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晟又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这才慢悠悠应道:“在看你的作品。”
迟遇面孔忽红忽白,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怎么……你、你为什么……”
他想说,你怎么会有这本书。你为什么要看这么幼稚的东西。
可是又惊又窘之下,他没办法利索地把这句话说完。
就这么词不达意的半截话,谢卿晟居然听懂了。
这人气定神闲地回答了迟遇的疑问:“是迟笑给我的。”
“她说,这是哥哥给她画的书,特别好看特别有意思,让我一定要认真看。”
迟遇连耳根子都烧红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不是……不是给其他人看的!”
这本书,是迟遇仿着机器猫的故事画出来的。
很早之前,妈妈从城里带了一本《机器猫》回来。
迟遇很喜欢,还不认识字的迟笑也很喜欢。
等到迟笑开始认字,开始自己看书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余钱可以买闲书了。
迟笑就只能把这一本漫画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不停地问哥哥,这之后还有什么故事,那只机器猫还有什么神奇的道具。
看着眼巴巴的笑笑,迟遇仿着漫画书的模样,在作业本的背面画下了第一个格子,往里面填了一只歪歪扭扭的机器猫:“哥哥跟你说哦,机器猫这次用任意门,带大雄去了一个特别好玩儿的地方……”
渐渐的,迟遇画得越来越多。
机器猫也不再歪歪扭扭,还有了各种表情。
每次迟笑看到哥哥画的故事,都会嘻嘻哈哈笑很久。
后来,迟遇干脆将这些画钉在一起,做成了只有迟笑一位读者的“书”。
他完全没想到,迟笑竟然会把这本书拿给谢卿晟?
这时,谢卿晟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迟笑只是想让她哥哥的朋友知道,她哥哥有多优秀。”
迟遇的憋得更红了。
他咬着嘴唇,小声地又重复了一遍:“总之,那本书……不是给其他人看的。”
谢卿晟在前面应了一声“好”,当真将书页合上了。
这人竟然这么好说话?
迟遇有些不敢相信。
片刻后,他壮着胆子,试探着又问了一句:“那你,能不能把书还给我……”
谢卿晟:“当然。”
对方将书递了过来,同时道:“我也很喜欢机器猫。”
迟遇:“……?”
谢卿晟:“所以,你将来想给我看的时候,再把这本书借我。”
迟遇:“哦,好。”
他嘴上这么应着,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可能。
这本书,不需要其他任何读者。
*
这本书,谢卿晟在上一世并没有看到过。
上一世,他只是听迟笑说过,
“哥哥小时候为了哄我高兴,还专门给我画了机器猫同人呢!画得可好了!”
“说起来,那是哥哥最早的作品了?”
后来迟遇去江城打工挣钱,迟笑自己去住校读书,这本书被留在北水镇那间老屋子,在一次大雨漏水里被泡成了渣渣。
这一次,谢卿晟终于看到了。
那稚嫩的,天真的,同时认真无比的一笔一划。
虽然只看到了一个开头。
但谢卿晟相信……
会有那么一天,迟遇会愿意在灯下为自己打开这本书。
*
车直接开到了医院。
和医生之前沟通的一样,迟笑只需要做一个微创的封堵手术,在心脏位置放一个“封堵器”,并不需要真正的“开胸”。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
尽管迟遇知道,这次手术找了很有经验的医生,手术风险本身也不高,但当迟笑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还是紧张得两眼发直,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
他在心里低声说着:没事的,没事的,小手术,小手术,笑笑一定没事的……
可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妈妈临走前的一幕幕。
最开始,看上去只是一次小感冒,一次发烧。
妈妈嘴唇干得裂开,还在微笑着说“妈妈没事哦,喝点药就好了。”
可是妈妈再也没有好起来。
迟遇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不要再回想了。
他不停地说着:不会再这样了,不会再这样了。
可却有另一个声音在问:真的吗?真的不会吗?
迟遇垂着头,抱着胳膊的手指如此用力,以至于抠进了肉里。
就在他开始忍不住浑身发抖时,一只手稳稳按住了他肩膀。
那个之前总是表现得高高在上的声音,像是在哄什么小动物般的温柔:
“不会有事的。”
“迟笑现在很安全。”
迟遇并未抬头,身体的颤抖却慢慢止住了。
他低声应道:“嗯。”
对方又道:“对了,你报的是江大?什么专业?”
迟遇:“计算机。”
谢卿晟:“是因为喜欢?”
迟遇愣了下:“喜欢?”
