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魏璋的死引发了轩然大波。
他的尸体成了争夺的对象, 最后被玄甲卫成功抢回了军营。
他被十三卫箭杀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传遍逐鹿中原的几支势力,齐王百口莫辩,他毫无证据证明不是自己杀的, 徐应白手中却有魏璋的尸体和那要了魏璋性命的凶器。
消息最先传到定襄郡。
皇后焦悟宁以凤印代国玺, 尊七皇子魏珩为新皇, 魏珩又立刻昭告天下,将焦悟宁的孩子立为太子,尊焦悟宁为皇太后。
焦家因此立刻倒戈向徐应白一边,带了一群府军在城内与齐王姜严分庭抗礼。
扶风城的城门就这样在焦家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被撞开。
齐王能屈能伸,立刻准备带兵撤退回幽州。
然而, 自幽州八百里加急奔袭而来的传令兵涕泗横流, 对着齐王痛哭流涕:“王爷!有一支……有一支兵马已经在攻打幽州!!!”
这对齐王姜严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不由得抬起头往远处看去,训练有素的玄甲卫如蜂群一般压过来, 大军之中白衣轻甲的将军无比显眼。
“狗贼!”齐王忍不住破口大骂。
徐应白苍白着脸,却微微勾起了嘴角, 那是一个冷静淡然而又势在必得的微笑。
而后他举起自己的右手,风轻云淡地往下压。
四周的玄甲卫吼叫起来, 高呼声如浪潮从军队前锋传至军队末尾, 锋利的刀尖自徐应白身侧而过直对向外。
这是一支气势汹汹, 即将夺取胜利的军队。
齐王的十三卫一半掩护他往外逃去, 一半成了玄甲卫铁蹄下的野鬼和俘虏。
徐应白勒马在原地看着玄甲卫向前冲锋, 迟来的疼痛终于突破了药物的压制爆发出来, 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徐应白身形微微一顿,手背凸起青筋。他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微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
满口的血腥涌上来, 徐应白有一阵犯恶心,眼前的千军万马, 耳边的高声呼号一瞬间变得遥远又无测。
又在下一刻变得清晰无比。
激战正酣,这个时候,徐应白自知不能露出一点异样。
主帅这个时候不见了,军心要从哪里找?
铁锈味的鲜血被徐应白硬生生咽下去,那苍白枯槁的唇边溢出的血线被他飞快地用手擦掉。
飞速跳着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腔来,无尽的冷爬上徐应白的脊背。
他死死勒住缰绳,孟凡察觉到不对,紧张道:“主子。”
徐应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不敢开口,怕一开口,鲜血就会漫出来。
孟凡担忧地看着徐应白,嗫嚅了一下想开口,但看到徐应白冷硬的神情,又讪讪闭上了嘴。
战事从清晨一直打到傍晚,扶风郡终于被完全收复。
也最终完成了对长安的包围。
徐应白骑着马进了城。
马匹摇晃,徐应白眼前有些发黑,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对打赢的大军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后背的衣裳是什么时候被冷汗完全打湿,又被萧瑟的秋风吹干。
整饬好的军队训练有素地就地休息,徐应白勒着缰绳往营帐那边走。
他已经力竭,渐渐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忽然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两声急切的呼喊。
“老师!”
“主子!”
两声呼唤重叠在一起,徐应白恍惚了一瞬,才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和难以抑制的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孟凡飞身上前,赶在徐应白倒下之前把徐应白接住了,魏珩焦急地半跪在徐应白身边:“老师……老师!!!”
少年的呼喊堪堪唤回徐应白半分清明,他勉强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在魏珩脸上扫了一下,又很快因为刻骨的疼痛而涣散开来。
紧接着,徐应白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将苍白的皮肤和白色的衣袍全部濡湿染红。
魏珩慌张地站起来,对着周边的暗卫喊道:“去找太医!快去找太医!!!”
孟凡不敢再耽搁,立刻把徐应白带进了营帐里面。
没过多久,陈岁被几个暗卫架进了营帐里面。
徐应白此时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任由魏珩怎么呼唤都没再动过,陈岁快速将自己的药箱放下,上前两步给徐应白把脉。
他眉头紧锁地探了半刻钟的脉,紧接着掏出自己的针,往徐应白身上几个大穴刺下去。
徐应白的身体因此剧烈地颤抖着,孟凡和几名暗卫赶紧按住了他的四肢,方便陈岁施针,而后不久,徐应白一口黑血喷在了被子上面。
他发出几声低低的,几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陈岁扎完针,掏出纸笔写了张方子,递给一旁的暗卫,让他们赶紧去抓药煎药。
那煎好的药汤魏珩和孟凡都一开始喂不进去,到后来实在是没办法,只好硬灌进了徐应白的嘴里。
一直折腾到半夜,徐应白的终于不再咳血。等到了四更天时,外头风吹云散,星子和月亮冒了头,徐应白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营帐里面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没敢睡,在营帐里面守着他。
魏珩见徐应白醒了,眼眶顿时红得更厉害,小心翼翼地扶着徐应白地肩膀,让徐应白坐起来。
陈岁又上前去给徐应白把脉,等号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脉象细弱得快要探不到了。
徐应白全身无力而酸痛,冷得发抖,魏珩摸到他的肩膀都被冰得打颤,赶紧捞起狐裘披在徐应白身上。
徐应白一边拉住狐裘一角,一边看着陈岁,脸上的神情平静至极。
陈岁忍不住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陈太医……咳咳,”徐应白顿了顿,捂着嘴咳嗽着,肋骨都被震得生疼,“不必避讳……”
他勾起嘴角又放下,很轻地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陈岁欲言又止。
没等他开口,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轻微地动了动,声音很温和,像是在说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也是……都这样了,也确实……咳咳活不了多久了。”
“老师!”魏珩扯住他的衣袖,嗓音发颤,“别这样……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徐应白勉力抬起手,擦掉了魏珩眼角的泪水,小声说:“……都要、咳咳、当皇帝了,怎么和静……静微一样爱哭了。”
魏珩被这么一说,更憋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另一边,陈岁默默地看着徐应白:“大人,若能伐骨洗髓,或许还能挣一线生机。”
徐应白静静地看着陈岁,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陈岁嗫嚅了一下,也没说出口,显然他也没想到,刘听玄口中的“朋友”会是徐应白。
他们都知道,如今的条件,想要伐骨洗髓简直难上加难。
行军路上去哪里找那么多药材,又去哪里找那么多高明的大夫?
更何况,他们很快就要进军长安了,战场上一瞬之间万象变化,哪里能耽搁那么久?
“用药吧,”徐应白淡淡道,“如果用最猛的药,我能撑多久?”
“大人,”陈岁艰难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开口道,“您已是强弩之末,单纯用药除了减轻痛苦以外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徐应白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这简直是最坏的结果。
“按现今的状况,若不伐骨洗髓,”陈岁接着道,“大人好生养着,约莫能撑一两个月。”
“至于确切时日,”陈岁惭愧道,“我学艺不精,还不到能诊出确切时日的地步。”
没想到,徐应白闻言居然轻轻弯起了眼角。
他笑得很温和,唇瓣上枯槁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一两个月啊……打个对折吧,”徐应白温声道,“若是运气好,或许能再见一面吧。”
魏珩和一众暗卫顿时无言,有暗卫悄悄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抹眼睛。
他们都知道徐应白话中的意思。
魏珩吸了吸鼻子,抬手恶狠狠擦了一下眼睛,扬起一个难看的笑,也不知是在安慰谁:“会的……老师,一定会再见的。”
远在万里之外的幽州城,付凌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忍不住抬眼望向天边遥远的明月,大风层层叠叠,厚重的黑紫暗云渐渐遮住那清淡的月光。
付凌疑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心慌。
他忍不住用左手抚上右手的手腕,那上面扣着一根没有任何配饰的普通红绳。
这么一动,他身上的伤口皲裂开来,肩膀那里一道深深的砍伤血肉模糊,军医包扎得太急,并不仔细,绷带被血洇透,隐约能看见白骨。
但付凌疑却不得疼,那根红绳跟麻沸散似的,短暂地让他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伤。
大军徐徐进城,幽州留守的官员向他们呈上降书。
这些官员们战战兢兢,两股战战地将大军迎进了幽州城。
付凌疑勒着缰绳,又看向天边,月亮已经被完全遮住了。
他忧心忡忡地转过了头,乌黑的眼眸压着一团难以言喻的慌张。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幽州。”付凌疑问身前的李毅。
他升迁很快,因为杀人足够凶狠,又识文断字会兵法,如今已经是李毅的副官。
“过两日吧,兵马需要休整,之后还得收拾齐王的兵马,”李毅将降书抛起又接住,眉头一挑,没个正形样,“怎么,你又想你家太尉了?”
付凌疑紧紧盯着手上的红绳:“……嗯……”
“我……”付凌疑眼眸昏暗,压抑着心底的不安,哑着嗓子道,“我想现在……就见到他。”
下雪
可是付凌疑不能去见徐应白。
遥远的路途和未结束的战争拖慢了他的脚步。
他走不了。
大军攻下幽州一番休整之后迅速南下, 一路急行军往渭水赶去,堵死齐王逃亡的道路,不给他割据一方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们在半途就找到了齐王的主力, 李毅悍然出兵, 对着齐王就是穷追猛打。
与此同时, 徐应白带着的玄甲卫已经完成了对长安的全部包围,兵马分七路围攻长安。
冷然的秋风下,叶永宁轻甲在身,长/枪在手,带领一路兵马离开定襄城, 城楼上, 叶永仪和焦悟宁给他们送行。
叶永宁回身摆手告别,转头就策马带着大军离开。
十七被焦悟宁抱在怀里, 好奇地看着千军万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幼子无知,她还太小, 不懂得此时此刻地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抱着她的母亲会红着眼眶。她用牙床啃着自己的手指, 见众人都不说话, 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感染到, 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婴孩嘹亮的哭声并没有传到叶永宁那里, 她耳边是呼呼风声, 带着她赶赴战场。
七支兵马对长安的合围, 其势之凶悍让人咋舌。
徐应白因为日益颓败的身体没能再上战场,只能待在后方调兵遣将。
战事打了快二十日, 舆图上长安城门几次易帜, 争夺异常地激烈。
传令兵一个接着一个狂奔进营帐,又一个接着一个从营帐狂奔而出。
“报——叶将军夺下安化门!!!”
“报——通化门求援!!!”
“报——明德门已被冯将军攻陷!!!”
…………
战报被传令兵一次又一次传进大营, 每一次都能看见徐应白稳稳地坐在舆图前面。他冷静而认真地听完传令兵的带来的消息,根据战报一次又一次地分析军情,调整作战计划。
他的冷静和淡然让所有人都心安,因此战场上瞬息的输赢和城门反复失去又反复夺回的城门没有打击到玄甲卫的信心,反而越战越勇。
城内,肃王和宁王顶着巨大的压力守着长安的十二道门。
他们没想到徐应白能和他们耗那么久。
徐应白占有长安周围的城池,粮草补给源源不断,而长安通路被徐应白四面切断,成了一座孤城。
战事本来就消耗巨大,在这样的状况下,长安的补给已经消耗殆尽。
肃王烦躁地看着面前的舆图,最后忍不住把躲在角落里的刘莽揪出来,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他要死了吗?!你不是说他中了血千夜吗?!他为什么还活着!!!”
