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镇以生产青花瓷出名,每逢梅雨时节,细密的雨滴打在油纸伞上淅沥做响,伞下的制瓷师傅扛着瓷土穿过充满古时韵味的青瓦小巷,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激起的水花湿了裤腿,但拦不住师傅赶路的脚步,随着雨渐小,瓷窑内升起袅袅白烟,油松木燃烧的香气萦绕在小镇上空,巷子的人家推开木窗探出脑袋,青花瓷的烧制开始了……”
易衡一口气念完所有台词,声情并茂,吐字清晰,举止从容有度,拿捏住了身为官方的气场。
“好!”导演喊停,现场人纷纷为易衡鼓起掌。
这位导演曾经和易衡合作过一部纪录片,对他印象深刻,没想到两个人再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导演拍着他的肩膀说:“好久不见啊,易老师,你的专业水平还是那么强。”
易衡说:“不要叫我易老师了,我已经退圈了,现在是文化局一名小职工,受不起你这位大导演的尊称,叫我名字就行。”
“可惜了。”导演知道他是被圈里那点破事逼走的,难免唏嘘,转念一想又担忧起来:“我要先给你打针预防针,这次来的嘉宾大半都是……”
“我知道他们是中阳的人。”易衡看着他,正了色,认真说:“工作时间不谈私人恩怨,我代表的是我们单位,一切要服从领导安排,请导演你放心。”
他不会傻到为了出口恶气而把自己铁饭碗砸了。
那些嘉宾已经到了节目组安排的住处,由工作人员交代了接下来的拍摄任务。
“请各位记住,我们是一档和市政府以及文化局合作的节目,目的是为了宣传别具一格乡土文化特色,需要各位放下明星包袱,体验真正的乡土生活,不可以中途退出或者罢工,否则记入黑名单,各位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应道:“明白了。”
他们挤破头参加这档节目,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节目挂靠多家官方单位,能得到官方认可是求之不得的荣耀。
工作人员说:“为了更好的协助你们,文化局还派了一位特殊嘉宾。”
“喔~”有个耳朵上打了耳钉的嘉宾吹了个口哨,笑眯眯问:“是漂亮的姐姐吗?”
工作人员回复说:“是一位男嘉宾,长得确实挺好看的。”
“切,没意思。”耳钉男看着宋森,不屑说:“他还能比我森哥好看?开玩笑。”
好巧不巧,易衡刚进门就听到了这句话,要是在以前,他看见宋森那张脸只想上去撕烂了,现在他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
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导演清咳两声:“都过来一下,这位就是我们的特殊嘉宾,文化局宣传部门工作人员,他叫易衡,大家掌声欢迎一下。”
除了工作人员,现场的嘉宾没一个鼓掌,神色怪异地盯着易衡看。
易衡并不介意,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多做停留,他铿锵有力地说:“接下来将由我陪伴各位完成拍摄,希望我们能够相处愉快。”
一副不认得他们,公事公办的态度。
愉不愉快不知道,反正在场嘉宾们心里跟打翻了调料盒一样,五味杂陈。
这才多久不见,圈内笑柄摇身一变成了在编公务员,直接从泥坑跳进大海,比小说还魔幻,怪不得网上关于他的负面消息全都销声匿迹了。
观看直播的网友们比他们热闹多了。
【靠!老铁们,告诉我今天是愚人节对不对?为什么易人渣都能考编?!】
【对啊,我也好想上岸,人渣都上了我还在扑腾qaq】
【人家早就洗白了,现在身价不一样了,注意点措辞,不能侮辱机关工作人员】
【羡慕,除了羡慕就是嫉妒】
……
为了更好的展现乡土生活,节目组不会提供一日三餐,嘉宾们需要采摘农作物到集市上售卖以换取生活费。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窑镇刚经历一场雨,萝卜地里泥泞湿漉,嘉宾们穿着胶鞋,没走几步就陷在泥地里拔不动脚,有的重心不稳,仰头一屁股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没几分钟都变得狼狈不堪,但摄像头对着呢,他们不能耍脾气不干,咬着牙把手伸进泥里挖萝卜,从扭曲的面容里可以看出他们有多么痛苦。
再看易衡那边,完全是不一样的氛围,他九点准时出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田埂上看他们辛苦,笑容可掬地对着镜头介绍本地特长清甜大萝卜。
耳钉男看了这一幕当即生出几分不满,都是嘉宾,凭什么他们累死累活一身脏,易衡就可以干净整洁地上镜:“森哥,你看他。”
宋森直起腰,顺着耳钉男指的方向看了眼,看到扎眼易衡的笑容,又低下头去:“我们管不了,得让导演管。”
耳钉男更加愤愤不平,直接找到了导演告状,要么大伙都别干,要么就做到一视同仁。
导演面露难色:“哎呀,人家是上面派下来帮忙的,不归我们管,他们的工作内容本来就和你们不一样,要是心里觉得不平衡,你也学他考个公?”
耳钉男顿时哑口无言,不情不愿地回泥地里。
倒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天边翻鱼肚白了,镇脚的早集开始,嘉宾们要担着采摘下来的萝卜去卖,来买菜的大多是些大爷大妈,他们才不管卖菜的人是谁,他们只在乎菜水不水灵,价格便宜不便宜。
嘉宾们多少拉不下脸吆喝,而为了尽量贴合生活,节目组不会干预,转眼到了中午,才寥寥卖出去几根,都不够大家一顿午饭钱的,正午太阳毒辣,有人小声埋怨起来。
易衡看着手表上两根指针走到十二的位置重合,立马站起身,把小马扎收好夹在腋下,拍掉裤腿上的泥,和早就等的急不可耐的同事们会合。
吃饭吃饭。
在文化局待久了,他已经习惯了踩点上下班,恰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所有人瞪大了眼看他们,不可置信,这就要走了?
