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杜老板的宅邸后,云时卿和柳柒上了同一辆马车。
这笔生意因为云时卿的出现最终被搅黄了,柳柒面色不善,倚在车壁上闭目小憩。
云时卿端详了片刻,揶揄道:“大人莫非真想低价收下这批布料,然后由悦安坊高价售卖以谋暴利?”
悦安坊是柳柒母亲杨氏名下的资产,在整个扬州颇有些名望。
柳柒无视他的调侃,问道:“你来成都做什么?”
云时卿捡着便宜话说:“小心隔墙有耳,大人还是依照身份唤我一声兄长罢。”
柳柒掀开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云时卿不再打趣,遂回答道:“我和大人的任务一样,都是为调查成都府路岁贡之事而来。”
柳柒哂道:“成都府路的岁贡事关云相与中书令的清白,云相身为当事人,理当避嫌,何来资格参与调查?”
话说至此,他神色微变,“莫非你是私自离京?”
云时卿不置可否。
柳柒轻蹙眉,语调异常肃正:“身为朝廷重臣,擅离职守乃不忠之举,你欺瞒圣上私自离京,又为不义。”
闻言,云时卿倏尔一笑:“忠者,敬也;义者,宜也。大人就这么轻易地给我冠了个不忠不义的罪名,也未免太过草率了。”
柳柒双臂环抱,嗓音清浅:“如果你是为了阻止我查探岁贡之事,劝你还是省省心吧。”
云时卿好奇:“为什么?”
柳柒说道:“陛下赐我密旨,若有人相阻,格杀勿论。”
马车沿街缓缓前行,最终在一家客栈停下。
车仓内的两位青年四目相接,气氛略显胶着。
须臾,云时卿挑开车帘,笑盈盈地对柳柒做了个请的姿势:“阿珩,下车罢。”
起初柳柒并未反应过来这句“阿珩”唤的是谁,直到对方又对他喊了一声“弟弟”,他才沉着脸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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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时鼓鸣,市集商贩行人渐归,至两点始疏。
今日柳逢等人自破晓时就已外出探寻消息,现下即将宵禁闭市却仍不见踪迹,柳柒心下担忧,正欲设法外出寻人时,柳逢便行色匆匆地回来了。
柳逢进入房间后将门窗关得格外严实,继而凝神屏息,探知四周是否有耳目。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柳柒不禁问道:“怎么了?”
柳逢立刻将今日探寻得来的消息一一告知:“属下与皇城司众人在城中暗访了许久,均未发现异常,至申时,属下与四名禁卫出城前往外郊村镇,几经探查终于发现了一点眉目。有位老翁告诉属下,五年前的雅州边境曾发生过几起暴.乱。”
柳柒问道:“暴.乱?”
柳逢点头:“五年前,纳藏国的贼匪频频兹扰边境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民们自发组织民兵抵御,但无异于螳臂当车。”
柳柒蹙了蹙眉:“纳藏与大邺交好,边境的贼匪常年受制于官府,不会轻易侵犯大邺的百姓,纵有来犯,雅州官府也会出兵镇压,继而上报朝。可是朝中从未听说过此事。”
“这便是症结所在。”柳逢又道,“老翁说诸如此类的暴.乱不止一次,初时雅州的官军会对贼匪进行镇压,但后来不知为何就放任不管了,约莫过了半年才重归宁静。”
柳柒疑惑道:“官府为何放任不管?若是兵马不足,可上报成都府,由成都知府下令出兵支援。若成都知府不作为,还可上奏天听,向天子击登闻鼓状告官府。层层递进,总有成效。”
柳逢说道:“告密之人全被杀害了。”
柳柒震愕:“……什么?”
柳逢垂眸,语调略有些沉重:“许多从雅州边界前往官府寻求援助的村民,均在途中被人残忍杀害,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到知府衙门。村民们怀疑官匪勾结,不敢再搏命,或忍气吞声,或举家迁走。”
官府若是和他国贼匪勾结起来谋害百姓,等同于叛国。
雅州虽然山高水远,可是区区一个州官尚不至于有如此大的胆子鱼肉百姓。
柳柒沉思半晌,忽然将话锋一转:“你告诉皇城司的诸位兄弟,右相云时卿已经来到成都了,让他们近几日谨慎行事。”
“云相也来了?”柳逢甚是诧异,“陛下不是让公子独理岁贡之事吗,为何还会让云相插手?而且陛下深知您与云相不和,怎会让你们共同行事!”
“他是私自出京,并非授陛下旨意而来,应是想阻止我彻查岁贡之事。”柳柒饮下几口淡茶,转而剪掉一截哔啵作响的烛芯,“目前尚不知他带有多少暗卫,若是正面交锋,皇城司的禁卫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听他提及了云时卿,柳逢静默片刻适才开口:“若岁贡之事顺利,属下就前往执天教为公子求取解药。”
那日柳柒和云时卿在云生结海楼因蛊毒而纠缠在了一起,事后是柳逢找到他并将他接回至府上。
柳逢自幼便跟在他身旁,是他的心腹,此事没能瞒过柳逢的眼睛,柳柒便将来龙去脉简略告之,柳逢此番随他来到蜀地,也是为助他求得解药。
少顷,柳柒温声说道:“今日才初五,赶在月中蛊毒发作之前拿到解药即可,眼下还有其他要紧事要办。”
雅州边境之事官府定然知晓,柳柒想到了沉捷之子沉允聪,于是第二日便给沉允聪下了一封拜帖,邀他前往玄鹤楼一叙。
沉允聪喜孜孜应邀来到玄鹤楼的雅间内,见柳柒早已命人备好了佳肴美酒,遂歉然一笑:“司老板是客,当由我来做东,哪有让客人破费之理。”
柳柒微微一笑:“劳公子费心奔波、叨扰友人,本以为能顺利做成蜀锦生意,哪成想家兄也来到了成都,搅和了这笔买卖。今日邀公子前来,便是为此事向公子赔罪。”
说罢起身替他斟一杯稠酒,双手呈与他,“若公子肯吃这杯酒,司某就当公子不计较此事了。”
沉允聪不由分说地接过酒一饮而尽:“我从未怪罪于你,不必向我道歉。”
柳柒笑意渐散,一边往他杯中续满酒一边叹息:“此番生意做不成,我回扬州之后多半要入赘了。”
沉允聪一顿,问道:“为何?”
