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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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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凸的眼球骨碌碌转动着, 将船体内的一切尽数收入眼中。虽然那张脸仍是属于人类的面孔,但他的神态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妖魔。

    砂真人身上本就岌岌可危的一点属于人类的特质,在成为妖魔后终于消失不见。他与此时的这副面貌契合无比, 好似妖魔本就是最适合他的形态。

    更加无情,更加残暴, 更加嗜血。

    他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自己身份的转变,任由嗜杀的本能占据全部念头。如果说之前砂真人杀人多多少少还和为了提升修为有一点关系的话,那么此刻就全然只是妖魔存在的意义。

    妖魔不似魔修,是连对话的必要都没有的。

    细密的骨刺自地上冒出, 宛如一只囚笼要将绪以灼和明月笼罩在内。明月手中剩余的铜钱串连成剑, 与绪以灼一起将其劈开。

    在她们视线被挡住的一刹那, 咔拉一声脆响,绪以灼抛出去的镜子四分五裂。

    砂真人哼笑一声, 此间天地复又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血管一般鼓动的红线发出极微弱的光。

    修道之人有明目, 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视物, 但是骨成舟内与外界不同, 绪以灼不仅看不清眼前事物, 连砂真人的位置一时间也捕捉不到了。

    或许, 对现在的她来说, 已经没有必要寻找砂真人的位置了。

    砂真人已然和骨成舟融为一体, 他即是骨成舟, 骨成舟即是他, 她们位于骨成舟的船体内, 相当于她们现在就在砂真人的肚子里。

    绪以灼抛出的第二面镜子也在一瞬间被击碎。

    在可以视物的短短一刹那, 绪以灼看见明月的结界术已经快破了,红绳紧绷, 好似下一秒就会从中断裂开来,而那些本就没有被封印的地方,骨刺正在疯长,从四面八方向她们袭来。

    砂真人的头颅不知道去了何处,但是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无处不在,在骨成舟内,她们做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砂真人的声音也好像是从任何一个方向传来的:“你们都死在这里吧!”

    他的声音充斥着无尽的怨毒。砂真人化为妖魔之后实力暴涨,但他绝不会因此有一点喜意。由人变为妖魔,他今生走过的道途断绝,也不再会有来世,修道者能够登上的顶点永远向他关上了大门。他会逐渐变成一只只有杀戮的本能,连自己曾经是人都忘记了的可悲妖魔。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两个将他逼至绝路的女人!

    恨意无穷无尽,砂真人誓要将自己的仇人也拉入地狱!

    血海因妖魔的疯狂掀起更可怖的血浪,骨成舟仿佛也要因此倾覆。在摇晃不止的船体中,绪以灼和明月背对而立,如履平地。

    明月收回了所有的铜钱,好像即将被骨刺扎成筛子的不是她们,语气依旧平静:“绪姑娘,想要将自己和法器融为一起是需要时间的,砂真人作为人的□□已经消失了,但他作为人的魂魄一定在这骨成舟中的某一处。”

    只要解决砂真人的魂魄,没有意识的骨成舟不再是威胁。

    “让我来吧,”绪以灼召出离生镜,“寻找魂魄,我应该会更擅长些。”

    明月微微颔首:“一切担心,此处交给我。”

    红绳自天衍金钱剑的剑柄为起点,向四周蔓延,与骨刺和血管纠缠,直至,整把剑都化作一张以明月为中心的网。

    明月端坐其中,双目微阖,像是等待猎物落入网中的蜘蛛,又像是十丈软红中的神明。

    铜钱剑本为驱邪破煞之物,乃对付妖魔的利器,而明月的天衍金钱剑一百零八枚铜钱都来自史上的名祝师之手,为算天之物。持剑之人,好似也为天道垂青。

    明月进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她虽然未睁双目,却能看见即将发生的事,砂真人的任何攻击都要慢她一步。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骨成舟这一目标实在是太庞大了,明月能制衡它,却无法彻底击溃它。必须在这艘巨大无比的船中找到砂真人的魂魄,才能够打败他。

    砂真人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这段时间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即使明月的感知在天衍金钱剑化作的网中增强了无数倍,也没有寻到砂真人魂魄一点儿踪迹。

    绪姑娘,希望你可以他们融合完成之前找出魔修的魂魄。

    明月在心中说道。

    不然……她就只能开启十二珍宝楼了。

    而释恶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就是上一次十二珍宝楼开启后的事。

    绪以灼已经击穿头顶的白骨,落回了甲板之上。

    此时此刻,骨成舟被浪潮推动着倾斜出一个可怕的角度,就像是游乐园里的海盗船被拋至顶点时的模样。

    绪以灼踩在船头,眼前的世界被划分为了三块——白骨楼宇,裂痕遍布的天空,和要打入船中的血浪。

    每一块都像是要将她吞噬。

    绪以灼握住剑,无视了快要毁掉的五狱图,也无惧白骨筑成的辉煌楼阁,一剑劈开要将她打入血海中的巨浪。

    帝襄说过,不可以依靠神器,只可以利用神器。

    黄泉镜碎片的力量确实强大,但它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看不到上限的是人的力量。

    帝襄从来不因方生莲镜而强大,在她的时代,哪怕她就拿着一面普通的镜子,她也是天下第一。

    君虞成为如今的修真界第一人,也和她用的什么剑没有关系,即便她手中无剑,也没有修士能与她相较。

    只将法器作为媒介这一件事,绪以灼使用普通的法器时还做得不错,因为清楚那些法器无法承载她的力量,使用的时候更多依靠自己,而不是法器本身的能力。

    但是在使用方生莲镜这一品阶的神器时,她反而忽略了自己掌握的力量,被法器限制了自己。

    明明对她而言,黄泉镜的碎片该是最好的媒介。

    绪以灼抛下手里的剑,明明只有一击,它已经因为承载了不了自己的力量出现了裂痕,再来一击这把剑就会化为碎片。

    绪以灼伸出手,莲花从她的袖中生出。

    不只是衣袖,无数的莲花探出血海,天地化莲池,托举着白骨之船。

    血海,停滞了。

    绪以灼一手怀抱莲花,一手持着墨色凝成的长剑,步向白骨楼阁。

    魂魄不再被躯壳所束缚,绪以灼现在好似有两双眼睛,以截然不同的状态注视着眼前一切。

    藏在白骨楼阁中的砂真人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不断地变换自己的位置,但是在那一双眼睛如影随形。

    绪以灼每挥出一剑,都会有一片楼宇化作飞灰,如果她手中的还是寻常法器,那绪以灼此时已经不知道要换几次剑了,但是离生镜可以完全承载她的力量。

    离生镜本为无形之物,此刻化为有形之剑摧毁骨成舟依旧易如反掌,说到底,还是因为使用它的人是绪以灼,而绪以灼实力本就到了。

    修道之人大多苦于自己拥有使用力量的方式,却没有足够的力量,但是绪以灼是在站在古往今来无数修道人苦苦追求的顶点后方才入道的,领悟一点,就多发挥一点,不存在瓶颈一说。

    今时今日,她就是于某种程度上顿悟了。

    绪以灼已经明白了该如何使用方生莲镜和离生镜,但是砂真人还没有彻底掌握骨成舟。

    他已化妖魔,却还没有和这具妖魔之躯融为一体,还没有明白过来一只妖魔是如何行动的,甚至在绪以灼的攻击下乱了阵脚,不停逃窜,不然骨成舟上的楼宇不该毁坏得这么快。

    随着建筑的摧毁,砂真人能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小,骨成舟甲板上的建筑已经快被绪以灼拆完了。

    继续藏在楼阁之中,不用多久就会被抓出来。

    逃入外面的血海,砂真人虽然不知道海面开遍了的莲花是什么来头,但他直觉那不是他能对付的。

    在不久之前,砂真人完全没有想过会将他逼迫至此的人竟然是绪以灼。毕竟之前他是和绪以灼一路走到寻方府的,也见过几次对方出手,砂真人自认他对绪以灼的实力很清楚,简单形容就是修为很高,水分很大。

    踩着一条血路走来的魔修对这种养尊处优的正道弟子很是不屑。

    不管怎么想,都是那个身怀天衍金钱剑,身份成谜的明月更危险些。

    所以在明月留在船体中后,砂真人的灵魂毫不犹豫来到了船上。

    但是现在……

    砂真人满腔怨恨地回去了船下。

    只有解决明月,从下方离开五狱图方有一条生路!

