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照光层。”
姚薇薇道:“零到两百米深度受阳光直射,吸收热量,使整个水域保持温暖。这一层,植物和藻类进行光合作用,为庞大的食物链提供支撑。磷虾、鱼群、海龟、水母、海豚、鲨鱼……绝大部分人类视角常见的海洋生物都生活在照光层,这是整个海洋最富饶、繁华的一带。”
她痴望墙壁,为这令人心醉的景色而深深着迷。
身旁充满他人的议论声:
“难怪有这么多异种,原来是这样。”
“脏死了。”
“你们看那株海草,是不是长着眼睛?”
“尖刺,触角,肉疙瘩,发光的皮肤,这种东西不管看几遍都适应不了。说实话,我有点想念以前的大海了,包括鲨鱼。”
“别说了,有点恶心。”
磷虾、鱼群、海龟、水母、海豚、鲨鱼,一切都不再是曾经的模样。它们集体畸变,大量汇聚,疯狂蠕动。
嫩粉的肉质流脓,触腕扭曲缠绕,无处不在的眼睛、邪恶的漩涡图腾……人们看到这副景象,自心底产生厌恶,落进姚薇薇的耳中却化作肤浅。
肤浅者无法领会海洋,收不到海神的邀请,这是他们的悲哀。
不过这些蠢货中也有一个颇具鉴美能力的人,如她一般专注地凝视大海,咕哝了一声:“漂亮。”
——同类,同伴,海神的信徒。在对方出声的刹那,一阵奇异的战栗感滚过神经。
唐九渊,妮妮……姚薇薇记住他的姓名,继续往下讲解:“两百米到一千米,我们进入弱光层。”
这一层是明与暗的交界,温度由20c降至510c。
微弱的光线下,水纹轻轻漾动。
你知道雾在水里会是什么样吗?能尝试着想象吗?
不。不能。
雾是由水汽凝结而成的。你说。
雾是没法进入水的。你说。
当然,当然,这是连初中学生都能讲述清楚的科学原理,可你忘了这仅仅是人类自以为是,总结出的‘真理’。
现在情况变了,雾是怪物产生的,与水无关,与空气无关,与气度也无关。
雾是能够进入水的,它在墨绿的海洋里随机呈现固态,是海里的云。
漆黑地、漂浮着,凝做一张张硕大的人脸。
额头宽,下巴正,两条眉骨过分突显,而眼眶又过于凹陷。
似人非人的云朵面具整齐排列,组成阶梯。一头头大型变异鲸、章鱼、乌贼,裸海蝶,宛若神秘悬梯至诚的拥护者,守护者,来回穿梭于面具前后,沿着台阶旋转而下。
潜艇外,一闪一闪的荧光跃动。
如果仅是这样,面对如此阴森却充满秩序感的画面,或许人们还能硬着头皮道一声庄严。
然而真正叫他们惊悚的是,随着潜艇的下沉,那些面具缓缓转动,其上数百、数千、乃至数万颗无机质黑色眼球追随他们的移动,正对着他们所在的地点,从四面八方投射来无比阴冷的注视。
无以名状的畏惧降临,小殷啊地一声。
黄熊抹去冷汗,为了调节氛围,叶依娜转开话题:“出发之前我问问艇长,执行者号一般在五百米左右的深度潜行,行进速度最大可达42节。所以从现在算,大约再过六个半小时——”
再过六个半小时她们就能重回水面。
意外正是这时候出现的。
轰隆一声巨响,灯管熄灭,整艘潜艇好似被按下暂停键,静止了两秒。
紧接着甲板往□□斜,恢复运转的机械混着警笛迸发吼鸣!艇身猛然下堕!巨大的加速度带来更为剧烈的失重感,人们像关在罐头里的沙包一样被高高抛起,又像沉铁一样重重地落下。
咣当!咣当!轰隆!隆!
“抓住栏杆!!”
“头!护头!!”
执行者号侧面凹陷,固定在墙壁上的钢管受到外力,折断,露出尖削的一角。
猩红的灯光把世界照成血色,此起彼伏的吼叫声中,唯有姚薇薇十指穿墙,肩膀血淋淋的一片,依然着魔般死死盯着身前。
六百米,七百米,八百米,一千米!
他们进入了深海层!
漆黑无光的深海迅速降温,这个领域的水压足以压爆任何一个潜水员的心脏!
灯鱼、斧头鱼、琵琶鱼,深海水母,欧氏尖吻鲛,一头抹香鲸正与大王乌贼热烈纠缠!
海洋中飘扬丝丝缕缕絮状物,她知道,那是海洋生物的尸体,被分解后的粪便,名为海雪。越过它们,她能望见那一只只血肉模糊的杂交怪物。
带灯泡的牙床,长达一米的鱼鳍,杯珊瑚伸展骨架,体心盛有一窝窝滚动的眼珠。
海蜘蛛快速爬行,紫色的海螺中延展出肉色的软体,皇带鱼尾部生长乌贼特有的短须,僧帽水母的冠盖转戴于吞噬鳗的头顶。
在疾速的下沉中,众生汇杂的尖啸声中,咔嚓咔嚓,刺啦刺啦,这是什么声音?
金属,潜艇,大海最狂妄的入侵者,它遭到了围攻!
