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魔气涌入身体。
这种冷冽到令人不自觉颤栗的气息,一点点抚平了那阵灼热躁动。
温寒烟逐渐恢复了些清明。
被烈火烧得一片朦胧的视野也稍微清晰了几分。
眼眶里漾着湿意,模糊了视线。
温寒烟依稀看见一道高大的剪影。
周遭光线蒙昧,那人锋锐的五官都被光影模糊成柔和的线条。
只剩一双狭长的眼眸沉沉凝视着她,蕴着她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温寒烟稍微有点迟钝地想,这人是谁?
身材上佳,长得也不错,只不过看着好像十分眼熟……
她的身体下意识察觉到什么,一种餍足感和危机感一同催促着她快些离开。
温寒烟顾不上身上一阵阵传来的怪异酥软感,连忙起身要走。
然而一只手轻而易举扣住了她肩膀,一把将她扯了回去。
天旋地转。
主导地位顷刻间反转。
身下触感微凉,温寒烟感觉自己好像躺在谁的衣袍上。
带着冷意的湿气刺激着她的神智,一些说不上来的疼痛和舒适再一次冲撞着她。
她嗓子也有点痛,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渗出汗珠,似珠玉般晶莹,顺着光滑颈侧滚落,蔓延至锁骨。
思绪再次坠入一片朦胧,温寒烟想不通,便干脆不想了。
她浑身发软,整个人像是泡在温热的泉水里。
经脉里那种灼痛感已经消失了,现在她周身都暖洋洋的。
很舒服,她不想挣扎。
下颌却冷不丁一痛,温寒烟不适地皱眉,一股火气涌上来,想也不想低头张开嘴,一口狠狠咬住了捏痛她的手指。
对方动作瞬间一顿,紧接着她更凌乱地摇曳起来。
啪嗒。
一滴温热的水珠滴落下来,温寒烟眼睫一颤,鼻尖上的水滴缓慢滑落,蔓延至唇角。
她依稀品尝到淡淡的咸意。
难吃。
温寒烟眉头一皱,不自觉用力,手臂攀上什么,指尖似尖牙狠狠扎下去。
周遭一片死寂,连风声都褪尽。
“……”
比神魂纠.缠的那种刺.激,还要强烈的快.感席卷而来,温寒烟猛地扬起脖颈,宛若濒死的天鹅。
她被笼罩在属于另一个人的阴翳之下。
颤栗彻底包裹住她的意识。
……
不知过去了多久,温寒烟像一叶小舟一般,艰难地在惊涛骇浪间沉沉浮浮,终于等到暴雨收歇。
她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累的,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半眯着眼睛就要这么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靠近她。
温寒烟勉强打起精神,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过去。
朦胧的剪影几乎融入夜色,一人居高临下垂着眼注视她,眸光几分晦涩难辨。
温寒烟困得快要昏过去,却还是警惕地与他对视,眼神却是失焦的,只执拗地皱着眉,用最凶恶的神情不偏不倚地盯着那双眼睛。
良久,她眼前一黯。
一只宽大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眼睫。
温寒烟感觉不到恶意,昏沉感铺天盖地涌来。
她下意识跟着闭上眼睛,却又浑身戒备不敢睡去。
一件染着体温的外衫却在这时盖在她身上,一声低沉叹息传来。
“……你真是来克我的。”
清润日光倾泻而下,在斑驳树影间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深深浅浅的光斑。
温寒烟缓慢睁开眼睛。
阳光清润,轻柔覆盖在她身上,斑驳流淌宛若碎金。
她望着正上方一片茂密的绿叶,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怎么睡着了?
还随随便便睡在密林中,睡在地上?
她不是已经离开无相秘境了吗?
温寒烟后知后觉地回想。
在无相秘境中,她遇上那个言行怪异的散修,后来决定去寂烬渊碰碰运气……
寂烬渊!
