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羽扶慕容烨回到屋里,服侍他上床躺下,又取了一颗丸药,温水给他服下。慕容烨调息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好转,只是仍闭着眼。
沉羽放下床帐,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守着。主子这会儿毒发不适,他满脑子疑问不敢问。隔壁那两个妇人,到底杀还是不杀呢?跟在七王爷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主子杀人时犹豫过,这回是怎么了?
何玉漱回到家后,郑重地给萧惜惜上了一堂防拐骗课,直到萧惜惜拍着胸脯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跟任何人单独出门,也不会相信隔壁家仆人的谎话,何玉漱才放下心来。
晚饭时,李婶熬了一锅鸡汤。何玉漱想到隔壁的病重公子,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她今日在街上看到的是沉羽,没有见到慕容烨,心里便一直提防沉羽,觉得慕容烨将死之人,看上去又是那般清贵有礼,肯定对她的女儿没有非分之想。于是让李婶盛了一罐鸡汤,送去给慕容烨补身子。
慕容烨休息半日后,已恢复了些精神。沉羽端着鸡汤进来时,他正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看书。
鸡汤的香味在室内弥漫,盖过檀香和血腥味儿,勾得人食指大动。
沉羽盛到小碗里端给慕容烨,慕容烨放下书,小口喝着鸡汤,心里隐隐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十五岁领兵出征,麾下铁骑踏遍山河,景王大旗所经之地,敌军无不望风而逃。那时的他,胸怀万丈豪情,站在权力之巅,不可谓不风光。
然而,此刻在这偏僻院落,捧着一碗来自陌生邻居的香浓鸡汤,他却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七爷,属下今晚就去把隔壁那几个妇人杀了。”沉羽说。他想了半日,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若他第一日没有心软,直接动手杀了那几人,今日七王爷也不会被她们发现。
慕容烨白了他一眼:“杀了她们,还哪来的鸡汤喝?你会熬吗?”
沉羽:“我……”好吧,我什么都没说。
入夜。
何玉漱坐在床前,守着一盏烛火。她手里摩挲着一块莹润的玉佩,愁容满面,怔怔地出神。
那玉佩玉质细腻通透,雕工精巧繁复,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这是萧文山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这些年虽然已对萧文山没了相思之情,可也许是习惯使然,这块玉佩她倒是时时带在身上。
来到京城这些天,她和李婶走遍大街小巷,却一直打听不到姓萧的盐商。何玉漱隐隐有个念头,也许当年的萧文山,就是确确实实地骗了她。他不是京城人,也不是什么盐商,甚至萧文山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想到这些,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淌下。她自己这辈子,已经认命了,可是女儿还小,日后若没有父亲依靠,该如何安度此生啊?
“娘,你怎么哭了?”萧惜惜睡眼朦胧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她穿着藕粉色睡裙,乌黑的长发散在肩上,圆圆的小脸满是懵懂担忧,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惜惜,娘吵醒你了?”何玉漱盘腿上床,给女儿掖被角。
萧惜惜摇头,凑到她娘怀里,搂着她道:“娘,你是不是因为找不到爹,所以难过?”
何玉漱鼻子一酸,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娘,你别哭,咱们一定能找到爹的。”萧惜惜给她娘擦眼泪,自己也忍不住哽咽了。
母女俩抱头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哭泣。何玉漱把那块沾满泪痕的玉佩擦了擦,戴到萧惜惜颈间。
“这是你爹的东西,以后你就戴在身上,也算是有个念想。”
萧惜惜低头看看,又按了按,心里涌起几分暖意,好像真的跟爹爹离得很近。
翌日,何玉漱和李婶仍早早出门去打听萧文山的消息。何玉漱又叮嘱了萧惜惜一番,让她万万不可跟隔壁那仆人走得亲近。
只是那病重的公子看上去十分可怜,何玉漱心肠慈善,告诉萧惜惜若那公子遇上什么难事,咱们应尽邻里的情分,相帮他一二。
有了娘的话,萧惜惜再去邻院,心里便轻松很多。那叶公子虽说以前是江洋大盗,可现在已金盆洗手,昨日又没有伤害娘和李婶,萧惜惜对他仅存的一丝惧怕,也已烟消云散了。
桃花花期短,枝头的繁茂渐渐有了凋零的趋势。萧惜惜折下几支花枝,捧在手里,去敲邻院的门。
慕容烨坐在廊下独自下棋,一抬眼,就见娇滴滴的少女手捧桃花,笑盈盈地朝他走来。
桃花灼灼,映得她的小圆脸儿也粉嫩嫩的,梨涡浅浅,明亮双眸如两湾春水,生机盎然。
慕容烨一颗棋子拈在手中,忘了落下。萧惜惜紧走几步,跳上门廊的台阶,笑道:“你是吓唬我的,对不对?”