刘莽佝偻着腰:“奴婢发誓!奴婢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肃王:“千真万确?那他为什么还这么活蹦乱跳地来攻打我们!”
他眯了眯眼:“你莫不是在骗我们!”
刘莽大声道:“奴婢不敢!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雷劈!!!”
他话音刚落,浑身脏灰,伤痕累累的传令兵踉跄着跑进了大营,刚一开口就摔在了地上,后背插着四五根铁箭。
“嗬呃……朱雀门……被攻陷,”传令兵张口就是鲜血,“敌军……已进朱雀……朱雀大街……快——”
他话没说完,头就一歪,彻底断了气。
在他断气的那一刻,长安城内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
千万铁蹄已进长安!
乌压压的士兵后面,徐应白在万众瞩目下骑着马进了朱雀门。
“传令,投降不杀,”徐应白语气冷肃,眉目含霜,“若有抵抗,杀无赦——”
“若能斩杀宁、肃二王者,赏百金,提供线索者,免罪赏十金。”
“传令——”
千人呼万人喊,呼号震天。
玄甲卫嘶吼着传递徐应白的命令,声浪从中间传至外围,声势浩大地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北府兵和骠骑军已经无力再抵抗,只能四下奔逃。
宁王和肃王趁乱想要逃出长安,他们换上了平民的装束,装上了自己的财物就分道扬镳,飞奔出逃。
刘莽一瘸一拐地走在他们身后,刚才肃王一气之下打瘸了他一条腿。
他满怀恨意地看着他们两个逃跑的方向,耳边传来玄甲卫洪亮的喊声。
刘莽阴恻恻地咬了咬牙,突然扔掉手里的拐杖,坐在地上指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宁王和肃王跑了!我看见了他们!他们往那儿跑了!!!”
负责搜查的玄甲卫训练有素地分了两路狂追而去!
刘莽瘫坐在地上,看见远处的肃王被一名玄甲卫飞身压在了地上,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然而不一会儿,刘莽猖狂的笑声就像鸡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停住了。
一双黑靴停在他前面。
刘莽从下往上看过去,在看清来人全脸时,全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魏珩穿着一身轻甲,剔透而毫无波澜地目光看着刘莽。
他神情殊无笑意,嘴角却扬起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十分有礼地看着刘莽:“真巧啊,这也能遇见。刘大人,好久不见,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刘莽慌张地往后面挪动身子,魏珩身后的几名士兵已经在魏珩的示意下越向刘莽。
魏珩淡淡地转过了身,带着其余人继续追击。
他的身后,传来刘莽惊天动地的惨叫和求饶声。
长安城内的战斗从凌晨到夜晚,至深夜方才结束。
城内烽火狼烟,哀嚎遍地,整休完毕的兵马在各路将军的带领下打扫战场和追击残余。
徐应白终于得了一丝半点的空闲。
他在深夜走上长安宫城前往宣政殿的三千级台阶。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只是脱下了身上的轻甲。轻甲下的白衣被战火与狼烟染得灰扑扑的,衣服上到处是血迹,不知道是玄甲卫的,还是敌军的。
总归二者都有,只是多和少的区别罢了。
徐应白缓慢地踏上淌着血的石阶,血点溅在衣服上。
他记得,二十岁那年,他不顾阻拦从玄妙观离开,一步一步走下几千级台阶,从山顶走到山脚,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孤身一人来到长安。
然后走上了一条没有办法回头的路途。
现在,他终于走到尽头了。
边疆已定,诸王已清,朝廷已肃,世家也元气大伤……之后的一切,会在其他人的带领下逐渐好起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下意识抬首看向天际。
天空似乎变得很亮,云层越积越厚,徐应白几乎觉得自己伸手就能够到天际。
而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无数片雪花自空中飘落,掩盖了战火与斑斑血迹。
徐应白的肩头落了一层浅浅的白雪。
而落在他手心的雪片,竟然没有融化,完好无损地躺着。
“下雪了……”
徐应白看着掌心的一片雪喃喃自语。
他这才想起来,这日是冬至,也是他和付凌疑的生辰。
徐应白勉强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想起付凌疑的来信,信里面写,等我回来。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有些涣散。
前世今生……徐应白觉得自己其实愧对很多人,有很多很多遗憾。
将他养大的师父玄清子,他不能尽孝;他收的小徒弟谢静微,他没有尽师父之责;视他为老师,实则是他弟弟的魏珩,他没有尽兄弟之谊……
还有付凌疑……付凌疑……
徐应白抿了抿嘴,只剩一声遗憾的叹息。
他碾碎自己手掌中的雪,转身看向遥远的人间。
从长安宫城最高的地方极目远望,能够俯瞰整个城池,还能望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近处的长安城内与城外燃着星星点点的,涌动火把,远处乌黑的山峦层层重叠,连接着隐约泛白的天际。
徐应白收回了目光,他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
冰冷僵硬的手脚和凝滞的心跳让徐应白眼前阵阵发黑。
而后温热的液体自喉中涌出,落在衣襟和雪地上,徐应白的身体如同一片轻薄的雪花,被初冬的风缓缓吹向地面。
而此时,刚刚追击完齐王余部的付凌疑带兵回营。
再有几天,他就能顺着渭水,迅速回到长安,去见徐应白。
他下了马,右眼皮不详地跳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握住手上绑着的红绳,却仍然觉得喘不过气。
不远处,一位老翁牵着自己的孙女,一番左顾右盼之后,颤颤巍巍走到付凌疑面前,向他讨要一些米粮。
付凌疑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的干粮袋,将自己的干粮分了一大半给这对爷孙。
老翁感激地向付凌疑道谢,从身上掏出一块玉:“我是前两年……从安西逃难过来的,最近好几个月没吃饱饭了,我身上就剩着这个了,将军收下吧,就当做答谢了!”
“不……”付凌疑已经开口拒绝,可是在看到那块玉时,目光倏然一顿,到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一块红白相间的玉,上面系着一根十分粗糙的红绳子。
和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玉。
然后付凌疑不顾老翁的劝阻胡乱从自己身上摸出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塞给了老翁和他牵着的孙女,颤抖着接下了那枚玉。
玉佩触手升温,滑入掌心的那刻,付凌疑的心仿佛被铁箭撞开一般,撕裂般地疼。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倒,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
不见
倒下去的时候, 徐应白其实还有些聊胜于无的意识。
周遭一片兵荒马乱,暗卫惊慌的喊声和魏珩惊惧的高呼响起来,时远时近, 听不真切。
徐应白艰难地动了动染血的手指, 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榨干。
他陷入了昏迷中。
脸颊边流下的温热血液将雪融化。
魏珩跌跌撞撞跪在徐应白身边, 一边对着孟凡一行喊道:“去叫太医!”
而后他颤抖着手去探徐应白的鼻息,在察觉到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时松了半口气,然后又在下一瞬猛地提起来。
徐应白毫无意识,胸膛却剧烈地起伏颤动,深色的血从口中涌出。
魏珩握住徐应白的手, 那指节冷硬得像冻死在风雪中的人。他猛地抬眼看向孟凡, 孟凡同样惊慌失措,两个人连忙将徐应白带进宣政殿, 又立刻吩咐人去寻炭火。
不过半刻钟,陈岁匆匆忙忙来到了宣政殿, 跪地为徐应白把脉。
寒冷的初雪下,陈岁额头沁出了冷汗。
陈岁一遍一遍探徐应白的脉, 一旁的药童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水,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为他展开装着针的布袋。
陈岁捏起一根长针, 眼睛瞪大如铜铃, 小心又迅速地朝着徐应白身上一处命穴刺过去。
徐应白颤动了一下, 被这一针短暂地刺回了自己的意识, 剧痛从穴位向四周展开,他被疼痛聚拢的目光触到宣政殿华美的殿顶。
没等周围人高兴, 徐应白的目光又迅速溃散开来。
接下来的三天, 陈岁给徐应白扎了无数次针,开了十几个药方。
起初徐应白还会因为疼痛睁开眼睛, 还能吞咽下药汤,到后来,他彻彻底底失去了意识,无论陈岁的针扎得有多深,无论那些药是烫还是苦,他都再也没有给出过反应。
若不是他身上由微弱呼吸带起来的星点起伏证明他仍旧活着,所有人见他的第一眼都会觉得他已经是个死人。
陈岁对此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深思熟虑,翻遍太医院剩下的医术之后,决定要为徐应白伐骨洗髓。
而糟糕的是,战争后的长安百废待兴,皇宫内不知多少人逃难离开,之前跟随魏璋前往齐王处的几名老太医也因为战乱死的死逃的逃,不见踪影,步思时也是其中一位,现今整个太医院只剩下陈岁和几名年轻的太医。
也就是说,这场仗,只有陈岁一个人打了。
天色昏暗,这几日一直在下雪,陈岁小心的将徐应白满是针眼的手放回榻上,转头对魏珩道:“陛下,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魏珩红着眼看徐应白,咬了咬牙。
他还没有行登基大礼,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帝王,所有人对他的称呼都已经从殿下变成了陛下。
“都准备好了,”魏珩说,“接下来就交给您了。”
陈岁道:“多谢陛下,微臣定会竭尽全力。”
宣政殿的偏殿,几名被层层筛选出来的侍女太监和几名暗卫一同布置宫室。
为了震慑残余的叛逆,也稳定军心民心,徐应白病重的消息被严密地封锁起来,就连还在定襄郡的玄清子和谢静微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些被选进来的侍女和太监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甚至还有人以为自己是要去侍奉新皇。
各式各样的名贵药材被送进来,暗卫起了火炉,准备烧药浴所用的药汤。
陈岁正在给徐应白施伐骨洗髓前的最后一次针,封住几处大穴以保住徐应白的心脉。
与此同时,长安朱雀门,巡逻守卫的士兵看见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白雪被马蹄带起,有人单骑疾驰而来!
待到城门处,那匹飞速疾驰的骏马被来人硬生生拉住缰绳,前蹄高高举起,发出一阵高亢的嘶鸣。
“来者何人!”巡防卫谨慎非常,高声喊道。
“益州军都尉付凌疑,”来人身穿一身灰扑扑沾染着血迹的衣裳,一边开口,一边将手上将文碟扔过去,沙哑着嗓子喊道,“请求入城!!!”
巡防卫仔细查看完文牒,朝上一摆手,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付凌疑一扯缰绳,纵马入朱雀大街!
