汇聚, 作为京兆府公廨在地, 坊中尤为热闹, 一群文人往光德坊涌去,苏荷见到如此场景以为是有热闹看, 便也跟着他们进入了进光德坊。

    进去后才发现, 有个男子在光德坊水井边上的凉亭里摆设了棋局,连管理水井的老吏都被他所吸引, 因为棋艺高超, 所以吸引了不少青年才俊, 其中还不乏官吏。

    国朝好棋, 尤在上流的文人雅士之间,就连皇帝也时常在宫中与大臣后妃们对弈,今上更是于翰林院中设棋待诏,围棋之盛,风靡全国。

    男人穿着一身素色的圆领袍,头系幞头,脸上带着一张假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十分专注的看着棋盘。

    几局下来,假面人锋芒渐露,每次,他都能将对手神不知鬼不觉的逼到绝境,看到最后,众人惊醒,无不佩服。

    每当他击败一人,便会有掌声响起,“好厉害啊,这个人。”

    由于招式独特,使人摸不透猜不着,被迫弃子,也总能化险为夷,弃子争先,无人不喝彩。

    假面的棋艺之高,使得观看的文人跃跃欲试,都想与之一争高下。

    但连续四人上场都已落败告终,快的,只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久的,也只坚持了几刻钟而已。

    “神了,神了,这个人的手法,落子毫无规章,像是随心所欲一般操控着棋局,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赢了棋。”

    于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青袖见苏荷这般专注,于是扯了扯她的衣角,“娘子,您看得懂吗?”

    苏荷摇头,“我哪儿看得懂呀。”

    “那您还在这儿一直看着?”青袖不解道。

    “阿爷也时常下棋,我只是好奇这琴棋书画里的棋,究竟有什么奇妙之处。”苏荷说道,“不过这个人,确实厉害,连续赢了十几个人还能这般从容。”

    “娘子,您说要是李郎君在,能不能赢他?”青袖小声问道。

    苏荷揣着手思索了片刻,说道:“她那个人啊,平日里像个闷葫芦,可心思却藏得极深,他们不是常把朝政当做棋局么,她心思那么缜密,又狡猾,就算是掌棋之人也不奇怪吧。”

    “让王某来会一会阁下。”人群中,一个穿褐色圆领袍的男子走上前。

    二人相互作揖,“请。”

    “请。”男子坐下,开始对弈。

    “王某下棋多年,也曾与大唐最厉害的棋手对弈过,阁下先请。”

    “那在下便不推让了。”假面遂执黑棋先行落子

    “这人怎么落子天元啊?”众人大惊道。

    “《围棋赋》曰:保角依旁,不抢星位而落子天元,这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众人看着他怪异的手法,纷纷感到不解。

    然这一局棋,一下便是整整一个时辰之久。

    ——西市——

    苏荷早已回到西市,觉得十分无趣的说道:“棋逢对手,竟能下这么久,我倒是挺佩服他们的,两个人像块木头一样,一坐就是一下午,围棋的攻杀,哪有战场上的痛快,倒不如出来走走,感受这天地的辽阔。”——

    ——雍王府——

    “啊啾!”李忱举起袖子侧身打了个喷嚏。

    对坐的京兆少尹、雍王傅褚廷桧放下手中黑子问道:“雍王这是怎么了?”

    李忱拿过侍女奉上的巾帕擦了擦鼻子,回道:“兴许是昨夜着了凉。”

    “如今已经是八月中秋了,天气转凉,雍王当要多多注意些才是。”褚廷桧说道。

    李忱点头,从棋盒中夹起一颗白子落下,随后眯着眼睛笑了笑。

    师徒二人对弈了一个时辰之久才分出胜负,褚廷桧见棋局,摸着胡须大笑道:“雍王的棋,刚柔并济,心思缜密,攻守有道,如今连老朽也是输多赢少了。”

    “学生的棋,都是老师所教,是老师教得好。”李忱道。

    “说到这棋,最近老朽去京兆府公廨处理政务时,总能碰到一个棋士,在光德坊设局,引无数人围观,几乎没有敌手。”褚廷桧说道。

    “哦?”李忱有些好奇,“连老师您也下不过?”

    褚廷桧摇头,“以一子落败,但败,便是败了。”

    “看来高手,都隐匿于坊间。”李忱笑着说道——

    ——长安县·光德坊——

    夕阳斜入凉亭,围观的人越来越来,最终向他挑战的褐袍男子也以落败告终。

    男子看着棋局,直夸其神,“先生的棋,真乃高人也。”

    “阁下过誉了。”假面笑道。

    “先生以黑子先手,却落子天元,在根基不稳之下,却仍然能够从容赢棋。”男子随后起身拱手,“在下户部郎中王瑞,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围棋,某想与先生交个朋友,切磋棋艺,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设局的男子笑了笑,拱手道:“承蒙王郎中看得起,在下邢载,能与王郎中结交,是邢某荣幸之至。”

    “京兆尹王珙是某的兄长,他也爱下棋,某来寻兄长的,却意外碰到邢兄,酒逢知己千杯少。”王瑞心情十分激动,相见恨晚,“等过一阵子兄长闲下来,我便于你引荐,他一定也同我一样喜欢邢兄。”

    “京兆尹王珙,可是圣人跟前的大红人,邢某只是一介布衣,岂敢高攀。”邢载有些为难道。

    “哎,咱们以棋会友,扯官场之事作甚。”王瑞说道,“况且邢兄棋艺绝伦,若不是邢兄让着我,适才那棋,我早就败了,邢兄又岂能妄自菲薄呢。”

    “邢某看得出来,王郎中对围棋的喜爱,似乎更甚仕途?”邢载道。

    听到此,王瑞挑眉叹道:“倒也不是,只因如今朝中的升迁,全凭右相一人,我兄长虽身居高位,却也不得不依附右相。”

    “不瞒王郎中说,邢某本也是有一腔为国的热血,奈何官场太过黑暗。”邢载叹气,将脸上的假面取下,“天圣五年,我以潭州解元赴京参加省试,本有望入仕,奈何当时是李甫坐镇门下省,寒门无望,害我落榜,我因落榜而沉溺酒色,醉酒后不慎烫伤,再也无缘贡举,然如此朝堂,就算我入仕,也只能任人摆布罢了。”

    王瑞并没有因为邢载面目全非而嫌弃,反而是像找到了知音一般,激动的紧握住邢载的手,“今日王某觅得知音,也不枉走这一遭了。”——

    ——雍王府——

    “如今朝中以李甫与王珙最盛,长安城危机四伏,大王还需多加小心。”临走前,褚廷桧向李忱提醒道。

    “老师放心,学生会掌握好分寸。”李忱拱手相送。

    送走老师后,她连忙吩咐道:“文喜,备车去光德坊。”

    “光德坊…”文喜思索了一会儿,“郎君是要去找那下棋之人?”

    李忱点头,“就像你说的,大海捞针,如今凡是形迹可疑的,都要试一试。”

    文喜点头,便从后院驾来了马车,李忱乘车来到光德坊,但此时已至黄昏,进入光德坊的都是归家之人,而那座离京兆府公廨不远的凉亭也已经没有人在下棋了,旁侧只剩一名守水井的老吏躺在柱子下乘凉。

    “老丈。”文喜推着李忱上前,询问道:“这儿适才可有人设棋局?”

    老吏起身,见他们衣着不凡,连连点头道:“看小郎君的穿着,应也是读书人,可也是来找他对弈的?可惜来晚了,早在半个时辰前他们就散了,不过他在这儿摆了好几天了,兴许明天还会再来。”

    “那能问一下,他去哪儿了吗?”李忱问道。

    “老朽只知道他下完最后一盘棋,就跟着京兆尹的弟弟户部郎中离开了。”老吏回道。

    “多谢。”李忱谢道,又让文喜给了他半贯铜钱作答谢。

    老吏收了钱,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于是多说了一句,“那人下棋的手法很是怪异,不着星位,而落子天元,最后还能覆盘,围观的数十人里,没有一个能下赢他的。”

    李忱听后,转动着脑袋,喃喃道:“落子天元…”

    答谢完老丈,文喜推着李忱离开,“御史大夫王珙与他的弟弟王瑞都喜爱下棋,这样一来就不奇怪了。”文喜说道。

    “你见过有官员因为喜欢下棋就在公廨旁边开设棋局的吗?”李忱问道。

    “这个…”文喜捞腮,旋即叉手,“小人这就派人去调查。”——

    翌日

    通过多方打听与跟踪,终于找到了假面之人在长安的居所。

    雍王府内,文喜将自己在旅舍打听到的全部都誊录在一张纸上交给了李忱,“这个设棋局引人围观的人名叫邢载,如今住在西市的一家旅舍中,江南西道潭州人士,颇有才华,天圣六年,为当地刺史引荐乙榜,取得当地乙榜第一,为潭州解元,但在京城省试的甲榜中落第,之后他就离开了长安,归乡途中因为烫伤了脸,自此之后就再未应试过了。”