慕容烨拂乱棋局,将眼神从她灿烂笑靥移开,故作冷漠道:“你若多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还是不会放过她们的。”
萧惜惜撇了一下嘴,做了个鬼脸。就算让她说,她也不会说的,她还怕娘知道隔壁住了个江洋大盗,夜里睡不着觉呢。
她熟门熟路地进屋,在柜子里找出一个空瓷瓶,装了半瓶水,将折来的桃花枝插!进瓶内,摆到慕容烨的书案上。
慕容烨提着袍角进屋。他的屋子布置得简单古朴,庄重素净,此刻突然多出一抹绚烂的亮色,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好看吗?”萧惜惜问,期盼的小眼神儿望着慕容烨。
慕容烨不置可否,走到书案边坐下,桃花的芬芳萦绕鼻端,让人有些目眩神迷。
受伤之后,他再没饮过酒,可从刚刚见到萧惜惜那一刻起,他就突然有种微醺的感觉,好像身体里一直冰冷的血液,被什么东西点燃了。
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慕容烨不再看萧惜惜,冷冷道:“春华秋实,春花开在枝头,才能在秋日结出果实,你把花折了,只看到一时新鲜,却毁了长久之计,此举实属幼稚。”
萧惜惜稍稍思索了一下他的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没听说过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慕容烨一愣,随后嘴角微挑了一下。小丫头,还会讲歪理了。
该换药了,慕容烨坐在榻边,解开外袍。萧惜惜动作轻柔地给他上药包扎。之前她惧怕慕容烨,不敢多问,今日没了畏惧,小嘴儿就停不下来了。
“叶公子,为什么你的伤口一直流血,总是不愈合?”
她说话时在慕容烨胸前埋着头,轻飘飘的气息掠过他裸露的肌肤,酥酥痒痒的。
慕容烨垂眸,眼前是她雪白细嫩的颈项,一条细细的红绳绕过去,底端坠着一枚玉佩,在衣衫里半隐半现。
“我被人暗算,中了毒。”他耐心解释。
“不找郎中来给你看看吗?”
“我中的毒无药可解,郎中也没办法。”
萧惜惜咬了下嘴唇,颇为遗憾地说道:“要是我外公还活着,肯定能治好你的伤。”
“你外公?”
“对啊!”萧惜惜打好了结,骄傲地一昂头,“我娘说,我外公是神医,什么伤病都能治好,我家里还有我外公写的医书呢!”
慕容烨淡然无波地看她一眼,没有反驳她。想来她外公大概是个有些名声的郎中,不过当初慕容衍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用的毒无药可解,就连程淮都束手无策,一个寻常郎中,又怎么可能治得好他。
既然萧惜惜那么崇拜她外公,他不拆穿就是了。
萧惜惜起身时,动作大了些,藏在衣衫下的玉佩露出来。慕容衍的目光刚好落过去,他突然定住了。
这玉佩似乎......似曾相识。
“你的玉佩,给我看看。”他沉声道。
见他神情突然凝重,萧惜惜吓了一跳,清澈的大眼睛满是惊慌。刚刚还觉得不怕他了,可他一板起脸来,还是那么吓人。
她捂紧玉佩,惊恐地后退:“这是我爹给我娘的玉佩,不能给你。”
慕容烨不想吓她,缓和了神色,温声道:“我看一下,就还给你。”
“真的?”
“真的。”
萧惜惜摘下玉佩,小心翼翼地捧着递到慕容烨手上。
接到手里那一瞬,慕容烨已有了七八分确定。如此通透的玉料本就罕见,加上宫中顶级玉匠的雕琢手艺,普天之下难以找出第二个。
他对着光线,看清了玉佩下方一处难以察觉的裂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他幼年习武时,身边有几个武功师父,当时的靖国公世子萧放是其中之一。他记得很清楚,萧放腰间时常挂着这枚玉佩,那是先帝在一次狩猎时赏给他的,他十分宝贝。
有一回慕容烨与萧放过招,故意扯掉他的玉佩,摔出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痕,他心疼了半晌。
慕容烨抬眼看萧惜惜,她姓萧啊!先前竟误认为她是谢子午的女儿,真是脑子生锈了。
“你...看完了吗?”萧惜惜试探着伸出素白的小手。
慕容烨把玉佩放回她手心,眼神玩味地看了她一会儿。
萧放十几年前曾奉先帝之命,前往扬州秘密查探江南盐政贪弊一案,想来应是那时,他捏造身份,假公济私,哄骗了一个扬州女子,于是才有了今日的萧惜惜进京寻父。
“萧惜惜,你很想找到你爹吗?”慕容烨问。
萧惜惜垂眸,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遮住幽怨的眼神。
她把玉佩帖在胸口,语气带了几分哽咽:“我做梦都想找到他呢!”
慕容烨无声叹息。萧放啊萧放,你到底是该死,还是不该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