    红线阵中的明月睁开了眼。

    她看向一片虚无的某一处,勾了勾唇角:“你自来我阵中,那便笑纳了。”

    那个地方若是旁人看去什么都没有,但是此时的明月,已经能看见一团灰色的雾气,雾中隐隐显露出一个人形。

    明月所说的阵,和平时禹先生他们讲的阵法不是一个东西。

    她的红线阵,是用独有的方式,将红线划出的地方圈为一个结界,在她的结界里,一切无所遁形,不被她承认的一切力量都会被压制。

    这是一门随着奇门消失失传了很久的结界术。

    砂真人躲藏在甲板之上的那些时间里,明月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结界,一落入其中,砂真人立时惊骇的发现自己和骨成舟失去了联系。

    “你如果拼着受伤尽快和骨成舟融为一体,或许有一线生机。”

    “你如果不从船下离开,能发现我在做什么,或许也有一线生机。”

    “如果真的是一根筋妖魔还真会有些麻烦,还好,你的想法和大多数人还是一样的,总是没法在一条道路上坚持到底。”明月温温柔柔道,“现在,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像是被蛛丝彻底缠住的可怜猎物,砂真人的魂魄被红绳死死束缚。

    他还欲挣扎,但绪以灼自上方落下,离生镜刺入了他的魂魄。

    骨成舟也在这一刻,轰然溃散。

    绪以灼一惊,以致于没在红线阵上站稳,全靠明月扶了她一把才没摔下去:“怎么就塌了,他们的联系不是断开了吗?”

    那砂真人魂飞魄散也不该影响到骨成舟才对呀!

    明月有些无奈:“骨成舟上面的部分已经被你拆完了。”

    绪以灼天真地发问:“不是还有一半吗?”

    明月:“……我的结界把下面也毁了一半。”

    骨成舟也很想坚持下去。

    但是只剩下四分之一的小破船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总之这件在魔修中颇有名声的法器,和它一样很有名的现任主人砂真人在今日彻底消失在了世间。

    明月御空而立,收回红绳和铜钱,一同被她收入掌中的还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绪以灼问。

    “咒术的一部分。”明月答道,“他要死的时候我抽出来的,你可以理解为只要它还存在,云尚道友体内的连命咒就不会发作。不过那种东西留在体内到底是个隐患,等回去后我花个几日把它也抽出来。”

    说起来咒术这种东西,奇门中人也很擅长,但是绪以灼不知道。

    看见明月手里的天衍金钱剑,绪以灼也不知道。

    “五狱图也要毁了,我们快点出去吧。”明月拉住绪以灼的手腕。

    绪以灼点了点头,由着明月把她带出去。

    来到五狱图之外,只见十二珍宝楼已经回到了原来的模样,五狱图已经无法再影响它们了。

    明月伸出手,五狱图化作一卷卷起来的画落入她的手中,表面破破烂烂,已经无法再用了。

    一直到看见明月收回五狱图的动作,绪以灼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明月叹了口气。

    如果这会儿是禹先生在这里,怎么着也该明白些东西了。

    “绪道友,你听我同你说一些话吧。”明月道。

    绪以灼迟疑了一下,主要是她看到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很快黄泉水就会漫上来。

    她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没事的。”明月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已无声息的行尸,“无目鲛人根据魂魄寻人,虽然对生人来说,这些行尸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都已经不算活着了,但是无目鲛人却认为它们躯壳里封着的还是活人的魂魄。黄泉水上涨后,它们会先攻击行尸的。”

    “而且因为释恶珠的影响,无目鲛人本来就很少到这里来。”明月拉着绪以灼在一座珍宝楼的屋顶上坐下,“我有时候夜间想在外面走走,就会到奇门来。所以不用担心,这一夜我会布好结界,释恶珠不会影响到你还有禹先生的。”

    明月笑了笑:“机会难得啊,这样的结界,我也是好几年才能布一次的。”

    她迎上绪以灼犹豫不定的目光。

    “你也发现了吧,”明月轻声道,“我不受释恶珠的影响,甚至……也不受赤地的影响。”——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在跨年那日发的番外,因为身体不适就只能推迟到今天啦TVT

    说起来生病前申请的榜单忘记取消了,也就是说,我明天要写一万一千字耶(呆滞)

    死掉算啦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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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装今天是12月31日的跨年番外。

    与正文无关的现实背景,当作架空世界来看就好(放了一下预览作话里好像不能添加空格也不能空行,凑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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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拖着被工作掏空的身体从明虚首都大学出来,看着满大街喜气洋洋迎接新年的热闹景象的时候,绪以灼真的很想掐着学校领导的脖子问一百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元旦的前一天还要上课啊!”

    身为代课老师她还不能像学生一样下了课就撒了欢儿的往外跑,必须得留下来把手头的一些工作处理好才能走人。

    于是等她终于离开学校大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这一切的不幸还有一个重点——代课老师。

    没错,代课老师!

    照理来说上课这件事是轮不到绪以灼一个研一的学生,但是很不幸她的专业不仅新兴和冷门,以至于她的老师住院以后能去教本科生的就只有她和她的师兄了。

    至于为什么由她顶上而不是师兄去,因为她的师兄现在正在医院侍疾呢。

    在地铁站等车的时候,绪以灼特地微信慰问了一下她的小师兄:师兄辛苦啦,在医院跨年快乐。

    师兄那头回得很快,绪以灼思忖着老师是不是已经没事了。

    小师兄:你也辛苦,好好跨年。

    咸鱼不想努力啦:老师还好吗?

    小师兄:还没有死,问题不大。

    绪以灼十分感慨。

    师兄啊,你是什么时候从那个看着原老师晕倒一脸惊慌的小可爱,变成如今这样一副冷漠的样子的?

    地铁进站了。

    这个时间点,下班的高峰期已经接近尾声,绪以灼成功找到空位坐下。

    她又摸出手机,随机寻找一位幸运好友聊天。

    她一下子就找上了某个在她实习期间没少坑她的无良资本家,哪怕实习已经结束了半年了,再看到那人的莲花头像时她依旧会杀心顿起。

    但是真好啊,今年她已经能发去跨年祝福了呢,这是人际交往的一小步,却是绪以灼涵养的一大步!

    咸鱼不想努力啦:跨年快乐,即使是这么可恶的你也能得到我的祝福。

    把你扬了:你也快乐。

    把你扬了:说起来首都大想邀请我继续做校长,希望你知道这件事后,还能一样快乐。

    糟……糟糕!

    说起来,帝襄继承家业做无良资本家之前,好像确实是首都大的校长!

    绪以灼眼前一黑,那些被帝襄坑的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她!

    对面还在发消息。

    把你扬了:你没事也不会和我发消息,怎么的,第一次要和女朋友跨年紧张了,逮着列表没话找话。

    绪以灼生气了,你个母胎单身怎么可以在此胡言乱语?

    把你扬了:呵,情侣之间跨年还能干什么,睡一觉很快就过去了。

    黑色的字体越看越黄。

    绪以灼手微微发颤,骚扰另一个幸运好友。

    咸鱼不想努力啦:跨年快乐。

    原wuw:你是我所有好友里第一个在12月31号发祝福的!

    咸鱼不想努力啦:接受老子的祝福.jpg

    原wuw:我知道啦,你是想到要和老师一起跨年太紧张了是吗?不要怕,老师下午去了超市一趟,一定把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

    绪以灼沉默着关掉了微信。

    原吾,你不该有这么高的悟性。

    她就是……就是知道君虞会把一切准备好才紧张的啊,在一起前,在一起后,君虞都是那么会照顾人,她享受着君虞的照顾,有时候也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谈恋爱该怎么做呢?”恋爱新人绪以灼对着地铁的窗外烦恼。

    她打开和君虞的聊天页,君虞已经处理好了火锅食材,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她。

    这个是女朋友OVO: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嗯……床也铺好了。

    这个是女朋友OVO:以灼,今晚留下来跨年吧。

    绪以灼还没有回复。

    帝襄没有说错,她紧张得要死了。谈恋爱为什么不像学习一样有一个标准呢,如果她能在君虞那里看到一个成绩,一定会安心很多吧。

    绪以灼在答应君虞的告白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原来是这么纠结的一个人。

    怀揣着一颗纠结成麻花的芳心,绪以灼打开了录有她指纹的君虞的家门。

    聪明如君虞早就算好了她到家的时间,坐在餐桌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一桌玲琅满目,绪以灼爱吃的已经都摆在了她的面前,还有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这是一年前在学校的温室里栽下的。”君虞声音很温柔,“当时就想着,在今天摘下来给你。”

    哇,一年前,君老师你预谋已久!

    “我也有东西想要送给你。”绪以灼强作镇定,“是我偶然看到的白玉簪的,当时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了。”

    君虞握住她的手:“抖得好厉害,是因为想到今晚要留下来吗?”

    不要再说了!黄色废料要出现了!

    事实证明,黄色废料这种东西是止不住的。

    绪以灼刚被火锅充实的身心,又被君虞掏空了一次。

    最后只能像一条咸鱼一样瘫在床上,兼任了剑道社指导老师的君虞压着她自给自足。

    快到零点的时候,云歇雨散,君虞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绪以灼晕晕乎乎间道:“这些就是情人之间做的事吗?”

