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觉察
离开补给点后不久, 探险队的定位系统就出现了信号干扰。
地磁暴对精密仪器的影响超出艾薇的初步意料,远距离的通讯器完全无法使用,就连相近探险车彼此间都无法正常通话,那些通讯工具在此刻都成了死物, 人和人之间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沟通, 这令习惯了科技生活的松旭无法适应。
艾薇早有决断, 出发前就叮嘱好他们,跟紧她的探险车,如果有什么疑问, 可以使用闪烁灯光敲摩斯密码来沟通。
晴空惊讶极了:“你怎么想到这招的?”
艾薇顿了顿:“老师教的。”
——老师?
——哪个老师?
是洛林。
他额外为她们增加了一些生存课程, 这节课程和其他实训课格格不入, 没有教她们利用那些新兴的武器和电子设备,而是这些“古老”的东西。
晴空果然追问下去,是哪个老师?
荡荡替艾薇答了:“赫克托。”
“……果然啊, 不愧是在荒废区中实战经验丰富的军人, ”晴空钦佩地感慨, “我们那一期就没有学这个, 老师甚至直接说, 在荒废区中,如果任何科技手段都没用的话, 就可以安静等死了……”
艾薇没说话,她整理好手电,给了晴空, 嘱托他们快回到自己车上。
晴空显然被赫克托上将教授知识的精细程度所折服, 对于战士而言, 赫克托的战绩迷倒了他们;他还想继续夸赞,但艾薇已经没办法继续听下去了。
当初洛林教这些的时候, 不少同学在背地里吐槽他“老古板”,认为他教的东西都“过时了”。
艾薇不知道那些同学现在有何感想,但她的确按照着洛林教授的那些知识,冷静地叮嘱晴空和雨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辛蓝那只蓝色的眼睛柔和地看着艾薇,荡荡将帽衫拉开一点,丧里丧气地看他一眼,又扭头去看艾薇,从胸腔中发出沉闷的一口气。
辛蓝扭过脸,蓝色的晶体芯片在眼瞳中像一汪寂静的热带海水:“为什么看我?”
荡荡扯下兜帽,将自己的脸完全罩住。
他声音发闷:“你似乎很擅长记录。”
只有这一句,再无其他。
辛蓝缓慢转过脸,沉静地注视前方。眼中的晶体客观忠诚地记录着一切,却因为信号被屏蔽,无法将观测到的一切上传至云端、即时传递给洛林。
强大的数据库在此刻缓慢运行,被眼睛记录的所有画面都和数据库中做了详细比对,那个答案出现在脑海的前一瞬,他听到艾薇沉静的声音。
“松旭,你用激光给晴空他们发摩斯密码,内容如下:前方一千米处有智能机械集群坑洞,现在立刻停下车子,谨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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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薇的分析速度超过了智能数据库比对,甚至要比他快上三秒钟——辛蓝一怔。
似曾相识的一幕,艾薇的背影和存储在记忆中的画面重叠,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刚加入部队不久的洛林。
那个时候的洛林和现在的艾薇一样,初出茅庐,不依靠大数据分析和智能电子网络,仅凭人类的肉眼和强大知识储存,比数据处理更迅速地察觉到不对劲。
松旭完全听从艾薇的指令,用激光闪烁的频率、间次发摩斯密码,待发送完毕后,他仔细阅读晴空他们返回的激光讯息,认认真真记下。
艾薇问:“他们说什么?”
松旭答:“收到命令,请进行下一步指示。”
“原地待命,”艾薇停下车,穿上能屏蔽信号的作战服,检查完飞爪和枪械,在裤子上插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凝视着前方闪耀着盈盈蓝光的机械坑洞,她说,“在这里等着接应我,我下去。”
补给点中。
在爱丽丝说完那种充满艳羡的话语后,Green队的队长魏柠和副队聪聪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难怪,”魏柠若有所思地说,“难怪郁医生会来这边……”
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郁墨医生看艾薇的眼神不对劲,那种亲昵的目光甚至隐隐有种“血浓于水”的感觉,这种浓郁到几乎看不见其他人的爱意,除了父母对子女之外,也只有爱情了。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魏柠感觉豁然开朗。
洛林并不豁然,更不开朗。
他问松锋:“郁墨失踪了?”
松锋点头:“还有Green队的泰格。”
不等松锋说话,他旁边的男生扎扎补充:“老师,在基地的时候,艾薇同学就比较冲动,我记得您给她的测评评语中就有’性格冲动’这一条;现在她又犯了这种错误——”
“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洛林平静地问扎扎,他缓慢地将手套摘下,黑色皮质手套褪去后,露出手背那道鲜明深刻的疤,“扎扎……是吗?你上过我的课。”
作为和松旭、艾薇的同期生,成绩不那么突出、但家境状况优越的扎扎,在基地里凭借着努力学习的态度,平时倒也不怎么遭受洛林的训斥。
他在洛林极具压迫性的这一眼中,明白了为什么被老师骂后的舍友、会哭着在基地里裸奔。
扎扎窥探洛林神色,猜测他应该不喜欢艾薇同学;毕竟当时给艾薇的测评评分中,只有洛林重点点出’性格冲动’这点。
况且,艾薇还是洛林的学生。
她没有“改掉”这个毛病,如今洛林的低气压大约也是因为这个。
按照洛林老师授课的性格,他必然是要“杀鸡儆猴”,狠狠惩罚艾薇——扎扎至今耿耿于怀,她的拒绝。
擅长察言观色、自以为读懂老师心思的扎扎立刻严肃开口:“老师,我是在阐述事实。”
他说:“离开基地后,我始终记得您的教诲,不敢再犯同样的错误;显而易见,艾薇同学辜负了您的期待,在危险关头仍旧要出风头,冲动自满,依仗着自己身手好,自以为是,争强好胜。”
洛林眯着眼睛看他:“你对她意见似乎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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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扎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听从老师的指挥。”
“听从?”洛林重复了一遍,他问,“我说过,离开基地后,我们的师生关系自动解除,你为什么不听从?”
扎扎说:“我……”
“如果你真记得我的提醒,就该知道上面还有一句,‘多嘴多舌’,”洛林用有疤痕的手握住黑手套,拍了拍扎扎的脸,说,“你已经改正了?”
扎扎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片被抽打的红痕,黑色皮质手套有弹火和灰尘的味道,隔着脸颊薄薄一层皮,抽得牙齿剧痛,他站在原地,被教训得措手不及,尴尬无法言。
洛林问Green队的一正一副俩队长:“郁墨和泰格为什么会失踪?”
旁侧的爱丽丝主动说:“长官,是因为泰格的腿受伤,郁墨医生——”
“闭嘴,”洛林打断她,毫不留情,“你需要重新接受礼仪教育,爱丽丝。”
爱丽丝尴尬地说:“对不起,长官。”
洛林没有接受她的道歉,甚至懒得听她说话,看向魏柠。
魏柠没有耽误,立刻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包括不仅限于Iris仗着队伍人多,先一步拿走补给站所有的医务资源储备、泰格腿受伤且愈发严重、郁墨挺身而出决定出去找路上见到的某种草药……
洛林平和地听完一切。
松锋说:“长官,因为——”
啪——
洛林手中的黑色手套狠狠抽到松锋脸上,抽得松锋不得不转过脸去,火辣辣的痛感未消,他又尴尬又愤怒、又羞愧又激动地看着脸色肃穆的洛林。
洛林抛下简短一句:“你让我非常失望。”
众目睽睽下,被上将以这种姿势抽脸,其羞辱感自然胜过疼痛。松锋脸颊热度被冷风吹散,他整个人定格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这比中子弹还要难受,甚至有种生不如死的尴尬错觉。
洛林折身,黑色风衣猎猎,他对魏柠和聪聪说:“如果艾薇同学先一步回来,让她好好休息。”
魏柠难以置信:“难道您要亲自——”
“人多了只是累赘,”洛林说,“你们都留下。”
环顾四周,视线重新落在松锋身上,如锐利一把钢刀。
松锋脸颊痛得火辣辣,已经做好迎接批评的准备,然而洛林一言不发,似乎连和他对话都是一种羞辱。
这让松锋比死了还要感到耻辱。
周围鸦雀无声,他站在人群前方,尴尬不已地看着洛林独自骑一辆探险机车,在黑暗中扬长而去。夜风吹起洛林军装,犹如巨大的死神阴影。
爱丽丝跳起来,关切地问松锋:“痛吗?天啊,上将为什么这么凶?明明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他非要冲你发泄?他是不是在针对你……”
“没事,”松锋说,他不能看周围人的视线,被当众羞辱这件事令他如针扎一样痛苦,“没事。”
巨大的耻辱中,爱丽丝的椰奶气息如温暖的手掌抚慰,他后退一步,却忍不住想。
——不知道艾薇现在怎么样。
艾薇的营救行动很顺利。
地磁暴和机械的暴动,引发地面塌陷出一个巨大的坑,站在坑洞边缘往下望,是闪耀着幽蓝的一座机械地下城。
她想到补给站中看到的杂志,里面提到过,往返的物资运输车,经常被困在这种机械坑洞中。
艾薇在坑洞的边缘发现了郁墨的一只鞋子,还有泰格经常佩戴的手链——细细牛皮编织,是聪聪送给他的礼物,泰格从不离身。
此刻,这手链断茬处有狼狈的毛边,艾薇举起,左看右看,确认是被石头磨断的。
看起来就像他们失足跌落了这忽然塌陷的机械坑洞中。
艾薇让晴空、雨云和荡荡留守在上面,自己和松旭、辛蓝一同下去。
荡荡犹豫很久,靠近艾薇,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你很了解辛蓝吗?”荡荡飞快地说,“我在他身上嗅到了太阳能电源的味道。”
……太阳能电源的味道。
艾薇知道这句话的潜藏含义。
只有仿生人,才会需要太阳能电源为身体供能。
她一僵,侧身去看辛蓝。
辛蓝正在穿防护服,和松旭面色自若地谈笑,不知在说什么。
他植入芯片的眼睛碧蓝如海,但现在看来,似乎只是一种刻意的掩饰——
阵阵轰鸣。
——辛蓝是仿生人?
——洛林让他过来保护她,是知道他的身份,还是?
不。
巨大的震惊下,她冷不丁想到,第一次去洛林宿舍时,警卫提到过——
辛蓝不住在这个宿舍中。
那个安保极其严密的区域会影响到机器人和仿生人的运行,所以辛蓝不可能住在宿舍里;辛蓝和洛林关系那样好,洛林不可能不知道辛蓝的真实身份。
荡荡压低声音,隐晦地提醒艾薇。
“我不明白你和赫克托上将之间什么关系,但你似乎很关注他——”
艾薇立刻否认,瞪圆眼睛:“怎么可能?是你的误会,我不可能关注他,你有这样的误解,也一定是因为我不喜欢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指责的语气!”