温寒烟猛然惊醒,瞬间坐起来。
她去了寂烬渊,还碰上了那魔头。
他们二人针锋相对时,却无意间听他点出她体内被种了蛊。
她后来沉思脱身之法不得,打算自爆同归于尽……
可寂烬渊常年被魔气浸染,不见天光,怎会有这样大片的日光?
微弱的气流浮动,打断她的思绪。
温寒烟低下头,眸光微微一怔。
一件玄色滚着繁复暗金绣纹的外衫从她身上滑落下来,坠在膝头上。
这不是裴烬的外衫么?!
温寒烟条件反射一把将玄衣从身上扯下来扔出去,下一瞬,余光瞥见什么。
她猛然抬起眼。
眉眼浓郁的俊美男人正翘着腿靠坐在一旁,宽大的玄衣落下来,宛若一片浓墨般的云。
裴烬漫不经心抬起手臂,单手将衣袍接在掌心,随意往膝头一搭,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向她。
“睡得好么?”
他整个身体掩在树荫之下,只松松垮垮着一身内衫,领口处露出一片冷白清晰的锁骨。
他肤色白,以至于旁边几道鲜红的抓痕极为刺目,被阴翳朦胧遮掩,蔓延至衣襟内,看不真切。
“裴烬……”
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某些碎片画面在脑海中闪回。
温寒烟表情一阵变幻。
她再次低头,一身衣服已经被重新穿戴齐整。
是谁替她穿的自然不必多说,偌大的寂烬渊如今就只有两个人。
她僵硬抬起头,魔头一幅惨被蹂躏过的样子实在过于醒目,同初见时截然不同。
昨夜若说他一身冷戾拒人于千里之外,今日……
就像是个被霸王硬上弓的娇花,莫名令人怜惜。
温寒烟艰难吐出几个字,“昨夜——”
“你的蛊总算消停了?”裴烬扯了下唇角,打断她。
虽然表情语气并无异样,他眼神却沉沉的,仿佛正勉力克制着某种撕碎她的杀意。
裴烬这一开口,温寒烟才分出几分心神查探自己体内状况。
越是查探,她便越是心惊肉跳。
情毒自然已解,昨夜仿佛被烈火烧穿了的丹田经脉完好无损。
汹涌纯粹的灵力在其中涌动,几乎满溢而出。
——一夜之间,她几乎要突破悟道境。
不仅如此,在她莹润丹田旁,又多了一个类似丹田一般的东西。
只不过,这枚“丹田”却像是浸透了浓墨,一眼看上去便知晓极其凶戾不祥。
温寒烟分出一抹神识试图入内查探,可还没等她突破,便被一阵浓郁强横的魔气险些熏得晕过去。
她立即撤了出来。
怎么回事?
温寒烟稍有些摸不透发生这些诡异的变化,她蹙眉重新抬眼。
裴烬自始至终坐在原地望着她,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见她神情一阵扭曲,他好整以暇吐出几个字:“你太懒了,睡得太久,我闲来无事,趁机把沧海目给你吃了。”
话音微顿,裴烬意有所指。
“某些事情,我还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
这蕴满魔气的丹田究竟属于谁,温寒烟不动脑子也能猜得到。
她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把魔头体内的魔气抽干了,同时并未像大多数状况一样,爆体而亡。
温寒烟冷眼盯着裴烬。
她如今占了裴烬的修为,虽然用不了他的魔气,却也断了他对她生杀予夺的资本,无疑占据了上风。
她唇瓣动了动,嗓音虽有些哑,但语气却嘲弄:“……那我是不是还该多谢你?”
