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越来公司已经是翌日上午十点的事儿了,宿醉的感觉并未消散,他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休息间冲个澡,顺便将身上残存着小龙虾和酒气的衣服换掉。
明越褪去衣衫后僵直地站在花洒下,任由热水冲刷着。
他酒量特别浅,昨天的八瓶啤酒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记忆断断续续,仿佛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浮现,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本以为楼时景的出现是个错觉,直到他早上去酒店前台查了下开房记录才意识到,楼时景的出现是真真实实的。
开房之人是陈禺——楼时景的私人助理,若无楼时景的授意,他不会轻易开下这间房。
明越撩起湿濡的长发,立刻露出修长的脖颈来,水珠紧贴着冷白的皮肤自脊柱滑落。
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仿佛一团暗火,根本无法用浴水浇灭。明越烦躁不安地洗完澡,一边吹头发一边嚼着面包充饥。
正当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明越又咬下一块面包,说道:“进来。”
“越越,”推门而入的是位年近五十的妇人,穿着一件繁花拥簇的香云纱旗袍,十分优雅,“怎么这个时候洗澡呀?”
明越放下吹风和面包,面色淡然:“妈,你怎么来公司了。”
虞锦姝缓步走来,接过桌上的吹风替他吹头发:“你几天没理爸爸妈妈了,妈妈担心你,所以才来公司瞧瞧——没有打扰到你工作吧?”
她是上海人,说话时口音很明显。
“没。”明越不自觉地敛去跋扈。
公司的员工所剩不足百人,他每日来此也不过是为了点卯,没有繁重的工作,更不存在被人打扰。
只是眼下最犯愁的还是资金问题,上个月员工的工资是他变卖掉手里的两台车才发出去的,本月天恒虽然要收购明优,但员工的工资还得由他们明家来发。
老头儿负债累累,拿不出半分钱来维持如今苟延残喘的局面,他手里能转的房和车也已尽数变卖折现,当真是穷途末路、山穷水尽了。
电吹风的声音消失后,虞锦姝说道:“今晚回家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明越一边扎头发一边回应着:“不回。”末了又补充道,“晚上朋友请我喝酒呢。”
他的那些朋友早在明家破产时就已离他而去,如今愿意陪他喝酒的人屈指可数,这种蹩脚的谎言一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勾出一抹讥讽的笑。
虞锦姝眼眶蓦地泛红:“你爸这两天血压一直持续不降,他想你,想你回家陪他说说话。”
明越垂眸,良久后才淡声开口:“哦,知道了。”
傍晚时,明越开车回到老宅。家里的佣人早被遣散,如今大小家务活都是由虞锦姝在操持着,这位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太太如今不仅要亲自下厨,还得洒扫卫生。
明越看着厨房里那道纤瘦的身影,鼻头莫名发酸,他踢掉拖鞋曲膝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明武从书房出来时便见他把脸埋在腿间,身影孤寂……又无助。
“越越、老明,吃饭了。”虞锦姝端着两只漂亮的瓷盘从厨房走出,对沙发上的父子说道。
今天的饭菜确实丰盛,四喜丸子、糖醋排骨、清蒸鲈鱼、酸辣藕丁、油爆上海青,还有一碗奶油蘑菇汤,全是父子俩喜欢吃的。
因为楼家的婚事,明越有几天没理他爸了,如今父子俩见面,似乎生疏了不少。
虞锦姝一直在做和事佬,明武瞅着儿子不说话,后者就闷头吃饭,直到碗里的菜堆积如山时他才讪讪开口:“妈,别夹了……”
虞锦姝笑了笑:“吃吧吃吧,几天不见,你都瘦了一大圈儿。”
一直没说话的明武自顾自地舀了一碗奶油蘑菇汤,吹凉后递给明越。
明越怔了怔,不禁抬眼看向明武,见对方也在注视着自己,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片刻后捧着那碗汤一饮而尽。
微妙的气氛似乎在这一刻得到缓和。
吃过晚饭,明越去厨房帮他妈刷碗,却在这时听见门铃声响,他放下碗筷洗净双手,这才走出客厅打开院中的镂花铁门。
来人是法院的工作人员,明优眼下还未正式申请破产,但各大银行已经迫不及待地向法院提起了诉讼,所以隔三差五便会收到法院的传票。
明越心平气和地接过文件袋,工作人员亦未多说,和他交代几句后就离开了。
明家负债累累,如果不卖掉公司,恐怕他爸早就被逼得跳楼自尽了,而且用不了多久这所老宅也会被法院收回。
明越脚步沉沉地回到客厅,脑海里浑浊不堪。
——他还年轻,能去别的公司谋生计,可爸妈年纪大了,他不确定自己将来的薪水能否让父母享福,更何况虞锦姝从未吃过苦,如今仅看她做些家务便心疼不已,哪还能让她出去工作呢?