长安满目疮痍,付凌疑在徐府停下,下马的时候差点栽倒在地。
他在李毅帐前跪了半个晚上,终于让李毅松口同意他离开大军先行回长安,他不眠不休的骑了三天三夜的马,滴米未沾,滴水未进,身上的伤口在劳顿颠簸之下又全部撕裂,把那一身衣裳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付凌疑哆嗦着冻紫的唇,随地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面,抬手敲着徐府的门。
“咚咚咚——”
沉重的声响在付凌疑布满疮口的手下响起。
半刻钟后,陈旧的府门被打开,付凌疑抬眼看过去,李筷子和刘管家站在门口,欣喜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主子呢?”李筷子担忧张望着付凌疑身后,“他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他话音才落,付凌疑颤抖着后退了两步。
没有回来,徐应白没有回来。
巨大的恐慌顺着脊骨往上爬,付凌疑喉咙仿佛被刀割了一般,发出怪异的声响。
他如游魂般后退了几步,然后疯了一般朝着皇宫冲过去。
飞雪满地,付凌疑死死攥着手里面的玉佩,只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天不遂人愿,才进皇宫门口,那匹骏马嘶鸣一声,瘫倒在地,活活累死了。
付凌疑被马重重掼在地上,额头磕到了没有清理干净的石块,殷红的血滑落下来。
他恍惚而疯狂地往宣政殿跑过去。
付凌疑记不清自己到底跌了多少次跤,爬上那几千层的台阶时,他脸上的血都冻住了。
但他要去找徐应白,他爬也要爬回徐应白身边。
与此同时,徐应白被送往宣政殿的偏殿。
孟凡带着暗卫在偏殿附近巡逻,以防不测。
而就在偏殿朱红色的大门彻底闭合的同时,外头风雪大作,孟凡眼角余光随意一瞥,忽然愣住了。
被白雪覆盖下的长阶上,立着一个身形摇晃,步履蹒跚而踉跄的人影。
“头儿?!”孟凡差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益州军不是还有七八天才回来吗?
他飞快地朝付凌疑那跑过去,等看清付凌疑现下的模样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从来没见过付凌疑狼狈成这个样子。
付凌疑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向孟凡,乌黑的瞳眸映着飞雪,嗓音沙哑失色:“徐应白呢?”
闻言孟凡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神色难辨,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作答。
付凌疑死死盯着孟凡,眼神阴翳而癫狂,如同一只即将暴起的狼。
然而他的语气却平静至极:“我问你,他人在哪里?”
孟凡被看得下意识后退两步,艰难地开了口:“头儿,你先听我说,主子他……他刚刚……”
要怎么说,说徐应白重病缠身,很快就要伐骨洗髓,生死不明?
孟凡说不出口。
在死寂的沉默里面,付凌疑恍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孟凡身后的那群暗卫,他们守在宣政殿偏殿,偏殿朱红的大门紧闭着。
下一瞬,付凌疑发足狂奔,疯了一般往那扇门冲过去!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衣裳的颜色越洇越深,孟凡猛地反应过来付凌疑身上有伤,脚上甚至都没穿鞋。
“头儿!”孟凡被这一幕吓得肝胆欲碎,对着那群暗卫喊道,“按住头儿!快!”
暗卫们立刻手忙脚乱冲过去拦住付凌疑。
但他们都没料到,都这样了,付凌疑挣扎的力量仍然不容小觑,暗卫们五六个人一齐上阵,用尽全力才勉强把浑身是伤的付凌疑按进了雪地里面。
雪地很凉,付凌疑挣脱了一只手,四根手指费力地按上偏殿的第一层长阶。
他竭力仰起头,眼眶通红,目光触到那扇已经关闭的门。
他不甘地看着,乌黑的眼睛里面泛起一阵水光。
就差一点……如果再快一点……
而门内似乎传来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呻/吟。
付凌疑全身颤抖,挣扎着往前靠了一点,而后他感觉后脊一痛,眼前一阵发黑,眼前的一切都越来越暗,成了一连串灰黑色的模糊影子。
然后他的头砸在地面上,失去了意识。
孟凡手里拿着一根针,心有余悸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付凌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他抬起头,担忧地看向偏殿。
偏殿内,陈岁满头大汗地给徐应白施针,热气蒸腾的药浴将徐应白苍白的皮肤烫得通红。
每一根针扎下,他都会发出痛苦的闷哼,而后就会有黑血从他唇边溢出来。
一旁的药童会用干净的布巾将那些黑血给擦掉。
热水被那些血染上了深色,侍女们来来回回将水换掉。
伐骨洗髓的疼痛让徐应白的意识时断时续,乱七八糟毫无规律可言的场景在他眼前闪过,仿佛人将死之时走马观花的幻觉。
殿内,刘听玄抽出最后一根针,对准徐应白最后一处命穴,谨慎而缓慢地往下扎,等针入了十之二三,刘听玄微微用力,将针一下子推至一半。
“嗬——”
一声闷哼响起,徐应白疼得昂起头,腰背弓起,而后又迅速脱力,软绵绵地往下滑。
耳边似乎又传过来声嘶力竭,凄厉痛苦的哭喊声。
“徐应白……徐应白!!!”
“你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顺至之时,”忽然,一个恬静而温柔的女声响起来,“阿娘以后叫你应白好不好?”
应白(1)
这是正德十三年的秋日。
还未满五岁的徐应白趴在徐美人的床边, 眨巴着剔透的琥珀色眼眸,拉着徐美人的手问:“阿娘要好起来了吗?”
他戴着小道帽,眉间点一颗朱砂, 手里拿着一只徐美人刚刚编好的草蝴蝶, 看起来玉雪可爱, 不过因为先天不足,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也不如平常的普通小孩看起来结实。
徐美人半倚在床头,她消瘦而苍白,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 她认真的看着徐应白的眼睛, 眼底有化不开的哀伤。
她的性命已经快走到尽头,如今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很快就会闭上眼睛,长眠不起。
但她不能这样和徐应白说。
“阿娘也不知道, ”徐美人伸手揉了揉徐应白的脑袋,撒了一个谎, “大概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徐应白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等阿娘好了, 就可以吃小点心了。”
徐美人无声地笑笑, 从枕头里面拿出一块绑着红绳的, 红白相间的玉。
“嘉陵有娱神节, ”徐美人说, “这是小时候娱神节的巫祝送给阿娘的,说是能保平安。”
她将玉佩系在徐应白的腰间。
“阿娘把它留给你, ”徐美人的声音越发虚弱, “希望它能保你一生平安无忧。”
徐应白懵懂地看着徐美人,徐美人又揉揉他的脑袋, 轻声说:“应白以后要听师父的话,要做一个好人。”
说完,徐美人的仿佛困倦了,缓缓将头靠在枕上。
“阿娘是不是困了,”徐应白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小声道,“我给阿娘唱曲儿,哄阿娘睡觉。”
徐美人静静地看着徐应白,点了点头。
垂髫小儿稚嫩的嗓音传过来,徐美人渐渐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佯装睡着,实则悄悄看着徐应白的状况。
唱着唱着,小孩就累了,趴手边摇头晃脑地睡着了。
睡梦里,徐应白恍恍惚惚地听见娘亲的声音。
“辽远,”徐美人说,“应白就交给你和观主了。”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从梦中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不在母亲的房间,而是在师父玄清子的寝房里面。他赤着脚下了床,从出生后就一直没剪的乌黑长发乌溜溜垂到脚踝。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跑出了玄清子的寝房,期间还被长长的衣摆给拌了一跤,跌跌撞撞往徐美人的住处赶过去。
等到了,他探头往里面望,徐美人的住处空无一人,梁上悬挂着洁白的绸布。
“阿娘,”小孩的声音很委屈,“阿娘去哪了?”
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徐应白转过头,看见了玄清子。
青年逆光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师父,”徐应白小声问,“阿娘去哪里了?”
玄清子蹲下身将小孩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她去了,很远的地方,等到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是徐应白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分别。
玄清子本想瞒着他久些,但徐应白实在是太过早慧,没过两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他抱着母亲的牌位死活不松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玄清子和道观里面的师兄弟、师姐妹焦头烂额地哄了两三个时辰都没哄好,
最后竟然硬生生哭到晕了过去。
把道观所有人都吓得够呛,急急忙忙背着他下山找大夫。
他自母胎出生就身体不好,道观里面又几乎没有过这么小的孩子,因而大家都宠着护着,极尽小心,生怕他生病。
小时候娇气的性子就是这么被养起来的。
而自徐美人去世后,又因为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小徐应白变得很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玄清子没办法,只能整夜整夜地守着,生怕人厥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有一次,徐应白发现自己师父不睡觉守着他,自那以后,徐应白晚上哭就不出声了,疼了就咬着被角或是手指,无声无息地呜咽着。
玄清子发现之后心疼得要命,拍着徐应白的背安慰,结果惹得孩子委屈起来,一整晚呜呜地哭,差点又厥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正德十三年的冬至日,徐应白满了五岁。
那时他身体终于好了一些,玄清子背他下山买生辰礼。
这是徐应白第一次下山,他穿着厚厚的衣裳,外头罩着一件雪白的连帽披风,整个靠在玄清子宽厚的背上,好奇地看着市镇里形形色色的大人小孩。
玄清子给他买了一大串糖葫芦,他咬着糖壳和玄清子坐在了一个卖饺子的小摊子旁边,因为有些怕人,又怕走丢,躲在玄清子腿边,死死抓着玄清子的衣角不肯松手。
卖饺子的摊贩生意不太好,愁眉苦脸地数着钱币,他们有三个儿女,哥哥叫大虎,身材像个小牛犊,弟弟叫二虎,瘦得像个麻杆,妹妹叫绿水,扎着两个小辫,三个人穿着破旧的棉袄,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应白手里面的糖葫芦。
徐应白看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三兄妹那渴盼的眼神,把自己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给那叫绿水的妹妹,乖巧道:“我吃不下了,给你们吃。”
绿水眼睛发亮地把糖葫芦接过来,咯咯笑着道谢:“谢谢小哥哥!”
孩子之间的情义建立起来很简单,徐应白很快和他们混熟了。
玄妙观里面只有他一个小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同龄人,第一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几个人乱七八糟地玩了一下午。
自母亲去世,徐应白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
玩了半天,三兄妹才知道今天是徐应白的生辰,他们摸遍身上破旧不合身的棉袄,也没摸出像样的生辰礼,他们尴尬地笑笑,有些羡慕地看着徐应白干净厚实的衣裳。
他一看就是被养得极好的富贵家小孩。
最后是绿水捡了几根杂草,给徐应白编了一个草环戴在头上。
徐应白开开心心地摸着头上的草环,给了他们三个人一人一个拥抱。
而后徐应白悄悄将自己厚实的连帽披风脱下来,摆在店里面的角落。
他觉得自己的衣裳绿水大概能穿上。
“等春天夏天你再来找我们玩,”临近分别时,大虎笑着说,“我带你下河摸鱼。”
“你们会一直在这里吗?”徐应白有些困了,揉着眼睛问,“我怕我找不到你们。”
大虎沉默了一会儿:“应该吧,我们明年春天再见,你记得来。”
承诺就此许下。
回程路上,玄清子还捡了两个乞讨的女娃娃。
姐姐叫叶永仪,妹妹叫叶永宁。
两姐妹也在道观住下,平日里在道观做些洒扫活,偶尔会看见玄清子焦头烂额地照顾或是哄徐应白。
两姐妹因此认定这小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娇气包,还给徐应白取小名叫“娇娇”。
幼时的徐应白缺少玩伴,想和这俩姐妹玩,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她们。
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靠近叶永宁,结果半大女娃掐着腰道:“不行,你就是个娇娇,我可不敢和你玩。”
徐应白瞪圆眼睛:“我不是娇娇!”
“你还不是啊,”叶永宁扶额道,“你就是一小娇气包啊,天天要人哄。”
“我不是娇气包!”
“诶——”叶永宁来劲了,正想和徐应白争个高低,脑袋就挨了一下,一转头就见叶永仪如临大敌地喊道:“你闭嘴。”
话音刚落,徐应白哇地一声哭了,抽抽搭搭抹眼泪:“我不是娇气包!”
