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双肘撑桌,伸长了脖子去瞧那行茶水字,一双淡眉时拧时舒,嘴角也动辄不停,五官异常灵动。
柳柒仔细端详道士的神情,问道:“道长可能预测一二?”
云时卿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清茶。
他并不指望这个小道士能说出什么吉祥话来,更何况此人是柳柒寻来的,多半要说出几句令他不爽利的方才罢休。
小道士从牙缝里吸进一口气,煞有其事地说道:“玄武当权格,一气顺生,得财、得官、得权,又逢库相助,贵不可言。”
云时卿闻言看向柳柒,不禁失笑:“我兄弟说道长从不说吉利的话,怎么乩了一副好八字?”
小道士哼了一声:“贫道虽不擅长看面相,但算的八字却精准无比,纯阳吕祖一脉名动天下,贫道岂能毁了祖师的名声!”
柳柒有意挑他话里的刺:“我每次见道长给人算命,均是看的面相,且道长上回也是看了我的面相后适才告诫‘凤凰垂翼,出明入暗’,怎么道长眼下又言不擅长看面相了?”
小道士一时语塞,却仍在极力解释:“贫道看面相时准时不准,比不得算八字来得精确。北玄武,南朱雀。壬癸水属北,为玄武当权,持势也。郎君这位亲戚八字主贵,不可估量啊。”
话毕,小道士又忽然拧紧了眉,柳柒瞧出来还有戏,便问道:“道长为何蹙眉,莫非有什么不妥?”
云时卿冷哼:“你倒是巴不得你那位亲戚不妥。”
小道士说道:“此八字虽贵,却也有过崎岖。曾遇凶年刑冲,无贵人帮扶,大凶。”
柳柒眸光翕动,似是想到了什么。
小道士见他情绪晦暗,以为是在担心亲戚,遂劝慰道:“郎君莫要担忧,陈年旧事并不影响亲友之运,此刑冲反倒是一种契机,谓之否极泰来。若为女子,足可母仪天下;若为男子,必能封狼居胥——不知郎君这位亲戚是男是女?”
柳柒展颜一笑:“当然是位女子。”
云时卿一口热茶入喉,又被这句“女子”生生呛咳出来。
小道士立马起身替他拍背顺气,嘴里还不忘关切几句。
云时卿拂开小道士的手臂,转而说道:“我也有位亲戚想测八字,道长能否行个方便?”
小道士一扬拂尘,正襟危坐:“可以一乩。”
云时卿沾上茶水,用指腹在桌面写下一行字,柳柒不用看也知晓这是他的八字。
小道士垂眼一观,半晌后笑呵呵说道:“这位亲戚的八字无功无过,一生顺遂,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云时卿问道:“只是这样?”
小道士察觉到自己又被质疑了,顿时提高嗓门辩驳:“贫道扶乩从未出过错!”
柳柒笑道:“道长所言极是,此八字者的确儿女双全,夫妻和睦。”
他与妹妹柳师妍为龙凤双胎,两人八字只差之毫厘,小道士乩出来的正是柳师妍的命程。
适逢小二送来酒菜,扶乩之事就此揭过。
用过晚膳,小道士恳求跟随在柳柒左右,可跑腿,可算命,只为混口酒肉吃。
柳柒尚不知这道士的真实身份、是否为人所利用而刻意接近他,于是言自己不日将出发前往纳藏国行商,不便带他同行,遂拒之。小道士转头又找上云时卿,云时卿不似柳柒那般耐心,说了句“别跟着我”便拂袖而去。
是夜,皇城司七名禁卫快马抵达雅州,柳逢和夕妃慈也夜行潜入了转运司。
各路转运司的衙署构造因风水之故略有不同,但主官务公之正堂必定建在贪狼、天医、延年等九星吉位,而本朝三品以上之衙署正堂均设在贪狼位。柳逢和夕妃慈避开巡卫后就顺利地摸进了转运司正堂。
正堂内幽暗森寂,两人借着窗外微薄的月色小心行事,在一众书库上仔细翻找。
“咱俩已经把书库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你家大人需要的东西,奴家的手指都快被这些旧书染臭了。”夕妃慈拨开书桌的笔砚抬腿一坐,双臂环抱,语带抱怨。
柳逢打开书柜里的一套古书,仔细抖了几下适才放回原位:“去内宅瞧瞧。”
内宅是沉捷日常起居之处,建在正堂后方,与私人府宅有别,可用以招待从京中而来的官吏,平素不会有闲杂人等来此,就连家眷也鲜少光顾。
他二人踩着夜风沿屋脊奔往内宅,四下里漆黑一片,唯有耳房里可见一豆灯影,显然是值夜的小厮候在此处。
内宅的值守不算森严,柳逢和夕妃慈跳上房梁,不费吹灰之力便潜进了沉捷的寝室,屋内鼾声如雷,足以掩盖掉二人猫脚似的动静。
未免搜查时惊醒沉捷,柳逢决定封住他的穴位,可正当柳逢缓步靠近床头时,酣睡之人忽然睁开了眼,惊呼道:“你是谁?!”