和虞锦姝刷完碗之后明越就回到了卧室,他躺在床上思考了许久,而后拿起手机,准备翻开通讯录联系楼时景。
但很快,划动屏幕的手指顿住了——
他和楼时景虽然相识八年,但彼此从未留过任何联系方式,每次想找楼时景出气时他就会堵在对方经常出现的地方,其中天恒集团便是他常去之地。
明越抱着手机发了会儿呆,随即打开电脑,思忖许久后敲下了一份协议书。
翌日中午,明越从公司出发,开车前往天恒集团。
两人照旧在会客室里见面,与上次不同的是桌上多了两杯咖啡。
会客厅里落针可闻,最终还是明越主动打破了这份僵局:“关于婚事,咱俩可否商议一下。”
楼时景掀了掀眼皮,目不交睫地看着他。
——两天前还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明少爷,此刻居然低眉顺眼地和他说着“商议”二字。楼时景眸光翕动,但很快便恢复如初。
明越摸不透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心里忽然没了底气。
片刻后,楼时景举杯饮下两口冰美式,淡声应道:“好。”
明越迎着他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将手里的协议书推到他身前:“我想说的都在上面,你看看吧。”
楼时景拿起协议书轻描淡写地扫了几眼,素来冷若冰霜的面上终于出现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上述内容为——
因双方非自愿结婚,故而拟定以下协议:
1、婚姻期限为三年,三年期满,好聚好散;
2、明越先生入赘楼家,不收取分毫聘/彩礼,唯愿楼家施以援手,保住明氏祖宅;
3、婚姻期间内,楼时景先生和明越先生不得干预对方的私生活;
4、室内禁止吸烟;
5、离婚时明越先生净身出户,不会分割楼时景先生的任何财产。
以上协议需双方共同履行,自签字之日生效。
明越已经在右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附以手印。
楼时景目光沉沉,良久后抬眼:“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明越顿了顿,问他:“何时收购?”
“订婚之后。”
见他敛眸不语,楼时景当即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遒劲潇洒的签名字很快便落在了纸页上。
小少爷眉梢紧拧,面上挂着异样的情绪。
楼时景将协议书递回至他手里,说:“字我签了。”
墙壁上的时钟缓慢行走着,在寂静无声的会客厅内尤为清晰,素来针锋相对的两人俱在此时沉默下来,气氛诡异而又凝重。
楼时景注视着这个嘴毒脾气烈的小少爷,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对方摸出手机,淡漠地说道:“前天晚上的房费,我还给你。”
楼时景看了他一眼,旋即打开微信:“不加个好友吗?”
转账的手微微一抖,很快,底端的通讯录里就多出了一个红色的1。
两人的婚事就此敲定,楼家和明家互通信息后,将订婚时间选在五月十八,而天恒收购明优的日子则定在了五月底。
夜晚凉爽宜人,明越在公司待到八点才走。他心情异常烦闷,给虞锦姝发了一条“和朋友有约”的消息后就往酒吧奔去了。
以前他和沈默常去的清吧是“forever”,但是他现在没那么多钱去喝高档洋酒,便在酒吧一条街随意挑了家店买醉。
本来想约沈默出来喝酒的,思索片刻后还是忍住了。
沈默前几日刚升职,如今一堆事等着他忙,想来是走不开的。
那就一个人喝吧——明越心想,反正自己酒量差,喝不了多久便会离开,叫人来反而扫兴。
廉价的酒吧鱼龙混杂,他刚在吧台前站定就有一个纹着花臂的男人靠了过来,还不忘冲他吹口哨:“帅哥,一个人啊?”
“你看我像半个人的样子吗?”
花臂男被他呛住,很快笑道:“够烈的,有没有兴趣和哥哥喝两杯?今日的酒哥哥买单。”
明越睨了男人一眼,不再应声。
他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被酒精熏染之后格外勾人。长发垂悬,与那颗红宝石脖链一同贴在细白的脖颈上,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眼,顿觉口干舌燥,邪念刚在心底滋生,便见一条修长的手臂从后方出现,搭在了明越的肩上。
来人叫成枫,是渝城出了名的纨绔,也是各大夜总会的常客。
当然了,像这种酒吧一条街也能经常看见他的身影,每次他离开时,必能带走一两个美人,男女不限。
“成爷,您来了!”花臂男立即露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姿态,“既然是您看中的人,那我就不跟您抢了,您玩得尽兴!”说罢灰溜溜离去。
明越甩开身后人的束缚,起身欲走。
成枫抓住他的手腕,笑道:“宝贝儿,别走啊。”
明越只觉刚下肚的酒快被他恶心出来了,用力挣出手臂,啐骂道:“谁他妈是你的宝贝!”
成枫和明越是高中校友,在学校时逮着明越就喊他校花,以至于后来同学们私下评选校花时真把他推上了第一名。
高三毕业那晚聚餐时,成枫还大放厥词,说定要和明越睡一次,否则枉来人世一遭。
那时碍于明家的势力,成枫也就嘴上说说罢了,不敢真对明越怎么样。
但今天不同了——明家现在日薄西山负债累累,他能光明正大地睡明越。
成枫嘴比脑子快,说道:“宝贝儿,明家现在破产了,要不要陪我睡一晚啊?五万,你看我开的价合理不?”
很快他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保证好好疼你。”
成枫身后跟着一帮小弟,闻言起哄般大笑出声。
明越撩起鬓边得碎发,也跟着轻笑一声,在对方得意忘形之际抄起吧台上的酒瓶用力砸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