荡荡说:“你的反应看起来不像不关注……”
在艾薇威胁的视线下,他又改口。
“总而言之,”荡荡说,“我相信上将对你毫无恶意,尽管他看你的目光就像看食材,但我能感受到他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能嗅出人的情感。”
艾薇不想听他说出更多难堪的话,她问:“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荡荡告诉她,“如果你信任上将,那就可以信任辛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多谢你的提醒。”艾薇低头,整理好手腕上的飞爪,被欺骗后的感觉糟糕透了,可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心情去查探。
洛林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仇恨仿生人。
他甚至还一直留下辛蓝为他秘密工作,做他的心腹——
那,在此之前,洛林怀疑她“非人类身份”时,展现出的那种严苛、冷淡和不近人情,又是因为什么?
下机械矿洞的最后一刻,艾薇还是告诉辛蓝:“你不用跟我下去了。”
辛蓝说:“上将要我保护好您——”
艾薇忽然抬手,在辛蓝反应过来之前,手中未去除刀鞘的匕首已经稳稳架在他脖颈上。
比现在的洛林慢一秒。
比同龄时的洛林快两秒。
辛蓝眼中芯片晶体闪烁,忠诚地记录着她的运动数据。
艾薇看着他碧蓝色的眼睛:“芯片会记录下现在发生的一切,对吗,辛蓝?”
辛蓝点头。
她问:“你会把所有信息都传给洛林,对吗?”
“那就告诉洛林上将,”艾薇从辛蓝的脸色读到答案,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需要任何保护。”
辛蓝的眼睛闪了两秒,凝视艾薇:“抱歉,我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
艾薇收起尖刀,失望透了:“随你。”
她没有再和辛蓝交流,“主人”两个字让辛蓝正式袒露了身份,也让艾薇彻底意识到,洛林的真正所作所为。她大步往坑洞处走,高声告诉松旭:“降落伞准备好了没有?我们要下去了,记住,跟紧我——不要乱跑。”
借助着降落伞,两分钟后,艾薇稳稳地降落在地面上。
擅长计算一切数据的辛蓝紧随其后,寸步不离,他显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尝试和艾薇沟通:“主人不是故意瞒着您,因为……”
“因为他双重标准吗?”艾薇转身,被这个称呼刺痛,她连声质问辛蓝,“只许他私下里悄悄接触仿生人,却不允许其他人和仿生人往来吗?你是有自主意识对吧?按照法律,你肯定也要——”
她止住话语,不忍心用“被销毁”这样的词语来说辛蓝。
——为什么?
——为什么洛林在意识到她是克隆人的时候,态度变得那样冷淡恶劣?
艾薇一直在用“洛林敌视仿生人和克隆人”来安慰自己,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事实并不如此。
他私下里对待仿生人也很好。
甚至是比她危险性更大、更容易被察觉到的仿生人;洛林甚至还允许辛蓝进入部队,跟随他,出入许多政府部门,从事正当职务——
只是不是她。
满腔的委屈在这个时刻涌上心头,艾薇气得双手都在发颤,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提醒自己,一定要稳住。
这种危险状况下,她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
情感会严重破坏一个人的思考能力。
必须冷静。
必须冷静。
必须冷静。
这个瞬间的艾薇,竟然希望自己不具备任何人类的情感,她想要将它们统统剥离出去——如果没有感情就好了,她现在就不会这么气愤。
辛蓝的眼睛亮了亮,敏锐察觉到这边有着微弱的信号:“我很快就能恢复和主人的通讯功能,您现在有什么想和他说的吗?”
艾薇面无表情:“我只想知道具体的离婚时间,现在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辛蓝眼睛闪闪,还想再说些什么,而愤怒的艾薇已经向不远处降落的松旭走去。松旭的降落并不顺利,他的降落伞被石头划破,有些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艾薇搀扶起他,帮他干净利落地解开困在身上的那些绳子。
松旭喘匀气,眼尖,指着一个方向,惊讶地说:“……是郁墨哥!!!”
艾薇转身,在不远处的机械垃圾堆上和破破烂烂的网布上,看到熟悉的身影。
银白色的发,白色衣服,郁墨安静地侧躺着,身旁是同样昏迷不醒的泰格。
显然,他们俩不慎从高空跌落,中间有残破的网拦了一下,缓解了大部分冲击,才没让他们粉身碎骨。
她匆匆跑过去,伸手试探郁墨呼吸。
还活着。
松了口气,艾薇用激光给上面的人发讯息,要他们放下能拉人上去的钢索,她吃力地将郁墨背在身上,指挥着松旭去背泰格——后者太重了,以至于松旭被压得呲牙咧嘴,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才勉强将近二百斤的泰格背起,艰难地放在钢索尽头、仅能同时载重三人的钢板上。
等松旭扶着昏迷中的泰格成功上升后,辛蓝才说:“您可以先上去,让我来扶着郁墨——”
艾薇问:“我怎么确定你不会趁机杀死他?”
辛蓝为难极了:“主人还没有下达过这种命令。”
艾薇说:“哦,还没有——目前还没有,但他的确有这个想法,对吗?”
辛蓝面色微妙,不合时宜地惊叹:“您现在套话的技巧也和主人如出一辙。”
“我又不是他生的,别说这种我像他的话,”艾薇恼怒,她拒绝辛蓝的帮助,艰难地背着郁墨,固执地挺直腰板,冷声,“你先上去,我现在很生气,完全不想见到你。”
郁墨气息奄奄,声音微弱极了:“……艾薇,别为了我吵架。”
“你不要说话,”艾薇生气地大声吼他,“我同样在生你的气。”
郁墨沉默了。
他被艾薇吼晕了。
手腕上通讯器滴滴作响,地磁暴的影响减弱,微弱的信号恢复后,洛林在尝试联系艾薇。
艾薇拒绝了他的联系邀请。
洛林没有再尝试呼叫她,而是联系了辛蓝。
片刻后,辛蓝将通讯器放在艾薇耳侧——
无论她多么抗拒,仍旧能听到洛林那冷静无波的声音:“你先上来,我在上面等你。”
他越是镇定,艾薇越是怒火中烧。
“上去干什么?被你用身份威胁、被你随意拿捏吗?”艾薇愤怒地问他,“你也想让我和辛蓝一样,做你的奴隶,让我叫你主人吗?无耻的大混蛋,不要脸的大骗子,双重标准——”
辛蓝垮起一张脸:“……就算是奴隶,你也不要喊这么大声吧,我也是要面子的。”
“你不应该把床上的昵称联系到现实,我以为那是我们之间的一点小情,趣,”洛林的声音很低:“艾薇,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
“解释什么?”艾薇大声质问,“解释为什么你对辛蓝不设限制、却对我那么严厉吗?还是解释你的双重标准是有苦衷吗?”
她越说越生气,忍不住骂了脏话。
“去你的!”
这是艾薇第一次凶猛地说脏话。
她知道,以洛林那样冷淡高傲的性格,以他那说一不二、不允许任何人挑衅的尊严,一定会被激怒,然后立刻结束通话。艾薇不想再听下去了。
夹缝中求生存的辛蓝,仍旧将通讯器靠近艾薇耳朵。
艾薇听到那端传来洛林的呼吸声,还有她情绪激动的粗喘。
她知道洛林在听,于是,用他的母语重复了更加恶狠狠的脏话:“Fu*k you!”
洛林冷静极了:“现在吗?”
第45章 争执
辛蓝听不到洛林在说什么, 军用通讯器以保密为主,只有将它贴在耳朵上,才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但他有眼睛,有情绪检测系统。
眼中晶体清晰地记下此刻暴躁如雷的艾薇, 对方的怒气值超过了有史以来的全部记录, 在向洛林发出一级警报之后, 辛蓝听到艾薇牙齿咯咯作响。
他打个寒噤,直觉脖子冷嗖嗖,好像进了一阵凉气。
艾薇听到洛林继续用那种没什么感情的声音说:“很高兴你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现在似乎不太合适。”
艾薇生气地吼辛蓝:“带上你的通讯器离开这里, 否则——”
她说不出“否则我就打死你”这样的话。
辛蓝纹丝不动, 叹气:“对不起,我必须保证您的安全。”
必须保证。
一个是善良到连狠话都放不出的姑娘,另一个是会徒手拆掉机械仿生人的狠人, 辛蓝的数据库和理智一同分析出结果。
他必然是要听从洛林的话, 得罪艾薇的损失更低。
艾薇没理他。
晴空和雨云启动钢索, 松旭和人泰格成功地通过钢索上去后, 不多时, 钢板升降台重新缓缓下降。
辛蓝追着将通讯器放在艾薇耳侧,艾薇不想听, 还是听到洛林的嘱托。
“一起上来也好,”他说,“关于辛蓝……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聊。”
艾薇嘲讽:“我希望那个‘地方’不是指床上。”
洛林淡然:“其余地方也不是不行。”
艾薇想冲上去将他的衣领揪起来——就像百年前人们拍的电影, 狠狠地震慑他。
但她知道绝无可能——洛林可以用一只手臂将她轻松抱起, 举她就像举哑铃那样轻松。
艾薇压足火气:“我希望你记得, 我们已经在协议离婚了。”
“我也希望你记得,”洛林说, “我们的婚姻还未正式分离,我希望你和初恋能够保持适当的距离。”
他声音低低,不疾不徐。
“我问心无愧,”艾薇说,“正常的搜救在你眼中都会被认为‘不适当的距离’,那你也太可怜了——从没有过正常的友情吗,尊敬的赫克托先生?”
