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火球似的烈日炙烤着皇城,墙头的浮草被晒得蔫呼呼打着卷,并着柳树上的蝉鸣,一波接一波,破锣碎鼓地叫嚷。
此时宫里最北的北三所,也就是百姓们常唤作‘冷宫’的宫门口,一个瘦弱的太监正耸拉着脑袋,眼皮吃力地半撑,凝神盯着面前的窄道。
小太监巴掌大的小脸上杏眸柳眉,红颊皓齿,忍不住欠了个身,露出的漆色瞳仁便像是蓄了一汪秋水,看起来可怜又诱人。
打完呵欠,苏果舔了舔唇,干的快起皮的樱色唇瓣上终于沾了点湿意。
她昨夜已经守了整晚,回去休息半柱香就重赶了过来,头晕脑胀兼着裹挟在阵阵热风里,眼前像是熏了辣椒水,都开始冒花儿了。
可还没到轮换的时候,她怎么敢走。
说起来,被蒙面人丢进皇宫才一个月,为了保住这条小命,她每日勤恳小心,就差将头埋到尘埃里,不被人瞧见。
也算她福气好,分到了个守门的差事。
冷宫地处偏僻,加之当今皇上才十岁,宫里空无一人,所以作为守门太监的她,丝毫不必担忧遇上什么大人物。
虽则日子过得清苦,但能活着总是好的。
想到这儿,困顿的苏果不客气地掐了自己的腰肢一把,不管如何,她可得好好珍惜这个差事,绝不能被人抓了错处。
“哎——哟,大热天,这谁呢。”
思绪翻飞之间,苏果听得有人出声,抬头定睛一瞧,壸道的尽头竟是来了个镍白顶帽,手拿浮尘的大太监。
绣着黄鹂的内侍官服,淡眉细眼,脸颊凹陷,黄肤肌瘦,这个人好生面熟...
苏果蓦地想起来,他是内官监的领事太监冯青。
历年皇宫的新晋太监,每年五月一批,约莫有二十人,十二监的领事副总管们每到这个时候就跟过节似的,上来挑选新来的太监,看顺眼的就要来做自己的小门生。
她被扔进监栏院的第二天就是摘选之日,苏果现在都记得,冯青的一双眼睛就跟胶糊似的黏腻在她身上,甩都甩不掉。
索性最后他没选她,可隔了一个月怎的突然来了?
苏果神思瞬间清醒,垂头默念冯青不是来找她的才好,然而很不幸的,那双糙皮靴在她身前停住脚步。
“可怜见的,你是果儿吧。”冯青的声音尖细,语调百转,阴飕飕得令人不适。
人在屋檐下,苏果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弯腰行礼,“苏果给冯公公请安。”
“抬头让杂家瞧瞧。”冯青边说,边捋了把浮尘,模样闲适,但却遮不住他赤.裸裸的意图,仿佛带着毒液的钩子,恨不得将人剥干净瞧个遍。
苏果避不得,只得依命抬头,如此,一张娇俏的脸蛋便彰显了出来。
柳眉弯黛,美眸如雾,沿至颈项的肌肤娇嫩如初花,真真是比女子还俊。
冯青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就扬起来了,这模样,不怪他在心里念叨了整整一个月。
新太监教礼那日,苏果是这批里面最水灵的,原本被尚膳监的张领事看中,不过他冯青是谁,御马监总管李让的干儿子,他看中的人谁敢要!
默认之下,苏果已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至于放她来冷宫守门而不是直接带到内官监,无非是准备用这段时间挫挫她的脾气,方便以后调教。
但如今细看,这人柔的跟新鲜磨出来的白豆腐似的,哪里需要磋磨,他得快点带回去好好疼爱才行啊!
“果儿,大热天在外头站的多累,内官监恰好缺个采买,你应一声,杂家今个就跟王公公把你要了去。”
冯青淫.笑几声,把‘要了’二字说重几分,听得苏果胃腑泛酸。
她尽力稳住声音,鞠一躬道强笑道:“冯公公,苏果不识数,就怕采买亏了。”
苏果其实是识数的,进宫前还学过字,但她知道进来当太监的男子,没几个上过学,她冒尖了着实不好,此时便做个由头拒绝冯青。
冯青见她唯唯诺诺的样子也不生气,穷苦人家,不识字和数多了去了,他也是进宫之后才有师傅带。
“放心罢,自会有人教你。”
“冯公公,可奴婢蠢笨,留着看门最适合了。”
又一次被拒绝,冯青听出了不对,他冲着眼前稍矮一截的小太监阴狠狠一笑,“苏果,你是不是不想到杂家跟前做事,有意推脱?”