    “绪同学不知道的话,”君虞在她耳边含笑道,“新的一年也要跟着君老师好好学习呀。”

    指针走向零点,外面传来吵嚷声。

    从新年的第一秒就要开始学习了呀,女朋友。

    第 1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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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什么人?

    从很小的时候起, 这个问题就反复出现在明月心里。

    “明月小姐是梁家的大小姐。”梁家的家仆总是这样向旁人介绍梁明月,语气里带着一丝听者难以察觉的不自然。

    梁明月虽然是梁家现任家主的第一个孩子,但她的母亲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妾室, 还是一个重病缠身的凡人,本该被一同忽视的梁明月, 却因为自己的惊才绝艳成为了梁家当之无愧的大小姐。

    在嫡庶有别这一观念根深蒂固的玉尘府梁家,梁明月打破了过往的所有规矩。

    “明月姐姐。”于望舒像一条小尾巴,总是缀在她的身后,拉着她的衣角害羞地唤她, 不敢抬头。

    四季温暖如春的旭城, 不像是一年里有一小半时间都是冬天的玉尘府, 在旭城生长的女孩,也不同于梁明月先前见过的人。

    小小的于望舒, 对家世、嫡庶、天资这些复杂的事还半知半解,她眼里的梁明月, 只是一个对她十分照顾的大姐姐。

    “明月是娘的小月亮, 是娘最爱的人。”她的娘亲总是怀抱着她, 在她的耳边轻声叙说来自母亲的爱意。

    她的爱, 毫无保留,全心全意。

    明月有时候会想, 娘亲, 你又是什么人呢?我看不懂我自己, 也看不懂你。

    旁人都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子, 不仅连修炼都做不到, 在凡人当中她的身体也算得上很不好。她姓柳, 但极少有人称她柳姨娘,他们都说这是大小姐的娘亲。

    梁明月的母亲, 好像是她这平凡的一生唯一值得称道的成就。

    可是与她朝夕相伴的梁明月,总是扑在母亲怀里的梁明月,却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她的娘亲没有看上去那么普通。

    娘亲自始自终都不爱她的父亲,不在乎梁家,也未将下人的怠慢放在眼中。她不是没有见识的,一生被困于父权夫权之下的可怜女人,她的目光总是望向很遥远的地方,可是她又将自己关在了窄小的院子里,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慢慢老去。

    明月觉得,她的娘亲不应该在这里。

    可是娘亲抚着她的头发,低声说:“娘是无处可去的人。”

    她卧于病榻之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握住明月的手悲伤地说:“我曾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是流连世间的一缕孤魂,明月,是你让娘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望着窗外摇曳的魂铃,喃喃询问:“我应该死在这里吗?”

    娘亲是在向谁寻求一个答案?很多年里,明月都没有弄懂。

    在娘亲死后,明月对自身的疑惑每一日都在加深,好像有什么联系随着娘亲的死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总觉得自己不该是此间之人,她不该降生在这里,她更不该留在这里。

    一座月下的孤城,自仿佛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上拔地而起,时常入她梦中。

    明月不知道那是哪儿,只知道梦中的城池在呼唤着她,呼唤着她到那里去。

    还有檐下摇晃的魂铃,活人是不该听见魂铃的铃声的,但是明月听见了,铃声捎了远方模糊的低语,她没能听清。

    这些声音或响起在她的耳畔,或来到她的梦中,无论是在北域还是南境,都不曾断绝。

    明月刻意让自己不去想自己的梦境,不去注意这些声音。

    她虽然不知道那座孤城是什么,但是提起赤色的土壤,任何人都会联想到赤地,那是人不该涉足的禁区。

    但是有一日,于望舒指着她带到旭城的魂铃,疑惑地说:“明月姐姐,那串从来不响的铃铛刚刚好像响了一下。”

    明月一时间心中惊骇无比,但是于望舒之后再也没有听到魂铃作响,她便认为是于望舒误将其他声音当成了魂铃的。

    可是又有一日,她的贴身侍女不确定道:“明月小姐,我刚刚怎么好像听见魂铃响了?”

    一次或许是巧合,但是相同的事情发生第二次,明月就不会自欺欺人地将它也视作巧合。

    于望舒和侍女只有一个特殊的相同之处,那就是都是她亲近的人。

    那座孤城已经不只是在呼唤她,还通过她影响到了身边人。

    于是又一次回北域祭祖的时候,明月就将自己关在和娘亲共同的小院子里,谢绝见客,连贴身侍女也几乎不接触。她将娘亲的遗物全部找了出来,一样样检查过去,终于被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娘亲是父亲从赤地带回来的人。

    父亲没有在意过这件事,只将娘亲当作赤地里的凡人寻宝人,可是明月却找不到娘亲进入赤地之前的信息,她就像是……从赤地的深处走出来的!

    明月还找到了一把铜钱剑。

    旁人瞧上去只觉得是凡物的铜钱剑,明月却在握上剑柄的那一刹感觉到了来自血脉的联系。她将自己的血滴上铜钱剑,天衍金钱剑在那一刻显露出它的本貌。

    拥有这样一把法器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凡人?!

    天衍金钱剑没有剑鞘,明月找到它的时候它正被一张地图裹着,地图上没有标注任何地名,但是明月查阅了大量文献,认出这是寻方府还未沦陷之时的古地图!

    绘制地图的笔锋明月无比熟悉,它是娘亲亲手所绘,该是在脑海中回忆了多少次,才能没有一笔出错绘出这副地图?

    魂铃无风自动,带来故土亡魂的呼唤。

    寻方,寻方。

    明月带上天衍金钱剑,前往那个一直在呼唤自己的地方。

    她跋涉赤地千里,终于明白了娘亲濒死时说的话。

    她应该死在这里吗?她本不应该死在这里。

    她应该和自己族人一起,死在故土寻方。但或许是因为身怀天衍金钱剑这一算天之物,使得天道错漏,虽然修为尽失,退为凡人,却在百年后走出了寻方府。

    然而她命格未变,仍是留在寻方府的命格,明月也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此间无她容身之地,不想给身边人带来灾祸,就必须回去她该待在地方——

    寻方府。

    *

    “我的娘亲柳绾,是奇门最后一任少门主。”明月拉着绪以灼,自长长的屋顶上走过。

    天上的明月,照着人间的明月。

    这件事情是明月来到寻方府以后才发现的,奇门旧址如今还保存着当年的弟子名册,柳绾的名字就记录其中,身份是少门主。梁家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眼中的凡人柳姨娘原来还有着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身份。

    只是对柳绾自己来说,这一身份早就随着故土一起,化为了过往云烟。

    她甘心当梁家家主的妾,想必也是因为走出寻方府的她,已经对未来不抱有任何指望,见到的男人想要带她走,那边走吧,此后就随波逐流地任由他人安排。

    离开故土又如何,留在梁家又如何,说到底她还是无处可去的人,只有明月是她在这世间的唯一慰藉。

    “我不该出生,上天也没有安排我的命格。旁人若是如此,那便是早夭之人,偏偏我的根骨举世罕见,诸多劫难无法杀我,但我继续留在阳界,就会杀人。”明月轻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我而死。”

    绪以灼学着明月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踢着屋顶上琉璃瓦,一边问道:“这就是你当年离开的原因?”

    “嗯,如果我继续待在阳界,我的身边只怕是要出现赤地了。”明月眼帘低垂,“此事非人力可以改变,我不想有人为了我追寻一件没有结果的事,索性谁也没有告诉。”

    绪以灼也想不出这桩事能有什么改变的方法,明月就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间的人,可以说她现在仍以人的形态活在寻方府,都是一个奇迹了。

    如果于望舒知道,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要将明月带回来,可是,这又哪是人可以做到的事呢?

    赤地无法逆转,明月也无法回来。

    “我无法留在阳界,可是我也不想去黄泉,寻方府唤我归来,这里确实最适合我的地方。”明月拉了绪以灼一把,带着她登上命迁楼的屋顶,这是奇门前山的最高处,可以俯瞰整座寻方府,“我来到这里后,感觉自己好像和寻方府融为了一体。上天没有给我命格,寻方府却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我是寻方府化为赤地后从中走出的人生下的孩子,可能对寻方府来说,我也算是它的孩子吧。”

    “融为一体这个说法不准确。”明月敲了敲额头,苦笑道,“我虽然来去自由,但是很多东西我是改变不了的,释恶珠我拿它没办法,护城大阵我拿它也没办法。”

    绪以灼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你可以离开寻方府吗?”

    “我其实可以的,”明月凑到绪以灼耳边小声说,“但是有很多人我都打不过,我怕他们发现这件事会对我不利,所以我从来没出去过,也尽量不表现出特别的地方。”

    作为寻方府里唯一特殊的人,明月常居绣春坊不出,城中的修士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对她所知甚少。

    虽然这里除了她俩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但绪以灼也压低了声音,和明月鬼鬼祟祟地密谋:“我们破阵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出去,从外面配合我们破阵?”