两姐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哄人。
哄了半天,勉强忽悠徐应白信了“娇娇”是个夸人的称呼。
到后来,整个道观都这么叫徐应白。
一天到晚,道观里面“娇娇”个不停,连老观主都一脸慈爱地摸着徐应白的脑袋叫娇娇。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徐应白因为身体不好被关了一整个冬日,终于等来了花草盛开的春天。
他拉扯着玄清子的衣袖一晚上,终于让玄清子松口带他下山。
市镇同以前一样热闹,徐应白如飞鸟入林,快活地在街道穿梭。
他走到记忆中大虎家摆着的摊子,却没有看见熟悉的饺子摊。
饺子摊换成了卖糖人的老伯。
徐应白踌躇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走上前:“老伯伯好。”
老伯抬起浑浊的眼看他,不耐烦道:“干什么?”
“这里……”徐应白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小声问,“这里的饺子摊呢?”
“饺子摊?”老伯嗤笑了一声,“你说带着三个孩子的那对夫妇?那店早开不起来了!前个月被官家逼交商税,带着孩子跳冰湖里,全家都死了!”
徐应白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你买不买糖人?”老伯横眉竖眼,“不买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那一天,玄清子抱着徐应白回道观。
“大虎骗人,”徐应白把脑袋窝在玄清子肩膀,“他说要带我摸鱼的。”
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他一边抹眼睛,一边看向四周。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有许多骨瘦如柴的乞丐在沿街乞讨,生机盎然的郊外生着青青草地和姹紫嫣红的鲜花,里面掩盖着在冬日里冻死而成的森森白骨。
兽鸟生食腐肉,尸骨无人掩埋。
徐应白通红着眼睛看着这一切,终于不再哭了。
应白(2)
正德十七年与十八年, 连年大旱。
那时徐应白十岁,已经不见幼时十分爱哭的样子,变得沉静而懂事。
他在玄清子的教导下读书、练剑, 进步飞快。
但灾年影响颇大, 道观已经难养人, 许多道士都借故下山,回到了尘世之中。
玄清子为了道观的生死存亡,决定回本家一趟。
他本家是江夏郡大族谢氏,家底还算深厚,若是能回去取些粮草, 也算能解道观燃眉之急。
只是玄妙观离江夏郡极遥远, 玄清子若是徒步而去,怎么着也得三四个月时间。
他本想将徐应白留在道观, 由老观主照看,却不料徐应白最后钻了道观人手不足的空子, 跟着他下了山。
十岁的小少年跟在自己师父身后,再一次看到了极其残忍的景象。
流民遍地, 饿殍遍野已经是寻常。
野兽生食腐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一次, 他们夜宿于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 徐应白半夜被肉香味勾醒, 揉着眼睛走到庙宇门口, 看见几个骨瘦如柴的男女对着一口锅眼冒绿光。
旁边的野地荒草里面, 静静地躺着两具干瘦且七零八落的尸体。
有一具甚至还是个三四岁大的孩子。
一股凉意爬上徐应白的后背,他感到一阵恶心, 踉跄着退后, 踩到了一根干枯的枝丫。
脆弱的木头在静谧的深夜发出震耳欲聋的咯吱声,那几个人猛地朝徐应白的方向看过来, 浑浊的眼发出一阵亮光,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美味。
周围死寂了一瞬,他们大喊着,疯了一般朝徐应白扑过来。然后下一刻,徐应白被玄清子狠狠拽回来,当机立断从破庙的一个缺口逃了出去。
奔逃途中,徐应白忍不住回过头,看见那几个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腐肉,吞进嘴里。
然而等到他们进了市镇,徐应白又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他咬着嘴里面冷硬的馒头,看到对面的酒楼灯火辉煌,达官显贵坐着马车到那,极尽享乐之事,吃珍馐佳肴,听丝竹弦乐,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酒楼的小二将一筷未动的粮食倒进泔水桶里面。
他们走了一个来回,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又从江夏郡回到了玄妙观,徐应白性子变得更加安静。
“师父,”他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玄清子重重叹了一口气:“师父……师父也不知道……”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应白抿了抿嘴,开口道:“师父,我想再去外面看看。”
玄清子闻言沉默着看徐应白。
十二岁,徐应白再次与玄清子出了道观。
这一次,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晋朝的疆域行走,他们去了江南,去了幽州,去了长安,他们远达嘉峪关,甚至还到了安西郡。
而到达嘉峪关的那一天,突厥骑兵骚扰百姓,一番混乱之下,徐应白和玄清子走散了。
徐应白只能一个人摸索着向前走去。
他身上的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抢走,发簪,外衣,还有装着几十枚铜币的钱袋子都没能幸免,唯一一件留下的,是母亲留给他的玉佩。
行进路上,他会遇见一些路过的好心流民,分给他从沙地里挖出来的草根,无家可归的孤儿与他共饮一壶染着泥沙的、苦涩的水,见他衣衫单薄,几个人分别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用麻草串在一起,给徐应白做外衣。
夜半时分,嘉峪关一带会变得很冷,有一次徐应白猝不及防地发了病,哆嗦着蜷缩在断壁残垣之下,睡在他身边,头发乱糟糟的乞丐婆婆解下自己脏兮兮但勉强算得上厚实的外衫,披在徐应白身上,抱着徐应白轻声地唱着西北这边陌生而又温暖的歌谣。
就这样走了半个多月,他终于跌跌撞撞找到了安西的城池。
城池外游荡着许多流民,徐应白走向城门,刚走到一半,忽然被一个半大少年恶狠狠咬在了手上。
那半大少年头发干枯毛躁地卷曲着,整个人又脏又灰,骨瘦如柴,眼神凶狠,嘴上咬着的力道大得很,那股尖锐的疼痛由腕骨传过来,徐应白疼得闷哼了一声,伤处洇出血来,染上那小混账的嘴角。
徐应白皱着眉毛把人提溜到一边,尚显稚嫩的面庞显出痛色,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感到一阵无尽的无奈与悲哀。
“怎么饿得人都咬。”
徐应白想起那些生食腐肉的流民,眉头皱得更深,他有心想帮这个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但摸遍全身上下,除了那块玉佩,没摸出像样的东西。
而那少年在地面上挣扎了一会儿,了无生气地扑在了地上。
徐应白有些担忧地上前,却不料那少年猛地暴起,一把抓下了自己的玉佩!
徐应白大惊失色,着急地喊:“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那半大少年腿一软,整个人狠狠磕在了地上,脑袋发出清脆的响声。
徐应白愣了一会儿,蹲下身去探这少年的额头,烧得滚烫。
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烧干。
徐应白想到他一路走来见过的死尸,又想到儿时的玩伴和在安西遇到的流民和孤儿,低垂着眼睫,眼眸颤动。
他蹲下身,把这个想要抢走他玉佩的少年背起来。
徐应白自己这半个多月都瘦了两圈,现今又是一个先天不足,刚刚生完病的孩子,因而尽管少年已经很轻,他背起来还是很吃力。
他踉跄着进了城,找到了医馆,却因为没有钱被拒之门外,他焦急地站着,沉默了许久,最后捏紧了自己的玉佩。
是母亲的玉佩重要,还是一条人命重要。
阿娘只给自己留下来这一块玉佩,这是阿娘唯一的遗物。
而且这个人和自己素不相识,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个少年姓甚名谁,是好是坏……更何况,他还想偷自己的玉佩。
乱世灾年死那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
况且大夫也说了,病得那么重,也不一定能救得活,何必费功夫呢?
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必去救。
然而——
“大夫,你等一等,”徐应白开了口,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嗓音在一片痛苦的呻/吟中响起,“我很快就有钱了。”
玉是好玉,掌柜的看见徐应白是个小孩子,又是孤身一人前来,故意压了价钱,只给了徐应白一半银钱。
徐应白知道争论无用,他看了看掌柜的旁边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识相地拿钱要走。
掌柜的看他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块玉,也觉得可怜,将挂着玉佩的红绳拿下来,放在他的手里。
“留个念想吧。”
这块玉换来的银两救回了少年一条命。
徐应白在医堂守了很久,给少年擦汗喂药,直到少年醒过来。
少年仰着脸,着急地问他:“你的玉呢?!”
“当了,”徐应白勉强扬起嘴角,淡淡地笑着,悄无声息地将一小把碎银子塞到了少年僵硬破旧的被子里面,“这些留给你,不要随便咬人了。”
他们手指相碰,少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朝他眨了眨眼睛,而后立刻起身离开,走进了人群里面。
“等等!”嘈杂的人声中传来少年声嘶力竭的沙哑呼喊,“……你叫什么名字?”
徐应白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头。
萍水相逢不必问名姓,举手相救也不必求报答。
他往安西城门走去,最后却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医堂。
这个少年,是真真切切,自己亲手救下的第一个人啊。
应白(3)
正德二十年, 为了平定沸腾的民怨,幽帝下了罪己诏,改年号为元景。
而徐应白自元景年以后, 再也没有下山游历过。
他待在道观读经书写策论, 也学礼乐骑射和剑术, 只是可惜身体不好,剑术骑射学到一半就生了一场大病,吓得玄清子不敢再让他学了。
于是闲暇时,徐应白就坐在书桌前练字,他的字写得极漂亮, 有时还会被玄清子叫去抄写道经、教刚来道观的孩子练字。
那些练字的纸张也没扔, 被徐应白整理好,放在柜子里面
道观在灾荒过后休养生息, 渐渐回到了最初的规模,老观主在徐应白十五岁这一年驾鹤西去, 将道观交给了玄清子。
玄清子人缘不错,时常有江湖人来道观看望他。
等到徐应白十八岁, 玄清子回了一趟本家, 带回来一个小孩, 据说是谢氏旁支的一个孩子, 家中遭了变故, 就剩他一个人了, 本家又没有人愿意收养,玄清子干脆就把人带回了道观, 想把人收做关门弟子, 以后继承道观的衣钵。
结果小孩软乎乎地拜徐应白当了师父,把玄清子给气得够呛。
而就在谢静微拜师两年后, 徐应白毅然决然地下了山。
那时他刚及冠,甚至还没来得及取字,跪在玄清子面前求玄清子让他下山。
“你下山干什么?!”玄清子一改平日里好说话的模样,有些激动,“说话!”
徐应白俯首给玄清子磕了一个头:“入朝。”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玄清子倒抽一口凉气。
他是徐应白的师父,看着徐应白从出生到长大,他能不知道徐应白心中所思所想么?
“不行!”玄清子愤怒地拒绝,权杖敲在地板上,“我不同意!”