洛林平和地说:“正常的朋友不会对另一个朋友产生杏玉,同样值得我去尊敬的艾薇女士。”
艾薇从他那官方的话语中感受到些微的讥讽,眼看钢索彻底降下,通讯器又收到隐隐约约的信号干扰。这种杂乱的电流声让艾薇心里不舒服,总觉像有只小飞虫在耳朵中飞来飞去。
她拒绝辛蓝的帮助,要独自将郁墨扶上钢板;在好不容易落足的瞬间,地处机械深坑中的艾薇,听到地底深处传来悠远的电子音,空灵飘渺,似人非人,那种真实属于无生命的回响令她大脑一瞬间的嗡鸣——似乎有东西入侵,钻入脑海。
“欢迎回家,我的女儿——”
艾薇呆呆站在原地,回头看,震惊地发现辛蓝站在身侧,他一动不动,眼睛紧闭,就像一台彻底死机的电脑。
“欢迎回来,”那机械电子音似男非男,低声吟唱,“我的女儿——”
“艾薇。”
啪——
清晰的钢索破裂声,能够将他们三人重新拉上去的钢板重重跌落在地,辛蓝重重坠地,在艾薇反应过来之前,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郁墨从她肩膀拉下;艾薇看到陈旧残破的机械城市塌方深处亮起幽幽蓝光,在那至柔至薄的雾蓝中,一具纤细的、由无数不锈钢架组成的两米类人机械缓缓来临。
艾薇果断拔枪,冲着机械射击——
砰砰砰——
三声枪响,子弹却被牢牢嵌入在那具钢铁身躯中。机械人伸出两米长的手臂,毫不在意艾薇的枪击,骨架般的“手掌”翻开,艾薇已经做好与之决一死战的准备,却在机械手掌心看到一朵小小的、半开的玫瑰花。
玫瑰花瓣怯懦,露珠微撒,像刚刚采下不久,枝茎透出一点点绿色的渍水。
“艾薇,”机械人身上的音响散发着空灵环绕的声音,犹如男高音咏唱调,欣喜不已,“妈妈终于见到你了。”
艾薇抬头,那只沉重的机械手臂已经压了下来,沉沉地落在她的头顶上。
“好孩子,艾薇,妈妈的好宝宝,”两米高的机械人将那花朵插在她头顶上,力气大到艾薇头皮发痛,她不得不跳开几步,才避免了被花枝戳伤的命运,与此同时,听到机械人那如梦如幻的声音:“啊,啊,好宝宝……你不喜欢动植物的生,殖,器吗?”
艾薇伸出飞爪,勾住它脖颈,纵身一跃,跳到它脊背上,试图找到它的中控或能源中心:“谁喜欢那东西啊?!!!”
嘭——
她腿上一个可以遥控的手枪忽然间走火,重重打在机械人上,子弹和机械臂摩擦爆发出剧烈的火花,溅在艾薇手臂上,将作战服烫出一个小孔洞。
机械人似乎并不在意身上的艾薇,它摇摇晃晃着身体,眼睛瞄准地上的辛蓝和郁墨。
在察觉到它“头颅”顶端的小孔要打开之际,艾薇双腿勾住机械人背后一道连接躯干的电线,另一只手用力向前射出飞爪,稳稳抓住不远处的机械横梁,双腿一拧转,借助杠杆和飞爪的抓力,硬生生将两米高的机械人往周遭倾斜——
机械人头颅处圆孔射出的激光擦着辛蓝的鞋子和郁墨衣服而过,作战服灼伤的气味清晰可闻。而激光扫射处,轰隆一声,无论机械还是废弃地板,皆被齐齐割成两半,灰尘四溅,顷刻塌陷,露出下面更多的幽幽蓝光。
——稍微偏移一点点,辛蓝和郁墨两个人都会被激光切成两半。
艾薇手掌心满是汗水,她抽出匕首,不顾激光发射后留下的炙热高温,扬臂起身,用力将尖刀插入机械人头顶孔洞中,刚发射过高温激光的孔洞周围是灼灼高温,烫得她手掌侧面发痛,她毫无畏惧,忍着疼痛,将那尖刃狠狠往里一推——
直到听见细微的、电线被破坏的破碎声。
“啊,啊,啊,”机械人发出如鸟雀般的低笑声,“不愧是我最完美的女儿……好勇敢啊,艾薇,让妈妈亲亲——”
满是锈迹的电子手掌径直伸向她的腰部,艾薇脊背上冒了一层冷汗,她反身一跃,敏捷跳开,借助飞爪升到机械人头顶的平台上。
等等,洛林讲过这种组装的机械人,核心一般都在电线连接处……凸起的部分……
艾薇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果断抽出手枪,瞄准机械人脖颈后,正欲射击,听到空中稳稳一声钢板脆响,径直隔断机械人后背上连接的电线。钢板的冲击力和撞击令机械人踉跄后退几步,艾薇转身,看到洛林果断一枪,先她一步击中机械人脖颈。
电火花飞溅,艾薇往后退了几步,探身,看到洛林稳稳扶起地上昏迷不醒的辛蓝。
艾薇飞快跳下去:“你抢了我的功劳!”
她生气:“如果你晚来一步,它就被我解决掉了!”
“如果我晚来一步,你手上那片红肿会肿得像松锋脑子里的大泡,”洛林抬头,“伸手,我有药。”
艾薇说:“你骂人越来越有羞辱性了,为什么要拿松锋来侮辱我?”
她不伸手,将被烫伤的部分紧紧贴着身体,俯身去看地上昏迷不醒的郁墨。
激光将他的衣服切断,而和衣服贴合的裤子和手臂处也有多处灼伤、烫出的大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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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郁墨就会死在这里。
艾薇眼睛一酸,她抽出怀中的小弩箭,正欲帮郁墨挑开皮肤上的红肿大泡,一双男人的大手伸来,稳稳握住她的弩箭。
洛林的脸色差极了:“你用我送给你的弩箭脱其他男人的衣服?”
“你在说什么鬼话?”艾薇不可思议,“你看不到他受伤了吗?”
“我只看到我学生受伤了,”洛林将弩箭往自己方向拉,艾薇被烫伤的手完整无缺地展露在面前,被严重烫伤的皮肤组织一团红肿,表皮已经在和掌侧肉分离,他脸色更差了,“连自己的伤也不顾了?”
“我这只是小伤,”艾薇生硬地说,“老师。”
洛林不说话,另一只手取出药膏,均匀地挤出、涂抹在艾薇手掌上,清凉的薄荷和刺激的香茅草味道扑面而来,艾薇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任由洛林在她掌上涂抹药膏。
她一声都不吭。
洛林问:“痛不痛?”
艾薇的声音已经痛到变了调子:“还好。”
“为了救他,把自己手烫成这样,”洛林严厉,“如果那个时候它发出激光,知不知道你会失去双手?你知不知道人的四肢有多珍贵?别寄希望于现在的医疗换肢——它们永远都不如你原本的那些,什么事都追求速度和完美的你会因为肢体的不协调而陷入崩溃!”
艾薇被药膏刺激得发痛发痒,吸了一口冷气,还是固执倔强地沉默着。
洛林放缓擦药的力度,问:“为什么不说痛?是害怕丢脸,还是害怕说出’痛’后会糟糕更严重的虐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艾薇说:“不要把我的童年说得好像很水深火热,我只是单纯的忍痛能力强而已。”
“人类之间,身体健康的情况下,不存在所谓的’忍痛能力强’,”洛林说,“我需要了解你的过去。”
“什么都是你需要,你需要,”艾薇说,“要仿生人喊你主人、做你的奴隶,是因为你需要;瞒住我克隆人身份,想要通过一个看似和谐的婚姻交换利益,也是你需要——世界并不是围绕着你运行的,洛林老师,尊敬的赫克托上将。”
她被气得胸口发闷,头脑发昏,洛林仍旧气定神闲,他的冷静和疏离让艾薇感到巨大的鸿沟——好像两人站在海湾两岸,她在这边再怎么歇斯底里地对着大海呐喊、狂怒,彼岸洛林脚下那古静无波的海水也不会激起任何浪花。
艾薇推开洛林的手,她俯身撕开郁墨的裤子,看到腿上浸透血的痕迹,洛林没有把烫伤的药膏给她,她径直用自己沾满药膏的手掌贴上去,企图将药膏分给他一半——
“艾薇,”洛林脸色肃穆,“别做蠢事。”
“什么算蠢事?”艾薇将药膏涂在郁墨腿上的伤口处,她说,“我只是在救人。”
“救人?”洛林问,“还是救你的心上人?”
艾薇说:“哇,我要不要为你那流利的中文鼓鼓掌?您有如此精准的中文语言运用能力,为什么不去中文学校任职就教呢?”
旁边的辛蓝虚弱地抬起手指,信号的强烈干扰让他语言系统有些紊乱,缓慢苏醒的他仍记得主人下达的命令:“艾薇……艾薇……保护艾薇……”
洛林冷脸:“停机,你需要休息,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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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蓝双眼一闭,两腿一蹬,忠诚地选择停机。
“好呀!”艾薇锐利指出,“你已经完全不装了是吗?洛林·赫克托——你身边究竟还养了多少机械仿生人?你的部下到底有多少不是人类?你到底有什么意图?”
洛林说:“抱歉,你没有权限。”
这种直截了当的拒绝让艾薇冷笑,她说:“那我有什么权限呢?老师?只能掰开双月退被您上的权限吗?既然您和我只是基于基因上的□□吸引,何不再去定制……哦不,何不再去做一个我的克隆人?以您的能力,我想并不难做到。”
“艾薇,”洛林皱眉,“别说这种话。”
“难道不是吗?”艾薇靠近洛林,给他看自己受伤的、掉皮的那只手,她牢牢盯着洛林的脸,“你对妻子的定位难道不就是这样吗?你敢说我们在黑暗区的那次杏爱真的有爱吗?你敢对着天发誓吗?”
“抱歉,我信仰科学,不信任何宗教,发誓毫无意义,”洛林俯身,艾薇那些尖锐的语言让他皱眉,情绪不再波澜不惊,他问,“用订制性,伴侣机器人的数据选择我,你对丈夫的期望难道只是一个性,工具?过往我们所有的杏生活,你有过爱么?”
“无聊的问题,你认为呢?”艾薇梗着脖子,大声说,“你先回答我,我——”
“艾薇同学,”洛林沉着脸问,“如果今天失踪的、躺在地上的、被激光打中的,是你的丈夫——你会不会像救这家伙一样救我?”
在艾薇出口之前,他冷淡地说:“算了,我知道你的答案,伸出手。”
艾薇伸出双手,同他争吵:“说不过我就要耍赖,这个时候还要打我手心?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什么人性?手伸直了,别弯,举高些,别动——”洛林说,“我需要给一个热血的笨蛋涂创伤药,免得她笨到手掌烂掉。”
第46章 威胁
事实上, 人在专心致志和紧迫时,完全不会察觉到那些疼痛。
艾薇就没有感觉到手掌被烫掉皮的地方有多痛苦,尤其是洛林涂上药后,不仅仅是清凉, 似乎还有一定的镇痛作用, 那块皮肉有点钝钝的麻, 像她唯一能用的、那种昂贵的麻醉剂。
她还在洛林争吵。
“你完全不适合和我结婚,”艾薇说,“你就该和国家登记, 将你这一身热血都奉献给你那伟大的事业, 或者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药里面有麻醉效果吗?”
“我已经感受到你对这桩婚姻的不满, 不需要重复提醒,谢谢,”洛林手下动作加重, 按了按, “没有麻醉——是你痛麻了。”
艾薇一声不吭, 看着脚下昏迷不醒的郁墨。洛林什么都没说, 直接将药膏递给她——
艾薇不能完全信任他会这样好心, 怀疑地注视洛林。
“别看了,”洛林说, “拿去给他涂吧,我可不想看你再用那只手给他涂药,放过它吧, 它那么灵活, 很适合握枪的一双手, 别糟蹋了。”
艾薇盯着他:“你该不会真的趁我睡着后、在我大脑里放置了什么可以读取我心思的装置吧?”