    “我也想帮忙,但是做不到。”明月摇了摇头,“护城大阵拦不住我,我也破坏不了护城大阵,我们就是一种谁也碰不到对方的关系。”

    明白了,互为空气。

    绪以灼很快就想出了新办法:“那你有没有可能出去带一个人过来,协助我们破阵?”

    明月想了想,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但我现在和寻方府的联系愈发紧密,已经不能离开它太远了,我能走到的地方很可能见不到人。”

    绪以灼也很洒脱:“那就看我的运气如何了。”

    “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就好。”明月道,“等问过禹先生能有多少时间,我就出城看看能不能带个修士过来。”

    “说起来,禹先生那边如何了?”提及禹先生,绪以灼突然想起他们还不知道禹先生进展如何。虽然有明月时时注意着不会叫行尸溜进去,但是禹先生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不眠不休地解阵不会出事吧?

    绪以灼和明月立即御风前往万塔林。

    绪以灼在天上,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脸朝下趴在稀疏宝塔间的身影。

    “糟糟糟糟……糟了!”绪以灼吓得都结巴了。

    她赶紧落地,穿过牌楼跑到禹先生身边把他扶起来,往鼻子下一探,万幸没死。

    “脱力晕过去了吧。”明月看禹先生的脸色判断。

    绪以灼一个清心咒打下去,禹先生立刻醒了过来。

    绪以灼晃了晃他:“你还好吧?”

    “别乱晃,我头晕!”禹先生刚要抬手制止她,然而手一离开怀里的玉简,立马又抱了回去。

    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难道这是……”绪以灼心中有了一个让她震惊无比的猜想。

    “嘿嘿嘿,”禹先生露出一个智商欠费的傻笑,“护城大阵的原图,我取出来了!”

    “太好了!”绪以灼一巴掌直接把禹先生拍下去一截。

    明月惊讶道:“万塔林的阵法已经破坏成这样,居然这么快就解开了。”

    禹先生吹嘘道:“小小万塔林,不值一提。”

    好久没有他发挥实力的空间,禹先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嘚瑟过了,当下就膨胀起来,指着远方隐隐约约几座高楼道:“看到十二珍宝楼了吗,一天之内,我就破给你们看!”

    “还是不要了。”明月赶紧把他按下去,“十二珍宝楼的阵法虽然使得珍宝无法现世,但也是保护它们不被赤地侵蚀的屏障,就让它们继续待在里面吧。”

    寻方府之前也来过阵术大师,释恶珠就是那时候被放出来,阵术大师首当其冲被释恶珠操控。由于阵术师本身实力不强,释恶珠操控下的行尸也不会使用阵法,那个大师这会儿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

    禹先生觉得此言有理,安静下来。

    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又一手指天道:“我这就把万塔林里的其他宝贝也挖出来!”

    “歇会儿吧您!”绪以灼把他的手也按下来,“你现在已经不太清醒了!”

    一个清醒状态下的禹先生,是绝对说不出这一连串话的。

    “你赶紧再睡会儿吧。”绪以灼把禹先生按回了地里。

    禹先生疯的时候是真疯,但他现在累也是真累,一回到大地的怀抱马上就睡着了。绪以灼和明月对视一眼,俱是无奈地笑。

    她们虽然对战砂真人也废了不少力气,但还没有累成禹先生这样,干脆没有休息,一起在边上守夜。

    山坡之上,夜风吹拂,伏龙山地势很高,黄泉水不会时常漫上来,在结界的守护下,倒是一个难得的清静之所。

    明月双手撑着地面,眺望远方:“绪姑娘,我突然想起来一个地方,你的那位李姓朋友如果继续往赤地深处走的话,很可能是要到那里去。”

    “哪儿?”绪以灼一下子精神了。

    “登墟之船。”明月伸手指着一个方向,“传说中西大陆的最北边有一处龙骨浅滩,里面除却露出海面的森然龙骨外,还停靠着一艘登墟之船,只要支付足够的代价,就能带你去往任何地方。”

    明月看着绪以灼的眼睛:“这任何一个地方,说的可不仅仅是这明虚域的任何一处,它能带你去不曾开启的秘境,能带你去虚无之中,甚至能带你去到过去甚至未来,只要你付得起等价的船票。”

    “如果是这样一艘船,那倒是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还要往里走了。”绪以灼喃喃,“可他到底是想去哪,要用上登墟之船?”

    “这只是我的猜测,他也未必是为登墟之船而去的,也许在赤地的深处,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重要东西。”明月拍了拍绪以灼的后背,“而且登墟之船只是一个传说,我从未听说过有谁真的登上了登墟之船。就连那龙骨浅滩,也是没有人见过的地方。”

    绪以灼却觉得这传说有鼻子有眼,八成是真的。明虚域这个地方是真的有神有仙的,有一座可以穿越时空的船也不奇怪。

    等等……穿越时空!

    绪以灼心跳加速。

    那如果,她想要登墟之船把她带回家呢?

    *

    绪以灼被明月所说的登墟之船弄得神情不属,直到次日明月告别她要离开寻方府,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么快就走?”绪以灼听到时着实愣了一会儿,明月的行动力未免也太强了。

    “禹先生说他打算在三月后破阵,我早一日出发,也多一点希望。”明月道,“不过我能到达最远的地方离云阳镇也有很长一段距离,按理来说是不会有寻宝人深入的,所以这三个月,我未必能寻到人。”

    明月戴上幕篱,将自己的面容藏在黑纱之后:“三月后,无论有无结果我都会回来。”

    绪以灼点头:“保重。”

    “你也是。”明月转过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可要好好地活到破阵之时,我还是希望你们都能出去的。”

    绪以灼心想,我现在,也有那么点膨胀。

    她挥了挥离生镜化成的剑:“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能破阵。”

    这句话已经远去的明月听不见,屋内不远处的禹先生是听得见的。他翻了个白眼:“别你一个人了!你一个人找不准地方破个鬼阵,赶紧过来一起看阵法图!”

    绪以灼轻咳一声,方才的气势荡然无存:“我知道了啦。”——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榜单,还有5558个字。

    呜呜呜人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写这么多嘛!

    第 183 章

    ===================

    阵法图, 就像是几何题,老师指着空白处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在这里画一条辅助线不就做出来了吗?!

    绪以灼捧着这道题横看竖看, 满眼都是茫然。

    老师,我冒昧地问一句, 我该连ac点呢,还是bd点呢,还是ef点呢?

    毫无悟性的学生只能用排列组合的方式,将每两个点都拉出来问一遍。

    然而下一次遇到了同样题型的题, 还是题认识她, 她不认识题。

    禹先生在阵法图上划拉了几道, 难以置信世间竟有如此蠢才:“你联系一下这几条灵力走向,不就知道阵法最薄弱处在哪里了吗?”

    绪以灼沉思片刻:“我冒昧地问一下, 是这几条,这几条, 还是这几条?”

    禹先生深吸一口气。

    严巧心, 为师对不住你, 以后为师再也不会骂你了。

    你简直就是绝世天才!

    禹先生耐下性子用红笔把那几条线勾出来:“当然是这几条啊!”

    “哦——”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的不只是绪以灼, 还有同样在听的杜湘和云尚。

    绪以灼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笨, 但是看到杜湘和云尚也是一样的反应后她就放心了。不是他们太笨,是禹先生的水平太高, 错估他们的能力了。

    禹先生很不理解:“类似的图不是不久之前才看过吗, 为什么又不会了?”

    绪以灼表示:“禹老师, 我们普通学生就是这样的。”

    禹先生让他们学的阵法图, 就像是要求一个普通初中生去学高数, 顺便再告诉他们期末考试的出题范围是整本书。

    绪以灼要学哭了,她已经很努力了可她真的不是天才啊。

    帝襄,你太高看人类了!

    谁说人类的力量是看不到上限的,她现在不仅看到了自己力量的上限,都要看到自己人生的上限了!

    “唉。”禹先生长叹一声,“以你现在的水平,到时候是找不准地方的。位置找不准就只能靠力量来补了,这几天修炼努力一点吧。”

    绪以灼:“修炼使我快乐。”

    她现在只要不看阵法图就很快乐。

    她把明月留给她的,可以给云尚解咒的药材一股脑交给他,拍了拍他的肩:“加油,你先喝着,我晚上回来给你继续解。”

    至于彻底解咒,那就得等明月回来了,她只学了点明月离去前讲给她的皮毛。

    绪以灼溜去修炼了,但是杜湘和云尚不行,他们是要实打实解阵的,绪以灼能从其他地方找补,他们必须留下来学会为止。

    离开绣春坊,绪以灼直接去往风来宫。

    绪以灼的修炼方式和其他人不同,力量已经增无可增,只需要学习使用它们的方法,而整座寻方府里,不会有比帝襄更合适的老师了。

    绪以灼让方生莲镜把存下来的,帝襄在这座风来宫里修炼的经历放给她看,她偶尔还能遇上帝襄留下来的意识,又是意外之喜。

    “其实我觉得,帝襄的方式也不是很适合我。”绪以灼托着腮,看演武场里帝襄是怎么一招打飞她的堂兄的。

    都说一个人的攻击方式可以看出他的性格,绪以灼觉得反过来说也没错,一个人的性格会影响他的攻击方式,绪以灼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帝襄的那份狠戾。

    这件事,绪以灼对着帝襄的意识也说过。

    帝襄告诉她,走前人走过的路,做到最好也只是到达前人的终点,你自己走出来的道路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真的很难啊。”绪以灼躺在草地上。

    修炼,就是答案全为略的开放题。

    “迟迟无法突破也不需要着急啊,”帝襄对这些烦恼从来是满不在乎的,“差一个契机罢了,迟早会来的。”

    在那个契机到来之前,不要懈怠就是了。

    绪以灼一个鲤鱼打挺就地上跳起来。

    “完美,”绪以灼夸奖自己,“什么叫武林高手啊!”

