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才微微泛起一点白,四处都还笼罩着雾气,朦朦胧胧给添了一层纱,现下正是冬季,天格外的冷,哈出去的气都像是要结了冰,在小竹村后山边缘的小破房子里面,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土炕上的小双儿脸色煞白,蜷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病态的瘦弱,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尽力想压制住咳嗽的声音,不让外面的人听到,但还是无用功。
田玉缓了好一会才停下来,他扯了扯被子想把头蒙起来,眼眶泛着红。
他苦笑一声,一年多以来的病痛早已将他折磨的不成人样,他自知命不久矣。
村里人说的不错,他还当真是个扫把星,现在连他自己都受到牵连,只希望夫君不要被他影响,等他走了以后能好好地把日子过起来......
正在煎药的汉子听见了屋里的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扇子,推开门,几步绕到炕前,看着炕上那一团凸起的小包,深呼吸一口气上前查看。
田玉眼睛还红红的,何明生心里像刀绞,但是他依旧镇定,温声安抚着田玉的情绪。
“怎么了玉儿,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大夫说了,这药得慢慢喝着,才会见效,你别着急。”
他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田玉的背,给他顺气,再端起一旁的热水给田玉润喉。
“夫君,别买药了,把钱攒下来,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等我走了......”
何明生最听不得田玉说这些话,连忙打断:“不许胡说,大夫都说了你能好,咱们要好好听大夫的话,知道吗?”
田玉含着眼泪默默点点头,他一点都不想死,也想长长久久陪在夫君身边,他的苦日子过得已经够多了,这辈子唯一尝过的一点甜,一定要豁出命来守着。
何明生给他擦了擦眼角,慢慢说道:“再睡一会吧,时间还早着,你别怕,有我在呢,等你好了我们就又去镇上看桃花,你不是最喜欢了吗?之后还可以顺道再去福满堂去买些你最喜欢的白玉糕......”
何明生一句一句,说着未来的景象,说着以后的美好生活,或许这样就能激发起田玉身体的生的渴望,能出现神迹。
田玉缓缓睡去,何明生给他掖了掖被角,静静朝着外面走去,坐回煎药的小炉子面前,才终于忍不住鼻酸。
眼泪直直往下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下一句是“只是未到伤心处”。
药炉子冒起一股子热浪,何明生擦擦眼泪,真苦啊。
田玉他娘在生他的时候大出血难产,足足一整天才生下来,产婆抱出来一看还是个哥儿,他爹就更加嫌弃了,还没来得及让他娘看一眼人就已经没了。
他娘死了,被草草下了葬了事,至于田玉,他爹就算再嫌弃,也是自家的孩子,捏着鼻子养大了以后也能换个聘礼钱。
只是村里人就喜欢嚼舌根,总爱在他爹耳朵边念叨:“玉哥儿是个命硬的啊,一出生就克死了娘,你可得小心点啊。”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田玉克亲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这也无疑让田玉在家中的处境更加难过,从小睡的是柴房,吃的是剩饭,后来更是非打即骂。
他哥田有望好吃懒做不学好,他爹是个酒鬼,都归于了田玉给他们家带来了霉运。
终于有一天他爹喝醉酒走夜路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
等捞出来人都泡肿了,十分骇人,更加坐实了谣言,说田玉不仅克亲还是个扫把星,谁都不愿意接近他,怕被他克着。
田有望也害怕早早就准备着要把田玉卖出去,亲戚们也不管,要不是村长压着,田玉怕是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何明生第一次见田玉的时候,他躲在山后的土埂旁偷偷的哭,哭声断断续续呜呜咽咽,路过的何明生有些不落忍,走过去拿了块方巾给他擦眼泪。
那时的田玉已经十七岁了,没人愿意娶他,有村长在,他哥也没办法把人卖了,就这样拖了下来。
动静把田玉吓了一跳,马上憋住了眼泪,不敢再哭,因为他一哭就会被打的更狠,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说是方巾也只是一块粗布,被裁得方方正正的,还算干净,何明生也是个没娘的孩子,有好东西自然也落不到他身上。
却是田玉除了村长一家以外得到的第一份善意,他不想把霉运传给这个汉子,胡乱擦擦眼泪跑开了。
在他离开之际何明生好像听见了一声“谢谢”,但是很快也就消散在了风里,吹过何明生的耳畔,不禁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瘦弱的背影已经远去,何明生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直忙着做工攒钱,村里的事不怎么关注,只是在饭桌上听了两句后娘王氏的闲话。
他没时间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儿,只唏嘘一声后又投入到了忙碌的生活中。
他亲娘生了他就跟货郎跑了,他爹后来又娶了隔壁小河村一个泼辣的女人王氏作他的后娘,后娘名声差他爹跑了媳妇儿,两方都不太满意但还是定了下来。
刚进门的时候,王氏对何明生还有几分好的,等生下了何大宝以后,整个人就大变样了。
这天他经过两人屋前听到了王氏在撺掇他爹赶紧给他娶个媳妇好把他分出去,他爹也含含糊糊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也没反对。
