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和十四贝勒大打出手后, 我趁着伤口新鲜跑回了东堂。
罗怀中为我检查一番,在我的暗示下,用沉痛的语气将内外伤说得无比严重, 好像我随时都会死掉一样。
安东尼本就对我在步兵统领衙门的遭遇十分愧疚,又见我被十四贝勒‘打’成这样, 一直到天黑也没好意思赶我回去。
郎世宁、杜德美和戴唯德三人极力游说他同意我搬出贝勒府, 安东尼被堵得起了一头汗,可他还没表态,另外几个在东堂服务多年的神父却口径一致得反对。
这次入狱经历给大家留下了巨大的心里阴影。他们这才告诉我, 入狱后,京城各方虔诚的教徒和受过天主教恩惠的人, 纷纷托人找关系向雍亲王施压, 但雍亲王坚持要把圣母得胜教堂的主要人员押解进京, 审问清楚之后再定传教士们的生死。
步兵统领衙门监狱的名声很差,教徒们生怕他们敬爱的神使受刑,竟集结了上千人围坐在步兵统领衙门门前, 官兵但凡出来镇压,他们便作势要点火——十几岁的满月受人挑唆,泼了自己一身煤油, 随着激愤的众人高喊以身殉教。
康熙治下, 皇城根里, 何曾发生过这样的□□?
雍亲王惊怒之下, 竟欲下令将带头的几个信徒当反贼就地处死,眼看事情的发展即将失控, 是十四贝勒站出来和雍亲王硬刚才控制住局面。
也是因为他的坚持, 雍亲王才同意由西安当地的官员就地提审圣母得胜教堂的传教士们,由此大大缩短了京城传教士们洗脱嫌疑的时间。
他们对十四贝勒感恩戴德, 同时惧怕失去这个保护伞。
剩下的话他们欲言又止,但我已经心领神会了。
离开东堂时风雪很大,朦胧月下,一个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跟着我。
我等了他几步,招招手让他靠近。他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煤油味,半垂着脑袋低低地叫我:“童姐姐。”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掏出一块碎银子给他:“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找个澡堂子好好洗洗,再买身干净的衣服换上,三十那天晚上来东堂,我包饺子给你吃。”
他忙不迭地往后缩:“我不要钱!有饺子吃就很好了!”
这个淳朴简单的小男孩,听说身世凄惨程度在整个慈善院排第一。传教士们给了他一点点关爱,他就把灵魂上交给了上帝。
“你不要我扔了!”
一番威胁拉扯,他总算收了银子,一并伴我走着,吞吞吐吐地问:“童姐姐,你身上的伤真的是十四贝勒打的吗?”
我瞥了他一眼,毫不心虚地说:“当然了!”
满月长满青春痘的脸很纠结,很不解:“他是个好人啊,怎么会打女人呢?慈善院王婆的孙女在贝勒府当丫头,她说十四贝勒人可好了,没有架子,和下人也能说说笑笑,还很大方,一高兴就赏人银子。还有,慈善院每年的开销,有一大半都是他出的钱呢!”
我叹了口气:“满月,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大多数人做任何事都是基于自己的利益,就算是神的使者亦然。我们帮助苦难的人,是因为可以由此获得心灵上的平和以及死后功德圆满进入天堂。你无需为别人的毁誉打抱不平,更不能为了报升斗之恩伤害自己的性命。”
关于焚身献教之事,安东尼等人已经教育他很多次了,所以他明白我在说什么,却依然很倔强,“可如果你们这样的人蒙冤而死,那谁来帮助天下的苦命人?如果十四贝勒这样的好人当不了皇上,那谁来主持天下正义?我只是一个多余的人,如果能用一条贱命维护我想维护的人,死一千次我也愿意。”
我惊讶地看着他,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以为像他这样容易受人挑唆以至于要焚身献教的人是没有自己的思想的,没想到他竟在吃不饱穿不暖余生没有着落的情况下为别人思虑得这么深刻!
若不是学识匮乏、层级受限,也许他能有更理智中肯的想法,甚至献身于更有价值的事业,为社会做贡献。
我忽然很想送他去读书,脱口问道:“你想念书吗?”
满月错愕了一瞬,挠挠头惭愧道:“我不行的,我这么笨,还瘸腿,没有先生愿意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那你想不想呢?”我追问道。
他迟疑了一瞬,缓缓点头,羞赧道:“要是我能识字就好了,我听说书里有让贫穷和疾病消失的办法。”
“那倒没有,你能让自己的贫穷和疾病消失就很厉害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给他画了一张饼:“我们一起创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好不好?”