“不谢。”裴烬懒懒一笑,似乎压根不在意自己落入下风。
他稍一抬眉,对她露出一个故作狎昵的笑,食髓知味一般,“你昨夜很主动。”
“……”
下一瞬,流云剑便铿然横在他颈侧。
温寒烟单手执剑,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敢再说一遍,我便立刻杀了你。”
“信啊,当然信。”
即便眼下命门受制,而他又修为尽失,完全沦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裴烬脸上依旧看不出多少慌乱不悦。
似是想到什么,他悠然“哦”了一声,就着被长剑紧逼咽喉的姿势撩起眼皮。
裴烬轻轻缓缓一笑。
“原来你也是会害羞的。”
回应他的是颈侧倏地用力的剑尖。
剑风拂乱他发丝,裴烬八风不动坐在原地,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流云剑嗡鸣一声,刺入他皮肤几寸。
鲜血瞬间坠落濡湿领口。
却并未再向前分毫。
裴烬这才挑起眉梢,慢悠悠出声:“美人,你这是要始乱终弃?”
温寒烟神色莫名。
她方才对裴烬动了十成十的杀念。
然而就在她出剑的瞬间,那枚墨色丹田却蓦地一痛。
细细密密针扎般的刺痛感袭来,温寒烟强忍着继续刺出那一剑,墨色丹田中却猛然涌出浩瀚魔气,一寸寸封死了她的经脉。
灵力无处可去,堵得她经脉一阵钝痛,一身刚得来的悟道境灵力被彻底封锁,难以用出分毫。
温寒烟脸色冰冷,垂眼盯着裴烬看了片刻。
“你一早便知道?”
裴烬唇畔笑意未变,两根修长手指夹住剑尖,不紧不慢往旁边一推:“你杀不了我。”
温寒烟沉眉顺势收剑。
流云剑归鞘之时,封锁着她周身经脉的魔气应声而退,重新缩回墨色丹田中,乖顺安静得仿佛不曾存在过。
有他这些脏东西在她身体里牵制,她还真杀不了他。
温寒烟神色冷淡掐了个决,一抹淡色荧光自指尖升腾而起,朝着远方飞掠没入林间。
她一边以潇湘剑宗的传讯符向空青报了声平安,一边毫不留恋转身便走。
杀不了他,那便接着封印他。
身无修为的魔头,根本不足为惧。
温寒烟刚走出几步,冷不丁听见身侧传来一道佯装惆怅的叹息:“你真不打算对我负责么?”
温寒烟赫然一惊,转身看见裴烬一袭玄衣宽袖,环臂斜倚在树干上看着她。
她眉间紧蹙:“你是怎么出来的?”
这不应当。
寂烬渊封印乃是千年前逐天盟合力所布,就连裴烬全盛时尚且被镇压了千年,眼下他连修为都没有,怎么可能破除封印?
裴烬抿唇一笑,故作羞涩:“托你的福,我身上已有你的气息。”
“你以血祭兑泽书,气息早已与封印阵法相生,我只需稍加隐藏自己的气息,便可出入随心。”
温寒烟表情冷漠地回视着他,像是在犹豫着要怎么再把他封回去。
“你体内有我的魔气,但凡被旁人察觉,便要落得我这种声名狼藉、人人喊打的结果。”
裴烬还记得温寒烟昨日反唇相讥时的激烈言辞,笑着不动声色地还了回去,“届时你与旁人解释,当真有人会听?再说,你一身魔气如何而来,又如何解释得清?”
随着他每个字落地,温寒烟的脸色都愈发冷却一分,直到最后已经面沉如水。
虽然她与裴烬立场不同,可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
人心难测,她根本赌不起。
如今她仅有悟道境修为,若整个九州如当年对付裴烬那般倾力围剿她,她很难讨到什么好处。
裴烬见她只冷冷盯着他不说话,便知她意动。
他慢条斯理道:“只有本座能帮你。”
温寒烟眯了眯眼睛:“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裴烬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帮她?
如今他杀不了她,她也杀不了他,仅凭一夜错乱意外,凭他冷漠残忍的性情,没道理这么好心。
“你说呢?”
裴烬打了个呵欠。
他毕生修为都被温寒烟给榨干了,不把他的东西拿回来,他绝对不允许她脱离他的掌控范围。
“……”
温寒烟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你已破除封印离开寂烬渊,若是拿回魔气,第一件事便是杀了我。你觉得我真的有这么蠢,蠢到任你摆布?”