柳柒垂眸不语。
沉允聪面露忧色,一把握住他的手,再次发问:“为何要入赘?你不是尚未婚配吗?”
柳柒默默地抽出手,不露声色地说道:“此乃家丑,不足为外人道也。”
沉允聪神色暗淡:“我与司老板一见如故,这两日相处下来也甚是愉悦,虽相逢恨晚,却情如知己。可在司老板的心中,我竟只是一个酒肉之交的外人。”
柳柒真诚地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沉允聪不依不饶:“那你且说说为何要入赘?莫非想效仿李太白,入赘贵胄之后谋取功名?可本朝科考早已不受此等规矩所限,即使是商籍子弟也能参加科考入朝为仕,你这等气度风姿,何至于去做赘婿!”
短暂的沉默后,柳柒为自己添了一盅热茶,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我与昨日那位秦老板虽是继兄继弟,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并不和睦。家兄做生意的手段远比我高明,父亲偏爱他,便将掌家大权交给他了。
“我在家处处受制于人,生意上也颇受挚肘,父亲觉得我难成大器,于是打算让我入赘孝廉公家,如此还能为家庭谋得庇佑。
“此番我来蜀地,原打算收购一批上等蜀锦返回扬州,让父亲对我另眼相看,谁知家兄还是不肯放过我,不远万里也要来破坏我的生意。”
听完他的倾诉,沉允聪颇为愤怒:“你那兄长长得玉树临风,面上时时挂着笑,哪里看得出心肠竟如此歹毒!”
柳柒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嗓音温润如玉:“我在家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倘若入赘孝廉府能过得舒心些,倒也未为不可。”
沉允聪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放低语调诚挚地说道:“司珩,你别回扬州了,父兄待你不好,你何必回去受气?”
柳柒从容镇定地掰开他的五根指头,将酒杯递了过去,笑道:“落叶总要有归处,若不回扬州,我便成了无根的浮萍。”
沉允聪皱着眉喝光了酒,温声劝道:“留在蜀地可好?”
几杯酒下肚,转运使公子的脸上隐隐有了几分醉意,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柳柒,不加掩饰地将祈盼与念想悉数展露出来。
柳柒微微侧目,避开了那道灼灼的目光,说道:“我出身商贾之家,即使再不济也要以此道谋求生计,倘若我能顺利收购一些布匹,我便不回扬州了,届时我就带着这些货物前往纳藏国,去那边讨个营生。”
沉允聪眸光翕动,似清醒了不少:“你要去纳藏?”
“去做些小生意,总能讨口饭吃。”柳柒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沉允聪摇摇头,说道:“我曾去过几次纳藏,对那般比较熟悉,你若有需,我可随你一同前往。”
柳柒淡淡一笑:“听说雅州边界时常有纳藏流寇滋扰过往的商客,公子金尊玉贵,还是莫要陪在下涉险。”
“我习过武,普通贼寇岂能伤我!倒是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莫说是贼寇,恐怕连雪山都翻不过去。”沉允聪解释道,“而且纳藏与大邺交界之处的流寇受官府约束,不会轻易滋扰商旅和普通百姓。”
柳柒又递一杯酒与他:“公子请。”待他饮尽之后适才开口,“可我听一位表亲说,他几年前路过雅州前往纳藏行商时就遭遇了流寇做乱,吓得他连货物也不敢要了,连夜返回了中原。”
沉允聪双颊噙醉,齿落舌钝:“你那位表亲定、定是记错了,雅州何时有过流寇做乱?太嗝——太平着呢。”
柳柒还想再灌他几杯,却见他趴在桌沿,小声嘟哝道:“司珩,我头晕,不吃酒了。”
不多时,双肩肌肉渐渐放松,手臂软绵绵地从桌沿垂落,呼吸变得平稳和缓。
柳柒接连唤了好几声沉允聪的名字,均未得到回应,他一敛方才曲意逢迎的神色,又变得清风霁月,喝了三杯温冷的茶水适才压下心头的燥意。
他虽滴酒未沾,可这满屋的酒香也足以唤醒体内的蛊虫,令他颇为不适。
调息片刻后,柳柒踱步至沉允聪身旁,欲扒下他的衣物一探究竟。
指腹刚触及领口的蜀锦布料,雅间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他迅速收手,房门应声而开,云时卿笑盈盈地走了进来:“阿珩总爱在背后嚼我舌根,把我这位兄长说得一无是处,恶贯满盈。”
柳柒警惕地看着他:“你偷听我们谈话?”
云时卿嘲讽道:“我一直在隔壁雅间吃酒,你与这公子蜜里调情忘乎所以,声音穿透板壁传了过来,我不想听都难。”
目光移向醉睡的沉允聪,不禁嗤笑了一声,“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阿珩还改不掉欺骗他人真心的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