    “天圣六年,李甫在门下省,若我记得不错,那一年主持省试的也是李甫,当年的科举闹得沸沸扬扬,他没有门第,落榜也就不奇怪了。”李忱道。

    “兴许是觉得贡举都如此黑暗,更何况朝堂,所以他才将精力都放在了这些风雅之上了吧。”文喜道。

    “他的画像呢?”李忱又问道。

    “哦,他一直带着假面,旅舍的主人说他是因为落榜后借酒消愁,在喝醉后,不慎落到了煮酒的火炉中,将脸和身子都烫伤了,当时差点连命都丢了,小人想,这应该才是他未复试的主要原因吧。”文喜这才想起来道。

    “烫伤…”李忱摸索着光滑的下巴,再度陷入思考。

    作者有话说:

    非专业人士,围棋勿考。

    长安里坊的图在微bo发了,其实也可以去问度娘,便于你们理解。

    第35章 秋风赋(二十一)

    ——长安县·太平坊·京兆尹王珙宅——

    邢载初入王珙宅时, 为宅中奢华所震惊,御史大夫、京兆尹王珙的宅邸,足足占据了整个太平坊十之有一, 外宅有回廊, 假山、人工池、亭台楼阁,以及移植的牡丹, 左右耳房数间,以及曲室。

    连外宅都建的如此华丽, 更何况内宅。

    “阿兄觉得邢载的棋艺如何?”王瑞一边烹茶一边问道。

    王珙点头,“棋艺的确高超,不枉我百忙之中抽空回来, 只不过可惜, 他容颜受损,否则我还能将他引荐入宫, 他的棋艺,可比圣人身侧的棋待诏。”

    “阿兄身兼数职,哪儿能忙得过来能呢。”王瑞道, “御史台在朝内, 京兆府又在朝外, 阿兄两地跑,岂能不分心?”

    “为兄从李甫手中分得这一亩三分地, 已是不易了。”王珙道, “岂敢再拱手送人。”

    “何须拱手送人。”王瑞接道,“这不是还有我吗?”他看着兄长, “兄长无暇兼顾, 然这要职也不能送与他人, 二郎愿为兄长分忧, 往后兄长在朝内,我在朝外,咱们相互照应,定能摆脱李甫,再不用受制于人。”

    王珙摸着胡须,神色有些淡漠,他深知自己这个弟弟在政事上并不出色,“你已经是户部郎中了…”

    “阿兄身兼二十余职,都不愿分一些给二郎吗?”王瑞听到兄长有拒绝之意,便有些不开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他李甫就能做宰相,想当年阿爷还在时,将唯一的门荫名额给了阿兄,如今阿兄做了高官,却连一丁点都不舍得分给二郎…”

    一听到此话,王珙便有些心怀愧疚,又想了想自己身上兼顾的职权,“好了,好了,明日我入宫向圣人请奏,不过你若入了京兆府,公廨一些重要的政事都要先报于我。”

    王瑞立马变了笑脸,“那是自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大明宫——

    几日后,王珙受诏入宫,陪同皇帝下棋,对弈时,王珙先是十分认真,下到最后时,又使自己落败。

    皇帝面对险胜的棋局,直跨王珙,“卿不但理财有方,连棋艺也甚为精湛。”

    “圣人过奖了。”王珙顺势提起了自己的弟弟,“其实臣有个弟弟,和臣一样,十分擅长理财,棋艺更是在臣之上。”

    “哦?”这引起了皇帝的好奇,“卿的弟弟?”

    “户部郎中王瑞。”王珙回道。

    “王家真是能人辈出啊。”皇帝摸着胡须道。

    王珙随后起身,云袜轻轻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声响,他退后两步屈膝跪伏,“圣人,臣有个不情之请。”

    “卿自掌管财政以来,国库充盈,更为吾解了不少烦忧,今有何所求,细细说来吧。”皇帝问道。

    “承蒙圣人厚爱与器重,臣自任上,未敢懈怠片刻,然臣身负数职,尤以御史台、京兆府为重,然京兆府在野,御史台在朝,实在难以兼顾,臣深知京兆府职权之重,不敢推卸,臣斗胆,举荐臣弟王瑞代为京兆尹一职。”王珙叩首道。

    “卿要把京兆尹一职给户部郎中?”皇帝问道。

    王珙点头,“臣弟兼理财之能,若在京兆府,必能更好的施展才华,举贤不避亲仇,因此臣才会向圣人举荐臣弟。”

    皇帝摸了摸胡须,想到王珙的能力后,点了点头,“卿若辞去京兆尹,一时半会儿朝廷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御史台与京兆府都是国之重任,望你兄弟二人,不要辜负吾的期望。”

    “谢圣人。”王珙叩谢道——

    ——雍王府——

    “大王,崔宅请帖。”陈长史将崔裕派人送来的请帖奉上。

    李忱翻开后这才想起舅父的女儿已到及笄之龄了,“最近忙得事情多了,竟忘了瑾舟的生晨。”

    崔裕而立之年才得一女,遂分外疼惜,此次及笄之礼便极受重视,几乎将京城权贵悉数请到了崔宅。

    “郎君要备一份礼吗?”文喜问道。

    “当然要。”李忱点头,“瑾舟的及笄礼,我这个做兄长的,岂能含糊。”

    “小人觉得,这事,您该跟王妃商量。”文喜说道,“您不是说相公对王妃的印象极好,那这请帖肯定也会送到永平坊,王妃本与崔相公不熟,定然只能以您的妻子名义前去,要是您与王妃各送各的礼,那这…”

    李忱的过身子看向文喜,文喜赶忙将头一转,覆手咳嗽了两声,“咳咳。”

    “耍小聪明耍到你主君身上来了?”李忱说道。

    “小人哪儿敢在郎君跟前班门弄斧呀。”文喜笑眯眯道,“这不是替您把心里话提前说出来嘛。”

    李忱未再说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锭马蹄金,吩咐道:“知道怎么做?”

    文喜抱着那块缺角的马蹄金,笑眯眯道:“知道,知道。”

    说罢便收起金子出门去了,永平坊位长安县之南故收到的请帖要稍晚一些,文喜赶到的时候,崔宅的人刚从永平坊离去。

    文喜道明了来意,将原本还回的马蹄金又给了苏荷,“郎君说,给瑾舟表妹的生辰礼应由王妃挑选,及笄礼当天,郎君会来接您一同前去。”

    苏荷看着手里的金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她问道文喜,“崔小娘子的及笄礼,当会去不少人吧?”

    文喜点头,“崔相公只有崔小娘子这一个女儿,所以相公很重视她的成人礼,若小人猜的不错,相公应该会请来崔氏故交,长安半数以上的权贵,王妃放心,一切都有郎君,这些无需您来应付。”

    苏荷看着请帖,“崔相公都送来了请帖,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便将金子收了,“我虽是官宦出身,却不曾登过宰相府第,你家雍王就不怕我备的礼不合适吗?”

    “郎君猜到了您会这样问。”文喜回道,“郎君说,礼只是送礼之人的一番心意,没有合不合适。”——

    天圣九年,八月初八,崔裕之女崔瑾舟及笄,设宴于崇仁坊崔宅,遍请名家,就连在中书省忙碌的右相李甫,也派了家眷前往。

    崔氏极负盛名,亲自参宴的宾客几乎将崇仁坊堵得水泄不通。

    ——崇仁坊——

    “石堡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被蕃人重新夺取后,花了数年时间也未能拿下,哥舒将军却只用了十天时间就将其攻破,着实令人震撼,将军大胜归来,受封后又匆匆离去,某还未来得及询问你破城之法,如今蒙圣上隆恩,边将得以在中秋回朝探亲,又在此碰到了将军。”

    “哪有皇甫兄说得这般神。”哥舒撼笑道,“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战是惨胜,朝廷的嘉奖,我受之有愧啊。”

    “吐蕃困扰大唐多年,石堡城是遏制吐蕃的必争之地,因此这一战尤为重要,朝廷的封赏,将军是当之无愧才对。”

    一辆马车从旁经过,随后停下,“哥舒将军。”张国忠从车内探出头来,向突厥武将喊道。

    正与河西节度使、鸿胪卿皇甫明交谈的右武卫将军哥舒撼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便回过头瞧了一眼,见是张国忠,客气的行礼道:“太府卿。”

    “将军也是来参加崔相之女及笄礼的吗?”张国忠与之套近乎道。

    哥舒撼点头,“正是。”

    “将军可是国朝的大功臣,竟亲自来参加崔小娘子的成人之礼,可是有意…”张国忠话说到一半便盯着哥舒撼的眼色不再继续。

    天圣八年,朝廷与吐蕃发动石堡城之战,哥舒撼统领陇右、河西、朔方与突厥阿布思部共六万余人,攻取石堡城,取得大捷。

    因哥舒撼收复了丢失九年的石堡城,皇帝大喜,授其特进、鸿胪员外卿。

    张国忠与李甫不和后,便一直想着拉拢边将,扶持自己的势力。

    哥舒撼笑了笑,“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府卿,犬子成年还未娶亲,又逢崔相公亲自送来了请贴,不敢失了礼节。”

    张国忠飞快转动着脑筋,忽然心中萌生了用联姻拉拢的想法,“不瞒将军啊,下官张某有一儿一女,也到了婚配的年龄,清河崔氏,名满天下,崔相公又是当朝宰相,位高权重,谁不想与之结亲呢。”

    张国忠的话让哥舒撼下了一大跳,边将与宰相联姻,恐有勾结之名,况且如今李甫还在打压政敌,“太府卿说笑了,犬子一介莽夫,岂能配得上崔氏嫡女,我今日来,不过是因崔相公下了帖,不敢驳了相公的颜面。”

    “原来是这样。”张国忠暗自笑道——

    ——永平坊——

    天才刚刚亮,文喜就架着马车来到了苏荷的住宅前。

    听见马蹄声后,青袖将门打开,揉了揉眼睛道:“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这才刚天亮呢。”

    “今日是双日,崔宅会去不少官员,若不早些,怕是要在堵在崇仁坊了。”文喜解释道。

    “我家娘子还没起来呢。”青袖又道,“你们等着,我去叫娘子梳洗打扮。”

    等青袖推开苏荷的房门,才发现苏荷早已换好了衣裳坐在镜台前梳妆了。

    “呀。”青袖走上前,看着苏荷精致的妆容,“娘子今日是因为要陪雍王赴宴么?”

