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呀,这么容易便死了?”
女人悠悠叹谓,懒懒的声调似乎在惋惜,“真是不中用。”
面前的男子显然不曾料到她会亲手杀了自己,漂亮星眸兀自大睁着,透亮瞳孔里清楚倒影着女人的天真残忍,“你——”
“嘘。”
女子竖起手指,轻轻点在他唇上,温温柔柔似在说情话,“我早知你是他们的人,不曾杀你,是因为你的这张脸与我表兄有几分相似。”
“可惜呀,赝品终究是赝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何能与我表兄相较?”
男人瞳孔骤然收缩。
女人束手拔剑。
贯穿胸口的长剑被拔出,男人身体轰然倒地,喷涌的鲜血溅得满地殷红。
领兵而来的年轻天子终于赶到宫殿,殿内的尸体让他怒吼出声,“华幼安!你好狠的心,竟然连他都下得去手!”
天子的话在旁人那是圣旨,被天子唤做华幼安的女子却置若罔闻,粘稠的血迹沾在脸上,她似乎有些不悦,秀眉微微蹙了一下,从衣袖里抽出一方帕子,像是要擦拭污了她姣好面容的鲜血。
但那方帕子并没有落到她脸上,而是落在另一物上——那把她刚刚杀了自己姘/头的长剑上。
“他能死在表兄的剑下,是他的福气。”
华幼安头也不曾抬,轻手轻脚擦拭着剑身的猩红血迹,“可惜,却脏了表兄的剑。”
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让天子彻底动了怒,“拿下!”
披坚执锐的禁卫军如潮水般涌上前,顷刻间将华幼安围得密不透风。
剑拔弩张中,华幼安仍未抬头,依旧细心擦拭着手里的长剑。
她的动作很小心,削铁如泥的长剑在她手里仿佛是易碎的琉璃,擦完剑身上的血迹,她又将剑柄上的血污轻轻擦了去,神兵利器被她擦得光可鉴人,她这才满意扔了帕子。
“华幼安,你以为你表兄会在意你吗!”
身着玄甲的男人厉声喝道:“若是他心里果真有你,你怎会成为我的瓮中之鳖?华幼安——”
“就凭你,也配挑拨我与表兄的关系?”
云锦的帕子染了血,如开到荼馀的花儿,极致的绚烂极致的凄美,飞雪似的在她眼前滑下,隔着徐徐落下殷红一片的云锦帕子,她懒懒看着声嘶力竭的男人,笑眯眯打断他的话,“聒噪。”
轻飘飘的两个字比长篇大论的反驳更能杀人诛心,男人被噎得一滞,声音带了几分气急败坏,“华幼安,死到临头你仍不知悔改!”
“死到临头?”
女人指腹轻抚着剑身,眼波流转轻瞟着众人,“是么?”
仿佛走投无路的人不是她一般。
变故生在一瞬——
“轰!”
天际似有惊雷炸响,无数火球竞相绽放,如地狱伸出的魔爪一般,叫嚣着吞噬这座宫变之后满目疮痍的皇城。
围在女人身边的禁卫军心头一惊,火势已逼进宫殿,几乎是下意识间,他们从华幼安周围撤到天子身边,护主心“陛下,走水了!”
“陛下,快逃命吧!”
年轻的天子彻底变了脸色,生死关头,他已顾不得去报仇,求生欲让他本能去找出路,然而秋高气爽的季节,火势一旦蔓延便一发不可收拾,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依旧没有找到出口,烈烈火势中,他突然听到一声轻叹,“表兄,你看呀,他们都死了。”
“七皇子,裴贵妃,大都督,先帝,新帝......这些与你争天下的人,都得死。”
那声音温柔得很,像是在低声与情郎说着旖旎情话,然而这般轻柔温和的话,却无端让他打了个冷战,他循着声音去看说话的女子,火势绚烂如金乌东升,又殷红血迹在浸染,吞噬着女子周围的一切,触目皆是火光,她却不见丝毫狼狈,仍是轻柔抚着剑,以脸颊贴着剑柄,像是在向心爱的情郎撒娇般细细低语着——
“表兄,你是爱我的。”
“世间无人比你更爱我。”
“你为我而生,我为你而死。”
“无人能将你我分开,天子不行,天意更不行。”
说到最后,女人轻轻笑了起来,火苗舔着她的衣袖,她却是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她吻了吻剑的主人留给她的佩剑,轻轻闭上了眼,声音仍似旧时温柔——
“若是天意如此,我便逆天而行。”
“生生世世,我与你永不分离。”
女人的话如打开所有谜团的钥匙,早夭的七皇子,从城楼一跃而下的裴贵妃,死因成谜的大都督,吐血而亡的先帝......最后包括他自己。
年轻的天子彻底变了脸色,他颤手指着含笑抱剑的女人,浑身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华幼安......你这个疯子!”
“你这个疯子!”