裴烬静默片刻,肩膀用力从树干上撑起身,缓步走到温寒烟身侧。
他低头,言简意赅:“那好,换一个。”
“帮我拿昆吾刀。”
“昆吾刀?”温寒烟一愣,有点狐疑地直视他,“昆吾刀不是早已在千年前,便被仙门世家合力毁去了么?”
“这不过是拿来搪塞蠢货的说辞,你也信?”裴烬轻缓一笑,像是嘲讽。
他抬起眼,“他们才舍不得。”
温寒烟指尖蜷了蜷。
她想到她体内不知道何时何地、被何人种下的蛊,突然像是失了声,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她曾以为的,都只是以为。
五百年前以身炼器,舍己为人、救苍生于水火,她从未后悔。
可如今才明白,这不是无私,而是无知。
就连所谓“玄阴血脉”,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她到头来,不过是旁人棋盘上一枚稍有些用处的棋子。
棋子用完了,作废了,就该扔了。
真可笑,她竟然曾经以为他们待她是真心好。
温寒烟气息乱了一瞬。
她定了定心神,挪开视线。
仙门世家远比她想象中冷血残酷。
拂去遮望眼的浮云,底下深掩着的,皆是些寻常人难以窥探的暗涌。
昆吾刀温寒烟并不陌生,或者说,放眼整个九州,就算是再不起眼之人,也定然知道这个名字。
这是裴烬的本命刀,千年前一人一刀血饮九州,刀下从不走生魂。
传闻中,昆吾刀是裴烬一夜屠尽乾元后,以至亲之血亲手炼成的邪刃。
刀中染着煞气,旁人哪怕是被刀风扫过,都会看见内心最不可名状的恐怖,然后在疯癫之中自残而死。
除了裴烬,没有任何人能驾驭它,它也不肯让任何人认主。
温寒烟微微一静。
而此刻,传闻中那个嗜血暴戾的魔头,拖着个空无一身修为的身体,懒洋洋立在她身侧,丝毫看不出半点阴鸷血腥。
见她看着他不说话,他眯着眼睛问她:“干脆点,你答不答应?”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抬起眼,正色道:“若你执意要离开寂烬渊,你必须要答应我,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不得离开。”
正中下怀。
裴烬毫不犹豫:“自然。”
“而且你还要答应我,不得暴露身份,不得随心所欲杀人。”
裴烬稍偏头,忍不住笑出声。
“眼下我一身修为尽数在你身上。”他语气说不清意味,“更担心被夜半更欺辱的人,应当是我才对吧?”
“……”
温寒烟跳过这个话题。
她一字一顿道。
“还有,就算是日后寻到了方法,这些魔气,我也不能还给你。”
这一次,裴烬没有立即回应。
温寒烟神情一冷:“你不愿意?”
“非也。”裴烬挑起唇角,不疾不徐吐出两个字。
他倏地上前一步。
温寒烟下意识后退,却没察觉到身后便是一棵参天古树。
她脊背撞在树干上,粗粝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摩擦得她后背生疼。
裴烬并未做别的什么,只是指尖轻点温寒烟腰间的流云剑。
清脆两声“叮叮”声响间,他稍俯身,视线与她平行。
大片树荫掩映着光斑,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上移动,拖拽出一片深邃的阴翳。
黑发浮动,露出那双狭长浓郁的眉眼。
裴烬唇畔染笑,眼睛里却没有分毫笑意。
“温寒烟,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杀本座?”
他视线上下扫她一眼,这次倒是不带多少故意为之的暧昧,反倒蕴着几分审视。
这还是温寒烟第一次见到裴烬冷下脸来的样子,不由得有点意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她分明因他而死,却自始至终连他一面都未见到。
五百年过去,他几次与她相处时,向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型。
哪怕是对她动了杀意,脸上也是笑着的,像是根本没什么值得他放在眼底,认真对待。
有时温寒烟甚至会怀疑,这便是传闻中令修仙界谈之色变的魔头?