    “算是吧。”苏荷回道,“过来帮我挽髻。”

    “喏。”

    苏荷对着镜子,在额间熟练的画上花钿,又将装有口脂的小罐打开,蘸取些许,于唇间轻轻点涂。

    妆成之后,连青袖都看呆了,“娘子真好看。”

    苏荷起身,将披帛缠绕于肩背上,轻声说道:“走吧。”

    秋风拂过永平坊,将南边菜园里的落叶吹起,苏荷走出宅子,站在阶梯上与屋外的人相望。

    文喜摸着骏马的脖颈,见到苏荷出来后,惊看直了双眼。

    披帛、坦领襦、长裙,加之妆容,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差点让文喜没认出来是谁。

    “啊…”惊慌失措的文喜旋即将车帘拉扯,“苏娘子,请。”

    作者有话说:

    隋唐以前上朝与面见君王要脱鞋哦,到宋代因为胡床胡椅的进入,家具结构改变,屋内也不再是全为木地板,所以这个习惯慢慢发生了改变,但唐末的时候仍是要脱鞋。

    第36章 秋风赋(二十二)

    当车帘掀开时, 李忱看到眼前人,竟楞一下住了神,自与苏荷相识以来, 她见的大多都是男子装扮的苏荷, 即便换下,也极少会如此穿着, 更别说脸上精心画的妆容。

    “盯着我做什么?”苏荷看着李忱一动不动痴楞的眼神,便开口打断了她。

    李忱回过神, 连忙拱手,“失礼,只是方才为娘子着装所惊。”

    苏荷进入车中坐下, 撩拨着耳后的碎发, “我又不是男人,平日的装扮只是便于骑马罢了, 什么样的场合如何穿着,这我还是知道的,不会给你雍王府丢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忱连忙解释, 又盯着苏荷看了好一会儿, 尤其是在看到她发髻上还簪着自己送的金钗时, 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李忱心中, 无论七娘穿什么, 都好看。”

    “雍王可别忘了奴家说过的话。”苏荷道,“你我只能是有名无实, 莫生非分之想。”

    李忱低下头, “在下对苏娘子, 只有仰慕之情, 不敢生非分之想。”

    很快马车就进入了崇仁坊,当抵达崔宅时,门前的黄土也变成了夯实的细沙,青袖对着宅邸瞪大了双眼,“天啊,这崔宅也太大了吧。”

    “当然了,崔相公可是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的嫡长。”文喜从旁解释道,“当年崔相公的父亲,也就是雍王的外祖父还在世时,崔家才是真正的门庭若市,比现在辉煌得多。”

    苏荷将李忱扶下车,朝中一些赴宴的权贵见之,纷纷近前行礼,包括河西节度使皇甫明,“见过雍王。”

    李忱便向苏荷解释,“这位是河西节度使皇甫明将军。”

    皇甫明看着苏荷,对雍王身边突然出现的仕女也是楞了一番,“九原太守之女苏荷。”李忱说道,“寡人将来的王妃。”

    “原来是雍王妃。”皇甫明便向苏荷行礼,直夸道:“久闻王妃之名,将门出身,巾帼不让须眉。”

    “皇甫将军一代豪杰,抗击吐蕃,苏荷在朔方就曾听过将军的威名,敬仰久矣。”苏荷也十分客气的回礼。

    随后,陆续有宗室上前,李忱都与之一一介绍,而后便一同入了宅。

    崔裕在宅内待客,见雍王携苏荷赴宴,亲自走上前迎接,“雍王,苏娘子。”

    “舅父。”李忱瞧了瞧四周,“瑾舟呢?”

    “瑾舟同她母亲在内院。”崔裕说道。

    “来人。”崔裕叫来家奴。

    家奴便带着李忱与苏荷进入宴厅,宽广的厅中有教坊的歌舞与民间的百戏。

    崔裕则在前院招呼来宾,忽然见到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带着一名侍从踏入宅内,崔裕先是惊讶了一番,随后趋步上前,叉手道:“下官见过周王。”

    周王穿着便服,笑眯眯的拱手道:“崔相公,令爱及笄,阿娘特让吾奉礼前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侍从奉上贺礼,崔宅管事接过,呼道:“周王礼,南海真珠一对。”旁侧便有文书将其录于册上。

    “周王能亲临寒舍,崔宅已是蓬荜生辉,怎还送如此大礼呢。”

    周王笑得十分灿烂,低下头小声道:“寡人平生没有什么爱好,唯独喜欢吃,崔相公这里有宴,怎能不来呢。”

    崔裕旋即让路,弯腰道:“大王请入席上座。”

    周王并没没有选择厅堂的上等席座,而是在院子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崔相公让郎君上座,郎君怎么跟这些人挤在一起。”侍从不解道。

    “吾又不是雍王,吾与崔相非亲非故,今日不过只是来蹭口吃的而已,便不与崔相的亲族争座了。”周王说道,随后他又看了看四周,及笄礼设在了东堂,崔宅的仆人正在布置场地,“这崔家乃是名门望族,今日崔小娘子的及笄礼,宴桌上的东西,定不比宫中差。”

    由于笄礼尚未开始,周王来得过早了些,他带着仆从坐在席座上看了半天歌舞,却只有一些不裹腹的餐前瓜果。

    “吾突然忘了,应该等及笄礼结束再来的。”看饿了的周王,摸了摸肚子,“不争气呀,走,去后院看看。”

    周王离开席座,偷偷溜出院子,在崔宅的回廊里闻到了烙饼的香味,便顺着香味来到了离内院不远的后厨。

    “郎君,这崔家不愧是顶级望族,连厨房都这么大。”侍从抬头环顾着周围的建筑,十分震惊道。

    “你家郎君马上要饿昏了,快去寻些吃的来。”周王说道。

    “喏。”侍从进入后厨,一桌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印入眼帘,香味馋的他口水直流,最后在请问了掌勺后,他拿了一块有夹心的烙饼离开。

    “好香,这里面放了什么?”周王闻了闻。

    “烙饼的师傅说里面是乳酪。”侍从回道。

    “连一张烙饼都用乳酪,崔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周王拿着饼,边走边嚼。

    “什么人!”

    刚要离开时,却在廊道尽头却碰到了崔裕的女儿,周王与她不曾谋面,便被她的呵斥吓了一番。

    抬头欲要解释,又见崔氏惊世容颜,目瞪口呆,连手中的饼都掉了。

    侍从连忙捡起,并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崔瑾舟见他主仆二人如此,以为是父亲结交的寒门子弟,便问道:“小郎君是在找吃的吗?”

    “啊?”周王回过神,表情很是憨厚,“是,是。”

    崔瑾舟便让侍婢给了周王一些果子,“这是东市买的点心,本来是阿娘替我在及笄礼更衣时备着裹腹的,给你吧。”

    周王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清丽绝俗的少女就是崔相之女,“原来是崔小娘子,在下失礼了。”

    崔瑾舟是看到周王与仆从在后院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才追上前来,竟没有想到这二人居然是来找吃的,点头后转身离去。

    周王看着她的背影,适才一幕,久久不能忘怀,“没有想到一直沉默无声的崔裕,竟有个如此绝世的女儿。”

    “毕竟崔相公是崔贵妃的同胞兄长,”侍从于一旁道,“崔相公气宇轩昂,其女又怎会差呢。”

    周王低头看着点心,意会道:“怪不得外祖父让我亲自来呢。”——

    及笄礼即将开始,宾客入席,笄者沐浴出来穿上采?与采履坐在更衣的东房静候。

    东堂的院中,后行开始了奏乐,崔瑾舟端庄的坐在屋内,她问道侍女:“今日及笄礼,阿兄来了吗?”

