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九月中旬已入了秋。
校场这边的草木都开始泛黄,秋风阵阵,曹树声如洪钟,扯着嗓子操练兵马。
兵马操练之事从七日前就开始了。
徐应白得了魏璋的首肯,先是和户部那调了相应的粮饷,再发信给其余还依附中央的州府,要他们调集兵士到长安来。
最后又对魏璋好言相劝,总算是打消了魏璋想要削藩的念头,又对藩王行赏,好歹是安抚住了蠢蠢欲动的藩王们。
徐应白前世就了解这些藩王,只要不动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大都是这样的,只要不会威胁到自己,谁管洪水滔天?
等万事俱备,徐应白奉命操练起这群从各地来的新兵们。
但徐应白如今既是顾命大臣,又有太尉一衔,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只能将操练兵马的事宜暂时交于曹树之手。
曹树文武兼备,当年考的也是武举,一举中第。他本是奔着去做将军,护一方安康,但吏部那边却只是安排他在翰林院里面抄书,抄了六年终于从翰林院里面出来,进了兵部在职方司当佐官。
只是也不得兵部尚书付柏溪重用。
直到乌厥和大晋开战,徐应白点他为副将,一同前往边疆。他抗敌有功,回长安后封兵部侍郎,又加封金吾卫中郎将,这才在朝堂上崭露头角。
虽说磋磨了一阵子,但比起其他混了七八年还是个芝麻官的人,他的仕途还算得上顺畅。
不过以他的才能,徐应白仍然觉得可惜。
曹树操练兵马,上阵杀敌很有一套,经过那四个月的并肩作战,徐应白看得出他是个难得的将才。
所以他放心将这些人交到曹树手里面。
是以在朝臣看来,曹树是徐应白的人。
不过曹树觉得,他和徐应白是朋友。
练了快两个时辰,这些新兵们累得满头大汗,曹树大发慈悲给他们休息。
然后曹树一转头,就看见了徐应白。
秋日里凉了些,徐应白穿着常服,外面披了件灰蓝色的披风,脖颈处围了一圈雪白的绒毛。
有新兵也看见了他,眼都直了,奇道:“校场怎么来了个这么好看的病秧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位老兵给踹了,笑骂道:“一双眼珠子长哪去了!什么病秧子!这是咱们太尉大人!”
啊……一些新兵大惊失色,在他们心中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太尉大人应是虎背熊腰,鹰视狼顾的凶悍样子,谁承想竟是一位如天上谪仙的漂亮书生。
曹树已经迎上去行礼:“太尉大人。”
“仲直兄不必多礼,还是叫我应白吧,”徐应白单手扶了一下曹树,“仲直兄,近日来多劳累你了。”
仲直是曹树的字。
曹树神色轻快,性子爽直,也不推脱徐应白的话:“还好,不过若说受累,还是应白兄你受累更多。”
曹树刚说完,便觉得有一道锐利的目光钉在了他的身上,审视意味十足还混杂着危险的意味。
但等他抬眼寻找,那道目光又猝然消失了。正当曹树纳闷的时候,徐应白的话音又响起来:“仲直兄,我此次前来,除却看看这些新兵,还是想同你说,我想练一支精兵。”
曹树愣了一瞬:“精兵?”
“是,”徐应白道,“肃王有北府兵,宁王有骁骑军,齐王有十三卫,益州李毅,肃州杨世清也有自己的府兵。而长安,什么也没有,我们需要一支能听命于我们的军队。”
曹树叹息:“但我们现在还有金吾卫和御林军。”
“金吾卫疲敝,御林军散漫,”徐应白说,“边疆四月,这一切你也知晓,况且,他们不是我们的人。”
“世道不平,没有兵马,我们只能任人宰割,而陛下与朝臣……”徐应白琥珀色的双目看向遥远的山峦,“你也知晓,不然你也不会在翰林院蹉跎六年,明珠蒙尘。”
曹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道:“你说得是。”
“仲直兄,我们得早做打算,”徐应白语气浅淡,说出的话却深重,“如今中央是一盘散沙,地方坐大,你敢说他们之中都没有不臣之心吗!”
“…………”曹树道:“应白兄,你练精兵是想为大晋,为陛下除掉那些藩王?”
“不,”徐应白坚定道,“是为了天下的安定。”
这也是徐应白前世遗憾的地方,他志不在弄权,却总是被纷繁的算计烦扰,本以为魏璋即便不才,但只要天下太平下来,他也能做一位中庸守成之君。
可是魏璋亲手杀掉了自己的顾命大臣。
他不信徐应白。
所以这一世,徐应白会先下手为强。
可徐应白明白,如今自己虽然重回一世,有着前世的记忆,前世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会经历叛乱,刺杀乃至于更多的事情。
但世间万物不是一成不变的,百因种百果,除却天意,便只剩事在人为。而自己的重生已然悄悄改变了许多事情,即便有前世的记忆,也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可以变,他的敌人当然也可以变。
所以只能早做打算。
“仲直兄,你当年考中武举,为的不也是一方安宁吗?”