    离生镜化作长剑,绪以灼双手握住剑柄,剑尖点地。

    有看不见的波纹扩散开来。

    无形之物撼动有形之物,花瓣从枝头分离,纷飞下一场白雪,屋瓦碎裂,成为空气中转瞬消弭的点点碎屑。

    下一刻,它们又恢复了原状。

    绪以灼选在风来宫修炼还有一个原因,这里是被帝襄划分出去的一块秘境,此间规则就是宫内一切不会再发生改变,绪以灼可以在里面随便折腾,就算把风来宫拆了它也很快就会恢复原样。

    “今日就到这里吧。”绪以灼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收好离生镜就要打道回府。她每天能在风来宫修炼的时间十分有限,一是因为每天有大量时间要花在阵法上,白日也必须划出去一部分,二是因为黄泉水上涨前她必须回去绣春坊,而在寻方府黄泉水是入夜必上涨的。

    绪以灼也不是不可以留在风来宫过夜,但她每日回绣春坊不是担心自己的安慰,而是担心禹先生他们的安危,夜间有自己守着能安心些。

    绪以灼踩着砖石铺出的小径,一蹦一跳地往回走,快要走到大门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了人声。

    “不是吧?”绪以灼一惊,难道有修士到附近来了?不是没人敢靠近风来宫的么?

    她没走大门,脚步一转,趴在墙头往下看。

    墙外站了几个说话的人,虽然站得离墙很近,但特别注意了没挨到墙壁。

    “城主府和奇门都打了多少日了?听说已经死了不少人,要是神脉遗族还在,寻方府也不至于到如今这副境地。”一人开口道。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没有了神脉遗族牵制,城主府和奇门都想打败对方独占寻方府,我们这些散修,不要牵扯进去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另一人说道。

    有人忧心忡忡:“只是寻常争斗何至于封城?我有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没有错,寻方府后来确实毁于这场寻方之变,但不是由于城主府和奇门的争斗,而是由于离断江涨潮。

    离断江涨潮不是什么稀罕事,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某段江面在上涨。然而寻方府当年遭遇的那场无人可以阻挡,将大半城池淹没的潮水,如今看来更像是上天由于人间乱象降下的一场天罚。

    如今的寻方府由于位置偏移已经不再濒临离断江,但城中的大多数建筑仍能看见那场大洪水留下的痕迹。封闭的城池未能再开,除了少数大能逃出,寻方府中十来万修士和普通人皆成城中亡魂。

    绪以灼这会儿看到的,就是不知自己已死的亡魂。

    他们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向了谁为明主,有人愤恨道:“他们这会儿正在逼着人站队,我一介散修逍遥自在,为何要掺和他们这些要命的事?!”

    有人叹气:“城主府和奇门怎么说也在寻方府内共存千年,怎么就到了如今这副不死不休的局面?”

    有人小声道:“最后还是得选择一方的吧……如果站对了,我们也能拿不少好处,如果谁也不选,最后哪方上位也不会放过我们。现在寻方府闭城了,没结果前我们也出不去,我们的名字可都是登记过的。”

    绪以灼在墙头听着,却觉得很是奇怪。

    听这些人的说法,城主府和奇门当年誓要把对方弄死,修士之间你死我活很常见,但是两方大势力的关系是不会这么二极管的,怎么会像疯魔了一样一定要把对方搞死,把无辜的修士都牵扯其中呢?

    这些事情,知道现在都不好说有没有人知道答案,当年这些位于权力边缘的散修更是不可能知晓。

    “奇门的底蕴还是要比城主府深厚些,要不我们去投奇门……咦,这、这位道友?”有人猝不及防一抬头,看到了墙头的绪以灼,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怎的在凤来宫内,难不成是神脉遗族的后人?”

    他被绪以灼吓了一跳,绪以灼何尝不是如此,一下子就从墙头滑了下去。

    绪以灼抱住膝盖,蹲在墙根一声不吭,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出现过。

    明月说过,如果看见曾经那些寻方府中百姓的亡魂,就假装没有看见他们,不要循着他们做事。这会儿,墙外的亡魂正在冲着墙内的绪以灼喊到:“里面的道友,见你身份不凡,不如与我们同去奇门,定能谋一个好差事!”

    不约,不约。

    绪以灼在心里不停拒绝。

    她铁了心假装自己不存在,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也停了。

    绪以灼小心地自墙头往下看,只见那些亡魂已经消失了。确定他们不复存在后,绪以灼才离开风来宫。

    回去的时候,她仍在想寻方府当年是怎么到那般局面的。绪以灼自己干想肯定想不出来,但是她想到了一个人,当年就在寻方府。

    禹先生。

    “当年的事情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因为弄不明白我才前往的寻方府。不过待的时间没多久离断江就涨潮了,我也没工夫继续探查奇门和城主府为什么会斗成那样。”禹先生点头,“对,我是在寻方之变的尾声过去的。寻方之变伊始寻方府就封了城,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消息也被封锁了。修真界发现寻方府不对劲还有我平洲阁一份功劳,我当年留在寻方府内的傀儡和自己的联系断掉了,我才发现出的事,又将其告知了一些人。”

    绪以灼问:“不是进不去么,你又是怎么进去的?”

    禹先生笑:“我当然是跟着前去调停的人一起去的。说起来我起初也是想作为调停的一员的,但是在旁人眼中我前主子的名声吧,实在是太不好,他们不肯把这活儿给我。不过寻方府出事的消息毕竟还是我给的,所以他们就让我作为闲杂人等混进去了。”

    “我觉得,我们很可能搞错了一些因果关系。”绪以灼皱着眉,“现在提起寻方之变,都说是离断江淹没寻方府后寻方府里的人才不对劲的,但我怀疑在离断江涨潮之前,寻方府里就已经不对劲了。”

    “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禹先生一边和绪以灼交谈,一边还有余力画阵法图,“但是有可能知晓内情的人都已经死了,寻方府已经沦陷,再追究往事也没有意义。”

    绪以灼觉得知情人未必都死了:“明月说不定知道。”

    禹先生沉思片刻,点头:“确实,但她现在也不在这儿啊。你别想这些寻方府旧事了,真的好奇,等明月道友回来问她。”

    禹先生把一叠阵法图放在绪以灼面前:“继续看,别偷懒。”

    绪以灼假哭:“呜呜呜。”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用打坐调息代替睡觉,这段时间又用睡觉代替了打坐调息,只因每天受阵法图的伤害太大,只有睡觉才能让她在第二天活过来了。

    阵法图和数学一样都是催眠的利器,绪以灼没一会儿就困了。

    “我要去睡了,你的图画出来了吗?”绪以灼问。

    禹先生这几天除了教她们这三个学渣,就是根据万塔林里拿到的残图完善剩下的部分。

    禹先生沉重的神色告诉绪以灼情况并不乐观。

    “很难继续下去了。”禹先生点了点桌上摊开的繁复的阵法图一角,“我确实能补完它,但是我补出来的阵法图只怕和原图相差极大。护城大阵能有的形式太多了,不是我靠推测能画得一模一样的。”

    “那该怎么办?”绪以灼问,“我去城主府试试把剩下半份找到?”

    “去试试吧。”这几天里这一念头已经在禹先生心中徘徊已久,“我一直在想,镜花池和水月泉这两个名字为什么这么取,是不是别有深意。镜花水月皆为虚幻之物,镜花池和水月泉可能也不简单,它们未必就被掩埋在了赤地之下。”

    绪以灼点头:“那我明天去看看。”

    禹先生自然也是要一起的,以免阵法图位置有变,绪以灼认不出来。

    他们联手数次,也有了些默契,第二日出门时一人带路一人跟,很快就来到了城主府。

    站在一边的屋顶上,城主府内部的情况一览无余。它不像奇门旧址建在高处,建筑大多留存,城主府地势本来就低,还没有几座高楼,如今大半都在赤地下了。

    别说镜花池,就连一处水洼都看不到。

    禹先生从明月那里拿到城主府的地图,正和绪以灼分着看,只见原来是镜花池的地方,此时只有一片赤色的土壤。

    绪以灼问:“你说镜花池有没有可能没有消失,我们往下挖就会把它挖出来?”