银鲛围绕游动,比黑暗更黑暗的阴影盘缠上艇尾。通过墙面,姚薇薇喘着粗气,望见海神的使者。
那是一只正值壮年的大王酸浆鱿,深海里最活跃的顶级掠食者。
在异化的作用下,它的表皮愈发通透,体内流淌蓝液。八条腕足细长且极具颗粒感,以生命最古老最野蛮的生命形式,仿佛穿过造物,直接触摸上她的身体。
……那种触感,又滑,又软。
吸盘透过皮肤吻吮她的骨髓,尖利的倒钩刺破她的皮肤,她却并不觉得疼痛。相反,心脏咚咚直跳,面孔浮现病态的潮红。
没错,是的,就这一刻,她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血液交融,神智缠绕。她能非常确切地感觉到,它已侵入她的身体,摄取她的思维,以□□义一点一点钻入她的大脑,沐浴浆液。
……来吧。
她颤抖着呼喊。
……来吧,我是你的祭品。
她卑微地乞怜。
陆地已被丑陋和险恶占有,请海洋回收我的身体……强大的洛厄斯之神,异种之神,怜悯的神,我愿来自大海,也葬身大海……
她祷告着,满含热泪地求索。
终于,神听到信徒的心声。
那只大王酸浆鱿徐徐转动脸庞,两颗鼓胀的眼珠毫无生气,低下来注视她。
……她在与它对视!
她幸福得快要眩晕。
姚薇薇浑身抖动,瞳孔皱缩到最小,恨不得捅破潜艇,将自己送入它的口中。
而潜艇还在下堕。
两千米,三千米,四千米,六千米。
他们掠过超深渊带,来到禁忌的深谷。
轰,执行者号不知撞上了什么,响声有如天崩。
许久,人们从疼痛中恢复直觉,四周幽黑一片。
“呃……啊。”空气里持续着呻i吟。
“秋葵姐?祁哥?你们怎么样?”
“我们没事,妮妮呢?”
“妮妮,好。”
“娜娜,不好。”
“薇薇,薇薇!醒醒!”
“小殷在哪?应急灯怎么开?”
“裴邵,手电筒。”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下,啪嗒,空间异能者裴邵和叶依娜同时打开强力电光筒。
两道圆光四处照射,只见起居室里床铺塌毁,灯管炸裂,钢板尖端粗糙不平,一头扎入地面。墙壁外层的油漆不知为何融化了,形同肥硕的蚂蟥,一条一条滑腻腻地往下流淌,滴滴答答汇聚一滩。
房间狼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殷双目圆瞪,腹中插钢,死在离地板约一米的高处。
他的血迎头泼到姚薇薇的脸上,后者四肢歪曲,双目紧闭,肩膀被生生削去一块肉,看起来应该是昏过去了。
注意到她的大腿浸泡在另一种淡蓝色、粘稠的液体中,叶依娜问:“这是她的异能副作用吗?蓝色的血?”
姚彩云一条腿被压在床下,抱着女儿痛哭不已,嘶叫不已,没有作答。
叶依娜判断自己可能断了几根肋骨,黄熊蜷缩角落,捂着左眼闷哼。
祁越、唐妮妮、裴邵均负不同程度的伤,不算严重,不过真要讲究起来,这个房间里似乎只有林秋葵一人,奇迹般的,毫发无伤。
“‘电话’还能用,先打给驾驶舱问情况。”林秋葵道:“裴邵去隔壁找一下心疗师。”
心疗师有轻微的晕船症状,一上艇就独自回房躺着,此刻生死不明。
“医生呢?医生!这儿的医生在哪里?”姚彩云扯着嗓子大叫:“我女儿昏过去了,快带她去看医生!你,还有你,快啊!!你们这群瞎子,没看到她流血吗?我女儿要流血流死了!!”
林秋葵:“小殷死了,还有谁知道驾驶舱的短号?”
“这里。”叶丽娜打着手电筒,双眼贴近门板。
金属门后贴有一张日常事项注意表,一张通讯表。两张表格都被木板划花,她抬手擦了擦,找到指挥中心栏对应的号码,“05……8……001,也可能是007,数字糊了,我看不清。”
058001,058007,林秋葵挨个儿拨打,第一次对面无人接听,第二次结果相同。
直至第三次,通讯设备不懈响铃,总算被接起。
以杂乱的说话声为背景,接电话的人是副艇长,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声音低沉平稳:“出了点意外,我们正要重启系统,排查原因。”
“假如生活舱出现伤患请到医务室处理,不要搬动尸体。在我们弄清问题关键前,请你们尽量减少走动,控制情绪,不要在潜艇内使用异能,更不要触碰过道上的仪器设备。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好。”林秋葵应声,扫了一眼明显情绪失控的姚彩云,“方便问潜艇现在的位置么?”
“具体情况要等声呐系统——”
他话未说完,远处插进一道模糊的喊声:“报告,舰长,声呐系统有反应了。”
副艇长闻声挂断电话,过十分钟再拨回来,言简意赅:“根据超声波声呐检测结果,结合惯性制导,我们认为执行者号经历14分36秒的疾速下坠,部分艇体受压变形,已严重偏离原定航线,于16分钟前撞上一座不知名的海底山脉。”
“原因不明,目测情况不容乐观。”
“设备和人员损伤程度有待进一步检测。”
说这几句话好像花光所有力气,接下来足足两分钟,对方不再言语,话筒里仅回响着呼吸。
“副艇长?”
“你想问执行者号的所处位置是吗?”
两分钟后,他再度出声,语调中多了几分绝望:“我们在一万米以下,人类从未到达过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