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2日上午九点。
水龙头哗哗淌着水,林秋葵站在洗手池边,余光瞥见镜子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偏圆的猫眼,双眼皮,白皮肤……原谅她直女不会形容,反正挺好看就是了。
而且化着无比精致的妆,身穿定制款黑丝绒蛋糕裙,手拎全球限量贝壳包。连脚下那双看似单调普通的圆头漆皮鞋,真正的官网标价也直逼六位数。谁看了不得高喊一声:有钱真好!?
——可惜了。这些钱不是她的,这张脸也不是。
准确来说,这具身体的真实身份,是小说《都市女神》前期最拉仇恨的娇纵女配之一。
因其上有逆天锦鲤体质的爹妈,以五千万彩票大奖发家,至今仍是博i彩抽奖界不可撼动的神话;下有俩妹控值拉满的哥哥。那叫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故人送外号:小公主。
遥想当年小公主初登场,读者们都押她会成为女主的好队友。
可随着剧情发展,这人非但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天真活泼,反而生性傲慢,超能作妖。这头倒贴男主死缠烂打,那边欺压女主无恶不作,惹得读者纷纷炸毛:娇纵作女赶紧放开男女主滚啊!!!
当然这里面并不包括林秋葵。
她躺着中枪罢了。
有关所有网络账户统一使用「秋葵」作为id,意外跟小公主撞名,以至于日常被男女主真爱粉强行battle并问候全家这件事。
解释肯定是很难解释清楚的,吵也吵不动。作为一条年轻乐观的标准咸鱼,她毫无挣扎的欲望,直接选了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注册小号,重新做人。
岂料就在退出账号的那个刹那,她车祸穿书了。
好死不死,还穿成迟早要死的小公主本主。
数数日子,今天大概是跨越次元的第两百二十二天,大清早就得忍困走剧情,真辛苦。
“老板,确定这是最后一个任务?泼完水我就能光荣退场?”林秋葵神情恹恹。
这是她今天第六次发问,系统第六次回答:“完成这次任务,第一卷剧情确认结束。”
林秋葵:喔。
《都市女神》第一卷是校园卷,以小公主当众告白男主遭拒,迁怒女主却被录下视频,最终狼狈退学收尾。接下来分别是新人职场卷、商界风云卷,自有别的女配上赶着撞枪口。
也就是说,她林炮灰干完这票就解放。
从此再也不用早起,不用化妆,不用见识凌晨五点的天空。谁都不能阻止她抱着快乐肥宅水,安详地瘫在温暖的宿舍里,自由地过上吃了睡、睡了吃的原始生活直到天荒地老宇宙尽头。
想到这里,咸鱼勉强来了点劲。
关上水龙头,她抬起满满一桶备好的温水,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走到某个上锁的厕所单间前。踩上塑料椅,再在一干狐朋狗友的围观下将水桶抬过头顶,往里一倾——
哗啦啦。被关在里头的女主浑身湿透,抬起来的眼神冷得掉渣:“林秋葵,你又想干什么?”
围观群众随之出声:“葵葵,我觉得你还是不要为难童佳比较好吧?不然袁学长知道了……”
对方欲言又止,投过来的目光却充满期待。
好低级的激将法来着。但架不住原著小公主头脑简单,性格暴躁,分分钟打开门板对童佳来了一顿看着凶狠实则输出为零的拳打脚踢。过程被狐狗们拍下视频,发到网上,引发一轮反校园霸凌的全民活动。
后来身份住址遭曝光,每天收到数不清的恐怖快递与死亡威胁。小公主身心崩溃之下,不得不退学保平安。
此后再出场,就是五年后晚间新闻报道,以忧郁症发作、跳楼自杀的形式正式下线。
这部分剧情更新当天,全网几十万读者欢天喜地,直呼痛快。连其他作者榜上有名的霸主,都不约而同地跑来评论区狂丢深水炸弹(一种打赏),由此可见她路人缘之差。
好在林秋葵起早贪黑做任务,拼死拼活地替男女主搭建爱与进步的桥梁,不说功劳也有苦劳。系统承诺过,只要她圆满完成炮灰任务,合理避开关键致死事件,就会想办法替她修改结局。
如此说来,原剧情所谓的致死因不就是……
“阻止她们偷拍视频。”
系统恰到好处地提醒。
林秋葵立马叉腰放狠话:“我爱为难谁就为难谁,想为难谁为难谁,要你管?还是说上周六茶餐厅,上个月酒吧七瓶威士忌,还有上上个月美容店让我垫付的钱,你们终于舍得还我了?”