“世道之混乱,人心之难测,”玄清子低声说,“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改变的东西。”
徐应白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着,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玄清子:“弟子知道。”
他知道,但他还是要去试试。
玄清子苦劝无果,师伯师叔们知晓了这件事,也轮番来劝徐应白,却仍旧没有把徐应白劝动。
实在没办法,玄清子将徐应白关了禁闭。
徐应白在禁室里待了三天,趁禁室守卫换人的间隙,从禁室中溜了出来。
他在深夜出了禁室,除了那根红绳,什么都没有带走。
等出了玄妙观,他在山门处停下,转身朝着玄妙观跪下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而至此之后的三年,徐应白再也没有回到玄妙观。
他下山之后,在长安遇到梅永,被梅永举荐入朝为官。
徐应白穿着官服,第一次踏上那几千级台阶时,就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艰难且难以回头的道路。
他花了三年时间,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官到定襄郡的郡守,再到权倾朝野的徐太尉。
幽帝死前召他进宫,命他为顾命大臣,辅佐魏璋。
奈何魏璋是个荒谬的皇帝,扶不起来的烂泥,除了寻欢作乐,沉迷于寻找长生之法什么也不干。
而徐应白还要从他手里借势得权,只能容忍魏璋的不作为。
可魏璋实在过分,他甚至在徐应白出征时,将妃嫔身边的一名无辜侍女做成人彘发泄取乐。
侍女的哥哥是南海真人坐下的一名小弟子,百般寻找下终于见到了被砍掉四肢,挖掉舌头,剃掉鼻子与耳朵,塞在酒坛子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妹妹,悲愤地要与魏璋同归于尽,最后被一群侍卫按在了宫室内。
魏璋暴跳如雷要将他一起做成人彘
他高喊道:“朕仁慈,没挖掉那个贱人的眼睛,到你就没那么便宜了!”
徐应白跪地为那可怜的兄长求情,驳斥魏璋荒谬的行径,最后堪堪保下那叫刘听玄的男人的性命。
魏璋恨恨地盯着他们,拂袖而去。
徐应白将刘听玄送出皇宫,这位穿着白袍的假道士失去双眼,以白纱覆盖可怖的伤处。
纱布隐约透出血色。
“谢谢你救了我,”他静静地朝向徐应白的方向,最后哑声道:“但你救不了这个该死的王朝的。”
徐应白看着他,并不说话。
刘听玄也沉默一会儿,最后道:“大人,为了这些人,不值得,快离开这里吧。”
而后他听见徐应白轻声道:“我不是为了他们。”
刘听玄闻言捏了捏手里面的算筹,朝上一抛。
“我没什么报答您的,给您算一卦吧,”算筹清脆落地,刘听玄跪在地上摸索着,咧开嘴角道:“虽然是骗人的玩意,但是个好卦。”
他不知道徐应白此刻究竟站在哪里,于是尽力昂起头道:“时过于期,否终则泰[1],大人,会好的。”
徐应白垂下眼皮,眼睫细微的颤动着,应了一声“好”,而后目送刘听玄离开皇宫。
他倒真希望刘听玄说的是真的。
在那三年时间里面,徐应白击退乌厥,收拢各方势力,循序渐进地进行改革,平衡各方势力,一点一点地蚕食各诸侯王与世家庞大的势力。
他殚精竭虑,过得很苦,又因为升迁太快与雷霆手段,遭到了很多人的忌惮与憎恨。
但百姓的日子,渐渐有了些许起色,饥荒求粮的折子日渐减少,国库也慢慢充盈。
有人敬他颂他,可也有人恨他憎他。
徐应白第一次遭受到刺杀的时候,是在开明三年的秋日。
那是一个秋风萧索的深夜,徐应白在几名护卫的随同下,从长安皇宫回徐府。途经朱雀大街,打更人的呼号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把长剑刺破马车的车帘直直朝着徐应白的命门过去!
徐应白躲避不及,剑尖自腰侧刺进去,寒凉的剑身让徐应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而后刺客的剑瞬间拔出,新鲜的血自伤口喷薄而出,他的面容肉眼可见地失去血色。
他狼狈而踉跄地躲过第二剑,从马车中滚下来,随行的护卫拼死向前,替他挡了几刀,而后一支铁箭割破风声,从徐应白的心口往上的部位狠狠穿过去!
那一箭差点将他钉在地上。
所有护卫都在这一场刺杀中丢掉了性命。
徐应白后背也被砍了三刀,若不是曹树带着的巡防卫及时赶到,徐应白会死在那个秋夜里面。
因为这一场刺杀,他生了一场重病,反复地高烧几乎将他的血烧干。
大夫满头大汗地坐在他的床边守着为他诊脉,用刀剜去他身上的腐肉。
约摸过了半个多月,徐应白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处理未完的政务。
而魏璋趁他卧病在床,削了他大半军权和政权。
梅永来看望他,看着他苍白枯槁的神色直叹气,最后道:“长安危险,你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后出行,必须万分小心。”
徐应白勉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我的故友有一个孩子,武功很好,至少对付这些杀手毫无问题,”梅永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若你不嫌他是罪犯,可将他从牢里面提出来随行保护。”
徐应白挑了挑锋利的长眉。
三年来,他从对朝政没有太多了解的懵懂青年成长为权倾朝野手段非常的太尉,怎么会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
他知道梅永有为他考虑的部分,但更多的,是为了让他把那位故人之子从牢里面捞出来。
更不要说,梅永是他尊敬的长辈,也是举荐他入朝的恩人。
徐应白将手里的白棋放下,轻声道:“既然是梅先生举荐的,我自然是不嫌弃。”
话虽如此,徐应白还是连夜查了梅永这个口中“武功高强”的故人之子是何方神圣。
他看了一刻钟的卷轴案宗,咳嗽着将纸合上。
也是一个可怜人。
十几日后,徐应白裹着厚厚的狐裘来到了大狱。
他一边咳嗽,一边命狱卒打开牢房的门。侍从李筷子小心地搀扶着他往里面走,他们在牢房最深处找到了这个叫付凌疑的死刑犯。
他狼狈地坐在牢房里面,乌黑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像狼一样凶狠。
他盯着徐应白一会儿,朝徐应白唾了一口。
“滚。”
“死痨病鬼。”
徐应白挑了挑眉毛,苍白着脸看他一会儿,就转头看向一旁的狱卒,狱卒立刻骂骂咧咧地进了门,一巴掌甩在了付凌疑脸上!
“大胆!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
付凌疑被打得头垂往一边,吐了一口血沫,抬起头冷笑道:“知道啊,不就是朝廷的走狗吗?”
狱卒大发雷霆,又抬起手想要再扇一巴掌。
徐应白淡淡看了那狱卒一眼,那狱卒恶狠狠将手放下,目光不善地瞪了付凌疑一会儿,识趣地退了出去。
“跟我走,”徐应白俯身薅起付凌疑的头发,迫使付凌疑抬头看向他,语气很温和,“我不会亏待你,你也不想一直待在牢里面等死吧。”
付凌疑又吐了他一口唾沫,恨恨道:“走?让我为你们这群走狗办事么?那你不如杀了我!”
徐应白松开付凌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对待这种野狼,没有好言相劝的必要了。
而后一声铮鸣,徐应白快如闪电地抽出了狱卒留在桌子上的一把长剑。
剑尖划开付凌疑脖颈处的皮,淡薄的血色漫上剑身。
付凌疑咬着牙看他。
“想死?”他静静地看着付凌疑,语气仍旧很温和:“我成全你。”
“既然你不和我走,也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了,”大狱微弱的烛火下,徐应白的脸在明暗交织中美得惊人,“放心,我会送付家剩下六族和你团聚的。”
四周死寂了片刻,紧接着锁链颤动的声音响彻整个牢房,付凌疑疯了一般朝着徐应白冲过去,恨不得咬断徐应白的脖子。
“卑鄙无耻!!!”付凌疑挣扎着喊到,“我早晚要杀了你!!!”
“多谢夸奖,”徐应白脸白了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不过你可要快点杀,不然——”
他笑了笑,语气愈发温和:“我可就死了。”
应白(4)
付凌疑最后还是被逼和徐应白出了大狱。
他身上戴着手铐和脚铐, 狼狈又憔悴地被人押出来,扔在了一辆制式普通的马车里面。
马车里面徐应白好端端地坐着,半张脸陷在狐裘那一圈柔软的白毛里面。
付凌疑恶狠狠地盯着徐应白。
在出大狱前, 徐应白逼着他喝了一碗水。那水里面, 有徐应白亲手倒下的药, 不用问付凌疑都知道,那是毒。
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受制于人,除了任人驱使别无办法。
死自己没什么,可是不能连累付家另外六族。
徐应白对这道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目光不置可否。
他又不是第一次遭人忌恨,早就习惯了面对这样的眼神。
他看了付凌疑一眼, 在心中叹口气。
他其实也不喜欢留一个不受控制桀骜不驯, 随时想咬断自己脖子的野狼在身边。
但是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短时间内找一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还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江湖人实力不明, 也难以查清底细,朝廷的人容易被安插奸细, 也易被收买……
这么一来,这个仇恨朝廷, 武功高强的死刑犯居然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马车转转悠悠回到了徐府。
徐应白扔给付凌疑一张紫金面具, 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 道:“戴上。”
付凌疑屈辱地拾起脚边的面具, 扣在了脸上。
徐应白那冷冽清澈的声音响在他的头顶:“放心, 你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的。”
“你只要乖乖听我差遣, 等事情结束,我会放你走。”
至此, 付凌疑在徐应白身边留下。
他们两人可以说是相看两厌, 就算天天待在一起,说的话也屈指可数, 尤其是付凌疑,一直用警惕又厌憎的目光看徐应白。
仿佛徐应白是什么洪水猛兽。
但他也确实尽职尽责,想来是为了自己的那条小命,和付家另外几族的安危,因而十分兢兢业业。
徐应白并不在意付凌疑的态度,对于徐应白来说,这匹狼好用就行,至于对自己的态度,他并没什么所谓。
付凌疑留在徐应白身边的第一个月,徐应白就挨了两次刺杀。
第一次,深夜到来的刺客行踪鬼魅,悄无声息来到还亮着灯的书房,锋利的剑尖破开门窗,然后被蛰伏于暗处,骤然暴起的付凌疑开膛破肚!
鲜血溅了一地,有几滴飞洒在徐应白笔下洁白的宣纸上,还有些许,溅到他洁白的狐裘上,甚至还有些许,染上他苍白无色的脸。
血腥气太重,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眼尾飞起一片红痕。紧接着,他抬眼看了看浑身浴血的付凌疑,面不改色地将脏血的纸张揉成纸团,扔进纸篓里面。
而付凌疑沉默不语,拖起刺客的尸体简单粗暴地往外扔,然后又折回来,又悄悄掩映在角落里面,抱着刀半跪着盯徐应白看折子批折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徐应白的折子永远都批不完,金銮座上的皇帝是不干事么?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徐应白一副下一瞬就要倒下去的病秧子样,还能强撑着要去给朝廷那些人卖命?
过了许久,徐应白终于批完最后一份折子,他缓慢地起了身,脸色更加苍白。
狐裘披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臃肿,反而显得他更加清减消瘦。
而后徐应白走到半跪的付凌疑身前,付凌疑警惕地抬头看着他。
“下次做得干净点,别溅我身上,”徐应白语气温和,“血味太重,我受不了。”
说完,他一个转身,出去了。
后头付凌疑手握成拳站起身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恶狠狠盯着徐应白的背影,不甘不愿地跟了上去。
第二次,又是在回徐府的路上。
五六名刺客踏雪而来,目标明确地要取徐应白的性命。
而这一次,付凌疑没有听徐应白要留一个活口的命令,手起刀落,无比利索地把刺客全部给杀掉了。
当天回府,付凌疑就被徐应白以“杀性太重,违逆主意”为由罚跪了。
他浑身是血地跪在雪地里面快一个时辰,乌黑的眼眸一直盯着廊下裹着狐裘的徐应白。
徐应白站在廊下,抱着手炉,一派冷冷清清的样子。
紧接着,付凌疑听见徐应白的声音:“知道错了吗?”