她准备去接药膏,洛林却又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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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这种东西, 新婚夜我就该给你用上,”洛林说,“算了,我来涂。”
艾薇看着他皱眉、一脸嫌弃、甚至有些粗暴地将郁墨破损的裤子挑开。
和为她涂药时不同,洛林看起来就像往郁墨腿部伤口上涂抹芥末。
她真的很担心洛林下一秒就会掏出枪对着郁墨头部射击。
对方看起来完全不像会救死扶伤,反而会砰砰砰对着郁墨开枪。
艾薇在这一刻确定自己那个虚无的梦境真的只是梦,洛林不是那种白天冷脸、夜里会悄悄帮助可怜小女孩的人设,他看起来会冷漠地视若无物、甚至于一脚踢开。
她不说话,去看了辛蓝,发现可怜的辛蓝在“关机”后,身体的伤口也停止流血,那些伤疤凝固在他清醒后的最后一刻,像被人按下暂停键。
上面的人重新放下搬运的钢索,洛林什么都没说,先让艾薇和郁墨、辛蓝三人上去。
艾薇问:“你呢?等下一次吗?这里很危险——”
“放心,”洛林说,“不要将所有人都当做娇滴滴的医生。”
顿一顿,他又说:“如果这点就算’危险’,我的职位也可以换个人做了。”
艾薇说:“你这个人完全听不懂关心吗?”
洛林一手扛住辛蓝,另一只手嫌弃地拽住郁墨的衣领,那表情就像在看一滩垃圾;将这昏迷不醒的两人同时放在钢板上,他才对艾薇说:“你也听不懂我让你放心。”
“什么放心?”
“暂时拿不到我遗产的放心,”他说,“放心,我不会让你变成’遗孀’。”
艾薇说:“我现在非常想送你一本书。”
“什么书?关于庄稼?”洛林用没有触碰过郁墨的那只手将艾薇拦腰抱起,稳稳放在钢板上,他的话语是与动作完全不同的冷漠,“关于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这种表达方式已经过时一百年了。”
“《为什么你说话别人不爱听》,”艾薇生气地大喊,“算了,你上来吧,这应该能承载四个人——”
洛林没有上去。
他直接发送讯号,让晴空和雨云他们将钢索拉上去。
艾薇第一次见识到洛林课上所说的“灵活运用飞爪,可以攀爬千米高”。
这里虽然没有千米高,但洛林几乎是轻轻松松地在翻阅这陈旧枯旧的地下废弃机械洞。受到教学场地限制,艾薇没有真正亲眼见到过洛林的高难度示范——他甚至没有佩戴降落伞、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钢板上,精疲力尽的艾薇愣住。
黑色作战服包裹着身体,深色风衣如蟒蛇的信子;洛林没什么表情,他所用的飞爪明显比艾薇的更长、钢丝也更粗,和艾薇那种依靠身体灵活的运动不同,他显然更具备省力的技巧,轻车熟路,轻轻松松在百米高的岩壁上穿梭,任何一个小石头都能成为他的助力。
这个过程中,他甚至没有丝毫过重的喘息,如履平地。
五分钟后,晴空和雨云焦急万分地围上来,将好不容易抵达地平面的三人接应进探险车。艾薇的手被烫伤,开车的重任重新落回洛林身上,反倒是荡荡主动提出,开着洛林的机车离开——
一行人回到补给站时,已是深夜;夜幕寂静,艾薇的脸贴在车玻璃上,怔怔地看着外面的景象。和书籍中描述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不同,明亮月光高悬,旷野远比阴翳的傍晚还要通透。万千寂静幽幽星下,艾薇侧身,看到远处流星拖曳长尾落下。
洛林那煞风景的声音响起:“手别贴玻璃太近,药要被蹭没了。”
艾薇说:“管真宽,你故乡在海边吗?”
这样说着,她还是收回手,面无表情扭脸看窗外。
洛林的回应同样很冷:“不住海边,住河边。”
松旭茫然:“你们在说什么啊?”
银河倾洒,天地倒转,车上的松旭认真地给昏迷的郁墨喂水,看着他腿上的伤口,又喜又忧。
喜的是洛林和艾薇看起来似乎吵架了,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机会;忧的是二者吵架根源似乎是郁墨,这就比较难搞了……他还是排在后面那一个。
今夜的补给站格外热闹,洛林没让Iris的跟队医生上来,而是叫了经验更丰富的军医来医救伤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泰格的情况要好很多,他只是跌伤了腿,体格健壮,还没到补给站就苏醒了,打了石膏、上了夹板,已经开始拄着拐杖去食堂干饭;聪聪担心地陪着他,一边努力地重新织补那个断掉的皮质手链。
辛蓝在洛林的房间中休息,艾薇不知道洛林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军医,总之,对方看起来没有太大影响,也没有任何人起疑心——
昏迷不醒的郁墨也没有异常,军医干净利落地为他处理干净伤口,说他们的昏厥原因都是机械人次声波引起的意识紊乱。
这种次声波攻击并不少见,休息一夜就好,不必担心。
艾薇心事重重回了房间,刚推开门,就想退出。
晚了一步。
洛林紧绷着脸,将火速后退的她更火速地捞进房内,重重地关上门。
“辛蓝必须单独在我房间休息,”他的解释简短有力,“我不能滥用职权多占据空房间,夫妻同,房,合情合理。”
这个理由非常洛林。
艾薇提醒:“别忘了我们正在协议离婚。”
“我不碰你,”洛林说,“我睡地板。”
她看到地上铺好的被子,薄薄两个,大约是他让人重新送过来的。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现在的艾薇非常疲倦,她坐在椅子上,刚解开作战鞋的带子,就听到洛林说:“我听到那个东西叫你’女儿’。”
“说不定只是个失控的机械人,”艾薇回头,“你又要因为这种事情来审判我吗?又想采集我的体,液吗?”
洛林的表情看起来很想说“冷静”。
但上次这么做的时候,她哭得很严重。
“我想和你一起找到真相,”他说,“还有,你和爱丽丝吵过架?”
“怎么了?”艾薇紧绷着背部,她问,“你们匹配度多少?”
“我和她?”洛林不悦,“我只有你一个妻子——我在提醒你,她对你有敌意。”
“别忘记,我很可能杀过她;而且,你看过古代漫画富江吗?”艾薇说,“每个分裂出的富江都会想杀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富江,说不定我们之间也只能有一个人最终幸存。”
她已经脱下鞋子,袜子甩掉,这些东西乱糟糟地被摆在地上,身心俱疲的艾薇现在没有任何心情去整理,一件件脱掉外套和衣服。
洛林弯腰,将她甩成一团的袜子捡起:“她说你为了救郁墨才冒险。”
“怎么可能?”艾薇不可思议地说,“我是去救队友,就算今天只有泰格一人走丢,我也会过去!”
“显然郁墨不清楚这点,”洛林摆正她的鞋子,那双作战靴有几处磨损,他弯腰,抚摸着那几块磨破的地方,“或者,他故意的。”
无所顾忌的艾薇已经脱掉衣服,走进浴室中。
为了能听清洛林的话,她没关门,在水流之下,艾薇用力反驳:“不可能,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那个机械人就直接用激光杀掉了郁墨。”
“苦肉计,”洛林将艾薇换下来的脏衬衫和裤子叠成小豆腐块,整齐放在门口的清洁机器人筐中,关上门,把她外套挂好,抹平上面的褶皱,声音沉沉,“郁墨不是很擅长用这个么?”
艾薇将泡沫挤在头顶上,快速地擦着头发:“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
“所以你会爱上一个伪善的人,”洛林一针见血地说,“你太容易被表面的善意和示好所蒙蔽,艾薇。”
“表面的善意也是善意,”艾薇冲掉泡沫,不知道是不是泡沫进了眼睛,她控制不住流出酸痛的泪水,背过身,她看着被水汽漫上一层的墙壁,“总好过那些尖锐又伤人的话语。”
她以为洛林又会冷漠地说“愚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受不了事物的真相,愚蠢到只能通过好听的谎言实现自欺欺人”之类的。
他肯定会这么说,现在的艾薇可太了解他了。
艾薇不能指望洛林嘴里能吐出来象牙。
她继续说:“所以我们离婚吧,离婚后,你不会再看到我,我们的日常生活不会有任何交集。我今后会努力躲着您走——如果你需要我的基因来定制什么满足杏玉——”
“我不会去克隆人,”洛林洗干净双手,“有你一个还不够我头痛的么?”
“我又不是你的,”艾薇生气,她转身,说,“我是艾薇,是我父母的孩子,是一个普通、但身手很好的人类——当然,你可以随时将我移交至管理局,我也会痛快地告诉他们,你的秘密。”
洛林眯起眼睛。
“——你私下里养了很多仿生人做奴隶,他们都有自我意识,但还是遭受着你的奴役,”艾薇直视他,“你可以试试。”
洛林忽而笑了:“真不错,你已经学会威胁人了。”
“全靠老师教得好,”艾薇直挺挺站着,头发被完全打湿,清洗完毕的她关掉花洒,裹上浴巾,随意一折,挡住身体,毫不畏惧地迎着洛林的目光,“如果你敢将我是克隆人的身份说出去,我就——”
她深吸一口气,说:“抱歉,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想过你们看不上的普通生活。”
洛林站在浴室门前,黑色军装衬衫映衬着他高大沉静,或许是为了方便做事,袖子一直挽到手肘处,露出结实健壮的手臂,青筋微微凸出,他体脂率很低,血管和关节的骨骼感都很明显。
他说:“艾薇,这样宝贵的秘密不该用来交换如此简单的条件;只要你和郁墨保持距离,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你克隆人的身份。”
艾薇说:“凭什么?”
“凭什么?”
洛林重复这一句,缓慢地靠近艾薇。
艾薇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下意识想握住些什么东西来反击,但此刻在可控范围内的,除了三合一的洗发沐浴洁面,就是洗澡刷,前者太粗太重,果断放弃,她刚想去抓后者,但整个手都被洛林握在掌中。艾薇挣扎一下,反抗失败,反倒是双只手腕都被洛林单手控住——学生终究不敌老师,她的每一个近身搏斗动作都是洛林教授的,后者轻松就将她压在冰冷潮湿的浴室墙壁上。
艾薇抬头,急促的呼吸让她嘴唇都在发颤,她看到洛林冷静的眼睛,像珍稀的黑色尖晶石,光芒幽暗,寂寂。
“凭他一个非人类无耻地占据了你的初恋,又以伪善的面孔俘获你的心,”洛林说,“我很厌恶他,仅此而已。”
艾薇挣扎,却难以挣脱;他力气大大了,握得她手腕都在发痛:“仅此而已?”