导演喊住他:“哎,易衡,菜还没卖完呢?你们就走了。”
易衡淡定地说:“我们局里规定的休息时间就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半,没有特殊情况不加班,这是规定。”
此话一出,立刻从四面八方投来了名为“羡慕”的目光,火辣辣的,空气里飘着股浓浓的酸味。
但凡考的上,谁会不喜欢能够按时下班、周末双休、随便开摆、带薪休假、还没老板压榨的编制工作。
导演心酸地说:“……那行,你们走吧。”
他又不是他们的领导,还能拦着人家不遵守规章制度吗?
下午还有任务,他们没走远,就在斜对面的牛杂摊子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家店的牛杂香飘整条街,再叫几罐冰啤酒,就是一顿朴实无华午饭。
此时还没结束拍摄的人不约而同地都不看那边,肚子在咕咕响。
“这种小店一看就不卫生,吃了闹肚子。”耳钉男瞥过头,嘴上嫌弃,身体却很诚实地又咽了咽口水。
这里的集市会一直摆到下午四点左右,下午的人流量比不得上午,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是一根都没卖出去,气温爬高,嘉宾们急,工作人员急,导演更急。
他也想和易衡他们一起喝冰啤吹电扇,奈何他脱不了身,看他们吃的津津有味越看越牙痒痒。
也不知道给他带一份!
又过了会,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妈来到菜摊:“呦,这萝卜真水灵,怎么卖啊?”
见有人上门,一个女嘉宾赶紧报出价格。
大妈摇摇头,犹豫说:“有点贵咯。”
“阿姨别走,我们可以给你打折的。”女嘉宾说。
大妈伸出一根手指:“萝卜叶子都焉了,不值价,一口价一斤一毛,这些我全要了,你就说卖不卖。”
“这个……”大妈砍价太狠了,但是现在不卖的话,这些萝卜可能都要砸手里。
正犹豫不决时。
“不卖。”易衡的声音传来,大妈看到他脖子上挂着局里的身份工作牌,知道不是好惹的,悻悻走了。
好不容易上门的生意跑了,嘉宾们埋怨他:“你不是休息去了吗?跑过来搅黄我们生意做什么!”
“这么说我还应该看着她把你们当猪宰了?”易衡说:“她是一种特殊的菜贩子,利用你们想快点卖完的心理,专门在集市刚开始或者快结束的时候用低价捡漏,再转手以翻倍的价格卖给酒楼饭店,类似于我们常说的黄牛,都是赚差价的。”
众人恍然大悟,那点怨愤随即消失,脸皮薄的立马和他道歉。
导演对他点点头:“果然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哈,有正义感,知道的还多。”
“导演,夸过头了。”易衡说。
其实易衡帮他们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没想到这家牛杂卖的这么贵,他们没带多少现金,工作时间手机也没带出来,和老板好说歹说,才答应用萝卜补差价。
为了局里的形象,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借点萝卜而已。
集市结束了也没把东西卖出去多少,易衡提议把萝卜卖附近饭店里去,折损点价格,起码可以把成本收回来。
饭店老板价格咬的死,砍价砍的和那位大妈不相上下,嘉宾们亮明身份,想用明星效应抬抬价,可人老板不吃这套。
“老板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知道啊,又怎样呢?萝卜就是萝卜,你们的脸再大也不能改变它的本质。”
眼看要到下午六点,再拖下去他们就要被迫加班了,易衡只能在同事们期待的目光中进去帮忙。
饭店老板一看到易衡带着工牌进来,嚣张的气焰顿时萎了大半,开饭店的最怕上头来人查,两人好声好气商量了几分钟,以低于市场价的一半好歹是把东西卖出去了。
全程就属站在一边的嘉宾们最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感觉被人打脸了,又不知道该找谁算账。
嘉宾们拿着钱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饱饭,对怎么回去又犯了愁,住所离这里有一段距离,走回去天都黑了还累,租车又不够钱。
站在路边正愁着,忽然几辆电动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易衡搭了同事的顺风车,手里拿着一瓶冰可乐朝他们挥手。
“我们先下班了,你们加油走回去吧。”
扬起的土灰散去,留下众人呆愣在原地。
有嘉宾不服:“他们怎么还有车?!”
这种操作也可以吗?
导演幽幽道:“他们自带的,而且到了下班时间,他们想做什么都可以。”
“……”大伙默默闭上了嘴巴,酸涩往肚子里咽。
再馋也只有羡慕的份。
他们的住所是镇里一所废弃老房子改造的,基础设置都有,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远处易衡他们居住的酒店灯火通明依山傍水,而他们的住所在不点灯的情况下活像栋鬼屋。
本就身心俱疲,看到对比后更生无可恋了。
抗议也没用,一句话,你们不一样,要么按着合同继续拍,要么付了违约金走人。
耳钉男是外强中干,一天的劳动下来,磨的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只想像摊烂泥一样趴床上睡觉。
偏偏这个时候,导演又叫他们去客厅集合,易衡洗了个澡吃完晚饭才过来的,和他们说明天的任务。
“明天你们要去体验烧窑的全过程,需要从挖瓷土开始,而且是现场直播,会非常辛苦,今晚要早点睡积攒体力。”
耳钉男问:“那你呢?”
易衡看了下工作任务单:“我只用在旁边给你们做解说。”
又是只用动口不用动手的安逸工作。
耳钉男回到房间,睡意全无,怎么想都不对味,拿出手机在某度上搜索铁饭碗的好处,认真看完立刻又编辑了条微博。
【有没有人知道公家饭要怎么吃?在线等,挺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