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静静听完白松风的叙述,颇为高兴道:“看来师兄的修为又精进了。”
白松风赞同道:“我看也是。”
“行,我知道了。”江御起身,准备离去。
白松风叫住他:“江师兄……”
江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问:“还有什么事?”
白松风问:“你这次回来,真的不在山上多留几日?”
江御笑了一笑,问他:“怎么了?舍不得我?”
白松风回道:“是看你舍不得宗主。”
“这倒是,”江御对此表示赞成,他顿了一顿,又道,“等我想个法子,把师兄拐下山去,到时宗门的事务就拜托松风师弟你了。”
白松风嘿嘿一笑,搓搓手道:“好说好说,江师兄你上次送回来的松雪甜酿可还有吗?”
江御冲他挥挥手道:“知道了,少不了你的。”
长风卷起漫天飞花,落红如雨,翩翩而落。
江御踏过脚下长满绿苔的石阶,远远地看见花见月凑在他师兄身边,两人低头不知说着什么,花见月笑得花枝乱颤。
江御停在原地,双手抱胸看着他们,花见月有所察觉,抬头向江御这边看来,他们对视一眼后,花见月笑意渐深,却没有继续留在这里,反而是转头向沈衔鹤告辞,起身离开。
沈衔鹤微微颔首,叫了个弟子过来,送花见月回去。
花木扶疏,枝头上有三四朵雪白的木兰花迎风微颤,没过多久,已见不到花见月与那弟子的身影了。
江御的声音在沈衔鹤耳边响起:“人都走远了,师兄还看呢。”
沈衔鹤回头看他,问他:“回来了?”
江御嗯了一声,伸手要揽过沈衔鹤的肩膀,问他:“师兄刚才跟她说什么呢?”
江御的个子要比沈衔鹤高出一些,做这个动作确实合适,只是没等他的手臂落到沈衔鹤的肩膀上,沈衔鹤先向旁边退了一步。
江御的手停在半空,他疑惑地歪了下头,好似在问沈衔鹤为何会躲开。
“弟子们看着呢。”沈衔鹤抬手拂去外袍上落花,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重建藏书阁的弟子们。
江御收了手,人又靠了过来,黏黏糊糊道:“看着就看着呗,我搂自己师兄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沈衔鹤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淡,江御失望叹道:“知道了,师兄在外面是要保持宗主威严的。”
随即他又笑着说:“那回去师兄多让我抱抱。”
沈衔鹤不为所动地看他。
“逗师兄的,”江御脸上的笑容扩大几分,他喃喃道,“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抱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完全不记得刚才是自己要搂着师兄的。
沈衔鹤依旧沉默,只是看向江御的目光中透露出几分无奈。
江御总说这些讨厌的话,所以过去的很多时候,沈衔鹤都在想他对自己是不是也怀有同样的心思,他怀疑、试探、心神不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后来,沈衔鹤不会生出这些妄想了,只是有时候又忍不住去想,他在那些姑娘面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口无遮拦。
如今好了,他无情道修了一半,于是只留下那些欢愉的、明亮的、轻快的,再也不会为此苦恼了。
江御问他:“师兄还没告诉我,你刚才与花见月说什么呢。”
沈衔鹤道:“也没什么,花道友只是向我打听你小时候的事。”
江御:“这有什么好打听的?”
沈衔鹤轻声道:“大概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喜欢一个人,想要知道他的过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沈衔鹤也愿意与旁人说说过去的事。
日后他不在了,江御忆起往昔,又要与谁说起呢?
江御抬起手,摘去沈衔鹤头顶的一片落花,他低垂着头,望向沈衔鹤的眼睛,笑着问他:“那师兄你都告诉她什么了?”
沈衔鹤垂眸,踏过脚下的这一片半枯的落花与落叶,他缓缓说道:“说你小时候便天赋出众,剑术超群,深得师父真传,那些年里,谯明山上的同门都不是你的对手……”
江御走在他身边,等他说完了,转头问他:“师兄只说了这些?”
沈衔鹤反问道:“那还要说什么?”
“唔……”江御摸摸下巴,沉吟道,“师兄都记得什么呢?”
他都记得什么?