“否则?”洛林说,“你应该能感觉到。”
“我只感觉到你那扭曲的占有欲,”艾薇说,“因为你我百分百的高匹配度,你才会嫉妒郁墨;对,不是厌恶,你就是嫉妒,是吃醋。”
“照你所说,”洛林说,“我怎么不去嫉妒松旭?”
艾薇说:“因为你知道我不爱松旭。”
这句话出口后,她猛然一惊。
脊椎隔着皮肤,在这一秒瞬间感受到浴室所有的寒意和潮湿水汽,铺天盖地,侵肤透体。
她忘掉了。
洛林是最佳的审讯者。
他甚至不需要动用武力,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所以,”洛林低头,看着她,面无表情,“你爱郁墨,对吗?”
艾薇绷着脸,回敬了他那句话:“抱歉,你没有得知的权限。”
洛林不发一言,松开控制住艾薇的手。
艾薇不能后退,也不能前进,她被困在洛林的身体和墙壁之间,抬头,仓皇地看到他冷淡的脸,和凸起的喉结,脖颈上隐忍的青筋。
对视间,他以不可思议的冷静声线说:“我知道你很聪明,艾薇同学。”
艾薇生硬地回答:“多谢夸奖,恭喜你慧眼识珠。”
洛林俯身:“所以,聪明的艾薇同学,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轻轻一拨。
艾薇抬头,瞧见他寂寂犹如无生命尖晶石的眼睛,只觉一凉。
与此同时,她仅裹的那件浴袍沉默落地,柔软无力地盖住脚面。
第47章 angry
艾薇已经开始讨厌“基因吸引”了。
并不算宽敞的浴室中还氤氲着雾气, 洛林身上冷凉的金属味和暧,昧的暖热水汽像两堵墙,她被迫夹在中间。她知道洛林先她一步使用过这间浴室,此刻对方袒露在她面前的肌肤绝不止那双平时被黑色皮质手套严格包裹的手, 还有伤疤累累的手臂。
在她洗头发之前, 艾薇注意到, 对方手臂上的青筋还没有如此明显。
这个时刻,洛林整个人都阴沉沉的,黑色衬衫遮蔽不住的手臂内侧, 血管狰狞, 手腕骨骼清晰, 在爆发与克制间近乎冷感地保持着平衡。
该死的基因吸引。
艾薇认为自己应该要向他发火、要想出更多锐利讽刺、刻薄尖酸的话来回应他,她要将他当作讨厌的敌人,自大高傲的家伙, 但眼睛和嗅觉都忠诚地向大脑传递“他很不错”的信息。这种接近本能的“蒙蔽”让艾薇愈发烦躁, 好像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 甚至于视线也是——
定定地停留在对方身上。
她终于感受到了, 洛林口中的“致命吸引力”。
原来这么长时间内, 他一直都在经历的,是这种感觉。
完全、彻底地违背理智。
艾薇的沉默没有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 洛林抬手,将粘在她脸颊上、那层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后,两人的呼吸在此刻急促地同频, 在洛林视线下, 就是好像被雨水打湿后的小花。
这是洛林第二次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她很可怜。
上次还是她被戴上手铐, 被那几个无能警官严厉拷问。
这一次不是,她只是站着, 甚至还用锐利的话语攻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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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基因高度匹配有多么糟糕了,”艾薇说,“完全就是违背理智,违背良心。你完全不会在意我的相貌,我的性格,你不会想要了解我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我的兴趣爱好,不在意我喜欢吃什么;你不关注我看的书,也不明白我的理想……你只是需要一个发泄杏玉的出口,需要一个’妻子’,即使那个妻子不是我,即使和你高度匹配的是另外一个人。”
说到后面,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
不是蓄力,也不会一拳打到洛林脸上,
“不了解?不在意?不关注?”洛林说,“你每天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最大的兴趣就是看各种武器的介绍视频,你最爱吃的水果是樱桃,最常吃的蔬菜是球生菜——经常订阅的杂志是《第一区军事在线要闻》,最大的理想是成为探险队的队长,成为让后辈敬仰的英雄——”
艾薇嘴唇发干。
“第一次的确是个意外,”他继续说,眼神清醒,抚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那里并非我意料之中的场所。”
“你没有否认发泄杏玉这点,”艾薇深呼吸,执拗又孤傲地仰脸看他,脸颊和脖颈都有水落下,她故作轻松地说,“无所谓,反正我也爽到了。”
洛林稍霁的脸色因为这句话彻底变得沉冷。
“……所以干脆换掉我吧,我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艾薇再度提起那句令洛林愠怒的话语,“或者,拿我的样本再去定制——”
话没说完,洛林捏住她的脸颊,骤然的冲击令艾薇柔软的口腔磕碰到牙齿上,舌尖猛然一疼,她希望不要磕破——荒废区中,探险时很难吃到新鲜的蔬菜,只能靠配餐里的均衡元素药片,这种情况下,口腔内稍微一点小伤口都会演变成又酸又痛的溃疡。
她不得不直视洛林。
“我现在无法向你解释清楚’高基因吸引’和你我之间的关系,”洛林看起来有些烦躁,但只是一瞬,他又很好地调整好表情,重新变成那个冷淡高傲的他,“我没有订购过、也没有订购杏伴侣机器人的心思。”
“是啊,”艾薇说,“毕竟你似乎很擅长制造仿生人奴隶。”
“因为那些并不是人类,”洛林紧紧盯着她,“你,和我才是同类。”
“这和我说得难道不是同一件事?我是克隆人,你也可以克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甚至更温顺听话的人,可以完美满足你所有喜好,还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就像你所有的仿生人奴隶一样,你大可用这种更轻松、更在掌控中的方式来解决你的生理需求,老师,daddy,甚至于主人,你想听什么都能听到,难道不比我这个威胁你的家伙更强?”
“停下,”洛林面无表情,脖颈和手背已经因为愤怒呈现出一种透血的红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艾薇说:“我不仅知道,还非常清醒;甚至清醒到想起您上第一节课时候的教导——等课程结束后,我们的师生关系自动解除。这么久了,又是谁一直在以老师的身份自居,不分白天黑夜,也不在乎是否在床上呢?”
洛林说:“我只承认你一个学生。”
“因为我们在床上最合拍吗?”艾薇说,“我现在是不是该假惺惺地说,’先生,是我的荣幸’。”
洛林紧皱眉头:“你对我一直有很深的偏见,似乎认定我就是个会骗学生上床的混蛋。”
“因为你就是这么做的,”艾薇上前一步,她说,“你傲慢无礼,冷漠无情,简直像个一板一眼的机器。你总是擅长用那些优美的词语讽刺着你瞧不上的人——包括我在内。我没有评价您行为的资格,但我有离开您的权利。”
她说:“我不是你的杏玩具,洛林·赫克托。”
“你的确将我当做过你的杏玩具,艾薇,”洛林沉沉,“有时候,你的一些行为的确会令我感到困惑。或许是年龄和生长环境的差距,我承认我们存在观念上的分歧——你如此轻易地将’克隆’挂在嘴边,究竟是教育缺失,还是我太纵容你?”
艾薇问:“要继续以老师的身份指责学生吗?”
“不是指责,是纠正,”洛林垂首,过往的这个姿势伴随着接吻,而现在,却是为了能令她听得更加清晰,“艾薇同学,你是否真的知道杏玩具的含义?”
艾薇生硬地说:“不是为了爱而做。”
“不是为了爱,但两厢情愿地做,应该叫做杏伴侣,”洛林说,“从进入基地第一天起,你就不会得到自己的宿舍,只能被迫和我同居。你以为每天进我办公室只是为了补课?那个地方有警卫巡逻,隔音效果极好,就算你在那个桌子上被曺烂也不会被第三个人知道。”
他掐住艾薇脸颊,另一只手则抚摸着她的头。
“你不会有任何学习和休息的时间,甚至不具备任何的思考能力,”洛林说,“上课时戴着口球被藏在讲台下,再怎么叫也不会被你的同学注意到,只能翘着匹故艾干;下课后,还想穿着裙子和你的初恋去食堂约会吃饭?你不会有任何见到他的机会,包括松旭、松锋……他们只会疑惑,为什么一下课,你就不见踪影。”
说到这里,洛林低头,几乎贴上她的唇,目光又疯又冷:“不会有人知道,你正被拴在老师的床,上。”
艾薇想要说些什么,但她想不到那么银乱的场景。洛林所说的那些,冷静到甚至有些冷淡,可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次直白的大冲击,不亚于第一次看到百合倾情推荐的恩匹乙女瑟情漫画。
“在此假设不成立的基础上,你那些天真奇怪的想法都会被统统推翻,”洛林说,“高基因匹配证明不了什么——”
“爱丽丝,”艾薇说,“你应该感受到了,她几乎和我一样。”
“然后呢?”洛林俯身,“我不是松锋那种蠢狗,还不至于愚蠢到要靠气味来辨别人类。”
艾薇不说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读懂了洛林的言外之意。
在他眼中,爱丽丝并不是“特殊”的;洛林并不认为爱丽丝会取代她——他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担忧。
或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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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不动就把’克隆’挂在嘴边,我已经说过,绝不可能再去克隆另一个‘你’,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艾薇,克隆不是复制,也绝不可能是替代品,”洛林说,“你身份特殊,更应该谨慎对待这些字眼。那些威胁的小手段有些过于愚蠢了……我说过,不会泄露你的身份,就会替你保密……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里天天在想些什么东西。”
说到最后那句话时,他微微皱着眉,显然不太理解年轻妻子的想法。
他们之间存在很多代沟。
并不只有这一件。
仓促地因高匹配度而结婚的两人,差一点点就会因年龄差距而错过匹配的机会——
他们都不那么了解彼此,在此刻又都了解对方一点。
浴室里的艾薇开始产生了严重的缺氧感,她完全不适合和人发生这种情绪激烈的争吵。
在上洛林课之前,她甚至会在争吵时气得自己发抖,泪腺酸痛,而现在,上课之后,她甚至能模仿对方那种尖锐的语言和他吵得有来有回。
她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高度基因匹配有时并不意味着坏事,”洛林声音忽而缓和下来,他的唇停留在艾薇唇角旁侧,“……或许你我都不应该抗拒它,你的体温在升高,艾薇。”
说到前面那些话时,他的语气还有老师训斥学生的严厉感,到了后面,已经缓慢地软和下来,而某些地方又坚石更地固执着。
艾薇没办法否认。
她那种天生的钝感力在渐渐地消散而去,就像有人驱散了笼罩在她脑海中的那团白雾,现在的洛林闻起来让她口渴,胸口还团着一股浓密的火焰,疯狂叫嚣着,想要通过另一种途径彻底地宣泄而出。
后背再度抵上氤氲水汽的湿冷墙壁,洛林单手将她稳稳托起,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捧着她,他微微皱着眉,直到寸寸感受到她才缓缓舒展眉心。艾薇打了个寒噤,洛林的表情严肃到像正在考核,面若冰霜,手却是火热的。正如他那持久压抑的情感,纵使偶尔失控爆发,也会顷刻冷静,迅速调整好情绪。
她的情绪总是被洛林牵动。
可她却无法影响到他。
这样很不公平。
“每次都这么紧张,”洛林说, “和我吵架时的活力呢?怎么都不见了?”
