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叶馥晚去世之后, 时栖才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发现一个小小的线圈本。
本子的封面上是一大片金黄灿烂的原野,阳光洒在野炊的一家三口上,这副场景和平日里清冷严肃的影后没有一点适配度, 但上面的字迹又确确实实是她的。
里面写着叶馥晚未完的愿望——
在院子里种一棵樱桃树。
等到春来的时候看着小山雀落在枝头。
拿一次最受欢迎新人奖——由于出道的时候就是巅峰,直接拿了当年的影后,再后来,因为婚姻状况备受关注,说起叶馥晚的容貌演技自然是无可指摘, 但是已经和受欢迎没有任何关系了。
还有……拿一次赛车的奖项。
叶馥晚生性自由,所有刺激性项目里最喜欢赛车, 兴致来了的时候,偶尔也会带着时栖去飙飙车, 看着小毛绒团子瞬间变成一只紧紧黏着的小考拉,撕心裂肺地抱着她的腰喊妈妈。
叶馥晚于是将速度慢下来, 摸摸他茶色的头发又替他拍拍背:“好了好了七七不怕,妈妈在这儿。”
……
时栖没有把那个本子交给时臣屿, 十几年过去,他每实现一条就翻一页,现在线圈本已经破旧得差不多了——
樱桃树、山雀、赛车……
时栖没有在节目上说过谎:学生是真的,专业是真的,衣服是真的——没人规定什么人一定要穿什么价位的衣服,连赛车手也是真的。
他只是擅长隐藏与伪装。
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 时栖微一抬眸, 才发现是下雨了——
还真跟沈听泽说的一样, 今晚有雨。
真心话的游戏到了他那本来就已经进入尾声, 许乔和夏鸥又不会问出什么过分的问题,时栖谎称出去散散心离了场, 由于刚刚那一出,自然不会有人拦他。
他出来没带摄像,眼看着雨势就要过大,时栖抬手遮住头顶就开始往外跑。
“哎!瞎跑什么呢!”
撑开的衣服兜头罩在他的头顶,雨声被隔绝在外,夹克衫是皮质的,很防水。
“关少?”
“站这儿,先避避。”
时栖被他拎着往檐下一站,水珠顺着关越英挺的眉眼落下来,里面的T恤衫有些湿,昨晚被夸赞过的好身材鼓囊囊的显露出来的。
时栖视线微微一垂:“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不是怕你一个人躲起来哭,”关越说,“大雨天的,可怜见儿。”
关越要是像沈听泽那样温柔安慰,时栖可能还会虚与委蛇一下,可他现在这么说,时栖反倒是笑了。
下着雨摄像没跟过来,时栖一挑眉:“我哭不哭跟关少有什么关系呢?”
“嘶,刚来就这么冲,”关越懒洋洋往墙边一靠,伸手抹了把潮湿的头发,“真是枉我这么火急火燎地过来接你。”
“是吗?”时栖笑了,将关越盖在他的头顶皮克夹给扔回去,“那我倒是第一次见下雨天接人不带伞的。”
“你小心点!”
关越眼疾手快地一接:“这件衣服十几万呢,要是弄坏了,怕是Larkar只能再重出江湖再打一个赛季拿奖金了。”
“手下败将,”时栖瞥他一眼,“就你这个水平,我出不出山都进不了决赛。”
“骂人还是这么厉害。”
“行,”关越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向下一曲,“我服,你是这个。”
他白天的时候伸出两根手指嚣张得不得了,晚上倒像是打了败仗来服软了,眉梢里带着笑,语气也慢悠悠地:“小、时、神。”
一枚水珠顺着他的额头落到鼻尖,时栖跟着笑了一声。
以前还以为关越和叶潇一样是个脑子空空不解风情的,现在看来倒也有几分哄人的手段。
不错,某种程度上,关越跟他倒是挺像的。
反正沈听泽基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时栖望向关越被淋湿的头发,因为跑得过急而微喘的胸口……长夜漫漫,短暂地换个口味倒也不是不行。
他跟着望向墙边一靠:“以前还以为关少是一根筋。”时栖说着偏过头,语气随意,“原来是没有遇到上心的。”
这句话其实还有一层隐含的意思——那现在遇到了?