他好像全都记得。
沈衔鹤眸光微闪,脚步渐渐放慢。
长风吹过,头顶葱茏枝叶沙沙作响,晴朗天空被乌云遮蔽,一场大雨将至。
二十二年前,沈衔鹤的生父遭仇家所害,临死之际,将自己只有三岁大的独子沈衔鹤托付给好友徐奉明,此后的几年里,沈衔鹤都是太清宗宗主徐奉明唯一的弟子。
又过五载,徐奉明外出归来,带着一个七岁大的男童,男童是周国国君的幼子,身负剑骨,却天生痴傻,徐奉明拂去他灵台尘埃,收为二弟子,那男童正是江御。
徐奉明身体不大好,时常要闭关,出关后又要处理宗门事务。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太白峰上就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人。
他们互相照顾、论道切磋,沈衔鹤虽然比江御大了一岁,但是在剑道上的天赋却是不如他的,每次徐奉明匆匆传授他们剑道,江御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领悟,而沈衔鹤往往要花上两倍,甚至更多的时间,才能把其中精妙之处尽数理解。
沈衔鹤也不气馁,他踏踏实实地听从徐奉明的教诲,认真完成他每次留下课业,一刻不曾松懈,天道酬勤,多年后,比起自己天赋异禀的师弟,沈衔鹤也没有差许多。
太白峰上,皓月当空,泉水淙淙,前些时候沈衔鹤在后山救了一只断尾的狐狸,哪曾想这小狐狸伤好以后恩将仇报,沈衔鹤一时不查,它就把徐奉明种在院子里的金盏茶花啃去大半,然后一溜烟地窜进林子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
这金盏茶花是徐奉明从万里之外的天苍山的带回来的,传闻为他一挚友所赠,他悉心照料多年,不见花开,闭关前还嘱咐沈衔鹤与江御帮他照顾点这花。
这下好了,不仅没有照顾好,还坏了许多。
沈衔鹤蹲在边上,小心捧起茶花的根茎,皱着张小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御走过来,看了一眼,丝毫没放在心上,语气轻松安慰沈衔鹤说:“放心吧师兄,不过是几朵花罢了,师父不会怪你的。”
说完他弯下腰,几下把那些零落的花叶全都埋入土中。
沈衔鹤道:“师父会看出来的。”
江御侧头看他,露齿一笑:“师兄想什么呢?这叫化作春泥更护花。”
三日后,徐奉明出关,看到自己的园子空了一块,立即把他们两个叫到跟前来。
他五官凝重,表情严肃,看起来气得不轻。
沈衔鹤正要上前认错,江御却先一步站出来道:“师父,是徒儿练剑时不小心毁了你的花。”
沈衔鹤张嘴要反驳江御的话,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来,是江御对他施了禁言咒,他瞪大眼睛看着江御,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的这招。
江御对他眨眨眼睛。
徐奉明坐在上位,把他们两个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却是装作没看到,最后只罚了江御去寒月窟抄写经书,要磨一磨他的性子。
那是江御第一次替他受罚,他为他受过两次罚,另一次是在秋雨芙蓉境。
徐奉明早已有意培养沈衔鹤做太清宗的下任宗主,常常会让他跟着师叔师伯处理宗门事务,后来干脆连试剑大会也交给他来主持。
那一年,沈衔鹤十七岁。
试剑大会后,沈衔鹤为救两个山下孩童,闯入后山禁地取了一株血芙蓉。
太清宗内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沈衔鹤继任宗主之位的,如今见他犯错,咬紧不放,说他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该重重惩罚。
那时徐奉明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太清宗其余几位长老不久前进了万音谷,生死未卜,而修真界中除却那些蠢蠢欲动的魔修,对太清宗不满的大小门派也不在少数,正想借此机会将太清宗打压下去,太清宗群狼环伺,风雨飘摇。
沈衔鹤不想这时候宗门再生出内乱,甘愿走进问心牢,等待最后的处置。
傍晚时,漫天霞光蔓进幽暗牢狱,江御被拉长的影子先一步来到沈衔鹤的身边,随后他溜溜达达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拎了两兜子水果点心,一副来看乐子的模样。
看着盘膝坐在牢中的沈衔鹤,他从兜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咔哧咬了一口,啧啧叹道:“师兄啊师兄,一天不见你,你就把自己关进这里来了?”
沈衔鹤回望过去,神色从容,道:“没事的,几位长老不会太过分的。”
“那可不一定。”江御把吃了一半的苹果连同剩下的那些点心一同递给沈衔鹤,拍了拍手,笑着道,“师兄,这回你可惨咯。”
沈衔鹤疑惑看他,江御是知道些什么吗?
江御叹道:“笨蛋师兄。”
他说完这话就出了问心牢,然后替沈衔鹤认下罪名,进了芙蓉境。
他在那里待了七天七夜,出来时,长发垂落,浑身浴血,雪白的剑刃犹在往下淌血。
长风吹雨,萧萧瑟瑟。
沈衔鹤撑伞站在雨中,远远看他。
见到他来,江御直起身,抬手掸了掸肩上的砂砾,脸上挂着同往日一样的散漫笑容,快步走过去,对他说:“还好师兄你没进去。”
然下一刻江御就变了语调,他惊讶道:“不是,师兄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