说到这里,一击到底,他轻轻拍了拍艾薇脸颊,要她瞬间失去焦距的眼睛看向他。
“说话,艾薇同学。”
艾薇没能说话,但门铃响了。
留言机器人很快将门外郁墨的声音传递进来。
“艾薇,”他说,“正式的离婚协议书已经整理好了,你现在想看吗?”
第48章 X
走廊之上, 辛蓝友好地拦下郁墨,也将他那句“小宝”变成了客气的“艾薇”。
郁墨长长的银色头发束在背后,受伤和过度失血让他嘴唇泛出一点易碎瓷器般的白;微微侧脸,手中那份由透明密封袋装着的薄薄几张纸颇为耐人寻味。
文件被细心地合拢, 纸张相对而拢, 看不到上面的字迹, 只能瞧见淡淡的、洇出的墨水痕迹。
“赫克托在里面?”郁墨问,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和艾薇在一起?”
“是的, ”辛蓝说, “明知故问会让你的尴尬感减轻吗?”
郁墨慢慢地微笑:“你在模仿赫克托说话吗?哦, 抱歉,我也忘记了,应该说, 你在模仿洛林, 他在模仿赫克托。”
他绿色的眼睛在强烈的光下像融化的水, 辛蓝几乎察觉不到对方瞳色和眼白的分界线, 这种柔软、扭曲的颜色变幻让郁墨身上那种“非人感”愈发明显, 而后者却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转过身, 面对着宿舍沉静的门,默默伫立。
这里的墙壁和房门中间都有一种特殊的金属材质,可以隔绝所有的透视和探察, 即使利用热感红线扫描, 也不会知道房间门有多少人。
辛蓝抬手, 很礼貌地请郁墨离开。
“请不要像变态一样守在门口,”辛蓝说, “那份文件,我想,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郁墨却忽然问:“洛林已经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了?”
辛蓝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保持得像完美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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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用芯片和我交易吧,”郁墨说,“你们没办法破译它……它不会损伤洛林的利益,但能让我们双赢——他不是想要知道艾薇的大脑做过什么吗?”
辛蓝说:“我会转告给他。”
郁墨却没有离开。
他站在门前,眼前只看到一片冰冷空旷的银白,这些有屏蔽作用的金属将他和艾薇、洛林彻底割裂开,像一柄锋利的尖刀。
侧身,透过走廊尽头的黑色窗子,郁墨看到外面空旷的原野,还有广袤低垂的星空。
没有人类参与、动植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旷野。
人类眼中的荒废区,除此之外生物的自由界。
仅仅一墙之隔,艾薇没有那么自由。她的双手唯一能搂紧的只是洛林的脖,颈,为了不滑下去,不得不尝试迎着冲击力,双月退算不上牢固地家住对方的要。对方的手垫在她和湿冷的墙壁上,她的脊柱被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像雪天燃起的腾腾壁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也像一棵雪天的松树,挺拔直石更,高大宽阔,遒劲茁壮,嗅起来是寒雪和金属的冷冽味道,但燃烧时又是浓烈的一团火。
自从留言机器人将郁墨的话忠诚转告后,他就不再对艾薇说一句话,薄唇紧抿,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但扶住她的手很用力,用力到她感觉自己明天可能需要在自己的探险车上加一个小坐垫。
艾薇感觉自己还需要说些什么。
花洒已经关得严严实实,浴室地板仍有间歇飞溅的雨水声。
那些饱月长感让她开始庆幸自己晚餐没有吃太多东西,力道大得她怀疑肺部氧气、胃部食物都会被撞出,修建得又短又钝的指甲深深嵌入皮月夫中,她忍不住解释。
“我没有告诉他,打算离婚的事情,”艾薇说,“可能他猜到了……”
这种解释有些无力,她自己说得都有些底气不足。
洛林的存在感太明显了,侧面的仪表镜中清晰地映衬着一切;百年前的人类研究出这种高清到隔半米远都能清晰照出每一粒毛孔的镜子,还有放大的功能。艾薇清楚地看到洛林的粉因为愤怒而变成深度的紫,像几百岁大树的根,又像活了几十、上百年的藤蔓,过于鲜明的对比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就像她第一次从童话书上看到强壮的野兽和贝儿公主,体型和力量的差距过于悬殊,洛林一只手臂就能抱起她,而艾薇哪怕用上双腿双手都不能将他推出哪怕一寸。她转过脸,继续对洛林说着自己的猜测。
“你也说过,我心里想什么,你都能猜得到,”艾薇说,“郁墨很聪明——”
“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强调他很聪明?”洛林抵住她,那双尖晶石般的黑色眼睛愈发浓黯,“看看现在是谁在你。”
艾薇说不出话,镜中映衬出她微微隆起的小月复。
那些单词都在喉咙里碎掉了。
“我现在是不是该打开门出去,一枪崩了他?”洛林抚摸着她的脸颊,“他就像在你身上装了定位器,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你在哪里,总能恰到好处地跳出来,干扰你我的交流。”
艾薇第一次察觉到交流这个词语有多暧,昧,或许镜中正将这一切具像化,瓷砖上的水争先恐后地向着地漏流去,泼洒的椰汁滴在洁白的地面上,淡淡地融入其中。她知道不会受伤,可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家园被彻底占据,侵入者没有任何遗落地盘桓其中。盛怒下的洛林看起来就像一头野兽,而她无从分辨,他此刻不悦的原因源于基因吸引,还是另一种微乎其乎的可能。
她快要窒息了。
腰上方约三指宽距离的脊柱几乎承受着所有的压力,泪腺完全被破坏掉,失去控制地落着泪。这次流泪并没有上次那种难堪感,洛林触碰着她头上那块“胎记”,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
“我不知道,”艾薇终于在他稍稍退后后喘了口气,她挣扎着想要下来,但洛林仍不容置疑地将她按下,她眼前一黑,在知觉传递到大脑前,先嗅到了澎湃的椰子味道,就像一枪连续击中了十个椰子,爆裂的夏日清香让她的解释都显得无足轻重,“……我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相处的时间甚至都不如你我多。”
洛林说:“难怪他每天都像一条发,热期的狗。”
如果不是对方的枪还在她这里,现在的艾薇一定会再度指责他的“傲慢无礼”。
他很擅长用“狗”的形容来羞辱那些男人,松旭、松锋,还有现在的郁墨。
洛林的手缓缓上移,精准无误地按住她骶骨,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骶骨小凹,大约百分之十的人会有。艾薇的父母担心她是隐形脊柱裂,额外花了不少钱去检查,现在被他触碰到,艾薇条件反射地要推开,但手死死地抵在他胸口,动弹不得,她紧皱眉头,呼吸更不适了。
“想嘲笑就嘲笑吧,”艾薇微微喘着气,“我不在乎,反正我是D等基因。”
“我从不信任什么基因评定,”洛林声音沉沉,他垂眼,“这里应该有条尾巴,像豹子,或者白色的老虎——”
艾薇愤怒地打断他:“你从没有说过你还喜欢这种东西!你这个闷骚的大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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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你这样的小学生才会把所有东西都暴露无疑,无论对方是否值得信任,”洛林说,“所以才会被郁墨的伪善欺骗。”
艾薇感觉这种争吵的对话似曾相识,洛林显然不想继续这种没有结果的争论。他注意到另外一点,那就是艾薇一直克制的声音。
她害怕被外面的人听到。
这个认知令洛林的理智可以接受,情感上非常不悦。
空间太狭窄了,处处受限,洛林松开她,俯身,顺着她的脚踝擦掉那些椰汁。开过的椰子边缘处无法严丝合缝地对齐,不可避免地洒得到处都是。
艾薇拔腿就跑,又被洛林扛着丢到软绵绵的、被他叠成豆腐块的被上。她察觉到对方的意图,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思索,就察觉到洛林打算做什么,方才镜中看到的悬殊差异和那种濒死死亡的感觉让她有些许畏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叶公好龙,就像大夏天喝一瓶解渴的冰可乐,很快乐,但也不排除猝死的机率。
被彻底反制,她不想被郁墨听到,可惜洛林总有法子要她出声。到了这个时刻,因醋意而愤怒的他比过往每次都要严厉急洌,以至于艾薇连“如果这时候死掉算不算殉职”这种念头都冒了出来。
气得艾薇叫了好几声赫克托,但很快意识到今天的口令并没有生效。
这次洛林没有和她约定停下的词汇。
之前的已经失效。
她彻底失去对洛林的控制。
“说你爱我,”他扯回艾薇崩溃到乱爬的脚踝,重复,“说你爱我,我就停下。”
艾薇咬着牙,一言不发。
她拒绝说出这种丧权辱身的话语。
“很好,”洛林俯身,拉起艾薇手臂,反剪她胳膊,一拉,她整个上半身都起来,弓成一道漂亮的弧线,“我非常欣赏你的骨气,艾薇同学。”
“还是说,”他贴近她的耳朵,冷峻地问,“小宝?你喜欢他这样称呼你?现在还想着他?”
艾薇崩溃:“你在乱吃什么飞醋啊?你今天疯掉了吗?”