付凌疑紧抿着唇,并不开口。
徐应白险些被付凌疑这一副负隅顽抗拒不认错的样子给逗笑了。
“付凌疑,你现在是谁的人。”徐应白问。
付凌疑胸膛起伏着,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嗓音沙哑:“你的。”
“那我说过,”徐应白描摹着手炉的纹路,“在我这就要做到什么?”
付凌疑顿了一会儿,屈辱道:“听、话。”
徐应白闻言静静地看着付凌疑,最后开口道:“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身,只要我叫你,你必须回答我。”
风雪飘零,这是一次极其难熬的惩戒。
付凌疑乌黑的眼睫结了白霜,他哆嗦着呼出一口白气,仍旧牢牢盯着前方廊下的徐应白。
“付凌疑。”
徐应白清浅的声音透过风雪传过来。
付凌疑手指下意识蜷缩,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在!”
而后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只有风雪声响在耳边。
又过了半个时辰。
“付凌疑。”
“在!”
徐应白静静看着付凌疑,指节敲在桌子上。
这样如同熬鹰一般的方式持续在每一次付凌疑因为没听话而犯错的时候,他要付凌疑在精神上彻底臣服于他。
他无比清楚要如何驯服这样一头桀骜不驯的鹰,好战嗜血的狼。
第二个月。
徐应白和付凌疑渐渐适应了与对方形影不离的日子。
而付凌疑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徐应白并不是他口中所谓的朝廷走狗。
没有哪个走狗白天行走在长安街道上,会有许多百姓认识、打招呼,有时还会热情地将自己摊上的东西塞给他一份。
况且那并不是什么阿谀奉承的行为,而是真真切切的感激与喜爱。
也不会有哪个走狗,身体差到日日咳嗽有时还要咳血,都还要在深夜批改奏折,更不会有哪个走狗府里面没几个人,穿着的狐裘也只有两件,洗得都发旧,连冬日里用的炭火,买的都是最劣的一种。
付凌疑默默看着这一切。
他不再抵触,反而开始关注徐应白,还有徐应白周边的一切。
最后付凌疑发现这个人实在温和,也实在冷硬。
两个人的关系也终于不像一开始那样针尖对麦芒,而是逐渐缓和了下来。
而此时,乌厥的骑兵又卷土重来,气势汹汹地攻下了大晋几座城池。
徐应白跪地请命,要重新回到嘉峪关,抵御乌厥的入侵。
高台上的魏璋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而后驳了他的请求,反而声嘶力竭地说要南渡。
那天,徐应白在宣政殿跪了一整晚,求魏璋收回成命。
可是皇帝并没有改变他的心意。
徐应白尝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大殿上形形色色的官员都看着自己,皇帝身边,那个叫刘莽的太监更是得意的向自己露出一个笑来。
那时,他因为那一场刺杀之后被削权,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他想到下山前师父说的话,又想到刘听玄离开长安前对自己的告诫,前所未有地感到一股无力,最终闭上了眼睛。
皇宫门口,付凌疑站在马车旁边,也和李筷子等了一整夜。
雪夜冷得不像话,李筷子一边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一边十分担忧地张望着:“主子怎么还不回来。”
付凌疑抱着刀,并不接话,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宫道深处。
又过了一个时辰,李筷子困得眼皮打架。
“你先回去休息吧,”付凌疑道,“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付凌疑一个人又等了许久,打更人高喊着三更天从他身边经过。
为什么还不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官员还有那个狗皇帝刁难他了?
付凌疑皱着眉头,不由自主地想。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微微发亮。
宫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应白缓慢地朝着付凌疑的方向走去。他跪得太久,膝盖发疼,腿也发麻,走起来非常的艰难。
付凌疑紧紧盯着徐应白一会儿,在徐应白刚走到门口时快步走了上去。
“徐……”
付凌疑刚一开口,眼睛就微微瞪大,慌乱地伸手去扶徐应白的肩膀,“徐应白!”
徐应白两腿发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往下跌去,他嘴角溢出一丝触目惊心的血线,眼睛闭着,头软软地垂向付凌疑的胸膛。
紧接着,他呛咳了两声,血沫落在狐裘那一圈柔软的白毛上。
那是徐应白第一次在付凌疑面前晕倒咳血。
付凌疑当机立断将人带上了马车,着急忙慌往徐府赶,等到了又把把徐应白抱回寝房,随意找了几件中衣,干脆利落地要把徐应白染血的脏衣服换掉。
然而他扒开徐应白的衣裳,整个人却狠狠一顿,手都有些颤抖。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徐应白的身上有着许多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胸口的箭伤再往下一点就会贯穿他的心脉。
付凌疑眼睫颤了颤,然后迅速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有条不紊地把徐应白身上的衣服全部换掉。
前来诊脉的大夫来得很快,一边给徐应白把脉,一边直叹气摇头。
而徐应白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冬日的傍晚天色暗沉,寝房内还没点灯,一切看起来都很昏暗,只有摆在离床不远的炭火盆发出猩红的火光。
他看见付凌疑跪在他床头,紧紧地盯着他。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付凌疑猝然开口。
伤?
徐应白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往上的位置,波澜不惊地开口:“这与你无关。”
付凌疑抿了抿唇,没有再问下去。
“诊脉的大夫说,”过了一会儿,徐应白又听见付凌疑沙哑的声音,“……你没救了。”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他以为付凌疑是在高兴他终于要死了。
“是啊,确实没救了,”徐应白咳嗽着,轻声开口,“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很快就会死了。”
付凌疑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应白,眸色沉沉,脸色掩映在昏暗的灰影中。
“所以也许不等我放你走,”徐应白对着付凌疑笑了笑,嗓音温和,“你就自由了。”
闻言付凌疑嚯一下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徐应白一会儿,然后又猛地跪了回去。
付凌疑头一次这么想让一个人别说话了。
他深吸一口气,想到之前种种,颓然垂下眼睫,不敢再开口,也不敢再看徐应白了。
应白(5)
宣政殿偏殿内, 血腥味与清苦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付凌疑站在离屏风不远的地方,双目通红充血, 盯着屏风上那一动不动的浅浅灰影。
伐骨洗髓法子危险, 容不得一丝半点的差错, 屏风内除了太医药童和定时换水的侍女,谁也不能进去。
周围的暗卫担忧地看着自家头儿。
他们头儿自从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在屏风外面守着,人几乎不吃东西,也不睡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风里面属于徐应白的那道剪影。
机械得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又执拗得像一条失去主人的狼犬。
不论怎么劝都不愿意离开。
他从白天守到夜晚, 又从夜晚守到天际微微发白。
在漫长又难熬的等待里面,付凌疑一言不发, 乌黑的眼眸沉淀着压抑而又哀戚的暗光。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那时, 他也有整日整日跪在一旁,守着徐应白的时候。
那是付凌疑留在徐应白身边的第三、第四个月。
徐应白着手准备南渡的事宜。
虽然在徐应白看来, 还远远不到要南渡的时候。
前朝南渡都是外族打到了都城, 实在不敌才会被迫迁都江南, 在江南再建政权以维持王朝的统治。
然而如今乌厥只是打下了几座城池, 魏璋就嚷嚷着要南渡。
他隐约猜到了缘由几何, 但已经无力阻止。
世家大族十之八九都被收买, 朝廷命官惧怕世家和皇权的双重威逼利诱,大都缄口沉默。魏璋叫着要南渡的时候, 除却徐应白, 也就只有梅永和一个年轻的官员还有两三名人微言轻的武官出来反对。
这根本是蚍蜉撼树,毫无作用。
但好在, 魏璋最后还是将安排南渡的事宜交给了徐应白。朝堂上大都是尸位素餐之人,这样庞大的安排,没有几个人愿意担起来。
这对于徐应白来说是个好事,除却后宫以外,他可以尽他的能力调动人事,安排好长安和靠近嘉峪关的几个郡的布防事宜。
徐府书房的灯火彻夜不息,徐应白竭尽全力将自己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好。
付凌疑看不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卷宗和舆图,但他看出来,徐应白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要苍白,几乎可以用面无血色来形容。
他替徐应白感到不值。
这些人,这个天下真的值得徐应白这样做吗?
此时天又很冷,雪下得极大,即便书房里面燃着一盆炭火,徐应白有时还是会被冷得全身发颤。
付凌疑跪在不远处守他,看他写一会儿停一会儿,握笔的手都在颤抖,偶尔还会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每次听到那一阵近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付凌疑都会想,再这样咳下去,徐应白身上的骨头是不是都要被咳断?
但面前的人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脆弱。
至少每一天,徐应白都能面不改色地起身,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处理他的政务。
就算是重病高烧也不例外。
刘管家每日都要来送三次药,那药闻着就极苦,徐应白却像尝不出味道一般,每一次都是一口全部吞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生命力强悍到惊人,因而付凌疑又觉得,徐应白先前的话是想震震自己,并不是说他真的会很快死去。
夜晚来得很快,大雪簌簌而落,厚厚一层压在枯枝败木上,传来一阵压抑的吱呀声。
徐应白终于将笔搁下,看向窗户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光。
此时离南渡还有几日的时间。
诊脉的大夫白日来过,要他好好休息,不然没几日可撑。
徐应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等南渡的事情处理完,他也许也该想想自己的身后事了。
毕竟这具身体实在太差,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如果自己死在南渡的半途……徐应白的眼睫颤了颤,不自觉捏了捏自己枯瘦的指节。
就算不能落叶归根,也至少不要太狼狈。
徐府的家丁自然不能和他同去……南渡的车马承载不了那么多人,再加上此去福祸难料,倒不如直接遣散。
倒时能与他同去的……估计也只有——
徐应白转头看向一旁跪着的付凌疑。
这几个月来,付凌疑那桀骜不驯的倔性子和不听话的坏毛病勉强被自己用各种办法磨没了,如今也算得上令行禁止,跪着不说话的时候,居然还能看出来一点乖巧的意思。
徐应白揉搓着自己的手指,企图让手指从冰凉僵硬变得温暖一些。
他一边揉,一边轻声唤道:“付凌疑。”
“在。”
一道喑哑的声音传过来。付凌疑抬起头看向坐在藤椅上的徐应白。
“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徐应白嗓音温和,“你已要同我南渡,如果我死在半途,若是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收敛尸骨。”
闻言付凌疑心跳猛地停跳了两拍,他盯着徐应白,语气几乎带着点质问的味道:“你说什么?!”