吓得塑料姐妹花们花容失色,脚底抹油似的慌忙跑路。
她回过头,不期然对上童佳锐利的目光。
“检测到剧情正在进行,更新内容为‘放狠话’,以下免费提供原文片段。”
系统自动开启指导模式,操着单调平板的机器人音道:“童佳,死表子,见钱眼开的低贱货。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不要再让我看到你靠近袁学长,说话也不行。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家那破店倒闭。”
“注:语气要激动,表情要狰狞,否则倒扣10积分。”
林秋葵:……
好招人恨的一张嘴,怪不得炮灰结局如此惨烈。
面对五年后注定成为全国首富的高贵女主,她清了清嗓子,熟练地翻出一对斗鸡眼,铿锵有力道:“童佳你这个——坏女人!看到钱就亮眼睛的——穷人!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不准你背着我跟袁学长见面说话!不然我就!让我爸妈花钱买下你家的便利店!你开一家我买一家,让你爸妈这辈子都没有便利店可以开,知道了吗?”
声音相当洪亮,表情绝对扭曲。
说完,她气势汹汹地跳下椅子,掉头就走。
“统老板,任务完成?”
系统沉默片刻:“检测到宿主存在主观故意钻剧情漏洞的不良行为,予以黄牌警告。”
满三次黄牌召唤红牌。
满三次红牌原地抹杀。
系统守则就这样,不必在意。
反正小炮灰完美结束任务,以后只管安心过着平平无奇的富婆生活即可。
门外冷风呼呼地吹,林秋葵如鹌鹑般瑟缩起脑袋。满脑子想着赶快回到宿舍,打开空调,卸妆,然后换上超保暖的毛绒睡衣,先倒头睡它一个天昏地暗世界末日再说。
然而——
“喂你们快看!那是什么?飞机吗?”
“我靠,刺激,这怎么做到的?”
偌大的学校操场,所有学生停住脚步,仰头看向同一个地方。
什么东西啊。
林秋葵打着哈欠,抬起眼皮,冷不丁瞥见天边出现的那一行数字。
12:00:00
*
一行灰黑色的数字,周边氤氲着怪异的雾团,遥遥挂在天空的正东方向。
在万千人类的注视下,那几个整齐排列的数字,倏忽以极其不可思议的方式跳动起来。好似无数只通体发黑的蝇虫,无数具有活性的颗粒,一瞬间铺散,又在下个瞬间凝聚成新的形状。
11:59:59
11:59:58
“它动了,在动耶!”学生们见了不禁惊呼:“这是倒计时?”
恭喜你,答对了,这就是倒计时。
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林秋葵就知道,她弄错了,全错了。
只因小说《都市女神》是咚咚网大爆的现代都市文,连载期间三次蝉联全网女频榜年度第一的荣誉,女主童佳靠清冷独立有坚韧的性格疯狂吸粉,人气居高不下。继《都市女神》完结后,应百万读者要求,作者又开了一篇姐妹文,名曰《末世女王》。
“同样的女主,同样的男主,甚至同样的配角同样的炮灰,在两个天差地别的世界设定下,走向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好看得要命!姐妹们快冲啊,不看不是大女主升级流爱好者!”
这是当时忠实读者对外卖安利的通用台词。
而倒计时正是出自《末世女王》之中,末世来临前的预兆。
林秋葵没看过那本文,只有一次偶然扫过文案简介,不知为何牢牢记得那句:当倒计时归零之时,便是新世界到来之时。
以及网站论坛里时不时被顶上首页的热帖:「佳姐永远是你佳姐!都市篇蹦跶两百章的作逼娇女,到了末世降临的第二天,出门没两步就被怪物手撕了哈哈哈哈哈!有被爽到!」
所以……她穿的是《末世女王》,而非自以为的《都市女神》,两本书的开篇剧情竟然一模一样?