说到后来,她又掉了两滴泪,不是痛苦,只是纯粹地掉泪。两滴泪痕在灯光下有闪闪的光,洛林忽而松开手,失去平衡的艾薇迎面趴下,旋即感受到洛林的手在抚摸她眼下的痕迹。
“你都糊涂了,”洛林说,“这边不仅能隔音,还能隔绝透视,外面什么都听不到。”
艾薇气得一脚踹在他复月几上,就像踢到炙热的铁板上,她说:“反正今天再一次证实,你我都是基于基因吸引才在一起,并非出于心意相通。”
洛林抓住她脚踝,并没有回应她提出的话:“兔子蹬很不错,除了毫无震慑力、毫无杀伤力外,完全没有其他缺点,简直和刚断奶的兔崽子一模一样。”
艾薇说:“总之,离婚,离婚,离婚;那些钱啊之类的我全都不要了,我就要和你离婚……”
说到后面,她没有哭,但是说得太着急,舌头一时转不回来。
她不喜欢被本能支配的自己,更不喜欢现在这种局面,吵着吵着又告钞了四五次,丢脸到毫无自尊,艾薇不喜欢。她不喜欢现在精神敏感、甚至有些患得患失的自己,她不喜欢自己有些不合时宜的敏锐觉察力,不喜欢每次和洛林争吵后的愤怒和难过,不喜欢每每对上他都丧失理智,不喜欢总是忍不住看他、以至于工作时走神,不喜欢对他抱有期待——
她不喜欢。
注定要落空的期待,从一开始就该被挖开。
艾薇从不会做“或许他会改变呢”这样的美梦,也不会想着试图改变洛林。
她更不会摘下一朵玫瑰花,虔诚地扯花瓣测算“他爱我,他不爱我”。
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了。
她才不想要这么糟糕的情绪。
她本来是松旭口中“从不把男人当回事”的潇洒战士,是无论被打压多少次都会重新站起来的胜利者,是会在荒废区中驰骋的自由灵魂,是——
是艾薇,是她自己。
她不要做被感情影响到理智的家伙。
洛林沉默着,他不发一言,缓慢地从背后严丝合缝地拥抱颤抖的艾薇,覆盖住她抓紧的手背,以强迫的姿态紧紧扣住她的手指,指腹死死地贴着她的掌心。
他再没说一个字。
……
两小时后,郁墨终于等到了房门打开。
严格扣好每一粒纽扣、衣冠整洁的洛林在出门后便关紧房门。
郁墨什么都没问,甚至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他将透明文件袋中的离婚协议书递来:“你和小宝应该都能接受这上面的条件。”
洛林平静地说了声谢谢,接过透明文件袋。
下一刻,他高高扬起手,用力将这份离婚协议书甩到郁墨脸上。
这一记打穿了郁墨耳朵鼓膜,他的脸侧过去,停滞两秒,鼻下缓慢流出血液。
“对不起,”洛林说,“手滑了。
第49章 离婚
辛蓝在走廊尽头不安地徘徊。
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两个小时, 两条腿并不会像人类那样产生“酸胀”的感觉,让他不自在的是和郁墨一起站在艾薇和洛林的房间门口。
这样太奇怪了。
无论是“在宿舍门口等两小时”还是“和一个男人在走廊上站两个小时”,都违背辛蓝认知中的“正常”。
郁墨居然能面色坦然地等过了这两个小时。
辛蓝再次确认了他不是人。
上一次,在那个伪装成中药铺、背地里为仿生人更换器官、清理内存、维修四肢的店里, 率先得到消息进去搜寻的洛林, 悄悄拿走了店里所有的芯片。
这些东西有一部分被辛蓝破译, 不同芯片中存储的数据有着极大差异,五分之三是人类社会的知识,五分之一是芯片所有仿生人的“记忆”, 五分之一是病毒。
这些“病毒”差点感染了辛蓝, 以至于辛蓝在接下来的破译中小心翼翼。
但辛蓝没办法破译属于郁墨的那一块。
它以一种特殊的、只有荒废区中才有的金属做保护壳, 内里又有丝绸纹路般精细的布置。辛蓝和冬冬、研究室里那几十个家伙都对此束手无措,没办法得到里面的信息。
洛林认为里面的内容涉及到艾薇。
这也是洛林没有将郁墨交出去的原因。
辛蓝的数据库告诉他,洛林长久的压抑容易出现心理问题, 但后者似乎从没有“宣泄”的想法。辛蓝怀疑, 这样下去, 迟早有一天, 洛林会像之前那样, 面无表情地肢解掉郁墨——
不过,看洛林扇郁墨这一下的力度, 至少一年之内,洛林不会再动用私刑处决郁墨了。
这是好事,辛蓝满足且沉静地离开。
只剩下洛林和郁墨对峙。
郁墨原本就是一种接近于无暇的白, 装有离婚协议书的文件袋在他脸颊上留下不规则的一片红, 他用绣着“Ivy”的手帕擦拭着流出的血——一只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但另一只耳的听觉尚存。
“真希望你不会这样粗暴地对待艾薇,”郁墨看着他, 说,“她现在怎么样?”
洛林说:“你没有问候她的资格。”
“是我没有,还是你发疯地嫉妒?”郁墨微微一笑,鼻腔的血缓慢止住,那张素白的手帕像开满了殷红的梅花,唯独黑线绣出的ivy三个字母干干净净,他谨慎收起手帕,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猫,有着近乎透明的晶状体,“嫉妒我能无微不至地照顾艾薇、还是嫉妒我能成为她第一个依靠的人?”
洛林说:“听起来你对当狗这件事颇有心得。”
“和艾薇吵架了吗?”郁墨说,“你今晚的言词有失风范。”
“你今日的举止更令人作呕,”洛林说,“艾薇不需要那两张纸——”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瞬,才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你出于龌龊的目的引诱天真、刚成年的少女,”洛林说,“如果你真是人类,现在应该在监狱中品尝你的盒饭了。”
这种直白到恶毒的话语没有令郁墨有半点失态,他倒是转过身,微笑着问洛林:“你呢?严厉的洛林老师、傲慢的赫克托上将、还是为了自保而拼命上位的西里尔——”
“傲慢会灼伤真诚的爱,”郁墨别有深意地看他,“祝你好运。”
他转过身,慢慢地往前走。
耳朵鼓膜的损伤严重影响到听觉,郁墨绿色的眼睛流下大滴大滴的泪水,手掌心死死攥着绣有ivy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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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洛林身上嗅到了属于艾薇的、浓厚的气味,纵使在开门前,洛林已经洗过澡、清理过,但属于艾薇的味道仍旧浓重地覆盖着。
这种气味的覆盖让郁墨大脑中未清洗完全的部分隐隐作痛。
临时中断的感情清理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疼痛只是最表层的显现,每个日夜,郁墨都必须忍受情感和理智相悖的痛楚。
他不得不按照既定的程序执行,又在做这些事情时清醒地保持着痛苦。
守在门口的两小时,郁墨产生过两千六百七十三次强行破门的冲动。
杀掉洛林,用尽一切办法杀掉他,然后在他尸体旁爱抚艾薇,心疼地搂着她,告诉她,你永远、永远都属于妈妈,只有妈妈会不求回报地爱你,妈妈永远都不会向你索取什么,你只要乖乖地陪着妈妈……妈妈能给你你想要的、独一无二的爱;
但杀掉洛林这件事很困难,他们已经失败了成百上千次。
那就加入,像郁白那样,艾薇最依赖的人永远都是他,况且艾薇明确表示过她厌恶“言辞锐利”的家伙(尽管郁墨从没在她身上感受到对洛林厌恶的情绪),她不会爱上洛林,洛林只是她“定制”的杏伴侣机器人——
现实中,郁墨只能告诉洛林——
傲慢会灼伤真诚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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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他不行,他不可以。
他无能无力。
艾薇。
艾薇。
艾薇在宿舍。
在进入荒废区后,这是艾薇最荒唐的一个梦。
梦中是学习的基地,阳光明耀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散落教室,她所熟悉的同学在各自练习,而她趴在讲台上,身后是衣冠楚楚、穿着军装的洛林。
站立的状态让他能更轻松、甚至于更用力地找到藏在椰子里的宝藏,洛林用她所熟悉的教师声线,冷漠地问她,知不知道现在快要被桩开的是什么部位?她摇头困惑地说不清楚。
他拉着她的手,教导着她去椰子里摸索,声音平静,告诉她,现在她触碰的那个地方是工静,感受到了吗?每次尽木艮时都会把它挤得很可怜,上面有个小空,很贪吃呢,不好好学习、贪得无厌的艾薇同学。
后面的情形,艾薇记不清了,梦中和现实中的呼吸都开始不稳,中断她梦境的,是落在豚上的一巴掌,绝算不上什么惩戒,警应醒的意味远远胜于痛觉。
“艾薇,醒醒。”
艾薇睁开眼。
她流了很多汗水,眼睛没办法聚焦,荒诞的梦影响着视觉。
洛林的大手罩在她眼睛上,物理性质的黑暗压下,按了按,他才移开手。
艾薇能看清了。
睫毛上满是汗水,酸涩的辛辣。
“梦到了什么?”洛林说,“脸色这么差,别告诉我你又梦到了鬼。”
说到这里,洛林仔细审视她的脸,下了结论:“看起来,梦里的东西似乎比鬼还恐怖。”
艾薇权衡利弊,没有把“梦到你”说出口。
她只是坐起来,问:“几点了?”
“凌晨两点,”洛林说,“你还可以继续睡三个小时。”
艾薇眼前一黑。
“不是吧,”她难以置信,“都这样了你明天还要带我晨练吗?”
她听到洛林叹了口气。
“算了,”他抬手,拉起被子,盖住她锁骨,“你可以睡到七点半。”
艾薇丝毫感觉不到快乐。
七点半和五点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每天早上为她准备早餐的洛林、和不会为他准备早餐的洛林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有没有早餐而已。
她没有立刻睡去,也没有用话语来反驳对方。激情过后,两个不那么相爱的人是沉默的,艾薇睁着眼睛,看着雪白的顶。
洛林关掉了房间的主灯,只留床尾一排小蘑菇般的夜灯,荧荧黄黄,像一串萤火虫柔软的尾灯。
他上床的时候,艾薇感觉到身边的床垫重重凹下去,甚至感觉到晃了晃。
她深刻地为几小时前和他作艾的自己感到辛苦。
今天他有几次?两次还是三次?艾薇记不太清了,反正这边宿舍里的计生药品是无限量供应的,一粒男士用的避晕药物的效期是48小时。
后来艾薇闻自己的手臂和脚腕,都是那种分明的、冷冽的气味。
现在两个人都很清醒。
“你没有睡觉吗?”艾薇问,“睡不着?”
“做了一些事,”洛林说,“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朋友说过的一些事。”
“什么?”
“作完后,入睡越快,证明身体越好,”艾薇说,“但你这么久都没入睡。”
洛林沉重地叹口气。
“想想也很正常,”艾薇说,“毕竟你已经这个年纪了。”
“才九岁,”洛林说,“还没到年纪大到无法匹配的地步。”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听到‘匹配’这种话,”艾薇将头塞回被中,“我们能尽快办理离婚手续吗?”