    “回娘子,雍王一早就来了。”侍婢回道。

    东堂,宾客入座后,崔裕起身向众人拱手致谢,“小女瑾舟,行成人之礼,诸位在百忙之中抽空观礼,崔某不胜感激。”

    崔裕随后侧头看向东房,立候的仆从见之,赶忙入院呼传。

    崔瑾舟抱合着手从院中走出,至厅堂正中央面朝南方,向宾客作揖。

    崔家娘子的出现,引来了堂下不小的议论,“没有想到,崔娘子之貌,惊为天人,不愧是崔氏女。”

    皇甫明与哥舒撼两位打过吐蕃的边将坐到了一起,张国忠自然也是寻着哥舒撼旁侧而坐。

    “崔家出美人啊。”张国忠说道,“哥舒将军,可是瞧上了。”

    哥舒撼摇头,心中十分顾虑,“太好看的女人,会招来祸患。”

    宾客席靠前的位置,苏荷初次见到崔瑾舟时,也是一惊,“雍王的这个表妹…如此相貌,倒是从没听人说起过。”

    “瑾舟平日里极少出门。”李忱说道。

    “雍王有个这般好看的妹妹,就不曾动心?”苏荷笑问道。

    李忱睁着为难的眼睛,“七娘说什么呢,她是我舅父的女儿。”

    很快,崔瑾舟就注意到了兄长旁边的苏荷,但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她转身走到铺于地下的席垫上,面向西跪坐,便有赞者上前为其梳头。

    崔裕请来了书画名家褚廷桧作为此次笄礼的正宾。

    “初加。”

    崔瑾舟转向东边跪坐,侍婢端奉发笄,褚廷桧?到崔瑾舟身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旋即跪坐为笄者梳头加笄。

    “多谢先生。”崔瑾舟起?作揖道。

    回到东房更换素衣襦裙时,一边回想着念道:“早就听阿爷说圣人为阿兄指了一门婚事,刚刚坐在阿兄身旁的女子,应该就是九原太守的女儿了吧?”

    侍婢一边替她换衣,一边回道:“雍王平时入宅探望,身侧从未带过女子,想来应该是的。”

    “不是说她是将门之女,还在坊间与人打了一架吗?”崔瑾舟又道,“今日看着,也不像是粗俗之人。”

    “娘子。”侍婢替她换好衣裳,直腰道:“今日可是您的及笄礼,那苏娘子,好歹也是未来的雍王妃,总不能大闹您的笄礼吧。”

    “这倒也是。”崔瑾舟转过身,侍婢将门打开。

    崔瑾舟穿着襦裙走到厅堂向宾众展示,随后于父母膝前,屈膝跪拜,“瑾舟叩谢阿爷与阿娘的养育之恩。”

    二加发钗,更换曲裾深衣,三加钗冠,更换大袖礼服。

    至笄礼结束,宴席方开,酒宴上崔裕还请来了在关中献艺的李十二娘。

    “剑器…”苏荷看着席座中间着的艺人,身着男装,头戴浑脱毡帽,“好耳熟的剑舞名。”

    “一舞剑器,名动四方,这个李十二娘是公孙大娘的徒弟,得其真传,在长安极负盛名。”李忱说道。

    “雍王还真是,谁都认识呢。”苏荷道。

    正喝茶的李忱,差点呛住,她猛的咳嗽了几声,“公孙大娘的剑舞,可是梨园第一,我幼时有幸看过,她的徒弟中,最出名的,只有这位李十二娘。”

    苏荷盯着艺人的舞姿看了许久,缓缓说道:“这个李十二娘,不单单是会舞这般简单吧。”

    作者有话说:

    剑器:是舞名。

    第37章 秋风赋(二十三)

    “没有想到崔相公竟能请动李十二娘。”哥舒撼看着跳舞的女子惊道。

    “哥舒将军也知道李十二娘?”张国忠从旁道。

    “当然, 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爱徒,谁人不知。”哥舒撼回道,“我军帐中的将士, 自从观看李十二娘的剑器舞后, 便为之着了迷,连教坊的歌姬都入不了眼了。”

    张国忠看着李十二娘, “将军还别说,李十二娘虽已年过三十, 然风韵犹存,其舞姿身段,着实耐人寻味。”

    “李十二娘原本在中原民间献艺, 这些年回到了关中, 常于南北衙禁卫军中献舞,与我麾下许多将士交好。”哥舒撼摸着自己粗浓的胡须道, “不过,她心气极高,有位中郎将想纳她为妾, 却遭到了她严词拒绝, 说自己只能做正妻。”

    张国忠听后, 讪笑道:“这位李娘子虽有姿色,才貌双全, 然终究是贱籍出身, 谁又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呢。”

    苏荷的话里有话,李忱盯着李十二娘的舞步, “舞, 武?”

    苏荷点头, “你看她的舞步, 几乎一致,且气息沉稳,出剑的动作,刚劲有力,这是杀人之剑,当是功力深厚之人所散发出来的。”

    “不过,李十二娘作为艺人,于各地讨生计,学一些防身之术,也没什么不好。”苏荷又道。

    李忱举起杯子,盯着跳剑器舞的李十二娘若有所思。

    酒宴结束后,宾客们拜别主人离开,崔宅逐渐安宁了下来。

    “阿兄。”就在李忱拜别舅父将要离开时,崔瑾舟从内院走了出来。

    李忱看着已经成年的妹妹,柔声笑道:“一年多不见,瑾舟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阿兄及冠开府,明明就在长安,却也不常登门来看看瑾舟的。”崔瑾舟说道。

    “舟儿。”崔裕开口提醒,“怎能如此与雍王说话。”

    崔瑾舟便一脸幽怨的福身,“奴家失礼。”

    “不碍事的,舅父。”李忱连忙说道,“这是在家中,不比外边。”

    “此时若不守礼,待她出嫁后,又如何在夫家立足。”崔裕说道。

    “儿自有儿的方法与本事立足,阿爷何须操心如此多。”崔瑾舟十分硬气道。

    崔裕拿她没办法,“你呀你,还请雍王见谅,这丫头都叫我平日里宠坏了。”

    崔瑾舟随后将目光挪到了苏荷的身上,“阿兄,这位是?”

    “舟儿,这是你日后的嫂嫂。”崔裕小声提醒道。

    崔瑾舟看着苏荷,福身道:“瑾舟,见过嫂嫂。”

    “崔小娘子不必如此客气,早就听雍王说,她有一位倾国之貌的表妹,今日一见,比描述中的还要更甚。”苏荷说道。

    “嫂嫂的事,瑾舟也略闻一二,瑾舟很是钦佩。”崔瑾舟看着苏荷,“也渴望能像嫂嫂一样,这般洒脱。”

    “人生苦短,从人不如从心。”苏荷说道,“旁人的束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给自己上了枷锁。”

    崔瑾舟听后,走到李忱跟前,俯下身至她耳畔,浅笑着轻声说道:“阿兄好眼光,这个嫂嫂,我喜欢。”

    崔瑾舟这一举动,当着雍王正妻与父亲的面,着实让人震惊。

    自古以来,出嫁之妇,便是夫家之人,因而表亲成婚并不奇怪,且这种亲上加亲的联姻,是世人乐衷之事。

    崔瑾舟笑着从李忱跟前后退远离,“舟儿,你是待嫁之女,成何体统?”害怕雍王妃误会的崔裕,拉着她说教道。

    但没人听清她与李忱说了什么,只是说完之后,李忱将目光转向了苏荷,大概是与苏荷有关。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李忱说道。

    “阿兄不留宿吗?”崔瑾舟连忙问道。

    李忱摇头,崔瑾舟便又道:“本还想向阿兄讨教字画的,那阿兄可要经常来看瑾舟哦。”

    李忱点头,带着苏荷离开了崔宅,马车上,苏荷掀开车帘看着逐渐变小的崔宅,“你那个表妹…”

    “她适才近身跟我说,她喜欢你。”李忱看着苏荷说道。

    “喜欢我?”苏荷愣住,“喜欢我什么。”

    “大概是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李忱回道,“是京城世家女子所没有的…”

    “你直接说,我在长乐坊与陆庆绪打的那一架,被她们这些内宅姊妹听到了,相互议论,何必说得如此高尚来夸我,文绉绉的,不习惯。”苏荷将李忱的话打断。

    对于苏荷的口直心快,李忱只是低头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苏荷看着寡言少语的人,“你在我跟前,常做的就只有三件事。”

    “三件事?”李忱不解。

    苏荷学做李忱那样闭着眼睛摇头,“笑,点头和摇头。”——

    ——大明宫——

    及笄礼过后,崔瑾舟的容貌,很快就在朝中女眷内宅中传开,御史大夫王珙听后还特意询问了妻子,为讨好皇帝,获得更多圣宠,王珙便入宫向皇帝献媚,并特意避开张贵妃于紫宸殿入阁面见。

    王珙向皇帝进献佳丽,是为了抗衡有张贵妃做倚靠的张国忠。

    ——紫宸殿——

    因周王李恬早已到适婚之龄,周王生母张德妃又在帝侧提及了许久,皇帝便让内侍省从世家大臣中挑选出数人,又召周王入宫询问。

    周王刚到紫宸殿,发现殿内已有人先行一步,于是问道门口的冯力,“冯翁。”

    “十大王。”冯力叉手道。

    “何人在紫宸殿内?”周王问道。

    “是御史大夫王珙。”冯力回道。

    “御史大夫入阁面圣,可是要弹劾哪位重臣吗?”周王继续问道。

    冯力摇头,回头看了一眼殿内,凑近周王压低声音道:“王大夫是来向大家推荐良家子入宫的。”

    “哦?”周王疑惑,“自张贵妃入宫后,内廷已有许久不曾加封内命妇了,王大夫亲自推荐的人,一定不凡。”

    “相公家的女儿,千年望族,岂是池中之物。”冯力说道。

    周王大惊,“相公家的女儿?”忽然想到昨日崔裕之女的及笄礼,王珙的妻眷也是去了的,长安突然又多出了一位美人,必然会在内宅传开,“哪位相公?”

