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偶尔有一两个他们这样的,也不算奇怪?
只是还是觉得神奇。
令他棘手、无从应付的死对头,居然有一天会和他坐在奶茶店里学习。
如果以江麓二十六岁时的眼光来看,年少时的针锋相对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别扭,也许还掺杂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由。十七岁之后,有更煎熬、更尖锐的人和事都被他依次经历,和记忆中张牙舞爪的商泊云一起,最终复合成一种漫长而复杂的病症。
所以在酒吧里,江麓越开令他烦不胜烦的搭讪者,给商泊云点了一杯酒。
“我翻译得对吗?”
商泊云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江麓的回答。
他转过脸,手在江麓面前晃了晃,发现江麓居然在看他。
“小江老师,请注意你的工作态度。”商泊云忍不住晃尾巴。
“那你知道要选哪个答案了吗?”江麓回过神来,语气很镇定。
“……”
商泊云盯着他看了几秒,没有想到自己被江麓反问。
他轻哼了声,低头去读题干。
江麓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有敷衍人的天分。
耳朵又有些发烫,他敛起思绪,认真地听商泊云一通天马行空的分析。
花了一个小时,两杯珍珠奶茶各自见底,终于把英语给学完了。
奶茶店里,用写作业当幌子的小情侣们已经贴到了一起,商泊云面不改色,把物理的《每日一练》拿了出来。
“物理都写完了吗?”
“空了几道。”
商泊云扫了眼江麓没写出来的题,笑眯眯道:“先把题干读一遍。”
江麓产生一种错觉,商泊云的背后,是不是有只尾巴在得意洋洋地晃?
两个人低头一块儿读题。
江麓是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的那一类人,做题也是。
商泊云看着他一步一步往下算,发觉江麓是个教起来很轻松的好学生。
从解题步骤上可以看出有不错的基础,只是有的地方不太熟练,以至于卡壳。
江麓琢磨了一会儿,抬眼看向商泊云:“从这里开始,就计算不下去了。”
“公式没有用错。但是你忽略了还有一个重力势能。”
江麓的表情很认真,他听人说话、或者对人说话时,眼睛都会尽可能地看着对方,长睫卷翘轻眨,会使商泊云产生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这双眼睛现在会这么看着他,以后也应该这样看着他。
不是只有在动情时才会望向他。
商泊云在一开始绝对是一只感官动物,欲望被满足,情意就到了阈值,就会令人产生“喜欢”的情感。
但“喜欢”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商泊云知道,他与江麓关系的肇始之初,自己的“喜欢”一定掺杂着肉|体的欢愉与本我恶劣的占有欲,但回到了十七岁,看着这个被他重新了解、又和未来有某些重合之处的江麓,商泊云的心很轻地挣颤了下。
这种喜欢,确确实实变得不一样了。
江麓并不知道他的心猿意马,点点头继续去做题。
时间过得很快,恋恋不舍的小情侣们合上没怎么翻过页的习题,江麓在商泊云专注的目光中算出了最后一题的答案。
“效率还不错。”商泊云说,“今天放学后要继续吗?”
江麓有些意动,却没说话。
商泊云微微眯起眼睛:“……你音乐社是不是有事情?”
江麓眨了眨眼,毕竟社团的活动室是矛盾的由来,他下意识地不想提。
“我放学后回家的时间是固定的。”江麓和他解释,“只能在学校里逗留一个小时,回家后写完作业还需要练琴。”
“那国庆呢?”
“国庆最后一天可以。”
“国庆假期有七天。”商泊云抿唇。
“我要去京市上五天课。”
“那还剩两天。”商泊云眼尾微微下垂,声音忽而有些闷,“说好了一起学习的。”
江麓想说,今天不是已经一起学习了吗?不过商泊云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点儿可怜,让他无端也有些内疚。
“我还有一天要去听演奏会。”江麓移开了目光。
商泊云捕捉到了。
“是谁的?”
“……孟楠。”江麓叹了口气,表情有些不自在,“就是上次那个学弟。”
“哦,情书。”商泊云开始酿醋。
“是邀请函,他家里要在栾江剧场给他举行一个小型的演奏会,拜托我帮他。”
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
狩猎者天生有敏锐的本能,那个涨红了脸,单独和江麓一起放学的小学弟,恰好和他一样,都有“徐徐图之”的自觉。
但江麓一定不知道。
对于“情书”这样颠倒黑白的称呼,江麓也没有炸毛——可成年后的他反倒敏感地掩饰自己的性取向,海音大剧院的休息室里,他的态度甚至有些刺到了商泊云。
在十七岁之后,在他去往国外的九年,是否发生过什么?