大雨滴滴答答落在檐下,空气是潮湿的雨气和湖边漫开的草木气息,时栖斜靠着墙壁,额发湿润,那双眼睛像是大海里明亮的宝石,很轻地一笑:“这不是挺会哄人的嘛。”
关越望着他那张勾魂夺魄的脸,手指一紧,指甲掐进掌心,疼痛唤回了神志,于是瞬间又清醒了。
他低笑了一声,重新靠回了墙上。
“你知道吗?”关越并没有回答时栖,反而起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我小时候很讨厌下雨的。”
也许是大雨和夜色,连关越看起来都放松不少:“房子在阴雨天总是漏水,躺着躺着被褥就会一片湿。”
“我妈还有风湿,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不敢吵醒我也不敢去医院。”
“因为医药费太贵了。”
“所以病也不敢看,房子也不敢修,甚至连口肉也不敢吃,就为了给我攒个学费。”
太贵了。
这三个字从十几万一件衣服的关少嘴里说出来感觉像是为了安慰人现编的潦草故事,不过时栖并没有打断他,反而是很认真地听完了:“你妈妈……很爱你。”
关越一愣,似乎没想到时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头那点恻隐堆得越来越多,可面上却是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你还真信啊?”
“我骗你的,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小时候自然是住在别墅读着国际学校有保姆照顾着,肉怎么吃都吃不完,生病了当然不用去医院,因为我们都有家庭医生的知道吗?”
关越说的都是时栖确确实实经历过的生活,但是时少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哇哦。”
看起来十分乖巧又听话。
也许是这个样子取悦了关越,让他觉得给自己在一个学生面前这样炫富不是很好,于是他又道:“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都好的,之前有一个保姆因为偷家里的食材被扣了工资心存报复,给我一个月盘子里都只放一种肉。”
“我当时真的吃吐了,都去医院了。”
时栖笑了下,却没有附和着关越去骂保姆:“那还是你不够聪明。”
如果足够聪明的话,应该要知道哪个保姆家里有孩子,日常就把快要过期的食材全都送给她,还要知道哪个未婚,这样就要表现得乖一点,因为她们都很喜欢可爱的小孩子,逢年过节还要主动帮忙给她们要红包,最好要在人都能听到的时候……
一个在诺大的家里,衣食住行都要靠别人,不聪明一点怎么行。
这点事儿,时栖八岁就学会了。
“那后来是被阿姨发现了?”时栖又去问他。
“是我自己,”关越说,“我把她做给我爸吃的菜多加了半袋盐。”
关越仰起头,似乎很骄傲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不够聪明!”
“行,”时栖弯起眼睛,又伸出两根手指,像当初他在船上学关越似的,跟着又学了一次,指节一曲,“关少也是这个。”
关越心头一跳,夜色光华流转在时栖的眼睛里,没有跟拍,没有摄像,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适合暧昧,却也适合剖心。
关越已经铺垫好了前半场,后半场……只等着猎物入局。
“所以,”关越微微俯身,望向时栖那张漂亮的,惊艳的,或许与多年前曾经出现在广告上的脸,“你刚刚说的那个赛车手,他是男……”
“什么?”时栖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声音很轻,也许是因为冰凉的雨水,脸色看起来有一些苍白,眼尾是被酒气熏出的红。
又或许并不是因为酒气……
“赛车手吗?”时栖似乎也听到了一点,可关越还没来得及重复,他忽然又靠回到墙壁上,目光显得漂亮又忧伤,“我有点想她了。”
关越的问题卡在了喉咙里。
他鲜少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分明露出了今晚过来的底牌,却没有提问,只是跟着往后一靠:“既然都是过去的人了,也不用太惦记,人嘛,有时候还是要往前看。”
“往哪里看?”时栖似乎以为是让他放弃白月光找个新人,眉眼一弯,“你吗?”
那双眼睛好像是勾人的妖,暧昧的雨水流淌在他们的眼角眉梢,关越喉头一紧,微微地向下俯身。
时栖跟着仰起头,腰身蹭到一起,关越几乎能嗅到时栖温热的吐息,可就在即将碰上的时候——
时栖忽然轻笑了一声,这样距离,连胸腔的震动都跟着一起传到耳膜,带起酥麻的战栗,关越心神一晃,却听到时栖说:“所以……”
“关、越。”
“你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吗?”
关越不会莫名其妙来找他编故事,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话里掺杂了真的痕迹。
想趁机撬开他的心房从他嘴里套东西……太聪明的猎人总归是要被猎物反噬。
原本轻佻的笑容一敛,关越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时栖从他的态度里已经得到了答案。
嫡长子关山自然是住不了漏雨的贫民窟的,其他在他们爹关河面前有脸的,他们的妈不是明星就是小模特,条件也差不到哪里去。
唯一的一个……便是关河三年前刚认回来的。
听说是从乡下刚带过来便给改了姓名,随后立刻被死不放权的关河送进了公司,似乎是往一群不争气的鱼群里扔了一条凶猛的鲶鱼。
时栖得到了答案,正要退出来。
可是戏蛇倒被反咬一口,关越怎么会这么善罢甘休,眼神一凝,手掌正要攥住时栖的腰——
“七七。”
不远处传来低沉微哑的声音。
顾庭柯手里撑了一把黑伞,泛白的手指握在伞柄上,垂眸望着不远处几乎要贴在一起拥吻的人,语气倒是挺温和镇定的:“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