    “吏部尚书,崔裕。”冯力回道。

    周王眉头一皱,咬牙道:“这个王珙…”

    没过多久王珙便从紫宸殿走出,还假惺惺的与周王行礼,“十大王。”

    周王笑呵呵的回礼,“王大夫起早,为圣人计,真是殚精竭虑。”

    “下官这都是为圣人办事。”王珙道,随后迈步离去。

    “大王,圣人宣您进去。”

    周王理了理幞头,迈步入内,于御前叉手道:“臣李恬,叩见圣人。”

    皇帝慵懒的躺在御座上,指了指桌子,“这是内侍省,整理出的大臣女眷名册,皆是十三至十五,待嫁之龄。”

    朝中大臣之女的名册堆满了御桌,周王瞧了一眼,跪伏道:“阿爷,儿心中已有王妃人选。”

    “哦?”皇帝坐直身子,“吾竟不知,十郎已有心上人了。”

    周王叩首,“是崔相之女,恳请阿爷成全。”

    “崔裕的女儿?”皇帝挑眉。

    “是。”周王回道,“儿仰慕崔相之女,想娶她为妻。”

    皇帝摩挲着手背,有些犹豫,“适才王珙来见吾,也向吾提起了崔氏,王珙说她的容貌,整个长安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王大夫说出这样的话来,冠绝长安,妾也很想见见呢,三郎。”张贵妃未经通报走入紫宸殿。

    周王害怕皇帝因王珙之言,而对崔瑾舟起了心思,于是委托宦官至承欢殿传话给张贵妃。

    皇帝还未曾忘记去年斛珠夫人之事,吓得整个人一颤,当年,张贵妃一阵撒泼,并请求自己将斛珠夫人赐死,皇帝没有应允,但也将之打入了冷宫,从此不敢再相会。

    至于王珙所言的崔氏,皇帝哪里又敢真的将她接进宫中,何况,若按辈分,崔氏当要叫自己一声姑父。

    “什么冠绝长安,不过是王珙的一番托词而已。”皇帝笑着说道,“能配上这四个字的,只有娘子一人而已。”

    “三郎爱美人,连王珙都知道,他又怎么敢欺君罔上。”张贵妃又道。

    皇帝见张贵妃起了嫉妒之心,便朝李恬道:“十郎不是喜欢崔氏吗?”

    聪慧的李恬一点就通,“是的,阿爷,儿与崔氏情投意合,想请阿爷准许。”

    皇帝摸着胡须,“崔氏名门出身,崔裕的女儿,想来教导也不会差,吾准了。”

    “谢阿爷。”李恬心中窃喜,同时也清楚了张贵妃在皇帝心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待周王李恬走后,皇帝想将张贵妃拉入怀中亲热,却被张贵妃躲开了,欲情故纵道:“今日三郎将美人许给了周王,谁知道,那日后的周王妃,会不会是下一个妾呢。”

    皇帝起身,近前搂着她保证道:“绝无可能,自从见了你,这世上的女子,还有谁能入吾的眼呢?”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李忱没有任何竞争力,只要她不涉政,李甫和张国忠根本就不在意她。

    唐朝规定女子十三四岁就要嫁人,不然就要受罚。

    唐玄宗跟梅妃私会的时候,就像是跟小三私通被原配抓了,然后躲在衣柜里大气都不敢喘。

    第38章 秋风赋(二十四)

    天圣九年, 张国忠与李甫不合,然李甫权势位在张国忠之上,又有陆善等边将依附, 遂开始谋划, 于中秋夜宴前进献大量珍宝银钱于皇帝,以供宴饮赏赐挥霍之用, 皇帝大喜,张国忠举荐故友向仲通为剑南节度使, 获允。

    八月十五,中秋,皇帝于大明宫中宴请宗室、文武百官, 诸镇节度使悉以入京, 于宴上按功嘉奖。

    是日黄昏,入宫赴宴之前, 文喜驾马来到长安县的永平坊。

    刚从西市回来的青袖,恰好于坊门处碰到文喜,“怎么又是你, 我说, 这位雍王友官人, 你们怎么三天两头就往这里跑呀,我家娘子还没过门呢。”还没等文喜回话, 青袖便又道:“每次都是你, 雍王呢?”

    “圣人有诏,雍王进宫赴宴去了。”文喜说道。

    “皇帝都是这么喜欢设宴的么?”青袖震惊道, “光是从我入长安以后, 知道的宫中设宴就不下三场了, 就是天大的国库, 也经不起这般消耗吧?”

    “嘘。”文喜堵住她的嘴,小声道:“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青袖心里有气,揣起双手说道:“今儿可是中秋,雍王怎么能把我家娘子一个人落在家里呢。”

    “你刚才还说频繁登门不妥…”文喜愣住。

    青袖便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刚才是刚才,好歹我家娘子也是未来的雍王妃,这可是娘子背井离乡第一次在长安过中秋,雍王竟也不来陪陪的?”

    文喜叹了一口气,“圣人有诏,不得不去,不过郎君让我带了话。”

    文喜与青袖一同回到小宅,又逢苏荷在门前练剑,利剑划开枯叶,直指文喜马前。

    “王妃,是小人。”文喜扯住受惊的马匹。

    苏荷这才将剑收起,一边擦拭着一边说道:“中秋夜,宫中应该挺忙的吧。”

    文喜跳下马,叉手道:“宫中有宴,郎君说,上次与王妃去的崇仁坊,乃是长安里坊中最繁华的,比长乐坊更盛,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西市,今夜中秋,娘子可去崇仁坊游玩。”

    苏荷一脸不情愿,“她要我去,我就一定要去吗?”

    “这…”文喜哽住,旋即将一个盒子拿出,“这是郎君给的。”

    苏荷瞅了一眼,将其打开,发现是颗发光的珠子,“无功不受禄,我不欠她,她不欠我,你拿回去吧。”

    “这颗明月珠非同寻常,是扶桑遣唐使带来的贡品,吸收日月之精华,夜晚可作灯烛用。”文喜说道,“您要是不收,文喜该受责罚了。”

    苏荷接过盒子,低头看着里面那颗足有小儿拳头大的珠子,“那先说好,我可没有回礼。”便转身回了屋,将那颗珠子随手放在了瘸腿的桌案上——

    ——大明宫——

    麟德殿内,文武百官对坐,诸王公主与外戚张氏一族分别位在御座左右。

    皇帝待张贵妃,礼如皇后,每次宴饮都陪坐在身侧。

    升任刑部尚书的卫坚,座次也靠了前,恰好与河西节度使皇甫明相对。

    见到故友,卫坚很是高兴,便向其招了招手,皇甫明见之,点头示意。

    皇甫明曾在太子为忠王时,任忠王友,故与忠王妃兄交好。

    “开宴。”

    节度使位席上,陆善只带了长子前来,李忱便也得了清静。

    “十三郎。”一向好吃的周王,这次却并没有先动筷,而是笑眯眯的叫着李忱。

    “兄长有事?”李忱不解。

    “你与雍王妃的婚事,本该早日提上日程,却因我这个做兄长的而耽搁,岂能过意得去,我前些日我向阿爷求了亲。”周王说道。

    李忱想起瑾舟及笄礼时,周王亲自到场,如今又见周王如此开心的模样,还特意招呼自己,于是挑起眉头问道:“兄长所求之亲,难道是崔相之女?”

    “不愧是十三郎,仅是一句话就猜到了。”周王笑道。

    李忱挑起眉头,除了吴王李恪与十七皇子李愉,其他人她几乎都极少有交涉,“我记得瑾舟与兄长…并不相识吧?”

    “认识不认识并不重要。”周王又道,“阿娘让我携厚礼赴宴,也是因为有此意,毕竟崔相于张家有恩,我外祖幽州节度使一职,还是先崔相齐国公所举荐的。”

    周王又见李忱脸色不好,便问道:“十三郎听到我要娶你的表妹,可是不乐意?还是说,十三郎对这个表妹有意?”