很久,她听到洛林说:“可以。”
他的声音仍旧是镇静的。
出乎意料,这一次完全没有阻止,甚至没有顺着说下去“可以,但是……”“不过……”之类的话。
那些准备与他口枪舌战、说服的话都梗在咽喉中,艾薇沉默了一下,在被子中感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期待已久、甚至于说,从结婚时就开始准备的离婚——
近在眼前。
艾薇却很安静,怅然若失,若有所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没有请郁墨写离婚协议书,”寂静许久,她说,“我也不知道他写得什么。”
“我看过了,写得不错,”洛林说,“不过还是有些问题,我已经原本地还给他。”
他甚至没有说郁墨的坏话,此刻大度平和得完全不像他。
艾薇还以为他会控制不住情绪、殴打郁墨。
就像动物世界中处于求偶期的雄性。
她又沉默了。
“好好睡一觉吧,”洛林说,“明天早上七点半,辛蓝会把新的离婚协议书送来;今天太晚了,先睡觉。”
艾薇睁大眼睛,手压在胸口处,感觉里面有空旷的回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溜掉了。
她在长久的寂静中感觉到掌心有些痛,低头看,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用力到扯烂被子一角,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钝钝地抠出伤口。
血液和痛感迟缓地传递到大脑中。
第50章 再相见
离婚申请比艾薇想象中的更加顺利。
八点, 吃过早餐的她收到了辛蓝送来的文件,逐字读了上面的条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洛林很慷慨地将原本居住的房子和一笔巨额现金留给了她,还有额外的一些东西。
对于艾薇来说,当金钱到达一个标准时, 就只是一个数字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为那个额度惊讶了一下, 侧脸去看洛林。
他正在另一份申请上签下自己名字, 常用的钢笔,用一种蓝到近似于夜幕的墨水,签下名字时干脆利落, 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很漂亮, 规矩, 官方,正式。
他日常都用cursive,这次写得和结婚申请书上的那个印记同样端正。
艾薇收回视线, 在右下角用力签下名字, 纸张被尖锐的笔尖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她放下笔, 指腹轻轻碾着, 想要擦掉粘在上面的墨水痕迹, 但那些如夜幕般的深蓝墨水已经沿着她的指纹缓缓浸透、蔓延。
负责整理房间的家政机器人慢吞吞地移动过来,四个爪子灵活地在空中飞舞, 又指指头顶的托盘,严肃地告诉他们。
“尊敬的赫克托上将,房间内的被子有大面积的严重破损, 多处扯伤和撕裂痕迹——”
洛林抬起头:“请替我更换新的。”
艾薇有点不安, 她昨天的确用力扯坏了被子——但是, 只是指甲划开的那些小伤痕,竟然已经算得上“大面积严重破损”了吗?
家政机器人继续一板一眼地汇报:“还有计生药品, 请问您还需要——”
“不需要了,”洛林说,“谢谢你。”
小机器人用它四个爪子行了平行的两个军礼:“不客气,赫克托上将。”
它继续慢吞吞地移动,身体下的滚轮向前,兢兢业业地处理自己的工作。
艾薇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对机器人说谢谢。”
洛林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将那些离婚申请书收好,交给旁侧的辛蓝。
“以后遇到事情,仍然可以联系我,”他说,“再见。”
艾薇站起来,下意识伸出手,想和他礼貌性地握一下;洛林的视线落在她伸出的手上,隔了一阵,才克制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
“保护好你的秘密,”洛林说,“以及,在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解除之前,我希望你能暂时瞒下离婚的消息。”
艾薇说:“我会的。”
洛林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开。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艾薇都没有再见过洛林。
她对洛林最后一面的印象,就是他那几乎将身体全部严格包裹的军装制服,还有最后隔着手套轻轻握她的那一下。
或许是记忆的添油加醋,也或许那之后两个月的荒废区生活都很艰苦,回忆起,艾薇会有种那个瞬间、他其实在颤抖的错觉。
大约也真是错觉。
直到她的电子ID卡的信心从“已有婚姻伴侣”恢复成“单身”,洛林也没有再主动联系过她。
两个人的邮件交流也安稳地停在两个月前,在还没有发生剧烈争吵之前,艾薇曾咨询过他一个关于探险队的问题;被她认为不具备耐心的洛林,居然详细地用了两千多个单词来回应她那短暂的两行话。
艾薇暂时没将这件事告诉父母,她目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
Green队的第一次探险即将结束,他们成功捣毁了两处人工智能的“巢穴”,斩断了许多太阳能源的供应,还在十四天内配合着军队划出了一块儿新的、面积近两百多万公顷的土地,打算规划圈入安全地区域内。
她起初精力旺盛,每天早晨五点起床,跑步、晨练,然后开着车四处巡逻,检查边界线……但当发现巨大的铲车将一整个生长了二十年的白杨树林彻底推倒后,艾薇就不那么快乐了。
新的安全区是工业规划用地,建立大型的、能为人类提供更充足物资的工厂;小溪流被石头、泥土和水泥重新回填,森林被迅速夷为平地。为富人服务的奢侈品品牌商的车守在外面,等着将那些天然生长几十年的木头运回去,可以用“自然”“野生”的由头来做出高价的家具和其他手工制品——
工业化迅速发展的今天,只有富人才会付得起“天然”的价格。
小溪里的鱼、虾、蟹强行被水泥封印在下面,笨拙的小乌龟被捞起,接受检疫后,再运往城市里的宠物店;森林的小动物四散而逃,有的被捕捉后作为食物,有的会送进安全区,更多的,则是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未凝固的水泥,人类挖开的陷阱鸿沟,巨大的机器,车子……
艾薇去找负责人确认:“如果填上溪流,里面的小鱼小虾怎么办?”
负责人愣了一下,紧张地问:“探险队不是已经写完物种报告么?你们和Iris都没提到里面有珍稀物种……你发现了新的濒危生物么?”
艾薇说:“没有,但是……”
“没有就好,”负责人长长松了口气,看了眼艾薇,知道她没什么背景,就是个通过考核的普通人,他表情开始有些不耐烦,但语气还算得上礼貌,“感谢你们提供的生物检测报告,也希望接下来能一直保持着精准。”
艾薇说:“普通的小鱼虾不重要吗?”
负责人诧异地看她一眼:“重要吗?它们繁殖能力很强,一时半会又不会灭绝——想想这些工厂能为人类创造多大价值,这些牺牲是必要的。人类烧火炉取暖时,也总要有木柴来生火吧。”
艾薇明白了。
她其实也像这些小溪流的普通鱼虾,没有过人的天赋,没有高超的智商,就是芸芸众生的普通人。
是这个社会上“繁殖能力很强”的“普通人类”,一时半会儿不会灭绝,世界上永远有她这样的普通人——
会为了某些伟大事业而牺牲,就算死掉也未必有人会真心在意;
是不会被刻意保护的珍稀物种,是火炉中释放热量、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的木柴。
最后两天,艾薇请了两天假,没有去巡逻。
最先发现她异常的是聪聪。
聪聪很担心地陪她一起晨练,一起吃早餐,一起吃午餐——晚餐时,她完全跟不上艾薇的运动进展,才气喘吁吁地问,是不是有些不开心。
艾薇摇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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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聪聪很快找来了郁墨。
郁墨这两个月也很忙,不仅要给Green队的队员治疗,他还很热心肠地救助着其他探险队的伤员;医药物资有限,他主动剪了自己的新衬衫、消毒蒸熟后做绷带,空闲时间还去采集一些中草药——
依靠着他的医术,还成功为探险队挣得一笔不菲的资金。
郁墨抱了一只小魔王松鼠来见艾薇,小松鼠的右前爪骨折,郁墨用松枝和绷带为它做了小小夹板,耐心地剥了松子喂它。
看到这个受伤的小魔王松鼠后,艾薇更沮丧了。
她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
有心无力,最让人失落。
郁墨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他什么都没有劝,只是邀请艾薇去参观他建立的、小小的动物救治所,不仅仅是魔王松鼠,还有麻雀,野兔,野鸡,蛇、甚至于蚂蝗——
在他眼中,这些东西都是平等的。
“我们没办法做到尽善尽美,”郁墨柔声说,“但可以在力所能及范围内,选择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艾薇抬手,隔着笼子摸了摸那条黑色的、受伤的蛇,它看起来很可怜,但黑漆漆的鳞片让她想到洛林。
他就是黑色的。
她缩了一下手。
郁墨问:“怎么了?”
“没什么,”艾薇问,“它们会被怎么处理?”
“晚上放生在荒废区,”郁墨说,“人类太贪婪了,不能留在人类的安全区。”
艾薇似有所觉:“人类的安全区,其实算这些小动物的荒废区吧——”
她停了一下,站起来,回头,郁墨那双绿色的、流淌着宝石光泽的眼睛温柔注视她。
“小宝,”他说,“你和洛林吵架了吗?”
“……没有,”艾薇说,“不要提他了——你难道打算一直留在探险队中?Green的薪水开得太低了,而且这样的话,你就不能继续在研究所中——”
“没关系,”郁墨善解人意,“研究所中的工作也是处处受限,和那个相比,我更喜欢留在探险队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说到这里,他又提议:“你想出去走走吗?我刚好准备放生几只小可爱,或许你会想看它们奔向自由。”
艾薇同意了。
事实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在地谈过天。
洛林笃信郁墨别有心机,但郁墨却是陪她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还差点被那个机器人用激光杀掉。
她甚至感觉,在离婚之后,她不自觉想起洛林的次数,比想起郁墨、见到郁墨、和郁墨说话的次数都还要多。
艾薇的冲锋衣破损了,郁墨将自己的给了她,艾薇开车载着他和放生笼,一路行驶到安全区边缘,越过防线,停在小森林处。
他们刚好遇到回程的军队,避让开。
艾薇几乎是一眼认出洛林的车子,他的那辆车有很多处改造的痕迹,辛蓝提到过,那些改造都出自于洛林的手笔;洛林在离婚后给过她一份车子改造的详情设计图和配件、甚至还备注了配件的购买或来源。
隔着车窗,艾薇看不到车子内里的模样,只意识到车子没有丝毫停留,稳稳地驶入安全区。
她转过身,看到阳光下,银发的郁墨双膝跪在地上,打开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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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只野兔在温暖的光下飞快奔向自由的丛林。
“放生野兔呢……”辛蓝笑着对洛林说,“很有童趣的活动。”
车内的洛林看监控屏幕——车里的摄影忠诚地录下刚才经过艾薇时的每一秒、每一刻钟。
短短五分钟二十六秒的画面,他已经循环了十七遍。
点了一下,画面最终定格在艾薇看到车子时的惊讶表情。
“她一定认出你的车了,”辛蓝说,“只是这表情……”
他仔细分析:“没有喜悦,百分之七十的惊讶,百分之二十的茫然,百分之五的不知所措,百分之三的好奇,百分之二的……悲伤。”
“或许你又该接受情感分析系统的清洗了,”洛林说,“为什么会有悲伤?”
辛蓝说:“我不能确定,或许因为意识到车内的人是你。你知道的,前夫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受喜爱的物种,很多人都会在许愿时拿前夫的寿命交换利益。”
“我们是和平协议离婚,”洛林冷冷地说,“艾薇是个好孩子,她不会有这种想法。”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重新看向屏幕。
监控定格的这一幕,艾薇看向车子的表情——
第十八次看这段监控录像时,洛林才注意到画面边缘,一头银发、正放生兔子的郁墨。
非常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