尖锐凄厉的话让华幼安陡然惊醒。
自入了明道宫,她便一直在做这样的梦,像是在预警她的一生般,从幼年到未来。
那年元宵节她与家人走散,被拍花子劫了去,她是家里千娇万宠养大的人,性子里自然带了几分骄矜,拍花子诱哄不了她,便对她动了杀心,一根麻绳取她性命。
她渐渐不能呼吸,视线也开始模糊,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表兄从天而降救了她。
杀贼人,斩麻绳,解了氅衣裹在她身上。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天神降世。
也就是从那一日开始,她心里生了一个荒唐念头——她要嫁给表兄。
巧言哄骗也好,不择手段也罢,总之,她要嫁给他。
可表兄千好万好,唯独有一点不好,他眼里没有女人,是霍去病那般的人物,他言天下尚未一统,哪能许她白头偕老?
可九州已乱了近百年,想要海晏河清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若天下一日未昌平,表兄便一日不娶她,她纵是等到自己老死的那一日,只怕也等不来表兄的三媒六聘。
这个借口不过是个托词罢了。
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他不想娶她。
他不要她。
她的天塌了。
她生出无数怨怼。
她不辞而别来到真源。
表兄要盛世昌明,她便一心问道,他日表兄封狼居胥,她也看破红尘羽化成仙,自此桥归桥路归路,生生世世再不相逢。
话虽这般说,但表兄是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怎能说放下便能放下?
她在真源县遇到一个侧脸与表兄颇为相像的男人,那人叫朱焕之,是沛国朱家的第二子。
表兄无心与她儿女情长,朱焕之却愿意与她花前月下,表兄只把她当妹妹,朱焕之却视她为贤妻,表兄自持身份连拥抱都很吝啬,朱焕之却揽她在肩头在她耳畔说着让人脸红心热的情话。
她承认,她心动了。
十四五岁的年龄,如何不欢喜这样的情郎呢?
尤其是朱焕之的侧脸像极了表兄,换上一身她为他选的衣服,金线滚暗纹,束发紫金冠,越发衬得男人侧脸棱角分明且俊雅又雍容,她侧目瞧去,仿佛是表兄陪在她身边。
为着这侧脸,为着他愿意与她说情话,她动用自己的关系,助他为官送他入仕,连带着他日薄西山的家族都重新踏入京师贵族圈。
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镜花水月不过是梦境一场。
这个令她欢喜令她沉沦的男人,竟是沛国朱家的早有预谋,沛国朱家虽也算士族大家,但在这一代早已没落,急需一个高门贵女做儿媳来提携自家,他们知道她对表兄求而不得,知道她对表兄的执念深入骨髓,更知道朱焕之的侧脸像极了她表兄,只需朱焕之扮做表兄与她花前月下,她便会许朱家一个好前程。
所谓不经而遇全是精心设计,所谓相像更是刻意模仿。
而她与朱焕之“定情”的那一夜,更是朱家绞尽脑汁的筹划——提前支走了她的侍女,让朱焕之一人潜入她的房间,在朱焕之拥着她说情话之际,豢养多年的“刺客”便派上了用场,朱家追剿“刺客”,直追到她所在的明道宫,众人撞破她与朱焕之之间的“丑事”,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朱焕之的“关系”。
她到底年幼,半惊半哄下与朱焕之的关系定了下来,提携朱焕之,更提携朱家人,送他们青云而上重入京都。
戏不可能演一辈子,谎言总有露出马脚的一日,朱焕之本就是风流人物,为了权势才不得不装作表兄,他以为地位稳固了,便不需要再装了,她这个一直把他当做旁人的灵昌县主,自然没了用处,占了她侍女,卖了她的拆换首饰去喝花酒,她冷眼看着他的荒唐,但更荒唐的是自己——只要他愿意装表兄,她便愿意纵着他。
表兄是天边皎月不可摘,朱焕之是人间米饭尤可尝。
她饮鸩止渴般宠着朱焕之。
直到朱焕之连装也不愿装。
她亲手结果了朱焕之,亲手除去了被她捧上天的沛国朱家。
而后,再去寻下一个与表兄相像的情郎。
她的荒唐耸人听闻。
她的偏执深入骨髓。
她的情郎换了一个又一个,表兄依旧是她的不可得。
她深深爱慕着数年前救自己性命的表兄,却不知如何表达爱意,她偏执换着情郎,偏执给着表兄想要的一切,直到那日边疆噩耗传来,她才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一生未心动,相思唯一人。
她是表兄唯一的相思。
可是她的表兄死了啊。
她再也没有表兄了。
再也不会有人从天而降,带给她生的希望。
那般霁月风清骄傲雍容如凤凰般的男子,死后竟连尸首都不曾寻到,她在边关寻了一年,听了一年关于他的故事,原来他的世界除了战事便是她,原来他也欢喜她。
可惜,他死了。
她在他战死的城楼饮了一夜酒,而后彻底疯了。
她杀了先帝唯一的皇嗣七皇子,她杀了先帝最爱的妃子裴贵妃,她杀了大都督,杀了先帝,甚至就连宗室入嗣为帝的新帝她也没有放过。
这些手上沾了她表兄血的人,全部都要死。
当然了,罪魁祸首的她也不能活。
若她对表兄不曾这般偏执,若她的爱意不曾这般病态,表兄何至于远走边疆躲着她?
