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烟弹奏时随心而动,临到头才发觉自己所奏琴曲与外面乐师所奏有所不同,除去这一小段,她的指法也有进步的余地,闻言,眼睫轻颤,而后才抬眸看向他。
一副勤恳好学的乖巧样。
谢兰辞心底一动,抬手抚上琴弦,他忽然的靠近让虞烟往后仰了仰身子,宽袖上的暗纹精致典雅,香气淡淡,却熏得她耳后微红。
他长指一动,淙淙琴音流泻而出,若清风拂过,把她那点焦躁不安全然化去。
意识到自己被美色所惑,虞烟又把视线放到他手上,劲瘦有力的手指色泽冷白,也透着不容亵渎的意味,正是抚琴执笔的好料子。
他示范这一次实在出色,虞烟在心里过了一次,明白了自己的错处。她虽不如旁人机灵,在改过自新这一点上,却做得很好。
正想得入神,听得一道声音响起:“记住了?”
虞烟侧首,又对上了他袖上的暗纹,不禁屏住呼吸。他长得高大,一手撑在椅背上,而她坐于椅中,有如被他半拥入怀,总之左看右看,目光都只能停在他身上。
“记住了。”
相锦端着刚买来的甜饮,悄然入内,看两人气氛正好,没有出声打扰,行至桌前,把东西放下便走,于纱帘外听用。
谢兰辞指尖在椅背上点了点,虞烟说不清紧张自何而来,脊背贴于椅上,他手指传递出的些微震颤,也叫她准确无比地接受,就像后心处叫人碰了碰,说不出的古怪。
相锦进来过一次,两人自然都注意到了。
谢兰辞真如一个负责至极的夫子,让学生自己回顾他演示过的指法,过了两息,又往她脸上看去。
他对她有些愧疚,但给人牵线搭桥,实非他擅长之事,便只能另辟蹊径。
抚琴奏曲乃是雅事,她在这上面花了些心思,更容易出成效。
于宴会上奏上一曲,抹掉那些不怀好意的猜测,在择婿一事上会顺畅些。
谢兰辞目光自她脸上掠过,微顿,又往窗外看去。
还未到六月。今日很热?
大哥的女儿悟性不错,习琴时若有他在旁侧,也容易出错慌乱。
但脸红成这样亦是少见。
谢兰辞收了手,退开一步,离琴桌远了些。
“你要的东西。他们买回来了。”
竹筒装的甜饮透着冷气,青翠欲滴,一看便觉得心中清凉。
虞烟耳后红透,摸上沁凉的竹筒,唇角微弯,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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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一层,绿衣小娘子慢吞吞地往屋中走去,稚气未脱的脸上神色低落,恨不得这画舫再长一些,最好另一头支到镜湖对岸,让她能再拖上片刻。
于妈妈候在下面,满心留意着世子与虞家姑娘的动静,接连响起的琴音到了她耳中,便如枝头报喜的喜鹊,一颗心在胸中蹦来蹦去。
看到谢芊芊苦着脸,小步走来,于妈妈笑容满面迎了上去:“大小姐到了,先饮杯茶歇息歇息。世子那里有客人,暂时还不得空闲。”
听见三叔拨不出空,谢芊芊一下又活了过来,感激地投去一眼。
若有的选,她真不想做谢家这辈的大小姐,真是受大罪了。
底下的弟弟妹妹还是大字不识的年纪,就她一个在三叔这里凄凄惨惨。
“姑姑还在长公主府,听说前阵子吐得饭也吃不下,我这里无事,让人送你回去。”谢芊芊道。
于妈妈哪舍得走,抓心挠肝地盼着世子与虞姑娘有些进展,压声道:“夫人那里有人服侍,世子因事离席,夫人不放心,才叫奴婢来这里看看。”
谢家心齐,谢大娘子并非不知谢兰辞的心意,但总要给人留些脸面,在大受打击的贺家娘子那里说些安抚的话,再派出心腹跟来探看,才能让人面上好看一些。
于妈妈知道主子的用意。
可谁知她一来,竟又看到了虞家小娘子。
郎情妾意说不上,但与贺家小姐相比,世子对这位的态度何止好了一星半点。
于妈妈根本舍不得走。
“怎么买了这些甜饮?”谢芊芊瞥见桌上的东西,圆溜溜的眸子瞪大,惊讶不已,“都是从盈月楼买来的,这里还有其他人?”