未免也太不着调。
这一瞬,她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浓烈的压迫感。
沉重,血腥,压着浓浓杀伐之气。
比起云澜剑尊还要更甚万分。
“我会保护你的。”温寒烟沉思片刻,认真道。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倏地一笑。
“好啊。”
他周身气势一收,又恢复成先前那种懒懒散散的样子。
“那我的身家性命,可就托付在美人你手里了。”
“最后一个问题。”温寒烟顿了顿,“你要昆吾刀做什么?”
裴烬眉梢微抬,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震惊表情:“当然是杀人了。”
他笑了笑,“还能做什么?”
温寒烟冷下脸来:“那我不能帮你。”
“那你就等着被潇湘剑宗那群蠢货伪君子追杀吧。”
裴烬笑意不变,“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的魔气不是那么好拿的。它在你体内,平日里是摆设,关键时是隐患。”
说罢,他一撩衣摆潇洒转身,作势要回封印阵心里睡大觉。
“……等等。”
裴烬重新转过身。
他漫不经心掀起唇角:“不怕我杀人了?”
温寒烟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
“要走便走,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方才有一瞬间,温寒烟回想起意识朦胧时,裴烬看着她的眼神。
那件染着体温的外衫落在她身上,送来与他残忍名声截然不同的温度。
她莫名有一种直觉,裴烬或许并非全然是传闻中那样的人。
再不济,他现在就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若她能找到引出体内魔气的方式,有系统在,她杀他不是难事。
“昨夜的事情不过是意外,你我之间,有且仅会有这一次。”
温寒烟冷冷给裴烬立规矩,“这件事不许你四处宣扬,不许提起。你我先前是什么样,日后依旧如此,也绝不会因为这个意外有任何改变。”
裴烬扬唇一笑:“正合我意。”
“待你我交易结束,便立即分道扬镳。”
“如此甚好。”
温寒烟最后撂下一句话,“在那之后,你若再敢滥杀无辜、为害九州,哪怕迢迢千里,我也必杀你。”
裴烬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轻笑俯身。
“——你想怎么杀?”
裴烬如今身无修为,为了加快脚程,温寒烟不得不带着他一同御剑而行。
离开寂烬渊之后,温寒烟直奔她与空青叶含煜约定好的会和地而去。
远远地,她便望见一道白衣身影来回踱步,俊秀脸上写满焦躁。
下一瞬,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倏地抬眸看过来。
见到熟悉的人安然无恙归来,空青眼前一亮,连忙上前几步迎她。
“寒烟师姐!!”
他这一上前,才发现温寒烟身后还立着一个人。
卡在喉头的千言万语瞬间被冲散了,空青眉头一皱,语气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
“寒烟师姐,他是谁?”
流云剑光澄莹,在温寒烟身侧绕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收回剑鞘。
她扫一眼裴烬,他笑着看着她,一点开口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像是在等着看她怎么编瞎话。
温寒烟不太擅长撒谎,她安静片刻,勉强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是我在寂烬渊救下的一个普通人。”
四舍五入,她说的是真话。
裴烬听得想笑。
他低下头憋住笑意,配合地轻轻咳嗽了几声,十分虚弱的样子。
“正是,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空青敌意却丝毫不减,目光愈发狐疑:“普通人?什么样的普通人会想不开跑去寂烬渊?”
……她怎么知道。
温寒烟面不改色道:“正因为是普通人,他才不知晓寂烬渊的凶险。”
裴烬配合地点头,又咳了几声。
不知是真是假,他这咳起来,竟然一时半会没停下,越咳越是撕心裂肺,几乎把肺给咳出来,唇畔甚至逸出一缕血痕。
人咳得面色惨白如金纸,实在不像装的,甚至还一边咳血一边断断续续笑着道:“……见笑了,在下的确无知。”
“……”
空青看得呆了。
温寒烟也困惑看过去。
这魔头莫非身负暗伤?