若表兄不曾躲着她,又怎会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烈烈火光中,她给表兄殉了情。
那种被烈火焚烧的痛,她至今都能感受得到,一寸一寸侵入肌肤,如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呼吸,幼年的她能等来表兄救她,那时的她却再也等不来表兄,最后活生生被烧成一捧灰。
疼吗?
肯定是疼的。
可是想到表兄的那句话,她便不疼了——一生未心动,相思唯一人。
她是表兄的相思。
她是含笑而死的。
可惜她悲情荒诞的一生,其实不过他人命中的些许点缀,她活在一本书中,是书中的大反派,她丧心病狂,她病娇疯狂,她因痴恋表兄求而不得而duangduang撞大墙,读者们说她是被恋爱脑耽误的事业型疯批,若她不曾痴恋表兄,则天下无人是她的敌手。
当然,哪怕她恋爱脑失了智,她也做到了让主角团们无人生还的杰作——没错,这是一本be小说,作为一个哪怕恋爱脑上头但丝毫不影响发挥的终极大boss,她杀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想起书中剧情,华幼安一声轻叹。
摇曳烛火下,床榻上的少女把自己裹成了一团,大约是想起梦境中被烈火焚烧吞噬的痛苦,又大抵是想起了些许旧事,她的脸色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蜗牛似的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自己膝盖。
整个人陷入凤穿牡丹的被褥中,她的呼吸似乎有些不畅,手指攥着膝盖轻轻咳嗽了起来。
“咳咳。”
她的咳嗽声很轻。
“县主,你醒了?”
大抵是时刻守在床畔,她的声音刚落,茜纱帐外便响起男子颇为关切的声音,“可是哪里不舒服?”
一只手撩开茜纱帐。
昏黄烛火透了进来,华幼安不约蹙眉,她抬眼,面前男人俊雅侧脸让她眼皮狠狠一跳。
——这不是表兄么?
华幼安有一瞬的恍惚。
“县主,可是要喝水?”
男人温柔笑着,侧身从案几处捧了只通体如玉的青瓷杯子来,伸手递到她嘴边,“这是我一早便温着的老君眉,虽不及县主平日里的茶金贵,但最是养生不过了,县君且尝一尝,看是否合口?”
“来,我喂你。”
与表兄截然不同的声音让华幼安瞬间回神,不是表兄,是朱焕之。
模样可以刻意模仿,声音却是模仿不来的,表兄的声音是珠落玉盘泉击山岩,朱焕之的声音虽也清朗,却总少了表兄言谈之间且试天下的雍容贵气。
“县君,我的脸有脏东西么?”
华幼安并未饮茶,朱焕之笑了一下,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明知故问道。
朱焕之是侧对华幼安坐着,华幼安看到的自然是他的侧脸,那是一张日夜萦绕在她心头的一张脸,让书中的她飞蛾扑火在所不惜的脸——面对着这样的一张脸,的确让她说不出恶言。
眼前的这个人,拿捏她心思当真是拿捏得死死的。
“不脏。”
华幼安就着朱焕之的手轻啜一口茶,“二郎的脸,自然是极好看的。”
朱焕之松了一口气,他笑眯眯放下茶盏,温和声音越发温柔,“县君,我想与你说几句体己话。”
华幼安目光漫不经心往朱焕之身后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半个侍女也无,只有朱焕之一人守在她床畔,不用问,也知是朱焕之将她的侍女全部支走了,若她猜得不错,今日便是朱家设计让朱焕之与她的丑事曝光的日子。
她的确中意朱焕之的这张侧脸,也愿意为了这张侧脸给朱家富贵荣华,可赝品终究是赝品,如何能与表兄相较?
——表兄是欢喜她的,她何必退而求次要一个赝品?
更别提这个赝品只为权势而来,从无半点真心,只会敲骨吸髓般从她身上摄取富贵荣华。
她的表兄,却是从不会害她的。
华幼安无声笑了起来。
团扇就在她枕边,她拿起折扇,抬手挑起朱焕之的下巴,侧脸是她魂牵梦萦的一张脸,正脸却乏善可陈,大抵也知自己的正脸不合她的心意,她刚刚挑起他的脸,朱焕之便连忙侧了过去,他的侧脸本就与表兄有着几分相似,又穿了与表兄类似的沙青色的织锦暗纹衣服,乍一看,仿佛真是表兄陪在她身边,一脸好脾气问着她,“县君,你这是做什么?”
“天下有才之士何其多?二郎,你可知似你这等才华之人,我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她用团扇描绘着朱焕之的侧脸,声音温柔又亲昵。
大抵是她的话说得直白,朱焕之面上有一瞬的尴尬,但到底对她并无半点真心,这等伤人之语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就势捉住了她的手腕,动人的情话信手拈来,“我知道,县君——”
“嘘。”
华幼安抽回了手,竖起一指堵住朱焕之的唇,“二郎,我看中的是你的脸,你的侧脸。”
“可惜,你也只有侧脸。”
她轻轻叹谓,似在惋惜。
——算计她?
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