    “圣人答应了?”李忱反问。

    “自然。”周王道,“而且崔相公也同意了。”

    “舅父…”李忱皱眉。

    “仙之破石国,朝廷嘉奖已下,诸将为我大唐守边,长安的安宁,也有你们的功劳,今夜,朕可许诸镇节度使一个赏赐。”皇帝于御座上道,随后看向节度使席列最前面的陆善,“陆卿。”

    陆善起身走到大殿中间,跪伏道:“回圣人,臣不要赏赐,只有一个请求,还望圣人应允。”

    “什么请求?”皇帝问到。

    陆善抬头,看着皇帝身侧的张贵妃,重重叩首道:“臣自幼丧母,自从侍奉圣人以来,贵妃与圣人待臣亲如父母,因而,臣想认贵妃娘子为母,还望圣人成全。”

    陆善的话一出,使得在座众人无不震惊,陆善的年纪,都可做张氏之父了,他竟要认一个比自己小如此之多的女子为母,陆善之心,昭然若揭。

    皇帝听后却大笑了起来,底下的议论声也随之而起,“这陆善的心思,也太明了了吧。”

    陆善又道:“臣不怕别人议论臣是别有用心,他们都不懂臣,不懂圣人与娘子的好。”

    陆善的话,皇帝十分受用,于是问道张贵妃,“娘子,意下如何?”

    张贵妃看着一侧点头的张国忠,于是道:“既然陆将军有此请,妾又未曾替圣人诞育皇嗣,如今得子,自然是喜事。”

    “好好好。”皇帝笑道,“好儿郎,还不快拜见你阿娘。”

    陆善大喜,叩首道:“母亲大人在上,请受儿陆善一拜。”随后他又转向张氏三夫人,拜道:“见过三位姨母。”

    座下,大臣们无不觉得荒唐,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制止,中秋夜宴成了陆善与张贵妃的认亲宴——

    ——崇仁坊——

    黄昏时刻,苏荷来到长安最热闹的里坊之一,崇仁坊,还未入夜,崇仁坊就被堵得水泄不通,十字街道路两边摆满了摊贩,比西市还要热闹许多。

    “好,好!”巷中有百戏与杂耍。

    崇仁坊的中心地段被游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只见里面传出了掌声与喝彩声不断。

    “这里怎么这么多人?”苏荷向人群靠拢。

    青袖拖着疲倦的身体跟在她身后,“娘子不是说不来崇仁坊吗,西市逛完了,大老远跑到这里…”青袖刚一抬头,“哎,娘子?”苏荷便不见了人影。

    “这不是李十二娘么?”苏荷早已经挤进了围观的人群中,凭借身手挤到了最前方。

    只可惜李十二娘跳的并不是最拿手的剑器舞,等苏荷挤进去的时候,皮鼓上的舞也已经跳完了。

    “感谢诸位捧场。”李十二娘赤足站在鼓上向众人作揖。

    人群散去,但李十二娘却没有更换衣服,而是戴上帷帽从崇仁坊骑马离去。

    李十二娘离去的方向也很怪异,并不是南边的东市,而是往北出了长安城,向北衙六军的驻地,禁苑奔去。

    皇帝在大明宫中宴请群臣,歌舞升平,长安城的百姓也围坐在一起,喝酒赏月,而南北衙的禁军却要为城中的安宁,昼夜不休的轮番巡逻。

    “将军。”李十二娘摘下帷帽,在左龙武卫中郎将的带领下与徒弟进入禁苑,“承蒙将军不弃。”

    “十二娘子说的什么话。”左龙武卫中郎将道,“中秋之夜,全城欢庆,唯独禁苑凄凉,将士们能在今夜看到名动天下的剑器舞,应当是我谢你才对。”

    李十二娘来到军中,使得一众将士的疲倦一扫而空,似乎都在盼望那曲“剑器。”

    “这是奴家自制的一些酒食,还望诸位将军勿要嫌弃。”中郎将遂命左右将食盒一一打开。

    “还是李十二娘子最会体贴人了。”分到胡饼的将士乐呵呵说道。

    “李娘子心地善良,才貌双全,谁能娶到李娘子,那可是三生有幸了。”中郎将也笑道。

    “将军就会打趣奴家。”正在分饼的李十二娘回头脸红道。

    中郎将的话引来了将士们的起哄,不惑之年以军功官至左龙武卫中郎将,妻子病故后便再未续弦,亲信便有意撮合,“李娘子,我们家将军如何,战功累累,不到四十便官居四品,年轻有为。”

    “滚!”中郎将斥道左右,又向李十二娘解释道:“李娘子,别听他们胡扯。”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观看着曾经名动天下的剑器舞,渐渐不知倦意。

    中秋夜,作为将领,中郎将体恤守城的士卒不能归家与妻儿团聚,便让休息好的士卒起身,将戍守望春楼的士兵替换下来,让手底下的人都能在今夜观赏到歌舞。

    长安已入夜,苏荷一路跟到了长安城外,然禁苑有苑墙,虽不高,但她也不敢贸然闯入,就在她还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李忱时,太极宫报时的钟声响起了。

    苏荷只得驾马返回长安城内,此时离夜禁只剩半个时辰,每到这个时辰,宫中的宴会也应该差不多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秋风赋(二十五)

    宫中夜宴散去后, 宗室外戚与朝臣各自离宫,踏出建福门与皇太子李怏辞别后,刑部尚书卫坚骑马追上河西节度使皇甫明。

    “皇甫兄。”卫坚招手唤道。

    “子进。”故人多年未见, 皇甫明回头亲切的喊着卫坚。

    二人并肩骑马进入万年县的十字街, “阿兄是何时回京的,怎也不来找我?”卫坚有些埋怨的问道。

    “圣人恩召, 特许我们中秋回朝,前几日就回来了, 还去了崔宅。”皇甫明回道。

    “阿兄去了崔宅?”卫坚道,“内人竟也不同我说。”

    “许是崔宅的贵客太多了。”皇甫明说道,“就连我也没看到弟妹呢。”

    “阿兄回来这般久, 也不来找我, 今日可让我抓住了。”卫坚骑马靠近,勾搭着皇甫明的肩膀, 笑眯眯道:“今夜仲秋,难得佳节,阿兄可得请我吃酒…”

    皇甫明有些为难, “子进, 这次我回来, 发现章公病故后,李甫开始专权, 他利用职务之便处处针对东宫, 我如今是连太子殿下的面都不敢见,我向圣人请荐让你为相, 好与卢公共抗李甫, 但圣人没有给我答复, 如今东宫能倚靠的后生, 就只有你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出差错。”

    “阿兄怕什么。”卫坚拍了拍胸脯,“瞧见我这身公服了吗,紫的,圣人何故升我做尚书,京畿的水利,江南的转运,望春楼与广运潭这可都是我主持修建的,我为大唐与圣人做了如此多事,如今自家兄弟从千里之外回来,还不能一起过节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皇甫明道,“只是奸人当道,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

    “你是忠王友,你我与太子殿下的关系,难道圣人会不知道吗?”卫坚又道,“如果仅仅是因为一顿酒,圣人就降下责罚,那这个国家还有救吗?”

    皇甫明见他说话大胆,连忙拉着他进入了长乐坊,“大街上,切莫说这种话,以免隔墙有耳。”

    卫坚憋着一肚子气,“我就是气不过,王珙那样的小人竟能位在我之上,还有今夜,那陆善的心思都已经写在脸上了,谁不知道,可是圣人呢,就好像什么都不懂一样,只顾着讨贵妃欢心,大唐,迟早要毁在一个女人手中。”

    皇甫明叹了一口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千里迢迢回来一趟,岂能连自家兄弟都不认了,今晚的酒我请了,你尽管喝。”

    卫坚笑着脸,又凑近了些,“阿兄赶了一路风尘,我岂能让阿兄请呢,怎么说我也在长安县任职多年,这长乐坊我最是熟了,酒钱我出,只是阿兄回头莫与我家娘子说,我同你去喝酒了。”

    皇甫明旋即大笑,“这么多年过去,姜娘子倒是把你管得服帖了。”——

    苏荷回到长安城内,看着陆陆续续出来的车马,却迟迟没有等到雍王李忱。

    青袖趴在马背上,身心疲倦的说道:“娘子啊,宫门都快要关了,雍王会不会夹在人群里走了,或者乘坐了别人的马车呢?”

    “刚刚孝真公主和吴王出来时,身侧并没有雍王的人,所以雍王还在宫中。”苏荷肯定的说道。

    “哎…”青袖无奈,“您不累吗,刚刚您突然骑马出城,小奴还以为您要回九原呢。”

    “我也想回九原。”苏荷道,“但是我承诺过他,不会离开长安城。”

    “为什么啊?”青袖不解,“承诺?他,他是谁?”