他目光中闪着从未有过的神采,像看耶稣神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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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姐姐,你真好啊。”
同样的年纪,有些孩子懂事得惹人心疼,有些孩子能把人气得升天。
回到缈琴院,一推门看到满屋狼藉和空荡荡的行李箱,我简直震惊了,还以为哪来的毛贼吃了熊心豹子胆偷到贝勒府来了!结果一身狼狈的赵嬷嬷告诉我,只是少爷小姐们来‘参观’了一下!
参观?万里迢迢带回来的精密仪器彻底报废,印度挂毯上涂满墨汁,孤本藏书被撕掉好多页,皇帝赏赐的玉辟邪也不翼而飞,你管这叫参观??
小年过后,皇宫中一切办公大印都封存起来,皇上不再御门听政,全国各个衙门也跟着封印,接下来直到正月初五,就是全国公务员的法定假期。一放假,十四贝勒反而比平时更忙,没白没黑地流连于各个社交场所,家里的孩子们只怕他,他不在,自然无法无天。
前几日我在缈琴院养伤,以嫡长子弘明为首的小霸王们顶多撸撸狗,没想到我才走了一下午,就发生了这样惨绝人寰的悲剧!!
我含泪捧起了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的画作《爱神》,看着被墨团糊住关键部位的小爱神,悲愤欲绝地冲到书房找十四讨公道。
他以为我是来认错求和的,起初还有些高兴,一听我是来告状的,脸就黑了。再埋头看了一眼我的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眉毛倒竖着斥责:“画上的男人什么都没穿!!你怎么……收藏这种画,还好意思拿到我面前来!恶心不恶心?!”
大约是见我气得快厥过去了,才不情不愿的补了一句:“你那些破玩意儿值几个钱,我双倍赔给你!”
当时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可能永远也没法和这个频道外的人好好沟通!
这一夜我心疼得失眠了,断断续续哭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完颜福晋亲自带人送来一小箱银锭,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孩子们淘气,弄坏了你的东西,我已训斥他们,你看看缺了什么,趁着过年市场上品类丰盛,再去置办些。”
我自然只能忍气吞声,推辞不受。
她又道:“我们这样的门第,还能让你一个平头百姓白白损失吗?收下吧!”
我真的懒得和她打机锋,干脆就收下了。
结果她还嘲讽了我一句:“就是嘛,这世上哪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以后缺什么,让赵嬷嬷来找我便是,贝勒爷事多人忙,也不是总有功夫管这种小事儿的。”
我觉得他们夫妻俩特般配!应该永远幸福地锁死在一起!
我一刻也不想多待,随意收拾了一下便要去东堂,不料此时宫中却派人传旨,要我进宫。
原来是宜妃娘娘身体抱恙,召罗怀中进宫面诊,内务府觉得罗怀中刚来大清不久,怕他汉语说不好,解释不清病情,便叫我做随诊翻译。
传完了旨,公公还特意交代了一句:“娘娘有旨,请秋姑娘穿洋装进宫。”
十四贝勒一听嗤了一声,把我拉到一旁说:“面诊就是个幌子,实际就是娘娘们无聊了,找个乐子解闷而已。宜妃娘娘最爱撺掇这些场面了,你去了就知道了,承乾宫里肯定坐满了等着看你的妃嫔!”
我气道:“为什么拿我当乐子?我哪里像个乐?”
“啧!”十四贝勒畅快地笑起来,“你哪儿不像个乐?”
今天简直糟透了!我感觉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
十四贝勒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我的肩膀,低声道:“说着玩的,怎么还哭了呢!别哭别哭,她们就是好奇在太和殿上大放异彩的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子。现在宫里的八卦嘴子都把你传成仙女儿了!”
还是拿我解闷儿呗!
我情绪十分低落:“我不想去。”
“那怎么成,宜妃娘娘可是皇阿玛最宠爱的妃子,也是五哥、九哥和十一哥的额娘,现在没有皇后,她代掌凤印说一不二,我都不敢忤逆她,你这怂包还是别逞能抗她的旨了!”
我没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十四贝勒清了清嗓子,左顾右盼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凑过来低声道:“我陪你去总行了吧?”
“不用!”我立即清醒过来,当即撤开一大步与他拉开距离,义正言辞道:“求您高抬贵手,别给八卦嘴子们送素材!”
说完不待他变脸,我就火速回缈琴院洗漱换装,十分钟后再出来已经成了英俊帅气的绅士。
第 28 章
“我刚才说的你们都记住了吧?”