“收敛我的尸骨,”徐应白言简意赅,轻描淡写道,“把我烧成灰,带回玄妙观,或是葬到嘉陵,实在不行,撒到江河湖海里面也好。”
“不然若是他们把我扔到乱葬岗,或是找个地方随便埋了,”徐应白眸色一暗,叹息到,“我就成孤魂野鬼了。”
付凌疑呼吸一滞,他垂下脑袋,留给徐应白一个乌黑的发顶。
他眼前是徐应白洁白的鞋尖。
风雪拍打在窗棱上,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付凌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口不明地疼。他哑着嗓子道:“不……”
他想对徐应白说,不会的,你应当长命百岁才对,怎么会这么快就死去。
然而徐应白却以为付凌疑拒绝了自己。
“不愿意就算了,”徐应白站起身道,“身死魂灭,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死在哪都是一样的。”
话音落下,徐应白打开书房的门,缓步走了出去。
付凌疑猛地起身,抬腿追上去。
“我……”
他想开口和徐应白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徐应白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他坐在床头,将自己的狐裘脱下放在一边,竖起食指在唇边要付凌疑噤声。
“别说了,”徐应白垂下眼,“我不想听。”
付凌疑的嗓子顿时像被人掐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看着徐应白躺下,又侧往一边,只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剩下的四个月,他们都在南渡的路上。
徐应白身边多跟了个叫魏珩的皇子,小皇子人很聪慧温和,日日和徐应白讨教问题。徐应白也极有耐心地教导他,甚至还因为付凌疑的字太过难看像狗爬,顺带着在教魏珩的时候连着付凌疑一块教了。
小皇子先前在皇宫过得不太好,面黄肌瘦的样子,付凌疑会注意到,徐应白有时会望着这小皇子出一会儿神殪崋,然后又继续处理手上纷繁复杂的政事。
如果能将自己所学教给这个孩子也好。
徐应白那时想,这样他至少能有一技之长,懂得如何在深宫或者是乱世中自保。
少年一天一天地成长起来,徐应白也一天一天地衰弱下来。
繁杂的事务耗光了他的精力,他开始频繁地生病。
付凌疑三天两头就要跑去请陈岁过来给徐应白诊脉,陈岁每来一次,眉头都要比上一次皱得更深。
猝然的昏迷和咳血已经是常事,付凌疑对于应付这些事情也越来越娴熟,照顾起徐应白也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到了徐应白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徐应白到底想要什么。
他甚至还因为徐应白的一句玩笑话去学了按穴,也曾试着问过徐应白到底是什么病,但徐应白三缄其口,一句话也不肯和付凌疑透露,被问得多了干脆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付凌疑只好尽其所能去守着徐应白,但不管他如何做,如何小心地照顾,徐应白的病仍旧不可避免地日益加重。
他咳血,昏迷,病得重的时候整个人都神志不清,整夜整夜地在咳嗽,有时还会哭,眼泪沾湿狐裘和发硬的枕头,嘴里低低地念着阿娘、师父和一些听不清的人名。
他说他想回家。
付凌疑原以为像徐应白这样冷硬的人,不会难过,也不会有弱点,像庙里供奉的金身像一样,几乎无坚不摧,就算病了,也能面不改色地处理所有事情。
可深更半夜,他跪在徐应白床边,小心地替徐应白拭去眼角的泪水时,却被徐应白的眼泪烫得指尖发疼。
再怎么样……徐应白也只是万丈红尘俗世中的一个人而已,他又不是真的天上仙,石塑佛,怎么会没有喜怒哀乐呢?
但等到徐应白清醒之后,付凌疑发现,他又变回那个从容不迫,喜怒不形于色的徐太尉了。
南渡路途漫漫,他们从冬末走到暮春,原野上草长莺飞,一派生机勃勃,付凌疑站在徐应白身后,后者沉默地看着苍茫的山川原野。
里面枯骨满地。
那天,付凌疑看见徐应白编了两只草蝴蝶,一只放在草丛里面,还有一只拍在了自己的心口。
付凌疑觉得自己的心随之震荡了一下。
而当天晚上,徐应白就病了。
那是在深更半夜,他坐在马车里,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脊背都因此绷紧弓起,付凌疑被他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得胆寒,刚起身就听见徐应白虚弱而沙哑的声音:“水……”
付凌疑连忙去拿马车里放着的水壶,摇了两下发现水已经没了。
他立刻把水壶往外递给随行的仆役,焦急道:“去找点水!快!”
而后付凌疑一转头,看见徐应白摇摇晃晃就要栽下来了!
付凌疑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张开了手臂。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抱住徐应白,几乎将徐应白整个人笼罩进怀中。
他能感受到徐应白单薄的骨肉,一阵兰花香气和清苦药香混杂的味道随之撞进付凌疑怀中,他一手牢牢搂住徐应白的身体,一手托起徐应白的脸。
“徐应白……徐应白!!!”
徐应白的目光几乎要涣散,因为付凌疑着急地喊声聚拢了一瞬,而后他咳嗽了一声,头无力地垂靠在付凌疑的掌心。
“水……我渴……”
仆役还没有回来,付凌疑心一横,掏出短匕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温热的鲜血涌出来,付凌疑把掌心汇聚的鲜血送到徐应白嘴边,小心地喂下去。
良久,徐应白终于不再吞咽,枯槁的唇瓣和苍白的脸还沾着付凌疑的血,付凌疑深吸一口气,找了张帕子仔细地把徐应白脸上沾的血擦掉。
沾着实在是刺眼,就好像这个人真的要死了一样。
“没事了……”他小声对徐应白说,“睡吧,我守着你。”
徐应白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今夜……今夜对不住了,咳咳……多、多谢你。”
付凌疑一愣,眼眶被逼得通红。
他尝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摧肝断肠的味道。
应白(完)
南渡的最后十几日, 他们行至江河。准备走水路前往江南。
那些日子里面,徐应白的精神还算不错。付凌疑甚至有种徐应白已经逐渐好起来的感觉。可是事实却与此恰恰相反。
那时徐应白的药已经换过无数次,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陈岁便依照徐应白的意思改掉了方子, 如今药方起到的作用只有止点痛。
船只摇晃, 偶尔徐应白觉得头晕,就会同身边的付凌疑说话,以此维持自己的清醒。
付凌疑跪在徐应白身边,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应白, 时刻关注徐应白的身体状况。
“你为什么叫凌疑?”徐应白放下笔, 按了按自己的睛明穴,开口问道, “你父母给你起凌字应当是取高远之意,那疑字……”
徐应白顿了顿, 温声道:“是想让你聪慧机智的意思么?总不能取猜忌怀疑之意吧。”
付凌疑摇了摇脑袋:“没有这么复杂。”
“我兄长叫凌云,我娘怀我的时候, 把脉的大夫说我是个女娃, ”兴许提到父母兄弟, 付凌疑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了一些, “我爹给未出世的我取名叫付凝, 希望我稳重端庄, 柔美大方,后来生出来发现是个小子, 我爹娘就让我兄长替我取一个, 我兄长那时识字不多,人又随性, 他干脆将凝字两点去掉,再凑上自己的凌字,给我取名付凌疑。”
徐应白闻言静静地看了付凌疑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付凌疑看着徐应白:“那你的名字呢?”
徐应白捏着自己指节的手一顿:“我的?”
“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徐应白弯了弯眼角,慨然道,“我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顺至之时,所以我娘给我取名应白,希望我能渡过黑夜,得见破晓。”
付凌疑乌黑的眼睫颤了颤,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两下。
他觉得心口发疼。
为什么呢?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徐应白呢?
“会的,”付凌疑仰起头对徐应白说,“一定会的。”
徐应白垂下眼睫,良久温声道:“但愿吧。”
南渡结束的前一夜,徐应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放付凌疑离开。
付凌弋㦊疑本不想离开,而徐应白只用了一句轻飘飘的“替我去看看外面。”就堵得付凌疑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付凌疑踌躇了许久,也没等到徐应白松口,最后也只和徐应白讨到一个可以去看望徐应白的承诺。
收拾好东西之后,付凌疑去找徐应白辞行,徐应白给了付凌疑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他所说的,第一次见面时喝下的毒的解药。
付凌疑慢吞吞将那小瓷瓶塞进怀里面。
前世直到徐应白死去几个月后,付凌疑才知道,那瓷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药,初见那天喂的那碗掺了粉末的水,不过是白开水里面兑了些止血的药粉罢了。
徐应白坐在藤椅上,静静地看着付凌疑动作,而后付凌疑跪下来,给徐应白磕了一个头,沙哑道:“那我走了。”
徐应白轻点一下头,温声道:“走吧。”
付凌疑顿了一会儿,缓缓起身离开,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徐应白温和的声音:“付凌疑。”
付凌疑立刻停住了脚步,乌黑的眼眸透出一点极亮的光芒,他转过头,盯着徐应白道:“我在。”
徐应白近乎完美的面容映在昏黄的灯火下,在明暗交错的光中摇曳着。
他对着付凌疑温和地笑了笑:“多谢你陪我走到这里。”
这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徐应白艰难地走到这里,身边除了一个付凌疑,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几个月的陪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至少,在这最后这段日子里面,让自己不至于太孤独,那些深夜里能够依偎着的怀抱,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徐应白温声道:“后会有期。”
付凌疑眼眸颤了颤,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缓慢地转了身,一步一个脚印离开了徐应白。
那时的付凌疑没有想到,这一次就是永别。
第二天他翻到那个小布袋,愣了一下就决定折返,还想着还掉布袋之后就想办法——就算是死乞白赖也要留下来。但是他没有想到,仅仅离开了一个晚上,所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无可转圜。
之后的三年里面,他将被笼罩在徐应白万箭穿心坠江而亡的阴影里面,生生将自己逼疯。
漫长的回忆随着伐骨洗髓的结束而戛然而止。
陈岁擦着汗从屏风里面走出来,连续七天的伐骨洗髓让他整个人都苍老不少,鬓边生了一络又一络白发。他刚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在外面等着的付凌疑。
付凌疑嚯一下站起来,踉跄着走向陈岁。
他想开口问陈岁怎么样了,可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他竟然有一时的失声。好在陈岁看出他想问什么,长舒一口气后道:“伐骨洗髓还算顺利,不过大人身体太过虚弱,身体里的毒也没有彻底清除,还得继续仔细看着,以防出差错。”
付凌疑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差点给陈岁跪下来,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神焦急而又哀哀地看着陈岁一会儿,又投向那扇屏风:“我……我能不能……”
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陈岁立刻会意付凌疑的意思,开口道:“可以,但伐骨洗髓刚刚结束,再等两个时辰再进去吧。”
“还有……”陈岁迟疑了一会儿,补充道,“大人身体还很虚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还望将军不要着急。”
付凌疑重重点了点头,在等了两个时辰并得到陈岁的许可后,才小心翼翼地踏进了屏风里面。徐应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厚实的锦被,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枕上。
他的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双眼安静地合着,毫无血色的唇瓣也依旧枯槁,还因为天气干冷,微微起了点皮。
他露在外面的双手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针眼,是针灸后留下来的痕迹。
付凌疑在徐应白床头跪下来,他的胸膛深深浅浅地起伏着,眼眶逐渐发红。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徐应白细瘦的手指,从怀里面掏出那块红白相间的玉佩放在徐应白的床头。
“我把你的玉佩带回来了,”付凌疑话音很低,仿佛害怕惊扰到面前人似的,“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他缓慢地低头,小心而又温柔地亲吻徐应白的指尖,眼眸微微颤动着:“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徐应白的眼睫轻微地动了动。
他深陷在一个混杂而庞大的梦境……准确的说,是一个回忆里面。
他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一条血线绑住了,被人迁引着向前走,混乱的记忆纷至沓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直到他看到万千箭雨自空中飞过,直指船上一个单薄的人影……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前世的记忆,而那个坠入江海的人,就是前世的自己。
紧接着,徐应白看到付凌疑疯了一般朝江里面冲过去,还被流矢伤到了后背。
接下来三个月,付凌疑沿着河岸,一寸一寸寻找自己的尸骨。
徐应白震惊而又难以言喻地看着眼前人执拗地在江河里面寻找,箭伤被泡烂,手脚也被泡出触目惊心的疮口。
一个人要有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在这样广阔又湍急的江河里面找下去。
付凌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又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继续找下去。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别找了,徐应白想告诉付凌疑,别找了。
我不用你收敛我的尸骨了,快走吧。
可是既定的事实不会改变,付凌疑也听不到一个孤魂野鬼的低语。
在第三个月,付凌疑终于放弃了寻找徐应白的尸骨,转身折返回长安。却听到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徐应白死后被诬蔑为叛贼,满心悲愤想为徒弟讨一个公道的玄清子前往江南,在大街上被肃王和皇帝的人乱箭射死,梅永为了带走他的尸骨,辞官离开。
付凌疑身后虚空的徐应白如遭雷击,身上的脊骨似乎被打碎了一般疼。
师父……他的师父为了他……
他的师父玄清子原本是一个不管红尘事的方外之人啊……
徐应白挣扎着想挣脱被线条束缚着的魂魄,可是那层桎梏不让他离开,他只能留在这里。
他看到付凌疑瞳孔微微放大,全身都在颤抖。
接下来,付凌疑连夜赶路,近乎不眠不休地赶到了玄妙观。
眼前是一片被焚毁的焦土,到处都是道观之人的尸首,干涸的血迹染透木板,有时候还可以看见断手残肢。
这里的人全都被杀了。
这里曾经是徐应白的家……他生于此,长与此,然而现在,这里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姐……还有会叫他师兄的师弟师妹,那些刚进道观不久的无家孤儿,全都死了。
徐应白全身颤抖,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发不出声音,想要去收敛那些尸骨,却连捡起一片残缺的纸张都做不到,只能无力而又悲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付凌疑艰难地将所有尸首聚在一起,挖了个大坑一起埋掉,立了一块无字碑。
而后徐应白在虚空中同付凌疑一起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接下来的三年里面,时光同雪片一样飞逝而去。
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世道艰难得让人难以想象。
他看到荒野枯骨,看到人易子而食。
就连那些在他在任时逐渐有起色的州郡,都十室九空。
付凌疑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间,在广大的天地里面只走他曾经走过的地方,去供奉他石像的庙宇里休憩,疯到要去抚摸,甚至想要亲吻那座神情温和,实则冰冷又伤痕累累的石像。
然后轻声说:“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也真的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徐应白看他横渡至金陵,费尽心思找到了缺口,和那位眼盲的琴师偷天换日。
那名琴师,虽然模样和身形都有所改变,但徐应白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谁。
那是刘听玄。
他们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可是徐应白没有想到,付凌疑会决绝到挖掉了自己的双眼!