    “别问那么多了,给我好好盯着宫门。”苏荷道。

    “大明宫宫门那么多座,万一雍王从别的宫门走了呢,您还不如去靖安坊等,一会儿要是响了夜禁的街鼓,咱们就得入住旅舍了。”青袖提醒道。

    皎洁的月光打在苏荷身上,那双透彻明亮的眸子里刻满了生气二字,“雍王府的长史不是说过李忱不会夜宿于宫中吗,这个李忱,到底在搞什么鬼,夜禁之前若还不出来,就让她自己慢慢挖吧。”

    禁苑内,李十二娘的举动,赢得了北衙一众禁军的好感,作为闻名天下的艺人,李十二娘出现在长安城时,总能引来世家权贵争先恐后的邀请,而文人,也以观剑器舞赋诗为雅。

    左武卫中郎将将李十二娘送出禁苑,二人散步至一处林间,月影斑驳,透过缝隙,看到树顶的圆月,中郎将心生感激,“今夜的月色与李娘子一样光彩照人,吴某十分感激,本该是团圆之夜,娘子却选择来到军中献艺,给了将士们一个难忘的中秋夜。”

    “是奴家要谢各位将军才是。”李十二娘道,“北衙精锐,有不少是边镇调归的忠勇之士,长安的安宁,是你们守卫而来的,如果没有你们保家卫国,又哪有如今的太平盛世呢。”

    李十二娘的话似乎戳到了中郎将的痛楚,使他陷入了悲伤之中。

    李十二娘看出了他的悲情与不满,于是说道:“奴家知道吴将军曾是戍边的功臣,但西域苦寒,据闻,大漠中匪盗横行,不断抢劫商贾,还劫掠军饷,使得西域诸镇经常断粮,如今将军被召回,因功编入北衙禁军,是天子亲卫,不用再饱受风沙之苦,也不用忍饥挨饿,将军难道觉得这样不好吗?”

    中郎将听后,苦笑了一声,“禁军的确是风光无限,但某宁愿带兵驻扎在碎叶城,捍卫边疆,即使战死,也比撤军,借给突厥人居住要好。”接着他越来越愤怒,甚至将怨气转至咆哮,“那是用数万将士的鲜血才换回来的国土,国之疆土,岂能说让就让。”

    “将军…”李十二娘被吓了一跳。

    中郎将赶忙叉手赔礼,“抱歉,失态了。”

    李十二娘摇头,“奴家虽是女子的,却也明白将军因何而怒,叹这盛世无法延续,也叹这世间的命运多舛,就像这明月,月满盈亏,王朝也是如此,盛极必衰。”

    “盛世本可延续,可圣人偏要宠信那张氏,张氏祸国,陈将军多次劝谏无果,反引来圣人的疏远。”中郎将又道。

    “吴将军也觉得,王朝的兴衰,与女子有关吗?”李十二娘问道,“圣人的糊涂,是张贵妃所致?”

    中郎将哑口无言,他低下头陷入了沉默,“的确,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君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决策。”

    “如今能够挽救大唐的,绝不是圣人。”李十二娘道——

    ——大明宫——

    皇帝因为喝醉了酒,便被冯力扶回了寝宫,宫道上,李忱被几个宦官拦住。

    “贵妃娘子有请。”宦官叉手道。

    一旁的吴王挑起了眉头,“如今已是入夜,贵妃娘子作为内命妇,岂能私下会见亲王?”

    几个宦官与宫人都只是沉默的拦在雍王跟前,“娘子有命,不敢不从。”

    “你们…”

    李忱拉住吴王,“他们只是奉命行事的下人,阿兄就不要为难他们了。”

    吴王低下头,“可是她在深夜见你,还是圣人醉酒之后,这不是害你吗?”他越想越生气,“这些年,她是越来越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了。”

    “阿兄先回府吧。”李忱道。

    吴王皱眉,“可是…”

    李忱摇头,“阿兄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法子应对。”

    吴王也极为无奈,在宫中,除了皇帝以外,就剩张贵妃的话最为管用,“那你要小心一些,圣人疑心重。”

    “嗯。”李忱点头。

    便有一名宦官上前,推着李忱往宫中折返,吴王看着她的背影,紧握了双手,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银色的月光将宫灯照射出来的火光遮盖,宦官推着李忱一路向深宫走去。

    “贵妃娘子要在哪儿见我?”李忱看着眼前的宫门惊恐的问道。

    “蓬莱山。”宦官回道。

    听到蓬莱山,李忱皱紧了眉头,因为蓬莱山就在太液池中,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到过太液池了。

    宦官将推着轮车到达太液池附近,沿着湖畔的青石路向蓬莱山走去,秋风拂过宁静的池面,池中的荷花已经开始凋谢,除了风声,整个太液池安静的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但李忱始终无法忘记,兄长就葬身在这池中,自己也差点命丧于此。

    这些宦官与宫人是天圣年间选入的,所以他们并不知情,便也没有畏惧。

    李忱像着了魔一样,越靠近湖面,呼吸便越紊乱,连脸色也忽然变得惨白。

    一幕幕回忆从脑海里涌出,丢失的记忆在慢慢拼凑…

    “九娘…”

    两个面容相似的孩童坐在太液池边的青草地上。

    “九娘想游船吗?”男童走到妹妹跟前跪坐下来。

    女童点头,但又十分害怕,“阿兄,九娘想游船,可是九娘怕水。”她拽着兄长的衣袖,“阿娘说,水里有妖怪。”

    男童便安慰她,“别怕,有阿兄在,阿兄不会让妖怪伤害你分毫的,太子殿下有一艘漂亮的画舫哦。”

    雍王的怪异举动,吓坏了身侧几名宫人与宦官,“雍王?”

    而张贵妃就坐在蓬莱山靠池水的阁楼内,临窗而望,她看见自己的人忽然推着李忱不再向前时,便紧张的离开了阁楼。

    张贵妃提着长裙下楼,身后的宫人紧紧跟随,呼喊,“娘子,娘子。”

    “十三郎。”张贵妃提裙逆风奔跑,秋风吹起了长长的衣摆与披帛,勾勒出完美的曲线。

    “娘子。”

    “雍王怎么了?”张贵妃走上前,将快要从轮车上倒下的雍王扶住。

    宫人与宦官跪伏在地上,无人敢言,张贵妃旋即怒道:“吾问你们话呢!”

    推车的宦官吓得趴在地上直哆嗦,“回娘子,小人推着雍王来到太液池,来之前还好好的,靠近这池水后,就这样了。”

    “那还不快去叫太医!”张贵妃又斥道。

    “喏。”

    “不,”害怕身份暴露的李忱,下意识的拽住了刚起身的宦官,“我没事。”她忍着头疼,迫使自己镇定,“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紧接着,她又推开张贵妃,行礼道:“娘子请自重。”

    “你…”

    任性贯了的张贵妃将左右斥退,“我不自重又能怎样。”

    李忱轻轻呼了一口气,“娘子是故意将圣人灌醉的,若是明天圣人醒来…”

    “他要杀便杀。”张贵妃打断道,“入宫前我都不怕,难道现在还会怕?”

    “请贵妃,留小王一条生路。”李忱叉手说道。

    月圆之夜,即使不用灯,仍然能够将百步之内的人看清,内宫妃嫔之众,却只有张贵妃一人参加了夜宴,故而太液池中,今夜还有其他赏月的妃嫔,一双凤眼,正盯着举止亲密的二人。

    作者有话说:

    卫坚:“圣人就是个傻x…”

    张贵妃并非杨贵妃哦,大概算是一个全新的人物,别看她任性,耍起手段来,也能跟李忱对上一对。

    第40章 秋风赋(二十六)

    一年前

    张氏入宫, 获封贵妃,起初还算安分,后来便开始仗着皇帝的宠爱与纵容开始任性妄为。

    “三郎, 三郎。”张贵妃踏入皇帝的寝殿, 而殿内只有一名洒扫的宦官。

    “娘子。”宦官叉手道。

    “圣人呢?”张贵妃问道。

    “圣人去了宣政殿。”宦官回道。

    “宣政殿?”张贵妃有些疑惑,因为皇帝已许久不曾去过宣政殿早朝了。

    “是章相公请的。”宦官回道。

    “你下去吧。”张贵妃挥手。

    然那宦官却有所犹豫, “娘子,圣人交代过小人, 若是您来了,就请到正殿等候。”

    张贵妃侧头看着歇息的内殿,入宫后皇帝从不让她靠近, “吾的话, 你听不懂吗?”

    对于张贵妃突然的冷脸,宦官吓的跪伏于地。

    “滚!”张贵妃斥道。

    宦官无奈, 只得退出大殿,张贵妃便带着好奇,独自一人走进了皇帝寝殿中。

    皇帝好乐, 寝殿内除了书画, 还摆放了不少名贵的乐器, 张贵妃也好乐,便翻寻着书柜, 找到了许多古曲谱。

    “殿内也没什么呀。”张贵妃喃喃自语道, 放回曲谱时,她看到了一副画轴, 于是将其从书架上拿出。

    打开后, 她彻底震惊了, 画上是一个怀中抱猫的仕女, 其面容与自己十分相似,但气质上,却胜出自己许多,很显然,画中女子绝非自己。

    皇帝归朝后,张贵妃拿着画像质问,与之大吵了一架,于是便被送出了宫。

    这是第一次出宫,之后,皇帝又因过度思念,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惜夜开门禁,将她接回,自此后,张贵妃的性情开始大变,也变得心狠了起来。

    ——————————————

    ——太液池·蓬莱山——

    “原来,你们父子,都把我当成了崔氏的替代品。”张贵妃冷笑道。

    “我从未这般想过。”李忱回道,“你的确是与我母亲有些相似,可你是你,母亲是母亲,我从未混淆。”

    “因为在你眼里,你阿娘是无可替代的。”张贵妃说道,“可他不同,精神上的依赖,比不过□□的空虚。”

    李忱皱起眉头,此刻,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张氏可怜,但在皇权之下,自己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我想知道,他会如何纵容我这个替代品。”张贵妃的语气越来越阴狠,她的话中充满了报复,“我要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步入深渊。”

    “我不是你,无法感同身受,也没有资格评判。”李忱说道,“但苍生是无辜的,陆善之心,连朝中大臣都能看得出来。”

    “谁管苍生!”张贵妃拂袖道,“皇帝都不顾自己的子民,凭什么要我顾?”

