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恩希尔德阁下。”
莱艮芬德选择亲自登门造访这个姓氏的时间,是一个黄昏艳丽的温暖傍晚。
拥有这个名字的男人从来都不是会懈怠工作的性子,更何况是女王亲自吩咐过的事情,可不知为何,这一次有关新庄园位置批复的等待已经超过了一个月仍然没有后续,莱艮芬德都已经做好了大部分的准备,仍然没有等到古恩希尔德的回应,无奈之下,他只好亲自过来一趟。
红发的年轻人在门外等候着,说是等候,其实很快就有人过来招呼了。
“是您呀,先生。”过来开门的是昔日的族长夫人,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消瘦和萦绕在眉宇间的哀怨与愁苦了,女人面颊红润笑容温柔,曾经单薄的身形因为几年的安稳生活渐渐变得丰腴起来,她有些泛旧的围裙上沾染着果酱和面粉,身上还带着烘烤后特有的温暖香气,像是蒙德的每个家庭里最常见的属于母亲的味道。
她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很热情的招呼着年轻人进来。
莱艮芬德在院中便停下脚步,和蒙德其他开辟了花园的人家不同,这里并没有种植太多花草,古恩希尔德只在这里种了一棵梣木和一些常见的花草作为点缀,据说是从最初的那一棵上折下来的嫩枝,生得郁郁葱葱,在院中落下一片清凉的阴影。
果然,无论多少次过来这里,他都还是会想要感慨。
区别迅速崛起后圈了一大片地盘建立庄园、几乎恨不得把女王宠爱的名声当做牌子挂在庄园门口的劳伦斯家族,古恩希尔德——这个亲手种下最初的梣木,并得以见证了神迹的男人,却仍然只是住在最普通的寻常屋舍,房前屋后忙忙碌碌招待客人的是古恩希尔德的妻子,屋内只有一名年纪偏大的女仆帮忙照顾他们年幼的小儿子。
不得不说,比起另外一位风头正盛的财务大臣,古恩希尔德这里却是看不出半点与他名声相符的尊贵荣华。
莱艮芬德先看见了他们的小儿子,和如今跟随在陛下身边的那位骑士小姐一样,这个小弟弟同样拥有一头如阳光般耀眼的金色头发和出色的好容貌,他站在门口,一脸好奇的看着这位客人。
男孩的眼神非常专注,因为父亲很少让外人进到院子里,更何况是允许坐在梣木下的椅子上——古恩希尔德在那里放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目前为止,只有偶尔回家看看的蒂娜姐姐有资格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
“希德。”男人宽大的手掌拍了拍儿子的头顶让他回去,而古恩希尔德本人则是接过了妻子手中的盘子一同走了出去,莱艮芬德对他微微颔首,看着古恩希尔德把盘子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上面放了几个刚刚洗干净的日落果,很常见的招待内容,但是对于古恩希尔德这个名字来说有些稍显寒酸了。
“不尝尝吗?”古恩希尔德笑眯眯的推了推盘子:“这棵树的果子很甜的,蒂娜偶尔还会带回去几颗,只不过陛下没有什么口腹之欲的追求,听说大多是让她旁边那个小家伙吃掉了。”
莱艮芬德拿起来一个,目光却又一次看向门口,叫做希德的男孩并没有离开,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盘子上,露出几分孩童特有的天真渴望。
他迟疑片刻,对着小男孩招招手。
古恩希尔德笑着叹口气,点头同意后,看着儿子高高兴兴跑过来,礼貌道谢以后这才接过客人递给他的日落果,然后跑回了屋子里。
他的目光落在莱艮芬德的脸上,像是这不过是一次稀松平常的见面会客,客客气气的问道:“阁下特意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吗?”
莱艮芬德没有立刻提起自己的事情。
“古恩希尔德这个名字的重量在蒙德应当是仅次于女王的,他的儿子却连一
个甜甜的日落果也不能随便吃吗?”