对此时的迟遇来说,“喜欢”是个太奢侈的行为。
他摇摇头:“我只是听说这个能赚钱。”
北水镇中学根本没有像样的机房,迟遇连真正的键盘都没摸过。
但他在城里打工的时候,看到报纸上说计算机是热门专业,将来用人需求旺盛,能快速就业。
所以迟遇才会选这个专业。
这和喜欢不喜欢没有任何关系,只要能赚钱就行。
谢卿晟又问了几个问题。
迟遇都一一回答了。
两人就这么坐在手术室外面,谢卿晟问一句,迟遇答一句。
被这么一直揪着东问西问的,迟遇倒是没什么功夫去胡思乱想了。
不知不觉间,半个小时过去。
一位护士从手术室出来了。
迟遇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
原本站得笔直的迟遇,当听到“手术很成功”这几个字的时候,腿竟然软了一下。
还好谢卿晟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在原地缓了好几秒,迟遇才轻轻道:“笑笑……没事了?”
谢卿晟:“是的,她没事。”
*
由于手术是局麻,所以回到病房的迟笑又清醒又激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手术时的感受,根本不像个需要卧床休息的病人。
迟遇陪了她许久,直到小姑娘睡着了,他才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打算随便去找点吃的。
没想到,谢卿晟居然还在走廊上。
迟遇停下脚步,不解地叫了一声:“谢先生?”
此时,走廊外阳光正好。
盛夏的阳光被繁密的梧桐叶过滤了一层,温柔地透过窗户,落在了少年身上。
迟遇的五官原本就生得精巧柔和,只是常年都带着“横眉冷对”的气质,将眉眼生生伪装出了冷淡刚强的模样。
但今天,他满心都是“妹妹的病终于有着落了”的欢喜,脸庞上的线条不自觉的柔软下来。
在明亮的光线下,他白皙的面孔像是泛着微光的精美瓷器,又像是刚摘下来、能掐出水的果实,让任何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眼。
谢卿晟不禁再次推了下墨镜,唯恐少年会发现这墨镜之下的视线到底有多灼热。
他轻咳一下,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还好?”
迟遇点了点头。
谢卿晟没有再说话。
迟遇的手背到身后,嘴唇翕动好几下,最终才以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嗫嚅着:“谢谢……谢先生。”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人说过谢谢了。
没有任何人,对他,对笑笑,做过一件值得道谢的事。
尽管谢卿晟只是在扮演他的角色,尽管谢卿晟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尽管这一切都是协议的一部分……
但无论如何,感谢他安排了手术。
谢卿晟再次轻咳一下,道:“你这么称呼,不别扭吗?”
迟遇:“……诶?”
谢卿晟:“谢谢谢先生?三个谢?”
迟遇:“……”
谢卿晟:“将来有人来验收了,你总不能当着他们也叫我‘谢先生’。”
降低了警惕心的迟遇,一时间完全忘了要辩驳、要伪装,不自觉地露出了他刻意收起来的温顺模样:“那……那我应该称呼你什么?”
谢卿晟:“叫名字,两个字。”
迟遇犹豫一下,小声道:“……卿晟?“
虽然叫两个字有点亲密,但反正是角色扮演所需,迟遇并没有太抗拒这个叫法。
可奇怪的是,谢卿晟听到这两个字后,雕塑般坐在椅子上,身体一丝动作也没有——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冲击。
见谢卿晟迟迟没有应声,迟遇心道是不是谢卿晟其实并不习惯被这么称呼,便又道:“要不……我还是直接叫三个字的?这样会不会更合适?”
谢卿晟道:“不用,两个字很好。”
迟遇:“……哦。”
谢卿晟站起身,将一个保温桶递过去:“刘叔给你准备的。”
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迟遇接过盛着新鲜饭菜的保温桶,人还有些呆呆的。
谢卿晟又道:“我今天先走了,明天再来。”
迟遇抿了下嘴唇,道:“明天……我自己就可以了。”
“你……不用……”
他想说,谢先生你不用做协议上没有约定的事。
不管是在病房外等着,又或者让人准备饭菜。
这些事,我……我不想说那么多次谢谢。
话未出口,谢卿晟突然弯曲手指,以指关节在椅背上轻敲两下。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迟遇抱着沉甸甸的保温桶,茫然地望着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谢卿晟。
谢卿晟道:“我们做个额外约定吧。”
迟遇:“约定?什么约定?”
谢卿晟:“当我们任何一个人像这样敲两下时,就代表接下来要说的话和协议里的条款没有关系。”
迟遇有点没跟上谢卿晟的思路,只疑惑地“啊”了一声。
谢卿晟:“比如——”
谢卿晟顿了一下。
迟遇定定地望着他,困惑道:“比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