他知道王氏的心思,他爹年纪也大了,早早把他分出去,就算后面有个什么意外,得利最多的也是她生的儿子何大宝,只是他爹的态度到底有些让他受伤。
何明生自然不会接受,可是在知道了结亲对象是田玉之后,他在炕上躺了一晚都在想这事。
他想着田玉那张哭泣着的脸,或许这是老天给他做的主,第二天他平静着接受了这场亲事。
何明生他爹何运至一开始是有些不乐意的,万一被克着了怎么办?但是在王氏的劝说下,还是点头了。
因为田有望放话了说了只要三百个钱就能把田玉买回去,村里娶个媳妇或者夫郎少说也要五百个钱还不算席面,再找不着这样好的事了。
王氏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巴不得让田玉赶紧把何明生给克死了,那家里的东西就都是她儿子的了。
仪式简陋,象征性放了几个炮仗,田玉穿的破旧,头上盖了一层已经有些看不清颜色的红布,被田有望推搡着进了何明生的屋子。
何明生瞪了田有望一眼,扶着田玉去他的炕上坐下,瘦小可怜,何明生有些心疼。
摆了一桌请了村长,这亲就算是结成了,席面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错来,但是何明生还是觉得委屈了田玉。
一辈子的事就这样凑合了,他自己做工攒下了不少钱,可是现在还没分家不想让王氏他们知道,只能等以后再补偿田玉了。
这样想着,他悄悄瞟了一眼屋子,有些心热。
田有望胡吃海塞了一顿,砸吧砸吧嘴拿上钱就走了,一个招呼都没打,看的几人很是反胃,也没怎么动筷。
在王氏的不断暗示下何运至放下筷子,总算是开口进入正题:“正刚哥,你看明生现在也结亲了,大宝年纪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屋子了,现在家里实在住不开,索性就分家吧,今天也是劳你做个见证。”
村长名叫何正刚,处事公正很受村民们敬重,家长里短有能帮到的都不会推辞。
听到何运至的话,村长面色有些不好,哪有父母还在的就分家啊?
“想清楚了?运至老弟,你和我说实话,真是这个原因吗?”
何正刚的质问让何运至明显有些慌了,分家的事本来就没提前给何明生知会一声,何运至还是有些心虚的,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什么。
王氏看的着急就替他开口了:“是啊,村长,这后娘难当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故意撵明生走呢,可是这家里也确实住不开了啊。”
王氏一副慈母面孔痛心疾首的表情。
何正刚根本不理她,再对着何运至问:“你媳妇说的是真的?”
话已经说出口了自然没有回头路,何运至也跟着点了点头,何正刚有些看不下去,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何明生自己开口了:“村长叔,就劳您做个主,替我们分了吧。”
何运至有些惊讶,何正刚看着他坚定的脸,再想想屋子里的田玉,两个命苦的孩子,离了这家或许也能过得舒心些,叹了口气:“行吧,你们打算怎么分?”
眼看村长答应了,何运至按照之前和王氏商量好的说:“后山那前面有个小屋子,就分给明生住吧,银钱确实没有多的了,大宝年纪还小怎么的也得为他打算着呢,就分一两银子,其余的再没有了......”
“简直胡闹!一间破屋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人,只分一两,田产这些没有明生小子一份?”
村长都有些恼了,怎么这么糊涂,被一个妇人牵着鼻子走,反倒这样对自己的亲儿子,以后怎么能落的好?
都说三岁看老,何运至那小儿子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以后怕是有得他受了。
“村长,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苛待了明生,家里就是这条件啊,田地不过几亩,明生年轻能干着呢,反倒是现在我和他爹年纪大了,不得给自己留着点?”
王氏怕何运至听着觉得可怜就反悔,也不装了直直就说道。
何正刚的脾气也上来了,直接冷下了脸:“闭嘴,哪有你插话的份?”
王氏一下就噤声了,知道厉害,不敢再开口,何明生看他爹还是沉默着没说话,也就真的死了心。
“爹,我知道您养我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家里要分家我没意见,刚才您说的那些东西我能接受,但是我要一封断亲书还有玉哥儿的卖身契,恕儿子以后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
村长猛地一听就要阻止,断亲在他们村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只是何明生又赶紧朝着他说道:“村长叔,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只是我意已决,求您成全我们吧。”
何运至也傻了眼,他只想分家没想过断亲,王氏却在一旁打起了算盘,觉得断亲这是好事,以后扫把星克也克不到他们!
再说了,她就不信家里有活儿他能舍得他爹劳累?
王氏上前把何运至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半天,最后何运至走过来,何正刚审视的目光让他有些难堪。
王氏见状又在背后用手捅了他两下,才憋出来:“就依明生的吧。”
他看了何明生一眼,随后又想到了那个跑了的女人,最后一点不忍也消散了。
既然双方都这样决定了,村长也没得说,按理说何明生是长子家产也有他一份,可是何明生不在乎,断个干净好,他相信他和田玉一定能过得比现在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