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我回神,虞殊又道,“若殊想要圣上掌中的茶,圣上可愿给?”
“……”
这案子,我着实问不下去了。
在虞殊含笑的目光中,我再次落荒而逃。
心烦意乱之下,书案上那些和虞家灭门一事相关的册子越发显得晃眼起来。
我正想叫小单子把它们收起来,闵言就回来复命了。
他办事一向仔细利落,那呈上来的调查结果与丞相生平都写得极为详尽。
“颂安殿发现探子两名,可疑者三人,已全压入暗牢。”闵言道。
“很好,”我翻动纸张,“审出是谁派来的了吗?”
闵言摇头,“尚未。”
“留口气就行了,你应该明白的吧。”我说。
“是。”闵言退下了。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小单子估计是看出了我心情不大好,小心翼翼地问,“圣上可要去哪位娘娘宫中走走?”
我看了眼日头,再过一会就该用晚膳了。寝宫查出了老虫这件事,让我感到隔应得慌,今夜并不太想待在那儿。
去妃嫔宫里呆着也行。
“那便……去楚美人那儿吧。”
楚美人擅琴,我挺爱听。
小单子“哎”了一声,连忙吩咐人准备轿辇,摆驾临春殿。
忙于政事,我有好些日子没到后宫里来了,闻着越发浓郁的脂粉气味,不知怎的,有些索然无味。
楚美人一见了我,便柔声向我请安,迎我进屋去。
妃嫔们身侧惯有胆大的下人,明里暗里地表示他们的主子有多么想我这位皇帝。
我只是笑了笑,将楚美人那柔若无骨的手握在了掌心,轻轻拍了拍,道,“是孤不对,被政务绊住了脚,让爱妃受委屈了。”
美人也很大度,体贴地说政事要紧,“圣上心里能挂念着妾,来一趟临春殿,妾已经很满足了。”
于是我们相视一笑,你给我布菜,我给你添酒,在温情脉脉中用完了一顿非常和谐的晚膳。
除了菜色不一样,到哪好像都是这个流程。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明明这殿中有许多人,可我却觉得,比独自一人待在御书房还要孤寂。
“圣上劳累了一日,可要早些歇息?”楚美人的眼睫微微闪动,不大好意思地偷瞄着我,两颊泛上了羞涩的红晕。
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我没什么兴趣。
“给孤弹一首曲吧。”我说。
楚美人愣了一下,垂眸称是,“圣上想听什么?”
“你随意弹吧。”
她便在古琴后坐下了,一落手,我便知今日此曲,弹的是《梅花三弄》。
我闭目,在这节奏明快的乐声里沉静了下来。
凌寒留香的梅,在风中傲然屹立,次第绽放……莫名地,我脑海中竟浮现出一个握着剑的翩然身影来。
我猛地睁开了眼,怎么又想起虞殊来了。
琴音不绝,楚美人弹了多久,我便想了多久。
想他如瀑的乌发,想那隔着衣衫的轻触,想我喝了一半的茶。
他说要我手中的茶,我走了,他可如愿了?
“……”不,不行,不可再想。
我摆手叫楚美人停下,“爱妃琴艺了得,早些歇息吧,孤想起还有两本折子未批阅,就先回去了。”
楚美人启唇欲要挽留,见我行色匆忙,只好把话收了回去,毕恭毕敬地行礼,目送我离开。
小单子不懂我为什么呆得好好的却突然要走,小声提醒,“圣上,宫里至今没有皇嗣的消息,前朝后宫可都急着呢。”
“让他们急着吧。”我坐上轿辇,心说,急习惯了就好了,以后指不定也不会有动静了。
小单子欲言又止,但毕竟这是主子们的事情,他闭了嘴,仅高喊一声“起轿”,引着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临春殿。
我没回颂安殿,还是回的御书房。
“去掖庭将太侍君的起居册子拿过来。”我轻咳一声,吩咐道。
“冷宫里头不记这个的。”小单子说。
我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我要前头的那些,从他入宫以来的所有,可明白?”
“小的愚笨,请圣上恕罪。”小单子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他总是这么害怕我,搞的好像我是那种,因为下面人出了一点点纰漏,就将他拖出去砍了的暴君似的。
“起来,”我“啧”了一声,“另外,他以后要开始记起居册了。”
“啊?”小单子迷茫地看着我。
“今夜太侍君于冷宫暴毙,送入皇陵,明日孤要纳一位平民男子为正三品少御,封号璃。”
我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既然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也无法避免我对他的倾心,那便一做到底,将他绑到我的身边来好了。
他那番话,我想……也许他也有意?
到底是在宫里呆了些年头的“老人”,小单子听懂了我的意思,惊道,“圣上三思,那位可是太侍君啊!”
“什么太侍君?”我勾起了唇角,“太侍君已经死在了寒夜里的冷宫内,要入宫的那位,是孤在御街上一眼就相中的平民。”
“这……”小单子刚站起来,又跪了下去。
“你若办不了,便叫绣衣的人去办,”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但此时的我血气上涌,不想管那么多了,“明日,孤要出宫一趟。”
“是。”小单子知道我心意已决,劝不回来了。
“对了,”我提醒他,“注意着点,别再走了风声。”
小单子点头,“圣上放心。”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很是小心。
待册子取了来,我浏览着上头的事无巨细的记录,仿佛能看到虞殊入宫后的每一日。
他是在我父皇驾崩前的半年内才进来的,父皇很喜爱他,几乎夜夜都宿在他宫中。
妃嫔的起居册上会写侍寝的情况,描述很简略,但该有的一句不少。
我看着觉得很是刺眼。但想到虞殊泪眼朦胧地卧在红鸾帐中的样子,又心中甚痒,一股无名邪火直往上窜,扰得我神魂不宁。
“虞殊……”
我低声念了一句,他的名字似乎带着叫人沉沦的魔力,我要坠入那红尘的万丈深渊中去了。
夜已深,洗漱完后,坐在偏殿榻上的我怎么也不想入眠。
我想做什么?