但几乎是她视线锁定在裴烬身上的瞬间,他便顷刻间抬眼扫来一眼。
裴烬指腹拭去唇畔血痕,冲着她轻轻眨了下眼睛。
在这个角度,空青看不见他的口型,温寒烟却清清楚楚看见他薄唇微动。
——“像吗?”
“……”无聊。
温寒烟冷着脸瞬间挪开视线。
她目光刚错开,裴烬脸色便淡了几分。
他识海中一阵叮叮当当狂响,吵得他心生烦躁。
强行压抑已久的反噬一时决堤,他身无魔气抵抗,控制不住吐了一口血。
[按照剧情,你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应该还在寂烬渊里等待出场。]
绿江虐文系统抓狂。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说了多少次?剧情不能崩得太厉害!]
[你懂什么叫暗度陈仓吗?做事能不能低调一点!]
[天道很忙的,如果你不是太出格,祂根本留意不到你!]
[现在好了,天道已经在制约你了,你再胡闹下去,我也没办法救你。]
[……]
胸口血气沸腾,裴烬咽下一口血。
笑话,他若是身负魔气,这种程度的制约还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的魔气不正在温寒烟身上吗?
他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人咳得实在太凄惨,空青蹙眉瞥一眼这个俊美的黑衣男人。
这人肤色苍白,连嘴唇都几乎没有血色,的确像是受了伤。
但……
空青压□□内躁动不安的灵力。
自从见到这人,他便感觉心神不宁。
说不上来,他总觉得这人虽然看似虚弱,也的确没有半分修为。
但莫名他就是觉得,这个男人绝不是普通人。
这人虽看似孱弱,眼神却无丝毫受惊吓之后的闪躲,反倒懒懒散散的,仿佛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周身气势虽淡,但比起普通人,更像是木剑藏锋。
不对劲。
见空青皱着眉盯着裴烬看,尽管一言不发,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温寒烟心头一跳,连忙主动岔开话题。
“空青,你把我们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细细说给我听。”
空青的注意力登时被分散了。
他好不容易抚平的眉头又皱起来:“寒烟师姐,发生什么事了?我本想以子母铃联络你,问问你的安危,却发现根本联系不上你。”
“我惊了一跳,险些要去寻你,却被另外那个小子拦下了。他让我再等等,说你神通广大,或许只是暂时顾不上我们,若我去了反倒是添乱送死。”
这话没错,当时就算空青赶来,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裴烬对空青可没有什么利用之心,说杀便杀,眼都不会眨一下。
温寒烟:“我没事,沧海目已经找到了,当时不察弄坏了子母铃。”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这里竟只有空青一个人。
“对了,另外那个……修士呢?”
她停顿了下,突然察觉他们相处这么些时日,她竟然一直忘记了问另一人的名字。
“他刚离开没多久。”
空青也好像刚想起叶含煜来,“他起先一直与我一同等你消息,方才你以传讯符与我报平安之后不久,他也收了一封传讯,似乎家中有事,急忙赶了回去。”
温寒烟了然点头:“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不知道。”空青表情一片空白。
他也忘记问了。
“算了,有缘自会再会。”温寒烟没把这事放心上。
她一来一回,又在寂烬渊中胡来了一通,浑身还有些隐隐的疲惫。
正巧右手边便是一间酒肆,温寒烟带着两人在二楼窗边雅座坐下。
空青动作慢了一步,温寒烟身侧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人抢了。
他只能磨着后槽牙恨恨坐在温寒烟对面,盯着裴烬面露不善。
“你怎么还跟着我们?”
“并非我不想离开。”裴烬单手支着额角,笑意慵懒,“只是你这位‘寒烟师姐’对我一见钟情,昨日还强行……”
温寒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他根骨极佳。”她连忙打断他,把后半句话接过来,“我已决定收他做弟子。”
空青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弟、弟子……?!”
他内心仿佛受到重大打击,立即转头朝着裴烬求证,“此话当真?!”