    “满朝文武都在指责我,却不曾想,到底谁才是皇帝,又是谁赋予我的权力。”张贵妃又道,“可笑啊,他是皇帝,他明明可以不依我,甚至可以杀了我,可是他并没有,而你们当中,又有几人,觉得错不在我呢,至少陆善,会讨我开心。”

    “陆善以一人之力,兼顾三镇节度使,如若他率兵造反,于谁都没有好处。”李忱说道。

    张贵妃听到李忱话,并没有恐惧,反而十分的期待,她笑道:“张寰已经死了,她被人玷污,临死之际,没有一个人救她,所以她要拉着众生陪葬。”

    李忱眉头紧皱,她陷入了沉默,眼前这个人,似逼近疯狂,再也无法劝说,“你难道就不为自己想想后路吗?如果天下真的大乱,那些人就会将刀剑指向你。”

    “你在跟一个死人谈生死吗?”张贵妃反问道,“谁会在乎呢,你?”她逼近李忱,月光下,那张脸,越发的清秀冷峻,即使非健全之身,也比那已至暮年的皇帝,与腐朽呆愣的吴王,胜过千百倍。

    李忱没有回话,张贵妃颤笑了一声,眼里充满了心酸,“我在期盼什么呢,雍王都是要娶妻的人了,怎可能在乎其他女子的死活。”

    李忱依旧沉默着,又变成了那个深宫中,寡言少语的人。

    张贵妃在临湖的亭边坐下,看着太液池的湖水,秋风泛起涟漪,越发的伤感,孤独的身影,似随时都能这秋风吹倒一般,“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哪怕是一句,能让我开心的话也好。”

    “我做不到欺骗。”李忱回道,“也不希望你越陷越深。”

    李忱的话,又迎来了张贵妃的一阵冷笑,笑着笑着,她忽然止住,风停后,湖面也平静了下来,她侧过头,看着李忱的目光,“忱郎,你还如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月下,张贵妃的身影十分单薄,孤寂充斥着全身,所谓的光芒,也不过是一道道枷锁,“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逼上绝路呢?”

    “我有的选吗?”张贵妃问道,“谁给我选择的机会了吗?”

    “难道你要让我心甘情愿的接受这种不公的命运,饱受折磨的同时,还要为天下苍生而虑?”张贵妃不屑的笑了一声,“说什么梦话。”

    “你还这般年轻,不该就此葬送在这里。”李忱说道,“圣人已经…”

    “够了!”张贵妃打断道,“你觉得,日后的新君会放过我吗?”

    “还是说,你?”张贵妃回头看着李忱,“如果是你,那么我可以考虑,甚至是可以帮你谋划,得到世人都梦寐以求的权力。”

    李忱推着轮车转过身,“这是谋逆之罪,一但事情败露,会无辜牵连到许多人,长安城的冤魂已经够多了,况且我并没有争储之心。”

    “如果你不要,那么这大唐盛世,就会随我一起陪葬。”张贵妃说道。

    “非要这样吗?”李忱道。

    “对。”张贵妃道,她看着李忱,却怎么也看不透,“我不明白,多少人巴结我,讨好我,都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其中还有皇子,而你,便是我求着,也无用。”

    李忱低下头,因为她知道,无论怎么谋划,皇帝都不会将她立为储君,而张贵妃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成功的可能,只有一个,但势必会造成天下的动荡,要付出的代价太多了,“我与他们不一样。”

    “你若是和他们一样,我今日便不会在这里见你了。”张贵妃道。

    李忱看着亭外的明月,闭眼道:“无欲则刚,你们自以为能够掌控的东西,其实都是被它所控。”

    “大道理谁不会说呢,真正做的,又有几个,你走吧。”张贵妃转身背对道,“如果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皇帝那么多儿子,我真正想帮的,只有你一个。”

    “就算不为天下百姓,我也希望,你能为自己好好考虑。”李忱说道,“仅是为自己。”

    李忱推着轮车离开,剩下张贵妃一人留在亭中,身体瘫软的倒在栏杆上咽泣 ——

    李忱从大明宫出来时,已是一更天,早已入夜,但她并没有往靖安坊赶。

    咚咚咚!

    此时承天门响起了闭城门的鼓声。

    “郎君,您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小人差点以为您要住在宫里了。”文喜架着马车说道。

    “去崇仁坊。”李忱说道。

    “啊?”文喜愣住,“郎君去崇仁坊做什么,探望崔相公吗?”

    车内没人回话,文喜下意识的闭了嘴,“驾。”

    四百声击鼓停下后,长安城各门一一关闭。

    而马车才刚至崇仁坊,各个街道便又响起了夜禁的街鼓,文喜也不管那么多,按照李忱的吩咐将马车驶进了崇仁坊,身侧陆陆续续有归坊之人略过。

    直到六百声街鼓停罢,崇仁坊的坊门被方吏关闭,李忱掀开车帘,尽管坊门关闭,但崇仁坊的热闹却更盛了。

    “吁。”马车走进一条十字街时被人拦住。

    “还以为雍王忘记了自己的话呢。”本在大明宫城门前等的苏荷,因快到夜禁时辰,便让青袖骑马先行回了永平坊,自己则进了崇仁坊。

    李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从车上下来,文喜这才明白过来,“明月,月,约…原来大王让王妃到崇仁坊游玩,是有约啊。”

    “我本以为宫宴会如往常一样在黄昏入夜时就能结束,谁知道河东节度使陆善竟在中秋夜认起了亲,这才耽搁了时辰。”李忱解释道,“我本是想利用中秋夜带你在长安城好好游玩一番的,抱歉,让你久等了。”

    “游玩倒也不必。”苏荷说道,“雍王与普通人相比,过于显眼,我可不想招蜂引蝶,平白受人目光。”

    “我…”

    “我有话要同你说,”苏荷又道,“不过不能在这儿。”

    李忱听明白后,唤来文喜,“中秋宴刚过,不能往舅父家跑,今晚就先找一家旅舍住下吧。”

    “喏。”

    文喜带路,来到一家在崇仁坊还算有名气的旅舍,店家见李忱身上的公服与金带,自然不敢怠慢,便从柜台弓腰走了出来。

    “官人。”店家弓腰叉手,“娘子。”

    “可还有住宿的房间?”李忱问道。

    “有的有的。”店家连忙点头,“刚好还有两间。”

    “我们有三个人。”李忱说道。

    店家愣住,“官人与娘子不住在一间么?”他原以为李忱与苏荷是一对官家夫妻,没有想到看走了眼,“小的还以为官人与娘子…今儿中秋夜,所以住宿的客人有些多,店中仅剩下两个房间了。”

    李忱看了一眼苏荷,“就这样吧,本就是夫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荷道。

    “文喜。”李忱道。

    “喏。”文喜拿出钱袋。

    于是三人便定了两间房,马车与马则交由旅舍喂养。

    李忱将其中一把钥匙与门牌给了苏荷,“文喜跟着我便好。”

    “不行。”两间房并不挨着,苏荷便将钥匙丢给了文喜,推着李忱走向另一间房,“你身上可是与苏家满门牵连着的,我不放心你与杨喜,就算是主仆,多少还是有些不便的。”

    进入房间,苏荷将灯烛点亮,屋子不算大,但还算干净整洁,李忱问道:“适才七娘说有要事…”

    “这事,先不着急说。”苏荷走到一张胡椅前坐下,“我适才推你入内,在你身上闻到了女子的脂粉味儿,与那日入宫时,张贵妃身上的很是相似,原来你一直未出宫,竟是去私会旧情人了。”

    “…”

    作者有话说:

    李忱:“老婆吃醋了怎么办?”

    苏荷:“滚,谁是你老婆。”

    只是定婚,常见面都不太好,更何况睡觉觉(苏荷当她是女的,没想那么多…)

    另外她提前告诉老婆身份,是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因为她算准了,皇帝既然下旨赐婚,对苏荷这种性格,应该会很放心,所以日后会有许多要求助苏荷的地方,毕竟自己腿脚不方便,这也是李忱提前告知的原因之一,未雨绸缪。

    而不是所谓因为是cp就信任,那么儿戏,不要觉得李忱大义炳然,看着像个正人君子,其实她算是有点虚伪吧,心眼子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