唔。
本该功成身退的时间点,却猝不及防地被告知,绝望末世卷刚要开始。这年头但凡领略过网络文学博大精深的人都晓得,末日俩字通常代表着环境恶劣,食物短缺,怪物横行……
困了。
林秋葵拉起围巾,脚尖调转。
系统:“你要去哪?”
“食堂。”
“?”
林秋葵打算买个五六七八份最爱的食堂炒粉,回宿舍一口气连看个三天三夜的小说电影。
“然后?”
“安静等死。”
宿主说得理直气壮,视死如归。系统一时语塞,翻遍整个数据库,竟找不到应对此情此景的合适代码。
“你对这个世界完全没有留恋了吗?”
好不容易从人类流行语大全中逮住一句适景台词。对方温吞吞答:“其实还行,还没活够。”
“那你——”
“不了。”
“其实你可以——”
“何必。”
“我认为——”
“太费劲。”
系统:。
咸鱼直接拒绝三连,逼得统老板放弃沟通,径直道:“恭喜宿主进入《末世女神》第二卷。鉴于您不曾阅读过原文,且在以往任务中表现良好,现系统审批通过宿主申请,请稍后……”
“已为您修改死亡结局。”
“已发布主线任务:1、协助女主童佳建立幸存者基地;2、活着与原身的家人团聚。”
“检测到宿主生存能力低下,已升级您的权限,系统将于绝境求生卷剧情开始后,自动激活积分兑换商城,给予新人优惠;并在七天内无偿为您提供50*50*50m空间储藏功能,请问您是否接受?”
“……”
差点给忘了。
林秋葵满打满算穿书半年,觉得自己演技不佳,就没敢正面小公主的家人。逢年过节总找理由不回家,接个视频也推三阻四。
饶是如此,林家人仍然坚持一天一条微信,两天一次通话的频率,隔三差五发红包寄零食。
闹得整栋宿舍楼都知道,娇娇女林秋葵是家里小宝贝,每天收钱到手软,取快递到腿断。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做人要知恩图报。
林家人不清楚内情,掏心掏肺对待她这个冒牌货。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该把他们心心念念的宝贝小公主——的身体,随意抛到怪物群里,落得一个残尸破骨的下场。对吧?
所以她得尽量活到该死的时候才能死。
唔。聪明人还得懂得讨价还价。
“老板打个商量,空间免费开放半个月。”
“不行。”
这次轮到她被拒了。
林秋葵不紧不慢垂下眼:“我是想不通,有的系统明知道末世会来,为什么藏着掖着不说?”
“……”
系统迟疑两秒:“按主系统规定,我只在相关剧情触发阶段拥有话语权,没有资格提前揭示。但过去半年以来,我也从未承认过这只是一篇都市校园文。”
换言之,它也就是打工仔,它已经尽力暗示了。
奈何咸鱼死活接收不到信号。
“另外,十天空间免费使用。”
这方面它倒还有做主的权利。
她又卷起长袖,往胳膊上用力一捏,眼看着那片奶白皮肤顷刻浮起一层刺目的红色:“算了吧。”
“……半个月。”
“一个月。”
“不要得寸进尺。”
“那就两个月。”
“一个月。”
“成交。”
末世必备的储藏空间到手,接下来该做什么来着?
回顾末世求生类网文主角必做的事,好像十本里,至少九点九本都是激活空间,然后往死里收集物资?
行吧。
打定主意后,林秋葵最后望了一眼。
湛蓝的天空之中,倒计时犹如一名审判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大地上诸多物种。它是如此神秘,冷漠,隐隐散发出某种浓郁又不可名状的不详氛围,使见者本能地一阵剧烈心悸。
那便是对未知的恐惧。
是人类所拥有的最深沉最软弱的恐惧。
而彼时这个世界的人们仍在仰望,困惑,惊叹,兴奋。无数根手指握着手机咔嚓咔嚓拍下照片,笑容满面地发送给亲友,因为他们尚未知晓这排数字背后的残酷真相:
倒计时归零之际,新世界到来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