裴烬强忍笑意,点头:“正是。”
温寒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还好,魔头没坏得那么彻底。
她斟酌着措辞对空青解释:“他日后会跟我们一同待一阵子,待……学成之日便会自行离开,你要与他好生相处。”
空青表情一垮,他原本见另外那小子走得匆忙,心底开心得很,以为又能和寒烟师姐单独相处了。
没想到送走一个讨厌的,又迎来一个更讨厌的。
他垂头丧气,声音闷闷的:“……是。”
片刻又抬起头来,死死盯着裴烬:“既然要同行,那你还不主动点自报名号?”
温寒烟心头一跳,空青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谁,语气可半点都不客气。
她佯装淡然把玩着茶杯,实则凝神听着裴烬的动静,只待他出手,亦或者是说出什么不对的话便立即打断。
裴烬懒散靠在椅背上,闻言倒没有流露出多少不悦的神色。
他没开口,而是不紧不慢从腰间接下一枚墨玉,扔了过去:“喏,自己看。”
空青一把接住。
墨玉入手极有分量,细腻温凉,一摸便知绝非凡物。
这人莫非还在凡人界有几分权势……?
空青心底闪过些念头,指腹却触碰到细密雕刻的凹凸起伏,垂眼细细辨认。
“……长嬴?”他念出两个字来。
裴烬悠然一笑:“卫长嬴。”
温寒烟稍有些意外地抬眸看向空青掌心的墨玉,若有所思。
这墨玉被裴烬随身佩戴,应当对他十分重要。
但她从前却从未听说过,也并未听过“长嬴”二字。
席间一时无话,人各怀心思,不知是不是真渴了,只争先恐后低头饮茶,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时一壶茶水便被喝空了。
“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啊,继潇湘剑宗和隐意宫之后,又有一处出事了。”
“你说的是东洛州的事吧?半个月间失踪了数十名命格纯阳的人,小到普通人,大到天灵境修士,都难逃魔爪,不知是何人所为。”
“现在东洛州简直人人自危,算命先生的摊子每天都排了长龙,每家每户都倾巢而出,去算自己的命格是不是纯阳,若是就立即搬走。”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命格纯阴可作炉鼎,或许会被些邪魔外道盯上,可要那么多纯阳命格的人做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绝对没安好心就是了。今日似乎发现了几具被弃荒野尸首,啧啧,那个惨啊。始作俑者手段狠辣至极,而且极其讲究——”
说到这里,这人压低声音,“与寂烬渊那魔头如出一辙!”
温寒烟眸光微顿。
“又是寂烬渊那魔头?就连被封印了,都能搅得修仙界天翻地覆。”
空青一听“寂烬渊”就炸了,还计较着温寒烟子母铃损坏、险些遇险的事,一脸忿忿。
“他为何还不死?”他咬牙切齿道。
“你又怎知他想活呢?”一道声音突然从另一桌传来。
空青一愣,皱眉看向不远处:“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世上难不成还有人不想活,偏想死?”
他们左手边坐了个人。
中间一名女子身着深蓝色广袖长袍,面覆薄纱,额心缀着繁复精致的细链,低眸不语。
说话的是她身侧的一名娃娃脸青年,此刻也正盯着空青,满脸讥诮:“被困在封印中千年,难道不是生不如死?”
女子另一侧也坐着一名娃娃脸青年,两人看上去像是双生子,此刻也望向空青,语气平淡地补充后半句,“若是我,我便不想活。”
“你们是你们,魔头是魔头。”空青反驳道,“你们会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以食人肉饮人血为乐吗?”
“人云亦云。”左边的娃娃脸青年翻个白眼。
“愚昧无知。”右边的娃娃脸青年嗤笑一声。
“你们——”
“好了。”坐在中央的女子起身,一眼都没朝这边看,只是道,“我看你们休息得差不多了,那便走吧。”
“是,宫主。”
左边的娃娃脸青年瞬间跟着起身,低身凑近蓝衣女子,语气比起面对空青时不知道恭敬了多少倍。
“那我们还去那个地方吗?”
