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德的手无声松开,侍从仓皇地落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他说不出话,他发不出声音,死一样的寂静吞噬了他,万物在幽深的夜色里沉默着,于是他同样抖如筛糠地沉默着。
这一生中他杀过很多人,也审判过很多人,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刻,是说不了什么话的。死是一种很安静,也很快的东西。
我要死了,杰拉德冷得不能自抑,牙关格楞楞地打颤。
我就要死了。
“是你啊。”阿加佩说,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杰拉德的面容,视线从他脸上一寸寸地挪过去,就像年幼的小孩子在家中的一角发现了只巨大丑陋的蜘蛛,出于恐惧和病态的好奇心,小孩子就走不动路,只顾着迷地盯着它看。
“我早该想到的……是你啊。”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舞厅上方原来开着异形的天窗,此刻明月高升,一束被彩窗染上颜色的月光,也跟着打进这个幽冷的地方。杰拉德深深地缩在黑暗处,阿加佩则像一个鬼魂,飘荡在浅蓝的光晕里。
“一直都是你,不是吗。”阿加佩说,“失去记忆的黑鸦,恢复记忆的杰拉德·斯科特,然后再假扮成黑鸦,回到我身边的你……原来你一直都在啊,这么多年了。”
奇异的冷静,仿佛坚冰冻结了他。阿加佩感觉不到冷暖,也感觉不到疼痛、愤怒、悲伤。什么都没有,他的大脑似乎被一层厚厚的纱蒙上了,一切全是朦胧的,模糊的。
就像醉酒的人在暴雪天睡觉也不觉得严寒一样,此时此刻,一种古怪的醉意涌上心头,让他晕晕乎乎,犹如置身梦中。阿加佩试图醒来,结果又坠进了更深的梦。
与之相反的是,杰拉德快被他吓疯了。
罪人在等待审判日时的恐惧,已经被新的恐惧所盖过。他望着阿加佩,他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幽灵,一个不存在于人世间的生物——他差不多是被真相给打击到神志不清了。
“天父啊,一切一切的圣灵啊……”杰拉德努力抬起不受使唤的手臂,想碰一碰阿加佩的手,只是彷徨踌躇,不敢真的触碰上去,他哆哆嗦嗦,语无伦次,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不信神,也不信任何超自然的伟力,但是如果真的有神……如果真的有,我请求你们,我会跪下来请求你们,把所有的业报全集中在我身上,不要再毒害了他的灵魂和心智……”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再也无力抵御心灵上遭受到的毁灭性的打击,只得颓然地跪倒在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他还能怎么办呢?杰拉德心中知道,假使世上真有什么毒害了阿加佩的灵魂和心智,那也只会是自己,不会再有其他人,其他事物。他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罪行败露,接二连三的重击,使他再不能厚着脸皮,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恳请阿加佩的原谅。
杰拉德只能求助于一个他前半生压根不信的虚构偶像,寄希望于飘渺不实的“神”,来表示自己苍白无力的懊悔。
“哦!”阿加佩露出微笑,他的表情完全是空灵的,嗓音也不自然地轻快着,“神,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不信神,我小时候是信的,再长大一些,我还是信的。至于,我是什么时候才不信它们的?我想一想……”
杰拉德满脸是泪,不由仰起头,颤抖着,又惊又恐地望着他。
“啊,我想起来了。”阿加佩说,“从你当众强|暴我的那天起,我就不再信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求遍了天底下所有的神,也没有一个来救救我。我不信了,它们都是一群没用的胆小鬼,你知道吗?”