我问自己。
“我想去冷宫,”我对着跳动的烛火自言自语,“我想去见他。”
他睡了也无碍,我就瞧一眼,只瞧一眼……否则我今夜只能枯坐望月。
顾不及更衣,我抄起大氅披上就风风火火地朝外走。
在门口守夜的小单子连忙一溜小跑跟了上来,“圣上,这么晚了,您要去哪?”
“去冷宫。”
“圣上,”小单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苦口婆心道,“您明日还要上早朝呢,这太侍……璃少御人就在宫中,又跑不了,明日再见不是一样的吗?”
我摇了摇头,“不,不一样。”
明日见璃少御的是当今圣上,而今夜冒着寒风偷跑去冷宫见虞殊的,是我。
“你脚步声轻一些,”我跟小单子说,“别叫人听了去了。”
小单子似乎有点无语,但他还是照做了。
我估计他在想,这皇宫中四处都是眼线,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哪来秘密。
但,我在意的不是那些探子,我是在担心虞殊会不会被惊醒。
毕竟他一直很警觉来着。
怀着期待的心情,我硬生生缩短了大半的脚程,很快就赶到了那座略显破败的小院门口。
我回头瞥了一眼小单子,小单子懂我的意思,很识相地在门口停下了。
又跨过那高高的红漆门槛,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但我想,虞殊确实很不简单。
我于冷宫觅仙人,仙人叫我三入门。
三入门,误终生。
……
我把脚步放得又轻又缓,做贼似的慢慢偷溜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寂静的地方探险的那种神秘刺激感,在十数年后再次将我牢牢把控。
我的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声音清晰可闻。
虞殊应该已经歇息了,屋里没有一丝光亮。褪色的雕花木门紧紧闭合着,我将手轻轻覆在上头,却不敢用力推动。
因为我知道,这门打开时会有吱呀声,虞殊肯定会被吵醒的。
但转念一想,明日我都要强行安排他入后宫了,不如今夜先把话说开好了。
可我又有点怕虞殊,仿佛老鼠遇到猫那般,是无法克制住的源于本能的害怕。大概是因为太侍君这个身份吧,总给人一种来自长辈的压迫感。
就这么纠结着,我在门口站了许久,寒风狠狠地刮着我的脸颊和手背,我却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一样。
在被冻得快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时,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悄悄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这门的声音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大,我心中一喜,缓慢地保持着推开的动作,然后一鼓作气闪身进了屋。
“唔——”
一只带着微凉气息的大手将我的口鼻捂住了,我被人推到边上,不轻不重地撞上了白墙。
走时匆忙没系紧的大氅登时散开了,沉沉地落在了地上。
没有烧炭火的屋子里实属寒凉,我身着单薄的中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张了张唇,欲要打喷嚏。
大抵是掌心蹭到了柔软触感,对方很快收回了手。
“圣上夜访,不知所为何事?”
我很诧异,“你怎知是孤?”
虞殊轻笑一声,凑近我耳边,道:“这宫中,只有圣上能用龙延香。”
“可历朝历代有很多圣上,”我故意挑刺,“你怎晓得不是父皇还魂回来看你呢?”
“哦?”虞殊语气中笑意尤甚,“先帝为何会回来看我一个小小侍君?”
“那起居册子孤都翻过了,你入宫后便荣宠不断。”我说着,感觉酸酸的。
“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物什罢了。”
我欲问为何,张口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这冬夜的寒凉,就算是金龙之体,在只着薄衫的情况下也难以抵抗啊。
虞殊的脚步走远了些,片刻后,屋内燃起了一盏不甚明亮的小灯。
“圣上且将就一下,冷宫不比外头……”
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一看到我瑟瑟发抖还强装镇定的样子,神色就有些乱了。
虞殊帮我把地上的氅衣拾了起来,却发现上头已沾满了墙根处的灰尘与脏污。
这样污秽的样子,如何能给帝王穿得。
“圣上,”虞殊垂眸,把氅衣丢到了一边的凳子上,“殊这儿没有厚衣衫,只有一床被子尚且能供取暖。”
我愣了愣,什么,这么快就要盖一床被子了吗?
“您去床上坐着吧,殊去让外头的人给您送衣衫。”虞殊道。
还送什么衣衫!
我心中懊恼,怎么没把小单子丢在御书房,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在这儿蹭一晚了。
“可,”我想了个借口,“可已近丑时了,再来回跑,孤明日上朝该耽搁了。”
虞殊沉默半晌,昏暗的灯光下,我似乎看到他笑了。
“好,那圣上就在殊这里歇下吧。”
他出去了一趟,应该是和小单子通气去了。
我注意到,虞殊回来时摸索了一下才跨过门槛,这动作,似乎是眼睛不大好的人才会做的。
于是我便问了。
“圣上果真聪慧,”虞殊在我身侧坐下,他低头望向我时,我才发现,他的目光比我初见他时还要涣散,“殊早年中了毒,没好透,落下了病根。平日里与半瞎子无异,每到入夜,便要更严重些。”
“那,”我伸出手去,想触碰一下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如果现在再治疗,能好吗?”
虞殊俯身,让我的指尖落到了实处。他眨了眨眼,我的指腹便泛起了零星痒意。
“或许吧。”
“圣上,您今夜来,到底所为何事?”虞殊笑得温和,“难道只是来关心一下半瞎的孤寡老人,顺便讹半张床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