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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选谁

    王羡开口问了。

    张悬月斟了一杯酒笑说:“倒也没什么大事。妾身与郎主相识也有十多年。这十多年里瞧着别人家家主娇妻美妾,人丁兴旺。郎主这里却还是只有妾身这一个婢妾,年老色衰。”

    张悬月搁下青瓷酒壶,幽幽地叹了口气:“郎主宽宏,妾身却不能不要脸啊。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妾身妒忌,不准新人进门呢。”

    王羡温声:“外头的谣言你管这个做什么,总归是关上门过自家的日子。”

    张悬月苦笑说:“可我瞧着你每日孤零零一个,替你委屈啊!当日多亏有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也晓得你对我没那个意思。从前我还心不平,如今年纪大了倒也想明白了。只委屈了你。女君去了之后,枕边连个人都没有!每日孤枕冷衾的,若你身边有个可心可意的能替我照拂,那我也安心了。”

    张悬月说得情深义重,王羡心里头却实在无奈,“若你说的还是你妹子那事,那就不要再提了。”

    张悬月觑着王羡神情已有些不耐,忙又给他斟满一杯,陪笑说:“哪儿能说得是她!”

    “是我屋里头一个侍婢,妾身瞧着她容貌生得可人,性子也好,再说那个侍婢你也是——”

    这次王羡根本不待她说完,便摇摇头,断然回绝:“到此为止了,这事不要再提了。”

    他平日里也不太往张悬月屋里头去,那些侍婢好像叫什么菱藕鱼蟹的,长什么模样,王羡都记不太清。至于慕朝游,他的确想要纳娶,但决计不是这样的方式。

    王羡眉眼微冷,神情已有些不虞。张悬月心里一个咯噔,只得将后半句话匆匆咽回了嗓子眼里,住口不提,只改说些时兴的曲谱,一杯杯劝酒。

    王羡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就软了。故作冷淡的眉眼也柔和下来,“你又何必如此呢……”

    实在是张悬月这个人说蠢吧也不蠢,说精明也不甚精明,是个欺软怕硬的刁滑人物,他若不装着凶些,还震不住她。

    张悬月含着泪拭着眼角:“我这一切也是为郎主考虑……”

    张悬月打定了主意,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哪有男人不爱美娇娘,只是这王羡与王道容父子呐,都做作得很。

    这几年,王羡愈发不爱往她屋里头来了。她若不挣扎一下,日后也就只有被遗忘的宿命了!这屋里头是要变一变动一动了,那晚阿酥守着她一整晚,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她今日已经决心不论如何都要试试,明着不行,那就暗着来。王羡前次才拒绝了她,张悬月又红着眼委委屈屈的模样,他也不好再推拒她来劝酒。

    一连喝了十几杯,脑子里已经晕乎乎的。张悬月中途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便叫王羡去屋里头的榻上歇息着。

    王羡头疼欲裂地捂着额角,也未曾多想。任由着张悬月的安排。

    内室的连枝灯烧得亮堂堂的,仿佛泊在汪汪的,昏黄的油光里,他跌跌撞撞走到榻前,不料手却碰到个软绵绵的物什。

    王羡忙撑开眼皮一看,这一看不由吓得瞠目结舌,魂飞魄散,混沌的酒意霎时间去了一半!

    那榻上正闭着眼躺着个美人,油亮亮的乌发委了一榻,她如花眉睫紧闭,衣裳单薄,胸前呼吸平静绵长。

    灯火微漾,仿佛梦中的画面。王羡愣了一愣,起初还以为自己错看,但触手肌肤细腻温热。

    这人不是慕朝游还能有谁?-

    慕朝游到了别院的时候,张悬月却没现身,还是藕花来接的。

    “娘子呢?娘子匆忙寻我所为何事?怎么不见娘子传召?”慕朝游不解问。

    藕花伸手捻了一把她潮湿的衣角,“诶呀你衣裳怎么都湿了。”又摸她头发,“这头发还在滴水呢。”

    “这不是郎主来了。”藕花朝着主屋的努努嘴说,“如今正在屋里说话呢,哪来的时间传召你。你看看你,弄得这一身的水汽,当心着凉。”

    便不由分说地将慕朝游拉进了东厢房,又往她怀里塞了件柔软的干衣叫她换上。

    她来不及擦头发还不是因为张悬月催得急吗?慕朝游心里困惑,却没表现出来,只默默地跪坐在榻上,揉着干布一点点绞干头上的水渍。

    这屋里的灯火烧得足,灯影微黄,夜风吹来,水晶帘动,像润着油光,有些模糊的暧昧。

    藕花拿来的夏衫极为柔软,薄如蝉翼,换上之后她确实凉快了不少。

    她顺手将自己的湿衣服搁在熏笼上,这熏笼里也不知道点的什么熏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甜香。她不过呆了一会儿,就闷热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头晕乎乎的,困意泛上来。