杰拉德心如刀绞,他触电般紧闭双目,晕眩像海啸一样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几乎立刻昏死过去。
“我想回去了,”阿加佩自顾自地说,“我不想再待在这里,跟你待在一起了,我要回去了。”
杰拉德勉强地拔起膝盖,还想下意识地挨近他,阿加佩接着说:“别跟上来,我不想看到你。”
紧紧攥住那张纸条,阿加佩轻轻地走了出去,他面色平静,唯有眼神带着一点微的涣散。
他穿过喧闹的人群,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转身走进宴会厅。虽说种植园的火势已被及时扑灭,但还是损失了小部分的胡椒藤,所有人都焦急地揣测着真相,皇帝愤怒地勒令调查,皇后也眉心紧锁,为这件恶事感到心乱,看见阿加佩乍然出现,大家纷纷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央,急切地问他情况。
“我很好,我没事。”阿加佩微笑着说,“胡椒损失不大?那就太好了,只要种子还在,我们就可以再种。谢谢您的关心,也谢谢您,您真好……”
他像成了另一个人,身体留在凡间,灵魂却高高地挂在天上,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事。他回答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的提问,礼貌又有分寸,除了稍稍有些恍神,别的都没什么异样。就这点恍惚,众人也都一致认为,自己的心血被恶人纵火,年轻的子爵肯定是受到了惊吓,完全情有可原。
最后,查理一世关切地叮嘱他好好休息,他一定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西班牙种植园的未来还肩负在阿加佩身上呢,伊莎贝拉同样真诚地表达了关怀。对于这些,阿加佩照单全收,一一谢过皇家夫妇的恩典。他的表现天衣无缝,主教固然觉得十分奇怪,却又挑不出错处,只得随他去了。
回到家中,阿加佩走进房门,走进卧室,他一声不吭,静静站着。
女管家不禁呆住了,莉莉脸上的快乐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加佩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性无措地望着他,他反应过来,伸手往脸上一摸,才发现自己正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我没事,”阿加佩说,“我没事。”
说完这句话,他眼前发黑,直直地跌倒在地,就此失去了意识。
一连七天,阿加佩卧床不起,犹如生了一场大病。
他不哭,不笑,吃得很少,睡得更少。他仅能简短地从嘴唇中迸出几个简单的词语,譬如“好”“不”“嗯”“谢谢”,除此之外,他终日沉默,即便看到莉莉,也只是柔和了目光,轻轻地摸着女儿的头。
莉莉早熟的心智,令她意识到大哭大闹不仅无法让父亲的状态变好,反而会加重他的病情。为此,她不允许自己在父亲面前失态,只有到了无人的地方,她才会扑倒在管家太太的怀中失声痛哭。在心里,她如此深沉地憎恨着烧毁了父亲种植园的那个人。
赫蒂太太同样束手无策了,出于直觉,她认定黑鸦也是造成阿加佩如此病重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擅自推拒了黑鸦的一切来访要求,不管对方的哀告有多么惶急,多么深挚,往这里递了几十几百封求见的信笺。对外,她只说阿加佩那天受到惊吓,回来的路上又着了凉,眼下还在发烧,不方便见客。
整整一周的时间,她指挥仆人悉心照顾阿加佩,又对外瞒着他的病情。这个女人的天性乐观坚韧,可到了这时候,她也忍不住感到沉重的忧虑,因为阿加佩的病不是身体上的,更像是发自内心。身体上的病症看得到恢复过程,那么心上的呢?它要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第八天的清晨,她按照惯例,为阿加佩端上清淡的早餐,又轻柔地哄劝他多少吃下一点。阿加佩喝了粥,再撕了一点面包放进嘴里,慢慢地,无意识地咀嚼着。
昨晚刚下过雨,这一日是个难得凉爽的晴天,初升的阳光散发着清澈的白色,照拂在阿加佩脸上。
这一刻,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蓦地,阿加佩的肩膀抽搐了第一下,他的胸口继而弹跳了第二下,猝不及防间,他猛地吐出了所有吃下的东西。
女管家慌得大叫,但阿加佩只是呕吐,翻江倒海地呕吐,一直吐到肠胃卷起,一直吐到喉咙出血,那股深厚的,恶心的感觉都不曾消散。
“我、我恨他……”倒在女管家怀里,阿加佩断断续续地说,他终于任由泪水奔流,“我恨他!我恨、恨他……!”
他咬紧牙关,挤出最后几个字。
“我想他……我想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