    禹先生觉得没这可能:“我们往下挖,更有可能把黄泉水挖出来。”

    他收起地图:“先进去看看。”

    这个进去,给人的感觉也很微妙,因为城主府的大门和围墙早就已经没有了,现在还露在地面上的只有几座高楼尖尖。

    也就只有对照着地图,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城主府。

    毫无头绪的两个人直往镜花池而去。

    绪以灼按住了禹先生的轮椅。

    原为镜花池的赤地上,立着一个披红衣,低垂着脑袋的女子身影,如瀑般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见面容。

    “刚才有这个人吗?”绪以灼不确定道。

    禹先生摇头,他很肯定自己的记忆:“没有。”

    以城主府现在的情况,完全可以从原来大门的位置一眼望到头。镜花池一直在他们的眼中,这个人,就是突然之间出现在那里的。

    是亡魂,还是什么。

    绪以灼持剑将禹先生挡在身后。

    她没有掩藏自己的气息,灵力几乎是挑衅地试探那个突然出现的人。

    女子抬起了头。

    她原本侧对着绪以灼,此刻身体未动,头却旋转了完整的九十度,直直朝向绪以灼。

    这不是活人的脖子能扭出的角度。

    “行尸!”绪以灼喊出来的时候,已经在提醒禹先生保护好自己。

    这是比她先前见过的任何一具都要强大的行尸!

    行尸的强弱有一个最简单的分辨方法,越是强大的行尸,他们的面貌就越接近自己活着时的模样。而这具立在原为镜花池之地上的行尸,如果不看她诡异的动作,已经和常人无异。

    她衣裳整洁,头发梳理齐整,眼角唇上甚至画了妆,红得像血。

    普通的行尸无法带给绪以灼压迫感。

    绪以灼知道她此时的感觉只意味着一件事,这具行尸,曾经是大乘期的修士!

    禹先生同样判断了出来:“大乘期。”

    “无事,普通大乘期。”绪以灼一点儿也不慌,“交给我。”

    她横剑,将行尸快要碰到她的手悍然斩下。

    那只指甲虽然长得可怕,但是皮肤白皙细腻的手和手腕瞬间分离,但是行尸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的手也在落到地上之前又飞了回去,接回原处。

    如果不把封在行尸躯壳内的残魂诛灭,那么就只有把它们碾作齑粉才可以消灭它们。

    行尸用手腕的力量晃动自己接回去的手,疑惑地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对它的控制。

    绪以灼轻叹。

    她用离生镜化作的长剑发出的攻击,自然是同时针对魂魄的!

    在某种程度上不死不灭的行尸棘手无比,但是对身怀离生镜的绪以灼来说,行尸可要比它活着的时候好对付多了!

    对绪以灼来说最困难的地方,反而是这具行尸和活人实在是太接近了,她动手有些心理障碍。

    但也到此为止了。

    绪以灼举起手中长剑。

    行尸的自我早已消亡,躯壳的残魂也只是在释恶珠的控制下没有任何生时意识的残魂。

    下一剑,便让她解脱吧。

    绪以灼正要挥下,然而,天地一暗。

    她惊疑不定地抬头,这不是行尸手段,只见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黑纱化作幔帐,当头将整座城主府笼入其中。

    “何人的法器!”绪以灼喊到。

    在这法器压制之下,她体内灵力的流动立刻明显晦涩起来。

    一个她曾经见过的人来到此处。

    绪以灼脸上骤变,冲着来人吼道:“你为什么会来这?!回去,你不可以离开红丝困煞阵!”

    来人正是让明月将他束缚在红丝困煞阵中的凌宣真人。绪以灼不知他为什么破阵而出,但她知道凌宣本就是因为将化作行尸才自愿如阵,他此刻出阵不知多久,即便明月在此也没法让他再回阵中了!

    凌宣真人已然是肉眼可见的神志不清,他身体的一半已化行尸,甚至连那个行尸女子都没有攻击他。

    他即将沦为彻彻底底的行尸。

    凌宣真人好似已经看不见绪以灼,挡住绪以灼劈向行尸女子的一剑后,他又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悲痛道:“照晴,释恶珠给我看的都是真的,你真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一人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你既如此,我也来陪你。”

    凌宣真人伸手,将生时名为照晴的女修拥入怀中。

    在他们紧密相拥的那一刻,凌宣彻底化为了行尸,而天上他的本命法器被主人骤变的气息影响,竟是在一瞬间爆炸!

    绪以灼骂了一声,拎起禹先生就匿入边上高楼,又撑起一道屏障。

    绪以灼的手在发抖。

    “呵呵,我不和已经没有神智的傻子较劲。”绪以灼强行自我开解。

    禹先生觉得她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即使是绪以灼这样的小可爱,这个时候也想高喊:“狗情侣去死!”

    第 1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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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宣真人抛出的黑纱显然不是寻常法器, 自爆时掀起的气浪引得一阵地动山摇,本就不剩下什么的城主府快要被夷为平地。

    绪以灼身处的这栋楼,也亏得她及时支起屏障, 才没有一并沦为废墟。

    禹先生啧啧感叹:“观那两人的模样,如今是做了一对亡命鸳鸯。”

    绪以灼指指他又指指自己:“顺带波及了我俩路过的。”

    明月布下红丝困煞阵不易, 她走前怕是没想到,凌宣最后还是为情出阵,来的时机还这般巧,但凡晚来一步绪以灼就解决了照晴。

    大乘期的行尸一下子变成了两具, 绪以灼不清楚凌宣什么实力, 没有托大跑出去以一敌二。在法器自爆的余波散去前, 就和禹先生猫在这座小楼里。

    “这法器不一般啊,动静这么大, 似乎就是玉衡派随着他们太上长老一同失踪的遮云帐。”禹先生往窗外探头探脑地看,“那被他叫做照晴的女修, 应该就是玄玉仙宗落凤峰, 人称一符惊鬼神的晴仙子了, 晴仙子擅符不擅术, 成了行尸后也画不了符, 好好一个大乘期修士被释恶珠操控着连一些化神期都不如了。”

    “这你都记得住?”绪以灼敬佩地看了禹先生一眼, 她没见禹先生取出玉简什么的查找资料, 这些都是被他记在脑子里的。

    禹先生恨铁不成钢道:“你有我一半记性, 阵法也不会学的那么吃力了!”

    绪以灼为自己辩解:“不是我水平不行, 是你要求太高了!”

    思及禹先生的话, 她又想到:“照这说法, 行尸当中实力与生前最为接近的岂不是体修?凌宣真人是什么修士?”

    绪以灼觉得不太妙了:“他长得跟个文弱书生似的,总不可能是体修吧!”

    禹先生:“……玉衡派里只有体修。”

    绪以灼:“……”

    屋外的动静小了许多, 法器的爆炸毕竟不是能持续很长时间的事。绪以灼往离自己近的那扇窗户靠了靠,往外看凌宣和照晴如今怎么样了。

    映入眼前的,是盛着一轮明月的幽静湖面。

    大白天的,哪来的月亮?

    不对,城主府现在哪来的湖?

    绪以灼手肘捣了一下禹先生的胳膊,语气都飘忽了:“窗户外头有个池子。”

    “哪里有?”禹先生不信,他刚才没少往外看,别说池子了连一滴水都没有看见。他扒着自己边上那扇窗户往外看,外面分明还是赤地,凌宣和照晴都在那里没走呢。

    “外面不一整个都是吗?”绪以灼凑到禹先生身边要指给他看,在看见窗外的一片赤地后愣住了。

    她不信邪地回去自己那扇窗户,只见湖面清幽若镜,有袅娜芙蕖,精巧水榭,朦胧薄雾,与赤地相较恍若仙境。

    绪以灼:“……你的窗户我的窗户好像不一样。”

    禹先生通过绪以灼这边的窗户看见平静的湖面后,也沉默了。

    芙蕖一路开到窗下,稀薄的雾气送来清香。

    绪以灼问:“窗户的问题,还是我们的问题?”

    他们趁着凌宣还没发难抓紧时间把这座小楼一共十二扇窗户都看了一遍,发现有半数的窗户往外看是湖,另外半数往外看就是他们进来前的赤地。

    “莫非这就是镜花池?”绪以灼不确定道,“如此这个名字也说得通了。城主府里有两个镜花池,一为实一位虚,已经变为赤地的镜花池是给外人看的幌子,真正的镜花池得透过特定的窗户才能看见。”

    镜花池已经在这里,水月泉莫非就在池中那轮明月的位置?

    她通过窗户看见的水池,又是否能够到达?