    慕朝游强撑着眼皮等了好一会儿,张悬月才姗姗来迟。她身上还带着点酒气,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好长一段的话。

    慕朝游大脑昏沉,思绪像浮在水面上都没太听清。

    好像问了她愿不愿意伺候王羡。她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又晕乎乎的无暇深思,她如今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叫她伺候主人家,她当然不可能拒绝的。更遑论她还想跟王羡培养感情,也没打算过拒绝,便道了声自是愿意的。

    张悬月脸上露出点转瞬即逝的笑意,又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脸说:“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今晚若你能成事……来日可不要忘了娘子提携你的恩情呐。”

    紧跟着张悬月就转身走了,慕朝游想起来行力,但四肢发软,使不上力气,张悬月忙叫她歇着,“若是困了就去榻上躺一会儿,不碍事的。”

    张悬月一走,她便迷迷糊糊地靠着榻睡着了。

    好不容易将王羡跟慕朝游一一安顿妥当,走出屋里的时候,张悬月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苦笑着抻着手臂,对身边的藕花等侍婢说:“我这胳膊都还是软的。”

    她脸也红,心跳得也剧烈。啜了一口浓茶,靠着凭几歇息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心里还是不安,忍不住问左右说:“你们说今夜可行吗?郎主醒来可会怪罪?”

    藕花宽慰说:“阿酥也是点过头的。再说男人不愿意,娘子还能逼郎主不成?成了自然怪不得娘子头上,若没成倒也无妨。阿酥只是困了在那里睡了一觉,郎主是误闯了进去。”

    轰隆一声雷鸣,豆大的雨点便接二连三洒了下来。

    张悬月也觉得自己今夜的安排没什么太大问题,她顶多点了点助兴用的熏香,但那熏香别人家也是常用的。

    可能是因为下雨,天边雷声不断炸得她心里发慌。

    她劝慰了自己,便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王道容回到屋里,洗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换了件寝衣,正临窗吹着山风晾头发。今夜不知何故,他心头一直在跳,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闭上眼,满眼都是慕朝游与王羡。

    思来想去,始终不得释怀,便叫上了阿笪,挑着盏灯笼,打着伞走出了院子。

    他着阿笪先去问慕朝游的动向,她同寝的侍婢说被张悬月传唤过去了。

    王道容心里不祥的预感登时达到了巅峰,他转了个方向,不假思索径直闯入张悬月所居的别院。

    王道容强闯进来的时候,包括张悬月在内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俱都吓了一跳!

    王道容面色柔静淡漠,寝衣披发闯入父妾的院子里,张悬月被吓得心几乎快从喉咙口蹿出来!

    她忙奔下阶,强笑着关切问道:“小郎?小郎你怎么来了?”

    “深夜怎么这样行色匆匆?可是出什么事了?”

    王道容容色极为镇静平宁,乌瞳雪亮,没一点心虚不自在之色,极为狂浪不要脸。

    “容今日胃口不佳,深夜馋虫作祟,饿得饥肠辘辘,辗转难免。之前机缘巧合曾尝过阿酥娘子的手艺,便厚颜来向张娘子借人。”

    借人?张悬月头皮都炸开了!她哪里有人能借给他?!

    谁曾想,王道容觑了一眼她容色,竟径直越过她又要强闯,“娘子似有难言之隐,既如此,那便恕容失礼,自己去要人了。”

    饶是张悬月再迟钝,这时都该觉察到不对劲了。

    小郎君这尊大神今日里到底发的什么疯?这面皮白净净的,眼瞳乌灵灵,瞧着也没喝醉啊。

    她倒是晓得有些世家子弟是发起疯来不管不顾,极为狂浪放纵的。

    一愣神的功夫,王道容便已经上了阶,张悬月哪里敢放行!目下还不不知晓王羡与阿酥那里状况如何,倘若这两人真成了好事,正是春宵帐暖的时候,王道容闯进去岂不要命?

    张悬月慌忙张开双臂,挡在王道容面前,陪笑说,“小郎君!小郎君勿急!阿酥是吧……我这边把她叫过来。”

    她慌忙向底下一群已经看呆的侍婢下人们使个眼色,“还不快把阿酥叫过来!”