传旨的老太监在路上已将后宫禁忌说了一遍, 进了宫门后又重复了一遍,到了承乾宫门口还不放心,顿足询问我和罗怀中。
罗怀中很紧张, 覆盖着浓密汗毛的双手紧紧攥着,凹在深眼窝里的蓝色眼珠充满无助, 根本不敢和只到他咯吱窝的老太监对视, 只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
我冲他点点头,又笑着对老太监道:“您放心,娘娘有问我必答, 娘娘不问我们就低头看自己的脚,绝不乱瞟, 更不会乱说话。”
“您是上过太和殿的人最是得体不过, 就是他……”老太监指着罗怀中尖声道:“你得看好他!”
这时三个环佩叮当的妙龄少女也往承乾宫走来, 乍一看见我们惊得用帕子捂住了脸,但又忍不住好奇,偷偷从缝隙中打量。
老太监咳了咳, 我和罗怀中赶紧低下头。只见本就矮小的老太监身子佝偻得更低了,隔着十米的距离便笑着打千行礼,朗声道:“奴才给三位格格请安了, 格格们吉祥!”
三个贵女莲步轻移, 转瞬来到我们身边, 其中一个声音极其轻柔的姑娘说道:“起来吧刘侍监。祖母歇着么?”
老太监直起身来, 恭敬地答:“回敏秀格格的话,娘娘正与荣妃娘娘、惠妃娘娘、德妃娘娘以及其他几位嫔主子、福晋说话, 还未歇下。”
这位格格于是道:“劳你去通报一声, 我和宁舒、佳舒两位妹妹来看看她老人家。”
老太监应声去了。
我暗暗唏嘘,哪有这么多人一起来叨扰病人的, 看来情况和十四贝勒说的一样。不过离开贝勒府后,空气仿佛都变得香甜了,我心中的郁结也早已消散,想着不必再担心娘娘因病燥郁,或将迁怒我们,连仅剩的一点点紧张也没有了,只剩一身轻松。
我和罗怀中始终低着头,只能看到三位贵女缀满珠翠玉石的鞋面。
她们细细密密地说着私房话,偶有笑声藏不住。
两三分钟后,有一个雀跃的声音忍不住哎了一声,“你是那个从西洋来的翻译官吗?”
我低着头温顺地答道:“是的,格格。”
“那你为什么穿男人的衣服?”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道:“你真的是汉人吗?为什么个子这么高,头发也是棕色的,你可以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吗?”
我听她声音娇俏、语气一派天真,心中并无反感,面带微笑着抬起头。
面前这个十二三岁小脸圆嘟嘟的姑娘立刻用帕子捂住嘴,接着转头和身边的同伴说:“敏秀姐姐,宁舒姐姐,她果然长得真好看啊!”
两个稍大些的姑娘都有些尴尬,一个捏了她一把,另一个腼腆地笑道:“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看,故此感慨。你不要误会。”
我假装不知道‘果然’两字背后蕴藏的八卦,笑道:“怎么会呢,被这么美丽可爱的格格夸奖,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刚才夸我的那个格格,名字应该叫佳舒的,是个十足的自来熟,听我这么说更上前一步,问道:“我能摸摸你的头发吗?”
“佳舒,不得无礼!”声音特别温柔的敏秀格格忙拉住她。
佳舒无辜道:“怎么,不行吗?你看,她的头发是棕色的,看起来像水草一样柔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假发!我阿玛有一顶金色的打着卷的假发,摸上去毛毛躁躁的,他一戴上就像被雷劈过的狗一样……”
扑哧。
上帝作证,这个笑点防不胜防,我真的控制不住。
幸好另外两位格格也被逗笑了,敏秀格格也第一时间捂住了佳舒的嘴。
宁舒则嗔道:“难道你看不出来,人家那是真头发!”
佳舒一副摸不到就不信的样子。
这时刘侍监去而复返,传唤我们几人进去。
敏秀格格打头,佳舒被宁舒隔在中间依然不依不挠地回头问我:“等会儿你走的时候可以等等我吗?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我是没有办法拒绝这么软萌可爱的妹妹的。
我们绕过坐落在汉白玉石基上的木影壁,从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梨树下经过,径直来到前院正殿。正殿屋顶上盖着黄色琉璃瓦,单檐歇山顶的檐角上趴着威武传神的脊兽,内外檐枋上画满了色彩鲜艳的龙凤和玺画,檐下每一寸都饰着旋子彩画,殿前台阶中央上还铺着一块雕刻着凤凰的丹陛石。一眼望去,尽显皇家威仪和奢华。
上了台阶我和罗怀中就不敢再打量了,只能盯着刘侍监的脚,紧紧跟着他。
正殿是个穿堂屋,从后门出去到了后院,这时已能听到谈笑声。但刘侍监却避开了最热闹的屋子,拐到了东边的耳房里,他抄起厚重的门帘,低声道:“进去吧,记着,娘娘不让抬头,切不可抬头。”
屋里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梨花香。身后帘布一落,外界嘈杂的声音尽数隔绝,一道清脆的女声在前面响起:“娘娘,九爷,洋大夫和翻译官来了!”