    正这么想着,屋舍震颤,只见一只拳头击碎了墙壁,擦着绪以灼身侧过去。能看见湖面的窗户,也在这一击之下化作齑粉。

    正如镜中花会随镜子一起消亡,窗户湖景如粉末一般消散了。

    “不能让他再毁下去!”禹先生指尖溢出符文,缠上凌宣青筋暴起的手臂。

    绪以灼架住从另一个方向攻过来的照晴。

    失去了符箓的照晴好对付,麻烦的是原先身为体修的凌宣。他们不可能任由凌宣在外头,肆意破坏这些作为连同镜花池和城主府的窗户。

    在看到绪以灼制住照晴的那一刻,凌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体修连声音都是武器,绪以灼只觉好似有一道惊雷就在耳边震开,她看见禹先生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禹先生叹气:“作为人的生机已经断绝,还记着要保护她么?释恶珠控制下的行尸,魂魄究竟是什么样的?”

    禹先生看不见,但绪以灼可以透过人的躯壳看见魂魄的模样。两个已经残破不堪的魂魄之间竟有隐隐约约的线将他们连在一起,绪以灼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见此难免唏嘘。

    她听闻此地的修士只有经天道为证,方是真正的道侣。修士没有政府,没有结婚证,没有婚姻法,但却可以燃香上达天听,在天道的见证下皆为道侣,从此命运相系,此生不离。

    这就是道侣之间死亡也斩不断的联系吗?

    绪以灼伸出手,魂魄上的线,她自然什么也摸不到。

    绪以灼和禹先生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同发力,把凌宣和照晴都扔进了窗户里。

    自然是里面有着镜花池的窗户。

    一时间制不住凌宣,把他们留在外头又不放心,那就只能一起进去了。

    窗户外头的池子是真是假也不用猜了,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溅起的水花有半丈高。

    绪以灼撑住窗台翻了进去,顺手把禹先生也带上了。

    孤寂多年的镜花池忽有人至,惊动一丛芙蕖。绪以灼落在莲叶之上,轻巧得好似没有体重,莲叶晃都不晃。

    禹先生浮在半空,在窗边布下一个阵法。画下最后一笔的同一时间,一只手自水下伸向他。

    绪以灼一剑挡下。

    凌宣的魂魄要比照晴凝练,绪以灼未曾用力的一剑只在魂魄上留下一道划痕。那只手瞬间收了回去,行尸意识到不能和绪以灼手中的离生镜硬碰硬,不再正面强攻,而是击出道道水箭,借着水箭的遮挡偷袭她。

    绪以灼干脆把他们带离了窗户。

    镜花池一眼看去无边无际,但是空中悬浮着七面窗户,正是连通两界的媒介。原先应该有八扇窗户,其中一面在外头被凌宣毁掉后,里面对应的也消失了。

    绪以灼把凌宣和照晴都往中间引,虽然禹先生已经布下了阵法还是以防万一,他们还不知道要在里面待多久,要是窗户出了问题想要回去就麻烦了。

    好端端开着的芙蕖此刻七歪八倒,水榭砖石纷纷掉落,他们从窗户打到池中央,搅碎一片月光。

    绪以灼一时不察,被凌宣抓住了脚腕。

    她也不反抗,想起自己本来就是要下去找水月泉的,借着凌宣的力入了水。

    池水一下子漫过头顶。

    天上一轮月,水中一轮月。

    何处是水?何处是天?

    池水仅有三丈深,芙蕖遮掩,使得绪以灼在水上辨不清深浅,她一直向下,最后从池水的另一端探出头来。

    灰石累就座座假山,三目的蛟龙在其上休憩,它的身后明月一半浸在水中,一半在水面之上。

    此为镜花水月,而非人间景。

    一口清泉,正被蛟龙拥于怀中。

    绪以灼心想,这应当就是水月泉了,原来水月泉真在镜花池之下。池水如镜,一侧为镜花池,一侧就是水月泉。

    绪以灼没有惊动蛟龙,还在想着怎么拿到泉眼中的阵法图。紧追而来的行尸可不会管这些,出了水就袭击绪以灼。

    一剑挡照晴,绪以灼又和凌宣对了一掌,掌风掀起千层浪。

    三目蛟龙骤然睁开了眼睛!

    第 1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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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蛟龙三目皆为白瞳, 睁开眼时白光湛然,宛如三颗星子。它直起身躯,石块因它的动作纷纷掉入水中。抬起的小半身躯就有三丈之高, 蛟身的大部分蜿蜒水中,看不出究竟有多长。

    水上一轮月, 天上三点星。

    凌宣和照晴在绪以灼一击之下倒飞出去,很快就在水面稳住了身形。此处的水面像是覆着一层膜,只要不用力就不会踩入水中。

    他们面无表情地直立在水上,不动之时就像是两具新死的尸体,涣散的瞳孔对着人时能看得人心里发毛。

    蛟龙的喉咙里发出闷雷似的低吼, 宛如蛇类微微向后曲起身躯, 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绪以灼沉默。

    三目蛟龙的方向好像、貌似、应该就是对着自己的。

    为什么啊!明明这里有三个人……呃,一个活人两具会动的尸体, 为什么就光光冲着她来?!

    三目蛟龙听不见绪以灼的心声,短暂地蓄力后, 便对着入侵者俯冲而下, 带起的劲风搅动湖水,身躯掀起巨浪。

    凌宣和照晴亦在这一刻出手。

    一前一后, 腹背受敌。

    绪以灼手持离生镜, 不迎敌也不回避, 直到两方都要挨到跟前方才一跃而起, 直上蛟首。三目蛟龙收不住势, 行尸更是反应迟钝, 绪以灼一退它们直接撞在了一处。

    水花四溅, 绪以灼一时间看不清下面是怎么个状况, 抓着蛟龙的角在它头上站稳后才又探出头往下看。水珠落下,只见凌宣竟是凭蛮力抵住了蛟首, 双方角力,谁都不能立刻逼退谁。

    这样的力量,是体修没有错了。

    蛟首微颤,暂时也稳当地停在原处,一时间没有空管头上的绪以灼。绪以灼乐得见它们相争,抖落溅到衣服上的水珠,掉头就要去泉眼处取阵法图。

    甫一回头,便是红袖遮眼。

    绪以灼用剑还没到如臂使指的程度,匆忙之下只能抬手扣住照晴手腕。纵使及时偏头,鬓边仍被照晴细长的指甲擦出一道血痕。

    绪以灼抬脚踹去,分明踢中了照晴膝盖,然而行尸纹丝不动。

    一张美人面莫得逼近她。离得太近,好像意识都要坠入那双瞳孔涣散的眼中。

    绪以灼刚要挥动离生镜化作的长剑,就被照晴的长发缠住了手腕。这一招使得绪以灼一怔,照晴是符修,以头发为武器自然不是她原来的手段,应当是释恶珠无法操作行尸使出那些精妙的法术,便使它们都往体修变化,让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化作武器。

    如下方的一蛟一人,她们力量同样相当,一时间皆动弹不得。

    但离生镜不是真正的剑。

    即使手中所持为剑,绪以灼也不是不会御剑之术,操纵离生镜这样的无形之物更是方便。离生镜变化了形态,化作一道墨线绞断黑发,绪以灼手一自由就掐住了照晴脖颈,自己一并后仰,只差一些,照晴就要咬上她的脸了。

    被释恶珠操纵着的行尸虽然还有着人的躯体,攻击却宛如毫无灵智的野兽,会四肢并用地扑到人身上,会用牙齿用指甲撕咬抓挠生人的血肉。绪以灼心头怒起,但不是对着照晴。

    若他们只是技不如人死于释恶珠之下,绪以灼也只会觉得惋惜,可他们的尸体和残魂偏偏被控制成这般毫无尊严的模样,绪以灼满腔愤怒无处发泄。

    释恶珠说到底也只是没有思想的器物,她的怒火又能落在何处呢?