柳逢一顿,不待他有所反应,沉捷就猛地推开他往外跑去,嘴里不住呼喊道:“快来人啊!有刺客!来人呐——”
他二人均穿有夜行衣,不会轻易暴露身份,可夕妃慈却起了杀心,欲杀其灭口,当即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刺了过去,却被柳逢及时拦住:“他是朝廷命官,不可伤他性命!”
沉捷匆忙去拔门闩,夕妃慈回头,当即扔出一枚暗器打中了他肘部的穴位适才阻止他逃掉。
“你真是烦人!”夕妃慈踹开柳逢,再次刺向沉捷,沉捷身穿白色中单,在暗夜之中颇为惹眼。
他连滚带爬在屋内逃窜,嘴里大喊大叫,早已将为官者的风度抛诸脑后。
院中灯烛顷刻燃亮,一群侍卫持刀涌来。
柳逢不愿惹麻烦,扣住夕妃慈的手臂往窗棂跑去:“别管他了,先撤。”
夕妃慈冷笑一声跳窗离去,柳逢紧随其后,施展轻功与她一道离开了转运司内宅。
直至回到柳柒落脚的客栈,夕妃慈才悠悠开口:“很遗憾没找到柳相需要的□□和税册。但是奴家有个疑问——那位转运使大人会武功吗?”
云时卿揶揄道:“并非人人都是柳丞相,舞文弄墨,刀法卓然。”
柳柒目光冷冷地扫过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也值得你如此阴阳怪气?”
夕妃慈没理会他二人的斗嘴,说道:“方才在转运司内宅,沉捷能从酣睡中察觉到柳逢的靠近,可见其警惕之高,后又频频从我剑下逃生,看似毫无章法地乱躲,可若不是个中高手,哪能轻易活命。”
柳逢立在一旁默然不语,云时卿微蹙着眉,语气略带迟疑:“如此说来,你二人所见的这位转运使极有可能是个防刺杀的替死鬼。但是朝廷一没明着下旨查办沉捷,二来沉捷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你们今晚要去衙署找麻烦,可他为何如此警惕,连夜宿也要找个替身?”
“或许不是替身。”柳柒淡淡开口,“云相还记得几年前进入雅州的五千纳藏精锐吗?”
云时卿看向他:“你怀疑沉捷不是沉捷,而是由纳藏人伪装?”
柳柒不置可否:“至少沉允聪是纳藏人。”
云时卿目露质疑之色:“你是如何得知?”