“意大利传教士卢依道曾治好了我的耳疾,现在在太医院供职,我非常信任他的医术,可惜他并不擅长妇科。上次你来面圣时,我的父亲命你到太医院述能,太医们对你的表现很满意,于是这次,我大胆向我的母亲推荐了你。你是法国人,希望法国的医术不要输给意大利,若能让我的母亲痊愈,我会给你很多赏赐。”
这段话是用意大利语说的,尽管不太流利,用的也是最简单的词汇,但意思表达地很清晰明确。
从说话者的称谓上判断,显然他是宜妃娘娘的儿子,九贝勒。
这太令人惊讶了,堂堂一个皇子,竟掌握了这门‘小语种’!看来大清皇室对欧洲文化的接纳度比我想象的要高得多!
罗怀中诚挚而严谨地表达了身为医生的态度:很多疾病都是无法彻底治愈的,他只能保证全力一试。
九贝勒不再开口,这些话是我转述给宜妃娘娘的。
宜妃娘娘很豁达开明,只是声音有些疲惫,她用不急不缓的语调让人给我和罗怀中搬了椅子,在我们落座后才叫了我的名字。
我连忙站起来,她摆摆手道:“坐着说。你告诉罗医生,不必有心理负担,尽力就好。”
她的病倒也不严重,就是绝经了几年后忽然开始流血,血流量不像月经那么多,但每次都稀稀拉拉地拖上十天半个月才干净,而每次还伴随着头疼、腰痛、心悸、头晕等症状。
罗怀中又问了些更细节的问题,最后开药的时候却有些犹豫。
九贝勒还嘱咐一句:“只开有把握的药。”
罗怀中更为难了,纠结得直抠手。
我用法语低声安慰他道:“据我所知,这种更年期综合征是很难通过药物治愈的,调理心情和作息也很重要,总之你尽量开一些能缓解症状的药,让她能看到效果。”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九贝勒忽然插言进来,态度强硬地要求道:“秋童,你抬起来看着我说!”
我依言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和十四、雍亲王这两个兄弟长得完全不一样,一双八字眉下偏生着三白眼,令他这张脸糅杂着和善、无情两种矛盾的气质。
同时他面色发红,眼袋突出,似乎重欲,不节制。看我的眼神倒是不复杂,只是过分凌厉了些。
我把刚才的话掐头去尾复述了一下,并解释道:“罗大夫很紧张,我用他的母语能安抚他的心情。”
九贝勒的多疑和雍亲王倒是有的一拼,又问了一遍罗怀中。不过没让罗怀中抬头。
宜妃娘娘嗔怪他道:“你凶神恶煞地吓唬谁呢!没事儿赶紧回家吧,别在这儿墨迹了,外面那么多女眷,碰着谁都不好。”
九贝勒闷了一会儿,“儿子刚才跟您提的事儿……”
宜妃娘娘抬手打了他一下,微怒:“你阿玛还没消气,谁说也没用!让他安分点儿吧!再托人来说清,恐怕罚得更重了!”
“可那死畜生根本就不是他送的!儿子手里有证据,就是老……”话赶话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有外人在,赶紧刹住话头,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霍得从炕上站起来,气呼呼地说:“额娘要是不管,儿子自己去阿玛面前陈情!”
宜妃娘娘抄起手边的茶杯就朝他扔去:“他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你去吧,不怕把我和你阿玛气死你就去!”
九贝勒一偏头躲过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撩开帘子就走了。
欢声笑语乍来乍去,帘子落下,屋子里安静地令人窒息。
我低着头,如坐针毡。
“走远了吗?”宜妃娘娘忽然问。
“走远了!”宫女答。
宜妃长长地舒了口气,吩咐宫女:“让刘威把罗大夫先送出宫吧。”
然后利落地起身,一扫方才的病态,伸出一只带满黄金护甲和宝石戒指的手递给我,朗声唤道:“秋童,你来扶着我。”
我受宠若惊地快步上前,躬身扶住她的小臂。
她转头冲我笑笑:“在宫里呆久了好没趣的,我听说你从葡国来大清这一路见闻颇丰,挑一两件给我们讲讲可好?”
我连连应着,忽然明白过来,她的病应该是装的!装给那个不孝子九贝勒看的!为的就是拒绝帮忙!
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太太还真有趣呢!