    菱花定了定心神,“奴婢这就过去。”她转身要走,倏地,一道白影如破空利剑一般擦着她鬓角飞过!张悬月惊叫一声,“啊!!”

    菱花大脑嗡地一声,四肢一软,瘫倒在地。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脖颈,脑袋还没搬家,那道白影原来只是一支雪白的玉簪花。

    王道容修长的手指还捻着一朵,玉色的肌肤比玉簪花似乎还要皎洁几分。这玉簪花被他注入了些劲力,如投壶一般掷出去,贴着菱花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对上张悬月与菱花恍若见鬼的视线,王道容平静问:“容可能入内?”

    张悬月重重打了个哆嗦。她一直怕王道容,并不全然因为他性格冷清不好高攀,是这人明明生得貌美,却日日与尸鬼打交道,漂亮则矣,却像一尊白玉雕成的神像,鬼气森森冷冷,没一点活人气,还会眼前这些叫人头皮发麻诡异的妖法——

    她哪里再敢拦,颤抖着,沉默着,退出了一条路来。

    小小的庭院里,不明所以的下人仆役们都不安地冒着雨围拢归来,彼此搀扶,噤若寒蝉。

    王道容平静地踏入屋内,目光沿着屋里睃巡了一圈,落在墙上挂着的那五尺汉剑。

    他回身掣下那柄半人高的长剑,玉色的肌肤比玉簪花似乎还要皎洁几分。

    玉质的剑首,触手温润微凉,握在手里像冷清清的夜雨。

    天际又炸开一串的霹雳,雪白的电光倒映出王道容玉般的面容,暴雨如珠,雨脚乱跳。

    王道容提剑转身,冷淡的眼底压抑着一点疯狂。掠过面前一张张茫然不安的脸。

    连同张悬月在内的所有人,都像是大雨中瑟瑟发抖的鹌鹑,又像是待宰的鸭鹅,敏锐地嗅到了危险,却还在东张西望。

    王道容毕竟已不似幼时,他幼时杀人更多出自于好奇,他本性并不滥杀。他从张悬月左右闪躲的视线中确定了慕朝游的位置。雨脚跳上他的脚趾、袍角,他乌黑的眼清明雪亮,提着长剑下了阶梯,走入倾盆的夜雨中。

    他披散着头发,越走越急,很快,木屐也被踢到了一边,他赤着一双雪白的脚,毫不犹豫地踩过庭中铺就的碎石子路。

    一道雪白的闪电撕破了墨色的天空。

    庭院里此时仍不明所以的仆役,远远地瞧见一道白色的身影疾步而来,惨白的月光照亮王道容雪白妖冶的眼,他抿着唇,薄薄的眼皮撩起个薄哂的弧度,青青的眼底跃动着火光一般的杀意,倒提着的长剑反射出冷冷的白芒。

    他双脚被石子割碎,流淌出鲜红的血,又被雨水一冲,流丝一般渺然无踪了。

    王道容似乎不觉痛,毫不停息地一路走到厢房门前,一剑劈碎了槅门。张悬月匆匆忙忙追着他下了石阶,乍见这一幕,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嘤咛一声险些昏了过去。

    屋内,王羡被这一声巨响所惊醒,吓了一跳,忙搁下慕朝游,走到门口察看情况。

    一睁眼就瞧见王道容乌发被水淋湿,面皮白生生的,整个人宛如水鬼一般站在门口。

    “父亲。” 王道容定定地瞧了他一眼,冷不丁开口。

    这带给王羡的震撼太大了,让他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道容被雨淋湿过,唇淡眉淡,唯独一双点漆的眼里翻涌着薤青。

    “父亲。”他雪白的脚掌下仍旧不断有鲜血流出。

    王羡眼睫一动,低头踩到湿漉漉的一滩血。

    这一点伤势对如今的王道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清楚地认识到今夜他的脚正踩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回首前尘,他每一步走得都十分克制,玄礼兼综,清静寡欲,淡静有礼,是人人口中原本雅人深致的君子。而如今的他,倒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鬼,是魔,面目全非总归不像个人。

    从杀人再到退婚,再到提剑冒天下大不韪与父亲自相残杀,他清醒地,一步步坠入深渊,明日之后,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他曾苦苦经营维系的一切会不会一朝崩碎成梦幻泡影。

    他都已经不太在乎了。

    此时此地,今夜他只要一个人。

    王道容眉眼苍白,唇瓣落了雨水,一张口便仿佛透着夜雨的寒冷,他提着剑淡淡反问说:“儿子与慕娘子,今日你选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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