“不必去了。”蓝衣女子淡淡道,“走吧,回程。”
“是!”
两名娃娃脸青年不约而同扭头朝空青做个鬼脸,跟着蓝衣女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寒烟也收回拦下空青的手:“坐下。”
空青一脸憋屈:“寒烟师姐,你为何拦我?”
“他们是司星宫的人。”
温寒烟抬眸正色道,“司星宫隐世已久,虽然名声不显,但实力不输潇湘剑宗。他们不怕你的身份,你也切莫再横生事端。”
“司星宫?”空青一惊。
他先前从未离开过落云峰,没见过司星宫弟子,但也听说过司星宫玄而又玄的传闻。
司星宫每一任宫主都天生灵体,能够通晓世间万事,司星宫弟子虽然没有宫主这样强大的灵意,却也可以通过星象占卜预测吉凶。
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对命理自然看重,于是几乎无人愿意得罪司星宫弟子,大多碰上便像是狗见着肉骨头,巴不得凑上去舔。
“抱歉,寒烟师姐……”空青低声,“是我莽撞了。”
“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是该改改。”温寒烟顺带旁敲侧击道,“还有,日后不要再随意提及寂烬渊。”
“为何?”空青不解,他难道骂错了吗?
温寒烟却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若裴烬此刻就在你身边,但他并未对你动手,你会如何?”
空青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岔开话题,但还是老实道:“自然是杀了他,为寒烟师姐报仇了。”
“当年发生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用不上你报仇。”
温寒烟重新将话题转回去,“往后你不得再随意提及寂烬渊。”
空青对裴烬偏见已深,根本无法共处,她不能对他说出裴烬的真实身份。
可魔头的的确确就坐在他对面,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温寒烟不动声朝身侧睨了一眼。
裴烬面不改色又抿了一口茶,连表情都没变过一下,仿佛一切争端都与他无关。
见她望过来,他微笑举杯,意犹未尽般感慨道:“好茶。”
“……”温寒烟收回眼神,这小插曲并未引起酒肆众人的注意,楼下仍聊得热火朝天。
“那东洛州这事如今是怎么处理的?”
“东洛州是兆宜府叶氏的地盘,自然是由叶氏子弟出面解决的。”
“不过,听说正巧有潇湘剑宗弟子游历到东洛州,既然碰上了,便一同查探去了。”
“潇湘剑宗”四个字入耳,温寒烟指尖微动。
空青一下子坐直身,盯着她忐忑道:“寒烟师姐,你……没有不开心吧。”
温寒烟摇摇头。
另一边,对话仍在继续。
“潇湘剑宗的哪位师兄师姐?”
“这就不知道了。”
“……”
温寒烟放下茶杯,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潇湘剑宗又没有覆灭,她日后免不了听见有关的消息。
但如今她已恢复修为,有了自保之力。
只要她不主动凑上去,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识海中却冷不丁落下一道含笑声音。
“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温寒烟没有抬头,知道这是裴烬在同她传音。
她纹丝未动,传音问:“那里有你要的昆吾刀?”
“我可没这么说。”
那听上去有几分幸灾乐祸。
“但是很明显,那有我的追随者。说不定,我能借那人之手杀了你,然后设法夺回我的东西呢?”
温寒烟没理他。
相处这段时间不算长,但也足够她摸透裴烬的性格。
越是认真,他反而越不会说这些话。
温寒烟沉吟片刻,抬眼:“我们也去东洛州。”
空青没想到她语出惊人,俊秀五官浮现起一种意料之外的茫然:“啊?”
温寒烟有点头痛,根本无从解释,只好沉默。
谁让她身上缠了个大麻烦。
“若是碰上季师……季青林他们该怎么办?”
“不会的。”
潇湘剑宗弟子那么多。
她不至于倒霉到正巧碰见季青林那些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