第 29 章
后宫女人对朝堂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敬畏和压抑极深的向往。
大概是基于这两种感情, 宜妃扶着我这个上过太和殿的女人进入她攒起来的‘八卦局’时,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得意。
一屋子珠光宝气富贵非常的老中青女性也非常捧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给她行礼的时候,一双双眼睛就按捺不住得上上下下打量我。
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甚至直接伸手来摸我的衣服, 佳舒也终于趁乱摸到了我的头发。
“这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 摸着这么硬挺,你穿起来得劲吗?”
“我见过洋人的画,女人穿那种裙摆很蓬的裙子, 上面有蕾丝还有刺绣,非常漂亮, 你怎么不穿那样的?”
“你为什么把头发剪的这么短, 难道天主教也和佛教一样, 要求神职人员剃头吗?”
“可是其他传教士并没有剃头,你是不是像花木兰那样女扮男装骗过了教廷,才得以和传教士们一起工作?”
“我听安东尼说, 欧洲教堂里是有女修的,女修不用剃发,但要包着头, 浑身裹得很严实, 不能穿得像她这一身这么漂亮。”
“不剃发包着头, 那夏天不热吗?会臭吧?”
“你身上用的什么香?老十曾孝敬给我一瓶法国香水, 起初我闻不惯,开了瓶盖忘记关, 没几个月就散没了, 怪可惜的。”
我被她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提问扑面而来。
被挤到一旁的宜妃哭笑不得地呵斥她们:“不要这么无礼, 对我的客人客气点!”
包围圈最外侧,一个头戴靛蓝色抹额、容貌有些刻薄的老妇人也冷着脸道:“是啊,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宜妃可还病着呢!”
离我最近的那个穿明黄色夹袄,化着全妆,看起来稍年轻些的妇人用眼梢白了她一眼:“德妃当然稳得住了,秋官就住在十四家里,想必十四媳妇没少与你说道。”
德妃端着架子,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可说的。”
“怎么会没什么可说的呢!她难道没告诉你,前两日十四和老四在宫门外……”
德妃本就阴沉的脸更不好看了。
幸好宜妃及时打断了她,“哎哟,头疼。”
两个宿敌各自收敛锋芒,略过这一茬,气氛很快再次热烈起来。
宜妃给了我上宾的待遇,不让我给众人行礼,还让我在她的卧榻旁落座,而其他妃嫔、福晋格格等则坐在我们对面。
这令我感到被尊重和重视,身心都很松弛。
后来宫女陆续又上了一拨新茶和茶点,我们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聊天。
或许是过年的缘故,我注意到她们的服装都很鲜艳,越是年纪大的,穿的越是花哨,身上的饰品琳琅满目。即便是相对素净的德妃,头上也插满金玉。
怪不得我在欧洲的时候总是听教廷的人形容大清的富硕。
这间待客室里也有一座精美的座钟,当下午四点的钟声敲响时,我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灰得很深沉了。
可是这些女眷毫无倦意。
我已经认识了其中大部分,比如穿明黄夹袄的老妇人是三阿哥和五阿哥的额娘荣妃,德妃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额娘,惠妃是大阿哥的生母,八阿哥的养母。年轻一辈有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福晋,还有宜妃娘家郭络罗氏家的儿媳妇们,孙一辈的主要各王府、贝勒府的千金。
宁舒是三阿哥的女儿,敏秀是十阿哥的女儿,佳舒是……九阿哥的女儿。
所以被雷劈了的狗就是刚才神气活现的九贝勒……这反差倒是始料未及。
这场‘八卦局’缠缠绵绵,以对我的夺命连环问开始,以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结束。
看戏是她们消磨日常的重要活动,所以她们很好奇欧洲皇室都看什么戏。于是我拿出了这个几百年热度不减的经典著作。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都喜欢听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听到朱丽叶殉情之后,连冷面寒霜的德妃也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
佳舒哭着扑到她奶奶怀里:“玛嬷,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宜妃哄她道:“改天玛嬷找人来演一出大团圆,就让小罗带小朱远走高飞,好不好?”
荣妃拍手叫好:“这个主意甚好!秋童手里有书,译成汉字交给内务府,再由内务府安排昇平署找演员搭戏台,最好元宵庆典时就能演出来!”
佳舒连连叫好,满屋子都是附和声。
除了一个抱病多年不理事的贵妃,后宫位份最高的女人都在这儿了,既然一致同意,宜妃娘娘干脆就拍板定了下来,还迅速拟定由内务府总管作为上下协调的总负责人,我作为具体的实施者,负责剧本、场景布置等,并当即让女官拟定旨意,盖上了金印,着太监送往内务府。
所以,这天下如果由女人做主,任何事的效率都能高得不可思议吧?