酸梅饮。桃花露。桂花酿。是盈月楼最受欢迎的几样。
富贵豪奢如谢家,她谢家大小姐也不是想吃什么便有什么的。家里人管得紧,怕她贪凉多饮,吃坏肚子。
日头正热,一路走来出了些汗,更想喝一些冰凉清甜的东西解渴。
谢芊芊羡慕得不得了,显出十岁小娘子的稚气,酸意翻涌:“是谁在楼上。上回我想喝都没有呢。”
待喝了一口桂花酿,满足地舒了口气,谢芊芊精神焕发,转头看于妈妈:“她能不能每日都来。”好让她也跟着享福。
闻言,于妈妈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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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烟拿起一个竹筒,缓步走到谢兰辞身侧,犹豫一下,朝他递去。
谢兰辞眸色微动,接过,将竹筒上的木塞拨开,正要给她,却见她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
思及偶尔贪吃的小侄女,谢兰辞动作一顿,握住竹筒的长指收紧。
还没衡量出眼前这人和侄女的自制力谁更胜一筹,便听她轻声开口:“桃花露很好喝,我最喜欢了。”
相锦堆了满满一桌,谢兰辞余光一瞥,便看到桌上至少还有两个装的是桃花露。
买这许多,是做什么?
“你不尝一尝吗?”虞烟眸子若有水光闪动,亮汪汪的。
在她期盼的注视下,谢兰辞尝了一口。
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桃花露甜润微凉,不会过分甜腻,恰到好处。
难怪她会喜欢。
经这一打岔,虞烟面上绯色消去,先前的紧张荡然无存。
谢兰辞尽收眼底,若有所思。看来不能将人逼的太紧。
说到底他们并非什么正经师生,她能领悟些许,是最好。
若没学到多少,也不必弄得她闷闷不乐。
虞家的情况,相锦已然查过两道。她幼年时虞家境况不好,没有余钱聘请夫子,更无其他嬷嬷精心教养,只和姊妹在邻居家塾读书开蒙。
她的父亲从军,常年在外,母亲早逝。而祖母偏心大房,对她兄妹二人只是平常,没有十分关切。
能养得她轻松自在,不知忧愁,实属难得。
谢兰辞端起杯盏饮了口清茶,让口中的甜味淡去。
虞烟下楼时戴了帷帽,跟在谢兰辞身后,一层静谧无声,她根本没发现还有旁人在此,谢兰辞步履微停,有人低声叫了三叔,虞烟隔着帷帽,没看清那人。
他没有介绍二人认识的意思,虞烟会意,小步跟上。
到了马车前,谢兰辞看着身畔走过的女子,开口唤了声虞姑娘:“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回去问你兄长。”
虞峣想瞒住他的身份,谢兰辞没有异议。
但算上这次,已然见过三回。她心底恐怕也生了疑惑。
虞烟不清楚,没琢磨明白他的意思,便回头问道:“比如呢?”
谢兰辞神色坦荡,轻笑道:“比如,关于我的事。”
话音甫落,虞烟身形一滞,轻柔的声音隔着白纱传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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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峣这半日过得水深火热。
找不到虞烟,他心急火燎。
又怕虞烟莽撞找来,和周议章撞上,那更不好。
同窗好友和他谈论诗文,虞峣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隔了没多久,湖上又传来琴音。旁人纷纷驻足细听,虞峣却在担惊受怕。
不会是他妹妹吧?
她平日都在练另一首曲子,免得在侯府出丑让人看笑话。应该没时间去练这首和谢兰辞有千丝万缕关联的曲子。
完全,没可能。
那她人呢?
偌大的镜湖,湖面泛舟玩乐的人不在少数,画舫七八艘,就是看不到虞烟在哪。
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虞家的马车总是好找的。
等小厮传话,说虞烟上了马车,虞峣辞别同窗,一刻不停地去找她。
一掀开帘栊,他的笨蛋妹妹正拿着帷帽扇风,皙白脸颊生了红晕。
可怜见的,东躲西藏的确耗费体力。
虞烟眼睫微垂,似是惆怅的叹口气,咬了咬下唇,转眸看到虞峣汗津津的立在外面,啪的一声将帷帽放下,双眸一亮。
“哥哥。你说,如果有男子,让我找你探知他的底细,是什么意思?”
虞烟出门遇到两三个见色起意的男子,已是常事,并不鲜见。
虞峣不假思索:“这也太过轻浮。你莫要随意听信旁人所言。可记住了?”
虞烟心口微乱,脸上红意更甚,简直像熟透的粉桃,目光游移不定。
谢公子是这个意思吗?
仔细想一想。他在画舫上还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当时情景,这一问并没有不对。但回头一想,好像能琢磨出其他意味。
难不成,他对她有意?
心跳怦然,虞烟手忙脚乱地倒了杯冷茶,灌了下去。
糟糕。脸还是好热。
虞峣顾及着小姑娘脸皮薄,没有指出那人的姓名,含蓄问道:“今天有看到吗?可合你心意。”
谢公子的面容浮现在眼前,虞烟迷迷糊糊地点头。
虞峣笑了笑,没说别的。
回府路上,虞烟又喝了两杯冷茶,虞峣挑眉夺过茶壶:“怎的不嫌苦了?”
虞烟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有很苦吗。她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