男人沉默片刻,许久才摇摇头,轻笑一声。
“你可能不知道前阵子劳伦斯才刚刚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到了今天,古恩希尔德居然仍然住在这样的地方,你若是想要用这副可怜兮兮的态度祈求陛下的垂怜,那也大可不必’……如果不是知道你才刚刚从归离集回来,我都要以为你和他是一起过来的了。”
莱艮芬德张了张嘴,忽然有些微妙的尴尬。
“……那位大人可能只是单纯觉得,凭您如今的名声和地位,不该如此。”
“我没有什么真正属于我的名声和地位可言,一切荣光皆为女王恩赐。”
古恩希尔德摇了摇头:“我族长的位置从我父亲那里继承,大家因为习惯与信赖所以选择相信我,而陛下最初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也是因为我的女儿蒂娜足够幸运。”
年轻人安静地听着,没有回答。
“事实上,我们的陛下并不曾认真偏爱某个部族,阁下……她只是正巧救下了我的女儿,顺便出现在我的面前,王需要一个让她走入人间的理由,至于这个人是谁,又是什么样的家伙,会为她带来什么样的回报,这些都不重要。”
莱艮芬德慢慢道:“可是劳伦斯大人却是觉得,这就是幸运与偏爱的象征。”
“是的。”
古恩希尔德点了点头。
“劳伦斯和我不同,他是个为权力而生的男人,太纯粹了,也太自我了,因为女王会让他与他的家族走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所以那个男人也会因此陷入对女王无比狂热的崇拜之中,不顾一切的为她燃烧灵魂……好在我们的陛下知道如何正确的使用他,所以我也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莱艮芬德听到这里,微微挑眉。
“我当然也不是在担心你,年轻人。”古恩希尔德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但是他的年纪和阅历都足够让他轻描淡写的对着眼前的客人说出这样的称呼,“你当然是个聪明人,和我与劳伦斯的幸运不同,你是依靠着自己的头脑和能力进入高塔的……比起幸运这种巧合的结果,我更愿意接纳你这样的存在。”
“您若是有什么话想说的话,不妨直说就是。”
古恩希尔德仍然称得上心平气和,“我猜你来这里,是为了女王不久之前叮嘱过我的一件事情:您在蒙德尚未有多少人踏足的全新土地上圈定了一片地方作为您的酒庄,那个范围不算小了,是需要陛下特意先提醒劳伦斯不要找你麻烦的程度。”
莱艮芬德微微低下头,却不见怯懦瑟缩的心虚。
“是的,先生。”
男人便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您在来的路上,有注意过如今的蒙德吗?”古恩希尔德忽然转移了话题,将目光看向了更远的位置,属于高塔孤王的布置已经被一点点被人类的痕迹所取代了,他亲自经手了之后所有的建设工作,可以说,除了他们的陛下,古恩希尔德敢说这里都没有人能比他更理解如今的蒙德到底有多美。
包括劳伦斯在内——古恩希尔德无比确信——哪怕那家伙名义上是钦定的负责人,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虽然那家伙几乎没怎么实地走过,也没有监督过任何一项工作的进程,但至少在拨款和分配物资这方面,劳伦斯的确是很痛快的。
“我亲自负责了如今蒙德的建设,先生,可以说你走过的每一条路,见过的每一处花园、走过的每一户人家,都是我的心血。”古恩希尔德慢吞吞地开口,“所以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有多少人希望我能去到一个更高的位置上——至少,这个位置不能比劳伦斯低。”
“但我知道我不能。”
古恩希尔德如此说道。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今
的蒙德人民对我的崇拜和信赖,都是本应该属于王的东西,但是他们之中很多人忽略了这一点,他们认为引导他们的那个人是我,做出这么多正确选择的是我,而且因为劳伦斯那个蠢……咳,总之,相信这一套的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为那位王效力越久,他就越能理解自己曾经为高塔孤王宣誓效忠的父辈、越能理解自己放弃一切也要去追随女王脚步的大女儿……能为这样一位君王效力,为她分担最重要的那部分工作,而她的光辉伟业中的一部分会留下自己的名字,只是想一想,他的血液都会为此沸腾燃烧。
只是很可惜的是,目前能理解这件事的人还是太少了。
“我拒绝进入高塔,原因也在这里——我代替王做了太多事情,却不小心掩盖了陛下在这里面付出的心血,这是错误的,也是最让我痛心的地方,莱艮芬德先生……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莱艮芬德沉默了很久,没有贸然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过去高塔孤王的阴影仍在,也许是女王执意将自己的存在痕迹从他们之中剥离出去,也许是因为古恩希尔德的确足够尽职尽责……无论背后的原因如何,事实就是许多人更愿意信赖古恩希尔德,却忽略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位王。
甚至于,他们之中的一部分,真心实意地不认为高塔的那位王为他们做过什么。
这不曾因为劳伦斯的轻蔑嘲讽产生半分情绪变化的男人,偏偏因为这件事情生了怒。
“我当然可以进入高塔,更近的侍奉在我王的身边……但我知道,我不可以,因为我比起那个位置,更希望蒙德的人民记住王的存在,尊重王的付出,敬畏王的一切——”
古恩希尔德一字一顿的说着,他的眼睛里明亮的柔光被沉重而压抑的阴影彻底取代,他的神情没有变化,语气也没有变化,但是当这个男人坐在这里,选择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什么人的时候,同样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继续在他面前维持着轻松自在的气氛。
“我不愿意看到有人一边接受女王的偏爱与帮助,一边把女王的荣耀换成自己的利益,任何人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他说的还算客气,而莱艮芬德也隐约明白了这位前辈的警告。
毕竟对外的说法,酿酒的方法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与王没有半点关系。
——的确,若是没有对女王的忠诚和敬畏心的话,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将这份功劳彻底纳为己有,毕竟女王的确如此吩咐过,他连那份负罪感都不需要亲自承担。
莱艮芬德不觉得这有问题,他们的陛下也不觉得这有问题。
可古恩希尔德唯独受不了这个。
“我们的陛下自始至终都更希望人类的事情交给自己处理,所以我想,这应当是她期待的结果。”莱艮芬德斟酌着自己的措辞,认认真真回答道,“我们都知道什么才是真实。”
“是的,先生。”古恩希尔德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我们都知道,但是,也是只有我们知道……故事的真相我可以告诉我的儿子,若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也可以看着我的儿子告知他的孩子,那么更久之后呢,先生?一百年,一千年,你能确定在千年之后的蒙德,我们的后代仍能记住‘真相’呢?”