反正老板一句话,员工跑断腿。不管实现的可能性多大,包括我在内,内务府相关人员全都得快马加鞭地忙起来。
眼看宫门即将下钥,她们终于舍得放我离开了。
宜妃赏了我一匹上好的素缎,嘱咐我尽快把剧本改好送来,而后派刘侍监送我出宫。佳舒缠着宜妃商讨谁来演罗密欧和朱丽叶,把我就抛在脑后了。
出了承乾宫,天色几乎已经黑透了。
刘侍监手里提着灯笼,脚步比来时轻松了不少,语气也柔和得多:“娘娘们今天很开怀。”
大概是为了安全考虑,皇宫内并没有挂灯笼,路上黑漆漆的,到处静悄悄。
在暖阁内待了一下午的燥热被晚风一点点吹走,我享受着这份静谧,轻声应和道:“过年真好啊。”
这一趟后宫之行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我想象中,被关在高墙之中,失去了自由和追求,人生全部的意义只剩生育和争宠的女人应该是呆滞刻板的,但宜妃这样生动鲜活,这样智慧豁达,连带着她这个小圈子都充满了生机。
不知怎的,这种生机感染了我,我觉得内心充满了力量。而且我隐隐觉得,一个无形中的机会被我抓住了。
我甚至开始理解完颜福晋对我的态度,如果没有十四贝勒这样多情的丈夫,她也不至于如此缺乏安全感,要把我当成假想敌吧。她应该和今天出现在承乾宫的福晋们一样,带着好奇来接触我,被我讲的爱情故事所感动。
想到故事,我现在也充满干劲,恨不得连夜就把剧本翻译出来,明天就送到内务府,但我还不知道找谁对接,于是问刘侍监:“主理内务府的是哪位大人?”
“是雍亲王。”
就在我迎风石化的档口,刘侍监那仿佛有夜视功能的眼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忽然疾走两步赶上去,叫道:“雍亲王留步!”
随着他的灯笼和前面那个模糊的亮点汇合,我也终于发现前方的两个魁梧身影。
其中一个身高体型乃至样貌这些天来一直如影随形般住在我的梦里,乃至看到的瞬间,可怕的应激反应随即而来,全身的汗毛倒竖,胃部极剧抽搐,下午吃的点心一股脑涌到了嗓子口。
顾不得雍王爷看过来,也顾不得刘侍监朝我招手,我光速瞄定了一处排水沟,箭步冲过去俯身张嘴,将呕吐物倾泻而出。
所幸一天之内,我只吃了这点点心,肚里存货不多。
“哟!这是怎么了?”刘侍监匆匆赶来,递给我一张帕子,“还能站起来吗?这马上就下钥了,我先扶您起来,再派人去贝勒府请人来接您?”
我接过帕子擦着嘴连连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必,我……就是有点水土不服罢了,无碍。”
说着我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前面望去,顿时胸口又有点发紧。那个饿我五天,给我吃红烧大老鼠的恶魔还没走!
“雍亲王已经看过懿旨了,时间紧任务急,他让您现在就过去汇报一下具体情况。”刘侍监见我不动,提醒了一句。
话音刚落,我已准备好了笑脸,迈着沉稳坚定地步伐朝他走去。
原本斜站着侧面朝我的雍亲王在我逐渐靠近的时候,似乎嫌弃地皱了皱眉,而后微微转了转脚,顺带着把脸也扭开了。
哦差点忘了,这人有洁癖,而我才刚吐完,身上还有迸溅的呕吐物,味道也不好闻。
我刻意朝他靠近了些,他果然又不自觉地往前挪了挪。我仿佛享受到了变态的快乐,又一点点追了上去,带着点恶意朗声道:“给王爷请安,王爷晚上好。”
雍亲王似乎冷笑了一下,“水土不服?”
可怕!这是什么耳力!
我暗暗告诉自己,以后无论在任何场合都不可以发表对他不利的言行,无论真心与否,只要别人提起他,务必输出一通彩虹屁!
我讪笑,厚着脸皮恶心他:“多谢王爷关心,王爷真是仁善可亲哇,能在您手底下效劳,是我莫大的荣幸!虽然我才疏学浅,但人品还不错,而且吃的少干活多,请您放心指挥,不吝赐教。”
“人品不错,吃的少?”
不愧是当皇帝的人,果然很擅长抓重点!