刀刃入眼的那一刻,徐应白下意识抬手想要拦住那把匕首,但是刀尖自他手心穿过,狠狠扎入了付凌疑的双眼。
殷红的血流下付凌疑的面颊。
他嘴唇因为疼痛哆嗦,人却在笑。
他终于可以为徐应白报仇雪恨了。
夜晚,他小心地抚摸着那块红白相间玉佩的纹路,好似这块玉佩是什么绝世的珍宝,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块玉佩睡了。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的动作,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
原来是你啊。
当年那个在安西郡,被自己用了玉佩救了的少年,原来是你啊……
报仇那一天,付凌疑几乎杀光了王府里的人。
魏璋被他大卸八块,惊恐地瞪着眼,死不瞑目。
而后迅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黑烟缭绕在金陵城上空,街道上巡防卫大声喊着:“走水了!快来救火!!!”
徐应白无声无息地看着大火中的付凌疑,炙热的火焰烧上房梁,沉重的梁木轰隆一声砸在付凌疑身后。
他身穿染血的斑驳白衣,背对着徐应白跪了下来,挺直的脊背逐渐弯折。他放声大笑,然后又呜咽出声,俯身吻向手中那块玉佩。
“你等等我……我来寻你……”
徐应白闭上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繁盛的火光在此时扑面而来,迅猛的火焰将他们瞬间吞没。
而此时,宣政殿内,徐应白躺在床上,眼泪无声无息从掉下来,打湿了枕头。
苏醒
付凌疑很快就发现了那温热的水痕, 他呼吸一窒,小心地伸出手,拭去徐应白眼角的泪水。
就像是前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娇娇……”付凌疑紧紧盯着徐应白苍白的容颜, 嗓音低哑, “应白……”
付凌疑紧张而又焦急地等待了许久, 他期盼着徐应白能睁开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温柔眼眸。
可惜的是,直到陈岁赶来把完脉又离开,徐应白也再没有过其他的反应。
他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沉睡里。
付凌疑在徐应白床前守了十几日,仍旧没有等到徐应白睁开眼睛。
陈岁每日都来给徐应白把三次脉, 也没诊出徐应白身上还有什么问题, 只说是徐应白身体太过虚弱,又经过这么一遭, 需要长时间的休息与恢复。
但好在,汤药如今是喂得进去的, 不像之前灌进去都十分艰难。
付凌疑勉强安了点心,日日守在徐应白身边, 按照陈岁的交代给徐应白按穴, 不然经脉不畅, 等醒来是要吃苦头的。
谢静微与玄清子一行人也从定襄郡来到了长安。
玄清子看着无知无觉躺在床上的徐应白, 半是庆幸半是心疼地叹了口气。
然后像徐应白小时候一样, 摸了摸徐应白的乌黑的发顶。
谢静微知道自家师父生病昏迷之后难过得哭了一遭, 好几天都趴在徐应白床头不肯走,每次都是玄清子把人给提溜回去了。
叶永宁和叶永仪两姐妹也来看过徐应白, 叶永宁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徐应白的手背:“娇娇怎么还没醒啊?”
刚戳完, 脑袋就挨了一下,叶永仪无奈道:“别乱碰。”
魏珩隔三差五也会来一趟, 他已经是少年帝王,因为朝堂的官员青黄不接,各种事务又极其繁重,许多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因而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只好让太医每日都去他那禀告徐应白的情况。
定襄郡内,庙宇内的石像被百姓重新修好,每天都有专人去那打扫擦拭,也经常会有人前去上香祈福。
玄妙观内,穿着道袍的道士正打扫山门前厚厚的积雪,三五道童嬉笑打闹,扑进那雪地里面,有新来的道童跑到徐应白的住处,因为门被结结实实地锁着,就踮起脚尖,好奇地往里面看。
白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在书桌上面。那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只草蝴蝶,叶子都已经发黄干枯了,似乎一捏就要碎掉的样子。
小道童惊喜道:“好多蝴蝶啊!是谁的呀?”
“那是你徐师叔的,”有少年道士笑了笑,“他教过我们怎么折,等开春了,草芽长出来,我也折给你。”
小道童乐滋滋地应了声好,又跑远处玩雪去了。
离玄妙观遥远的长安皇城内,付凌疑抬眼看向窗外。
如今已经进了腊月,外头雪下得极大,朱红砖瓦都白皑皑的雪所覆盖,庭院里的梅树迎着风雪绽放,一簇簇深红的花枝在寒冬里面摇曳。
付凌疑转过头,不再看向窗外。
再有十几日,就是除夕了。
徐应白依旧没有醒来。
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的脸色仍旧有些许苍白,但相比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手也不像之前冷硬得像块铁,而是逐渐有了温度。
付凌疑垂下脑袋,凑近徐应白。
他像某种动物一样,先是用脑袋蹭了蹭徐应白的手指,然后趴在徐应白旁边,轻柔而小心地捂着徐应白的手,感受徐应白身上的温度。
指尖传来的,细微的血脉颤动让付凌疑感到心安。他深吸一口气,小声对徐应白道:“快到除夕了,你要是睡好了的话,就早点醒过来吧。”
他说完,偏殿内就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没有人回答他。
良久,付凌疑轻轻支起身,伸手小心地将徐应白鬓边乌黑的碎发撩开,哑声道:“没事,多睡一会儿也好。”
前世的那三年相比于现在就是大巫见小巫,不就是多等一些时日吗?付凌疑靠在徐应白的床边想,如今现在已经很好了。
至少徐应白是活着的,有常人的体温,有心跳和呼吸,而不是一具被冲入江河找不到尸体的死尸。
从白天深夜,雪下了停,停了下,等到两更天的时候,雪又大了起来,庭院内的枯枝被风雪压断,发出一声重响。
付凌疑猛地惊醒,乌黑的瞳眸闪过一丝冷光,他下意识握紧随身携带的短匕,脊背都弓了起来,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和人搏命的样子。
等过了许久,他发现那只是枯枝被风吹落在地的声音,才缓缓放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
他定定地看了徐应白一会儿,目光逐渐柔和下来,然后他扯了扯因为刚才动作而掉在地上的一张薄毯,重新把自己团起来,窝在徐应白的床旁边,垂下脑袋重新休息。
等付凌疑陷入睡梦中,徐应白放在柔软锦被上的手,轻微地动了动。
他其实很早就有了断断续续的意识,偶尔也听得到周边人细碎的声音,能察觉得到别人的触碰。
可是身体太过疲累,徐应白因此一直没能睁开眼睛,往往是有了一会儿意识,就会陷入一阵长长的沉睡之中。
他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察觉到每一次意识苏醒,身边都有一个人在陪着自己。
尽管徐应白的意识不甚清醒,他还是认得出来,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付凌疑。
有时付凌疑会低低地同他说话,说一些宫里宫外的事情,或者说关于谢静微、玄清子、魏珩等人如今在干什么,偶尔也会给他念些话本和诗句……
如果不说话,付凌疑会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揉搓,亲吻。
徐应白想要回应他,哪怕一下,却总是不等动一动手指,就重新陷入了昏睡中。
而在这个风雪夜里面,徐应白终于积蓄够了力气,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灰暗,他适应了好久,终于略微看清眼前的事物。
而后他微微垂下眼皮,余光看见床边窝着一个人。
付凌疑盖着一层薄毯,蜷缩在床边。
他只将半个脑袋搁在床上,留给徐应白一个乌黑的发顶。
徐应白安静地看着他一会儿,眼眶微微有些红。
然后他艰难地抬起两根手指,去抚摸付凌疑落在自己手边的乌黑发丝。
付凌疑还在睡梦中。
但他感觉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撩开他的头发,温柔地触碰他的发顶。
付凌疑的心绪一下子炸开了。
外头狂肆的风雪瞬间变得遥不可及,他耳边只剩下一阵不明的轰鸣声,而后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开了眼睛,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脑袋。
仿佛是近乡情怯一般,他几乎有些不敢抬眼。
躺在床上的人真真切切地睁开了眼睛,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付凌疑下意识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生疼。
不是做梦。
徐应白是真的醒了!
“徐应白……”
付凌疑沙哑而失色的嗓音在深夜中骤然响起来,带着不分明的哭腔,眼眶在刹那间红透。
徐应白温凉的指尖划过付凌疑的发红的眼尾,抹到一片湿热的水痕,手指仿佛被烧到一般,经不住颤了颤。
付凌疑那乌黑的眼眸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我在……”
徐应白勉强勾了勾嘴角,艰难地开口回答。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