莱艮芬德若有所思:“所以,并不是您忘了或是懈怠工作,只是因为您单纯不愿意马上批给我那片土地——您担心我就是那个会与王虚与委蛇的叛徒。”
对方没有否认。
“你太聪明了,年轻人,聪明,灵敏,有头脑也有手段,也很适合为王效力。”古恩希尔德慢吞吞地回答道,“但是我还是不放心你,你的步子迈得比劳伦斯还要快,年轻是最大的依仗,但年轻也是最大的变数。”
年轻人很乖巧地低下了头,没
有对这番话表达出半点的不满。
“我只是希望,我可以相信你,年轻人。”
他轻轻说道。
“……不要辜负了女王的信任和她的慈悲,你的年纪也许还不足以支撑你理解,但是那是比我等的生命和灵魂更加珍贵的至宝。”
古恩希尔德说了很多,但他终归还只是个普通人的身份,所以莱艮芬德也不能给出更多的承诺,他足够谦逊,却也有相应的傲慢——他的俯首与承诺是只会献给王的祭礼,还不至于任谁来提醒一句都要给出回应。
古恩希尔德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只是在自己的范围内点到即止。
果不其然,很快,红发的年轻人就抬起了头,一双眼亮如星火:“我理解您的不安,但是您的这份提醒……”
“不必如此看我。”古恩希尔德幽幽说道,“陛下不知道我会对你说这些……她现在偏心眼你偏心得很呢,就算真的知道了也只会埋怨我对你太粗鲁,不会做什么的。”
莱艮芬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而古恩希尔德看着他的笑容,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我是真的很难过啊,阁下。”
这一刻,古恩希尔德又变回了那个大多数人熟悉的那个温柔和善又好脾气的族长先生了,他眼中那种压抑的阴影重新化作了某种柔软过头的忧郁和悲伤,“‘愿荣光尽归女王’,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在蒙德的街头听见这样的声音呢。”
这有点难。
莱艮芬德在心里想,毕竟他们的陛下看起来很不想到处贴自己名牌的样子。
“总会有一天的,先生。”莱艮芬德安慰道。但是他的安慰并不算多成功,好在屋内很快传来了小男孩脆生生的附和声:“愿荣光尽归女王!”
古恩希尔德喜笑颜开。
他从椅子上起身,过去把自己的小儿子抱起来,亲了亲他幼嫩的白皙脸颊:“是谁这么聪明呀,是我们的小希德呀”
男孩跟着咯咯笑起来,而气场已经彻底柔和下来的古恩希尔德也回头看了一眼下意识跟着起身的红发年轻人,微笑道:“晚上烤了些蜂蜜甜饼,要不要进来尝尝?”
莱艮芬德下意识地正准备回答,忽然瞥见屋内闪过一点夺目的金色流光,秘银打造的剑鞘在门口一闪而过,他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年轻人顺着古恩希尔德肩头看了过去,瞥见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蒂娜·古恩希尔德站在阴影处,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听了多久,与他目光对视的那一刻,这身材高挑修长的女骑士只是歪了歪头,神色如常的对他笑了笑。
“……”
莱艮芬德的喉结滚了滚,面对女王仍能面不改色的年轻人,第一次僵住了舌头。
“怎么了,年轻人。”
更加年长的这个古恩希尔德转头看着僵在原地的年轻人,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态度。
“不是说了吗?陛下不会知道我对你说了什么的,就算知道了也没关系,她现在偏心你偏心得很呢。”
希德仍乖乖坐在父亲的手臂上,对着僵站在那里的小哥哥露出一个乖巧的甜笑。
“好啦,别站在那里了。”
古恩希尔德笑道。
“蒂娜只是回来吃饭的,不必想太多……蜂蜜烤饼的味道不错,晚上在这儿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