曹树顿了一会儿,叹息道:“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当年的曹树意气风发来到长安,以为可以做一番大事业,横刀立马,建功立业,但大晋朝堂如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宦官当权,司礼监掌印刘莽已然是第二个皇帝,左相房如意依附宦官,已然将整个朝堂变成了一言堂。诸王从幽帝年间就不再听从指挥,只待一根引线就能着起来,反咬一口。
在这样的日子下如履薄冰,许多人早就忘记了当初的志向。
“你我前往边疆时,从长安至嘉裕,千里迢迢,一路上流民逃窜,饿殍遍野,”徐应白眼睫轻颤,似是不忍回忆,“这样的天下,是你想看到的吗?”
“自然不是!”
“那仲直兄,”徐应白伸出手,“你愿同我一起吗?”
“平天下,建功立业。”
徐应白看着曹树。
他清楚曹树的为人,曹树不是刘莽房如意之流,可以通过金钱权力威逼收买,也不像前世的付凌疑,得用非常的手段镇压才会听话……曹树认义、认理,有建功立业之心,这样的人,非诚心不能打动。
而曹树看向那只手,这手干净漂亮,骨节修长,像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但实际上,这双手的主人有百死不悔之心,破釜沉舟之志。
如此至诚至勇之人,是值得他去追随的。
曹树叹息一声,伸手与徐应白击掌为誓:“自然!”
“不过,除却练兵,我还有些事要拜托仲直兄,”徐应白眼里闪过一丝流光,“我想在这些新兵里面,挑些好的做护卫,最好是孤儿,不知可否方便。”
那自然是方便得不得了,毕竟魏璋下令新兵操练去留一应事宜都交给徐应白处理,只是找几个护卫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曹树轻而易举就点了头。
而后,他就安排下属让练得最好的几队兵马列队。
徐应白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付凌疑:“你去挑。”
“能接你三招的,就算过关。”
“不用挑太多,三十人足矣。”
“是。”一道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曹树这才意识到徐应白身后还有一个人。
戴着紫金面具的人低调地站在徐应白身后,周身气息敛得很好,乌黑的头发束起一个高马尾,头低垂着,唯一能窥见的狭长眼尾有些许泛红,看起来比兔子还听话乖顺。
他往列队的新兵走过去。
曹树:“这人……”能打吗?
曹树话没说完,就看见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新兵被一个回旋腿重重踢在地上!
尘土满天飞,曹树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声音……
曹树:“…………”
应白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曹树想,前有十二岁就敢上战场找人的徒弟谢静微,后有看起来乖巧顺从的侍卫一脚踢翻比他壮两个人的新兵。
徐应白微不可察地皱眉,吩咐道:“下手轻点。”
付凌疑回首温和道:“是。”
然而一转头看向新兵时又变了一个人,戾气满身,张狂的眉眼带着血气,随手点了一个人:“你来。”
新兵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从早挑到晚,总算挑够三十个人。
徐应白与曹树道别,带着那三十个新兵和付凌疑回太尉府。
他的披风落在石桌上忘记拿了,秋风萧瑟,付凌疑看见他的发丝被风勾起来,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徐应白走了两步,忽然感觉颈间一暖,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伸手收拢了一下披风,语气浅淡:“多谢。”
他们两个人一起从校场离开,付凌疑落在徐应白后面几步。
他们两个人在这大半个月的相处产生了微妙的平衡,徐应白仍然在审视着付凌疑,而付凌疑顺从地执行徐应白所有的命令。
毕竟他承诺过会听话的。
如今他走在徐应白的身后,近乎贪婪地看着徐应白的背影,目光描摹着徐应白的轮廓。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所以即便在这个人身边近大半个月,他有时仍然觉得,面前的人就像一场易醒的梦,只要触碰,就会醒来。
醒来,就再也看不到了。
而徐应白完全不知道付凌疑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他并不在意。
两个人往马车处走去。
徐应白随口问:“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这些人吗?”
付凌疑抬眼,笃定道:“你想组一支属于你的暗卫。”
徐应白语气悠然:“不错。”
“我惜命,”徐应白说,“不想死得太早。”
付凌疑眼神闪烁,手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的长匕,匕首的刀鞘上染着洗不净的黑红血迹。
但很快,他就把手放下了——因为徐应白要上马车了。
徐应白搭着付凌疑的腕骨,稍稍用力就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的前一刻,付凌疑看见徐应白搭在帘布上的手指。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会儿,终于忍住了上前握住那冰凉指尖的冲动。
而后付凌疑翻身上了马车的车辕,赶着车回太尉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