苏果急摆手:“奴婢不敢。”
“哼,那还不好好谢我的恩赐!”
苏果心里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她虽然来得不久,但在监栏院里听过好多次冯青折磨小宫女小太监的传闻,更不消说她还是个冒牌货,但凡被带出去,发现了她是女子,那不是死路一条么。
应是万万不能应下,横竖都是死,苏果“噗咚——”跪地,抬起头时,眼眶红彤彤的像是淬了颜彩,“奴婢当真资质愚钝,求冯公公放奴婢留在冷宫守门吧,求求公公了。”
她打定了主意,就是求,其实,也确实没别的法子,糊里糊涂的被人抓进宫,揣着个女子身份,随便来个人发现了都能叫她掉脑袋。
冯青看着地上趴跪不动的小太监,又气又怒,“你给我起来——。”
然而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引路太监的通传,“摄政王进北华门,壸道清退———。”
“摄政王进北华门,壸道清退———。”
连着两声,冯青神色几变,顾不得其他,转身即跪下。
顷刻间,他和苏果二人一前一后,变成了同时朝外双手伏地的姿势。
苏果自然也听到了那句,她瞟了眼前方跪着不语的冯青,心里暂时松了口气。
方才说,来的是摄政王...她听说过,应当是宫城最大的官吧?
她进了这皇宫,还没见过需要清道的大官,紧张之余竟隐隐有几分好奇。
苏果偷偷地扶斜了太监帽,漏出一点余光,往壸道尽头瞥去。
通传之声还在继续,垂花的石板路由外延内,浩浩荡荡走来一大波官员,低头垂耳,皆是簇拥着黄罗盖伞之下为首的年轻男子。
那个男人的容色隐匿在伞后,身量颀长,齐肩圆领的九蟒蟒袍袍长及足,玄色圈金阔袖逶迤于玉带之上,勾勒出挺拔窄劲的腰身。
他的步子不快,气势却颇为逼人,随侍的众官员个个恨不得能飘着走,生怕脚下蹿出些声响引了注意。
苏果余光有限,因此只在伞盖触目时,不经意瞥见了男子瘦削白皙的下颚。
脚步声欺近,苏果脸立马贴着地,勉强能看到官服袍摆的水脚,如水浪纹路层层叠近,直至她身前,波纹忽的一停。
御马监的总管李让,此刻正替摄政王撑着伞遮,余光发现王爷似随意地往左侧一瞥,他顿时会了意。
“冯青,你怎么在这?!”
李让说完,偷偷瞄了眼摄政王,见他没有发怒,心下暗喜——做对了!
都说摄政王阴晴不定,路上遇到个打眼难看的,都要拖下去遭罪,冯青虽是他的干儿子,那也保不得啊。
石道边的冯青本来好好跪着,被李让这么一喊,鬓边汗涔涔,跪着道:“禀李总管,奴婢就是来监督新来的小太监有无偷懒...”
虽说答的是干爹问的话,冯青跪的朝向却还是为首的摄政王。
他当然听闻过摄政王的脾气,这次真是倒霉催的,掰扯不清,总不能说,他冯青想要收个娈宠玩玩,所以跑到这荒僻的冷宫验‘货’吧。
李让眉头皱的死紧,忖了下罚度,道:“该你做事的时候乱跑,滚下去领二十张大板。”
冯青满口应下,“是,是,谢李总管。”
摄政王闻言,长眸轻点了冯青一眼,而后才收回视线。李让躬着腰,将伞盖向上送了送,腆着笑脸谄媚:“王爷,您请。”
队伍继续前行,冯青则直接被护卫的侍从拖着拉下去,连多一声求饶都不敢,只是在路过苏果时恶狠狠不甘心地瞪了她一眼。
苏果没有抬头,直等到他们走远了,扶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
她心道果然官大脾气也大,但是要不是摄政王爷,她现在大概已经被冯青拎到内官监去了。可这次逃过了,还会有下次麽。
苏果轻轻叹了口气,探出头透过绰绰人影,仿佛还能看到最前头那个宽肩挺秀的出众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