柳柒正色道:“传闻纳藏国王室乃日神之子,其瞳如琥珀,谓之太阳。昨日我在玄鹤楼与沉允聪饮酒,本想从他口里套一些雅州暴.乱的消息,却无意中发现他喝醉之后双瞳呈琥珀色。而他也多次向我提及纳藏,甚至预测到几日后邛崃山会有暴风雪降临。”
“而且……”微顿片刻,柳柒又道,“纳藏王室的人自出生时就会在后背纹上一枚太阳刺青,那日在玄鹤楼,我本想趁沉允聪喝醉之后解开他的衣物一探究竟,没成想云相会突然出现,让我不得不收手。”
云时卿哂笑:“如此说来倒是云某之过了,扰乱大人施展美人计,云某罪无可恕。”
柳柒无视他的刻薄话,又道:“我打算借沉允聪之名会一会那位转运使,若他与我所了解的沉捷有出入——”
“那么纳藏就单方面破坏了两国和平,届时大邺必将出兵与之交战。”云时卿风轻云淡地截断他的话,“但是纳藏国为何要这么做?与大邺为敌,他们可占不到半分便宜。”
北有强敌大夏,南有大理虎视眈眈,纳藏唯有与大邺联手方可保一方平安。
柳柒叹息道:“此事疑点重重,有待查证,切莫妄下定论。”
翌日正午,云时卿前往成都知府冉年的私宅拜会,柳柒则受沉允聪之邀去了他的别院。
别院内山环水旋,风景绮丽,后花园里还有一面人工开凿的湖泊,湖心筑一座亭宇,雕花涂浆、翠屏珠帘,甚是雅致。
沉允聪握住柳柒的手,引他踏上石桥行往湖心亭:“我特命小厨备了一桌江南小菜,也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
柳柒忍住抽回手的冲动温声说道:“有劳公子费心了。”
二月的天气尚未回暖,湖心亭内依旧有炉火取暖。待他二人入座后,侍女们当即将美酒佳肴一一呈来。
沉允聪屏退下人,而后为柳柒斟一杯温热的竹叶青:“司珩,吃杯热酒罢,暖身。”
清酒煨热之后格外辛烈,柳柒只闻了几口酒香,体内蛊虫就开始躁动不安。
他接过酒盏温和一笑:“我自入蜀地伊始便水土不服,虽调理了几日,却不见有好转。在下可否以茶代酒敬谢公子一杯?”
沉允聪盯着那双满含情谊的眸子,脑袋不听使唤地点了几下:“可以。”
柳柒自斟一杯热茶饮下,双唇被茶水浸润,犹如施了蜜脂,甚是艳丽。
他已经能熟练地应付这位公子了,如同前两日在玄鹤楼那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灌醉了。
柳柒展开沉允聪递来的纳藏城镇舆图仔细观看,虽只绘了几座城池,却也足够详尽。
“司珩,你别看舆图了,尝尝这个。”沉允聪夹一枚紫色的糕点放入他的玉碟内,“这是蜀地的特产桑梓芙蓉糕,据说与你们扬州的槐花烙有异曲同工之妙。”
柳柒浅尝一口,糕饼甘甜软糯,兼有桑葚与芙蓉花的清香,爽口宜人。
沉允聪见他爱吃,便又夹了一枚,言语渐显浮浪:“江南的水土极温养人,司珩生得这般好看,犹如这桑梓芙蓉糕,甘甜醉人。”
柳柒咽下芙蓉糕,不由失笑:“区区一枚甜糕,如何醉人。”
沉允聪解释道:“桑梓芙蓉糕乃是用桑葚酱、芙蓉花露、澄粉、糯米粉以及酒醪研制而成,岂能不醉?”
柳柒眸光一凛,警觉地看向碟盘内的糕点。
沉允聪见他面色微僵,关切道:“怎么了?”
柳柒尚来不及应话,便觉有一股热意在丹田内沸涌。
他握住舆图起身对沉允聪拱手请辞:“在下身体抱恙,不能陪公子尽兴,还望公子见谅。”
说罢迅速走出湖心亭,沿石桥行往湖岸。
沉允聪酒意当头,琥珀色的双眼蓦地发红。他几步追了上去,扣住柳柒的手腕咬牙说道:“你不能走!”
“扰了公子雅兴,实在抱歉。”柳柒挣脱他转身离去,疾风也似。
沉允聪呆愣愣地站在石桥上,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对石门外的侍卫怒吼道:“给我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