商泊云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了。
他慢吞吞道:“所以,只能最后一天一起写作业了。”
江麓迟疑了几秒,点了点头。
内疚心就在商泊云低垂的目光中长了出来。
商泊云心里的小恶魔几乎要钻出来。
太软和了,十七岁的江麓。所以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但商泊云忍住了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那也行吧。”
“先去吃饭。”
一天就一天,来日总方长。
至于那个脸涨得通红的学弟,商泊云勾唇一笑,心里的小恶魔已经快速给他写好了“作战计划”。
两个人起身,各自收拾好书包。
西门再往前走,就是小吃街,附中的食堂太过难吃,因此每到饭点,这儿就格外热闹,只有时间紧张的高三学子才会舍不得排队的光阴,选择去食堂对付一顿。
不过今天周日,下午的课两点十分才开始,可以从容一些。
*
“我数学没写完,可别被老张给发现了。”
陈彻端着碗臭豆腐,语气有点犯愁。
“我也是,不过我等会儿去抄商老板的。”
陈彻斜了眼语气嘚瑟的李思维,阴阳怪气:“哟,同桌近水楼台就是不一样。”
“不过我才是商泊云最铁的铁铁,往后捎捎吧您。”
郝豌对于他俩的行径表示唾弃:“高三的第一次月考就要来了,你们俩也上点心呀。”
陈彻对于“点心”这两个字升起条件反射的不满,这让他快速想起被商泊云敷衍的周五。
他哼了声,暗暗给商泊云记了一笔,不过等会儿还得抄他作业,抄完再一笔勾销。
“那赶紧吃完回学校,不然抄不完。”李思维催促。
“知道……不过也要等商泊云到了学校,等会儿发个消息催催他。”
“不用等会儿。”郝豌柔声道,“陈彻,你看,那不就是商老板嘛。”
“商泊云最近越来越没义气了吃饭也不叫我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在——”陈彻凶狠地目光瞪向郝豌手指的方向,却忽然哑了声。
近窗的餐桌前,坐着的显然就是商泊云,他抬着脸,正和服务员点单,但他的身侧,怎么还露出个浅色的衣角?
电光火石之间,陈彻想起了那个备注。
【未来老婆】
很好,那天遮遮掩掩,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
“不耽误时间了,就在这儿吃。”陈彻把臭豆腐塞进了嘴巴里,拿着空碗杀气腾腾地进去了。
*
“就这些吧。”
两个人挑了一家人不多的湘菜馆。
长洲人多不能吃辣,但年轻的高中生显然不在乎这些,招牌的菜点了几份,服务生风风火火地去了后厨。
“加三个位置?”陈彻的锅盖刘海飘逸如风,造作地出现在了商泊云的面前,硬是没让郝豌拉住。
做电灯泡是不道德的,做商泊云的电灯泡是他应得的。
陈彻掰开刘海,他倒要看看坐在商泊云旁边的是周茉唐可然还是许昭君——
江麓有些意外的看向他,漂亮的桃花眼中映着陈彻夸张的表情。
“呀,江麓同学。”
最后是郝豌先打了招呼。
朋友们以不速之客的方式出现,商泊云和江麓的独处时光宣布告罄。
他往椅子后靠了靠,长眉微挑。
陈彻的眼神变幻莫测,他惊异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
“介意再加三个位置吗?”商泊云问。
“可以。”江麓没什么意见,“再点几个菜吧。”
“嗯。”商泊云点头,“我去说一下。”
他站了起来,眼神扫过陈彻,让陈彻读出了“自求多福”的意味。
郝豌和李思维双双将他摁了下来,三个人排排坐,颇有点面面相觑。
“商泊云说很多同学都喜欢来西门这儿吃饭,果然。”江麓眼睛弯了弯,神情比商泊云温和太多。
郝豌率先松了口气,道:“这家店的小炒黄牛肉很好吃。”
商泊云隔了一会儿才回来。
服务员又拿了几副餐具过来,菜上得很快。
陈彻被李思维和郝豌夹在中间,颇有点食不知味。
那个“未来老婆”的备注就一直在眼前晃,几天前那片落在商泊云头顶的落叶现在障住了他的目,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事。
老婆,男的。商泊云,男的。
他伸筷子,去夹牛肉,牛肉到了商泊云的碗里。
他换成金钱蛋,蛋黄也被商泊云夹走。
他咬咬牙,转头去夹空心菜,很好,商泊云是一种纯肉食的睚眦必报的恶狗!
陈彻扒拉着洞庭湖的大米,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吃完了这顿饭。
郝豌和李思维没察觉到顺直男的失魂落魄,猛猛炫了三碗饭,辣得满脸通红。
“我可太撑了,需要立马去学校抄作业来消耗一下热量。”李思维向他的同桌发出邀请。
商泊云“嗯”了一声,把书包递给了他:“都在里面了。”
李思维嘿嘿一笑,好兄弟总是这么上道。
他接过书包,得意洋洋地瞥了眼陈彻,同桌好像比最铁的铁铁还要铁?
但是陈彻没有接收到这个目光。
他往湘菜馆里看,他们三人已经先走到了外头,商泊云和江麓慢了几步,大概是还要买单。
*
“你不吃香菜,怎么不说?”
商泊云看到江麓没动几筷子牛肉。
江麓笑道:“郝豌说香菜是牛肉的灵魂。”
“没必要。”商泊云微微皱眉。
前台的收银员对完了桌号,道:“单已经买过了。”
江麓有些意外地看向商泊云,情绪欠佳的人懒洋洋道:“是你请我吃饭,不包括他们。”
他那会儿已经先去买好单了,因为不速之客的出现,所以没来得及和江麓说。
“还真是‘商老板’。”江麓想起了商泊云的外号。
商泊云的心情因为这三个字奇异的好了起来。
他微微俯身看他,眼睛里露出笑来:“所以,下次单独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