“这两条可不算优点!在我这儿,有真才实学才能立身!”他冷哼一声,举步走了起来:“宫门要下钥了,边走边说。”
我转身扬了扬帕子,对刘侍监道:“帕子我洗过再来还。”
刘侍监道:“我的帕子哪敢给您用,这是雍亲王的。””
“扔了就是!”前方传来嫌弃的声音。
我没有半分迟疑:“好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 30 章
雍亲王平日里骑马上下班, 出得宫门,已有府丁牵马等候。
即便是在夜色里,当前那匹皮毛漆黑泛油光的宝马, 也非常醒目吸睛,它骨骼纤细, 四肢高长, 肌肉呈长条状隆起,跟腱的附着点较普通的马更为突出,浑身上下透着强悍的力量感。
在后面那匹马的衬托下, 它就像马中王者,连头颅也斜向上高高抬着, 仿佛永远也不被驯服。
以它为坐骑的人, 内心一定有强烈的征服欲吧。
“昇平署从没排过外国戏剧, 现在剧本、演员、声乐班和服饰道具,统统没有着落,娘娘们却想在元宵庆典上看到演出, 你可知难度多大?”
宫门口不得逗留,雍亲王弃了宝马,步伐缓慢地在前头走着,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 从静谧庄严、灯火通明的皇宫, 走向喧哗热闹、影影绰绰的市井。
“是很难, 从现实出发,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然而七十多年前袁崇焕以山海关为后盾、宁远为中坚、锦州为先锋构筑了坚不可摧的关宁锦防线, 清军入关看上去也是不可能的事儿。如果太宗皇帝就此放弃, 就没有如今的大清。幸好,爱新觉罗家族的骨血里流淌着不服输、不认命的血液, 不惜筹谋多年,费劲周折和磨难,最终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首先,我相信您继承了这种迎难而上的精神,其次对于昇平署的官员来说,不遗余力地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是无可厚非的,困难恰恰是检验能力和态度的试金石。而对我来说,越困难的事情越有挑战,完成之后的成就感就越强。退一万步讲,如果到了最后不得不让娘娘们失望,我相信努力不会白费,一定会有其他的价值。”
北风在空旷的广场上肆虐,削弱了我的声音,雍亲王不得不把脚步放得更慢,保持与我几乎持平的距离,才能听清我的话。
他背着手,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倒是挺会唱高调。你是一无所有,不怕失去。别人却是提着脑袋办差,一旦没能达成效果,轻则受罚丢面子,重则被逐出皇宫失去前程。到时所有怨愤都倾泻在你一人身上,你将如何?”
我认真地看着他:“我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呢?我也压上我在大清日渐明朗的前途和最宝贵的理想啊!”
你不知道,我才是赌注最大的那个!我堵的是继任者对我的认可,一旦赌输,便意味着七年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在他主宰的世界里施展抱负,只能沦为任人摆布的工具。
“至于别人的怨愤,人生漫漫,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则太极悠然可会。”
雍亲王脚步一顿,昂首望着天边的元月,轻声重复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则太极悠然可会……”而后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天主教徒也读道家书籍?”
我笑了笑:“公理不在谁家,在人心。”
雍亲王明显觉得我在糊弄他,短促地哼了一声,又道:“说说这个戏。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不是外国的张生与崔莺莺?”
我沉吟一番,按照我自己的理解解释道:“表面上看,都是反对包办婚姻,歌颂自由恋爱的故事,但西厢记批判的是崔父崔母言而无信、见利忘义,赞美的是崔莺莺的守信和忠贞,对于张生这种机会主义者不贬不褒,宣扬的是中国传统道德。而罗密欧与朱丽叶,批判的是矛盾对立,倡导的是化解干戈,本质上所反应的,是新时代的人在爱这种原始冲动的推动下,冲破教会压抑,追求人性解放,直面内心欲望的需求。所以,在我看来,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我们俩面对面站着,脚步许久没动。
他的侍卫和府丁牵着马,打着灯笼,静静地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外跟着。
雍亲王的眉头蹙起,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难听的,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这里的观众不会有你这么多想法,她们只想看个热闹罢了。”
我道:“那您放心,这个故事的戏剧冲突很大,如果能成功排出来,肯定会重演很多次!”
一阵嘹亮的肠鸣声盖过了风声和我最后一句话。
按理说,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理应放我回去吃饭,或者干脆请我吃个饭,哪怕吃完饭再加班,我都没有怨言,可雍亲王显然是个刻薄寡恩的上司,竟然置若罔闻,命令我道:“继续。”
我们俩好像在吃饭这件事上较上劲了。
这让我压抑在心底的怨愤禁不住蹭蹭上扬,我可是差点被他饿死!为了前程,我在这儿装乖卖巧已经是卑微社畜的屈辱了,他竟然还得寸进尺!!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怀表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努力挤出一点笑:“哟,快七点了!要不,我请您吃个饭,咱们边吃边聊?”
雍亲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就那么饿?”
我怕我的眼神能吃人,垂下脑袋,淡淡道:“饿怕了。”
“怕就好。”
摊上这样的上司,也真是命苦啊。我怎么没赶在康熙前期穿来!
“几时能译好剧本?”
我算了一下时间,几万字的剧本,就算抄写一遍最少也得两天时间,可所有步骤都得从剧本开始,时间紧急耽误不得,光我自己肯定不行。
“请王爷从翻译院借三位精通英语的翻译官协助,如果人手充足,最快明天下午五点,哦,就是酉时便能交稿。”
“翻译院已放假,本王上哪儿给你借人!”
我一摊手:“王爷别谦虚了,这世上哪有您办不成的事儿啊!”
他板起脸:“本王不喜溜须拍马、油嘴滑舌之人,但凡在我手底下做事,切记改掉这些毛病。”
你不喜欢就对了,我在反向PUA你啊!
“遵命!”我拱手抱拳深深地俯下身,“还请王爷务必借来翻译官,明天早上六点,我在东堂静候助力!”
啪。
雍亲王甩袖而去。
“您不赏光了?”我在后面吆喝,“我请客!”
雍亲王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捂着空荡荡微微作疼的胃,疾步朝贝勒府赶去。
“秋官!这么巧!”
经过一条热闹长街时,冷不丁被人喊住,我扭头一看,赫然是老熟人,礼部杨猛。
还有几个年龄跨度很大的男人与他勾肩搭背,见了我,立刻整理仪态。
杨猛则甩脱他们朝我走来,拱拱手道:“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外行走,可有要事?需要帮忙吗?”
我告诉他刚从宫里出来,得了一个紧急的差事,得赶回去加班。
他立刻道:“那还没吃饭吧?再要紧的差事也是公家的,身子才是自己的,你才恢复没几天,万万不能再伤了胃,正好我们要去致美斋吃饭,你和我们一道吃了饭再回。”
我再三推脱,他却悄悄指着身后的朋友道:“没外人,都是礼部的同僚。你将来若想出游记,或与葡国的亲属通信,少不得还得经过他们。何况,这会儿贝勒府的灶台都灭了,你若回去也吃不上热的。”
“我真的赶时间……”
“你在大清这么久,见识过老百姓的夜生活吗?吃过地道的北京菜吗?满人和外国人的饮食和咱们汉人的饮食还是很不一样的,吃一吃才能知道!再说,你天天在那个小圈子里活动,如何全面了解这个国家?饭馆里三教九流,谈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民生。”
推脱不过,我只能跟他去了。
幸好致美斋就在前头,走两步便到了。
我还穿着华美的燕尾服,一路收获了无数注目礼。
杨猛在前面开道,他的同僚在后面护法,倒是没人可以对我无礼。
杨猛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进了包间便吩咐店小二按老菜单上,没什么要事不得来打扰。
店小二擦着筷子,很好奇地盯着我:“这位洋爷,听说最近东堂来了个金发碧眼的女神父,见过万岁爷,长得贼漂亮,是真的吗?”
杨猛和他的同僚七嘴八舌地呵斥他。
我摇摇头道:“是有这么一人,就是长得不太好看。”
被轰倒门口店小二扒着门框道:“不能吧,听说雍亲王和十四贝勒为争她,打得头破血流呢!”
杨猛抬手往他后脑上狠狠拍了一张:“连王爷和贝勒都敢编排,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赶紧滚!”
店小二不情不愿地走了,我叫住他,“你说的这些纯属子虚乌有,因为女神父是不能嫁人的。”
“啊?”店小二把头扭回来,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
杨猛笑骂:“啊你大爷!滚去上菜!”
门一关,屋子里有些尴尬。
杨猛清了清嗓子,为我们介绍彼此。
寒暄了一会儿,菜就上来了。我这才发现被杨猛骗了,这些菜式,贝勒府都能吃到。
一个年纪较大的笔帖式掏出一壶酒,给大家匀了点,客气地问我:“秋官,喝不喝?”
我连连摆手。
杨猛却道:“这是马乳酒,一点都不醉人,甜甜的,和你们西洋的葡萄酒差不多。真不想试试?”
“马乳酒?是马奶发酵的吗?”我好奇了。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杨猛从笔帖式手里接过皮壶,朝我杯子里倒。
恰好小二来上菜,一开门撞了他一下,剩余的半壶都倒在我身上。
笔帖式心疼得一直哎呀哎呀,杨猛则是懊恼地哎呀哎呀。
我趁机站起来,以回家换衣为借口告辞。
他们自知对我不住,不好阻拦。杨猛送我到门口,一开门,先打了一个哆嗦。
我歪了歪头,在他对面看到了十四那张笑里藏炸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