    “若是被我找到机会。”绪以灼低声道,“我定将你挫骨扬灰。”

    线又成剑,绪以灼反手握住一剑斩下。离生镜穿过照晴的身体,没有留下肉眼可见的伤痕,但是她的手臂软软垂下,魂魄已经被斩断。

    双臂皆断,行尸无知无觉,没有任何停顿扑了上来,黑发似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阻碍了绪以灼的视线。

    不得不说,绪以灼浑身都是弱点。

    她做了太久的普通人,没有用神识视物的习惯。老道的修士在失去视野的一瞬间就能改用神识视物,绪以灼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想法却是糟糕看不见了。

    绪以灼抬剑刺去,自己也不知道会刺到哪。

    她刺偏了。

    但是照晴也没有得手,天上垂下锁链,将其扯离了绪以灼。绪以灼一剑刺空立刻横劈斩断发丝,尽数斩断后,抬首就看见了天上悬浮的阵法。

    这里能布阵的只有一人。

    “禹先生!”绪以灼喊了一声,她没有看见禹先生此时在何处。

    不擅长正面交手的阵法大师已经躲了起来,传音道:【绪道友,我牵制这二人一蛟,你去取阵法图!】

    “好!”绪以灼从蛟首上跳下,先一剑摧毁了照晴的残魂。照晴本就不敌绪以灼,先前的交手残魂已然破败不堪,此时又被禹先生制住,绪以灼一击便中。

    魂魄消散,释恶珠也失去了对这具躯体的控制,已成一具空壳的身体软软垂下,被锁链悬于空中。

    不顾下方凌宣的怒吼,绪以灼伸手抱住照晴的尸体。

    锁链松开,绪以灼发现怀里的躯体轻得不像话,一探方才发现内里已经差不多被掏空了,难怪行尸皮肤苍白,她斩下照晴的手时断口处没有留出鲜血,想来她的身体里也不剩几滴血了。

    绪以灼将照晴的尸体收入了空间法器中。禹先生说她来自玄玉仙宗,待他们离开赤地,可以走平洲阁的路子将她的尸体送回去。

    当照晴的尸体也消失后,凌宣更显癫狂,竟是徒手拽住蛟首将其抛往一边,跃上蛟背几步就要追上绪以灼。

    天上的阵法再度垂下锁链。

    凌宣挣脱无数根锁链后,三目蛟龙摆首,将其撞飞出去。

    禹先生索性将他们绑在了一起,一蛟一行尸斗起来后,锁链终于没有一绑就断了。

    绪以灼踩着三目蛟龙的背赶去泉眼。

    才跑了一半,脚下一阵地动山摇,原是蛟龙在摆动身躯。绪以灼趔趄了一下,跌落下去,虽然稳稳当当落在了水面上,但是蛟身紧接着扫向她。

    三目蛟龙身躯虽然庞大,但动作半分也不笨重,反而灵活无比。绪以灼只觉身前横亘着不断移动的山峦,阻挡着她前进,即便御剑上天蛟龙也会抬起尾巴抽向她。

    禹先生传音又道:【布阵匆忙,顾头顾不了尾,其余的你得自己躲了。】

    站在蛟龙尾巴上的绪以灼眼看着离泉眼越来越远。

    她抬手按住了镜面。

    一路上她抛出了无数面镜子,三目蛟龙并没有在意这些扔在身上连挠痒痒都算不上的法器。

    绪以灼稳住身形不容易,没有控制镜子扔在何处,只顾着往远处甩。一路乱七八糟地扔。但是扔得多了,总有用得上的。

    行尸不懂法术,三目蛟龙也不懂。

    镜面一闪,绪以灼的身影转瞬出现在泉眼旁。

    起先蛟龙一直用一只爪子扣住泉眼,但是头忙着对付凌宣,尾忙着对付绪以灼,那只爪子不知不觉间就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绪以灼等的正是这一刻!

    泉眼汩汩往外吐着清水,绪以灼伸手往里探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捞了出来。

    她抱着一堆发着微光,看不出是什么反正不是普通物件的东西狼狈躲开盛怒中的三目蛟龙按下的蛟爪,一边跑一边喊:“这里头哪个是阵法图啊?!”

    头顶也传来一声大喊:“上来!”

    只见禹先生终于现了身,锁链缠绕成龙,禹先生就在龙头之上。

    同时垂下的还有一根锁链,绪以灼借力跳上龙头,把怀里宝贝往禹先生面前一推:“哪个哪个?”

    禹先生一边把装阵法图的玉匣扒拉出来,一边问:“都是好东西,不一并带走?”

    “不带。”绪以灼答得干脆,她觉得有点缺德。

    三目蛟龙在水月泉待得好好的,他们一声不吭就闯进来已经蛮过分了。阵法图那是没办法必须带走,其他的也卷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禹先生收好玉匣,其余的宝物被绪以灼推了下去。

    “这总不会摔坏吧?”绪以灼不确定道。

    禹先生看着那些城主府的珍藏就被绪以灼随意扔了下去,不由得啧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吧,三目蛟龙一时半会儿不会来追我们。”

    毕竟阵法图在这些宝物里,是对三目蛟龙最没有意义的一件。

    “捎上凌宣真人!”绪以灼抱着龙角喊道。

    锁链龙一甩尾巴,依言将凌宣一并卷走,不等他挣扎,探头就扎入了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在忙论文,先写一点。

    第 1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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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尾搅碎水中月, 俯首又入镜花池。锁链龙搭载着绪以灼和禹先生,又卷携凌宣,穿过三丈池水, 钻出水面后于半空调转方向,扫开满池芙蕖, 直指绮窗。

    窗户砰的一声被龙尾带上,摇摆龙首将绪以灼和禹先生放下后,锁链龙便化作一道流光钻入禹先生袖中,只留下一段仍死死缠绕着凌宣真人。

    锁链上已崩出裂痕, 禹先生临时布下的阵法难以束缚住大乘期的体修太久。绪以灼方落地离生镜便又化作手中剑,剑锋挥向凌宣脖颈。

    “得罪了。”绪以灼低声说道, 挥剑毁去凌宣残魂。

    她将凌宣尸身同照晴放在了一起,沉默着将空间法器递给了禹先生。

    神识一探, 禹先生便明白了绪以灼的意思。

    “他们后事如何处理,便交给他们宗门的人吧。”绪以灼停顿片刻, 还是说道, “我想, 他们死后应该也是想待在一处的。”

    修真界的丧葬习惯与凡间有异,绪以灼也不知道玉衡派和玄玉仙宗最后会如何处理,但无论是融入泥土, 化作飞灰, 还是顺水漂流, 他们魂魄不再, 一切止于今生, 绪以灼想凌宣和照晴一定不愿分离。

    禹先生点头:“我会转达的。”

    绪以灼见禹先生脸色苍白, 自奇门旧址回来后他就一直在忙着解阵,还要抽空教导她们, 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方才布阵也是耗费心力的事,禹先生受赤地影响一直是他们中间较深的,此时只怕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绪以灼担忧道:“可还能坚持回到绣春坊?”

    禹先生也不逞强:“我自己是没法回去了,劳烦你捎上一程。”

    绪以灼不是第一次带着禹先生走了,自然没什么问题,这次还改善了体验,从提溜着禹先生改为扛着他赶路。

    一路上禹先生絮絮叨叨:“回去后我要闭关数日,没我监督着你们也不要偷懒,昨日我交给你们的四百张阵法图希望我出关时你们全都解完了。”

    “知道啦,我自习可老实了。”绪以灼表示她也是小小做题家。

    阵法原图全部到手,又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绪以灼喃喃道:“也不知道明月那儿怎么样了。”

    禹先生冷酷无情道:“一切难说,所以你要好好学习和修炼,做好一个人破阵的准备。”

    数日后。

    闭关的还在闭关,解阵的还在解阵,而在寻方府数里之外的地方,下了一场雨。

    “真少见。”明月撑开伞,雨滴落在素白的伞面上,留下一个个红点,“这下麻烦了。”

    赤地里的天气不是晴天就是大雾,十年都遇不上一场雨。

    下雨,不是什么好事。

    雨点小而密,细密雨幕遮眼,世间一切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片搅和在一处的红。

    明月一身白衣绽开朵朵血色的花,她步于其中,几乎与这场血雨融为一体。

    明月通过自己与寻方府的联系,判断自己大概走出了多远。她尚未寻见帮手,但在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后,毫不犹豫掉头,御风飞往寻方府,好似一只羽毛染了血的白鸟。

    像她这样的无命格之人,天道不寻,黄泉不收,赤地的血雨于她而言也就毁一件衣服。

    但对别人来说,不是这样。

    明月不知道这场雨的范围究竟有多广,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这场雨一直波及到寻方府。若是如此,等绪以灼他们发现不对劲,只怕是要强行破阵了。

    明月不知道自己在雨中行进了多久。

    她急于赶路,雨中又有无数蠢蠢欲动的利齿,分不出丝毫心力去计算时间。乌云沉沉压下,白昼也如黑夜,天地好似明暗了几次。

    飞射而出的铜钱将探出头的无目鲛人击回雨中。

    纵使是她也被这场雨限制了太多,寻常修士说不好连灵力都用不了了。按来时的速度她这会儿早就到了寻方府,但眼下前方还有大半路程。

    无目鲛人挡路,阻止她继续上前。

    天道无视她,明月修炼至今从未经历过雷劫,黄泉也不收她,明月身处赤地十余载未有一刻迷失自我。

    她在此处的威胁,唯有行尸,修士,与眼下这些无目鲛人。

    大雨所至之处,赤地化作黄泉。

    无数的无目鲛人头接着尾向这边游来,暗流被黑鳞带起,黄泉翻起道道波纹。

    明月垂目看去,大雨和黑暗都阻碍了视线,但她知道水中有无数漆黑的眼眶对着自己。

    她扔下了手中白伞,一触即黄泉水伞面就被利爪撕扯得支离破碎。

    天衍金钱剑出现在她的手中。

    一百二十八枚铜钱震颤,明月握住剑柄,狠狠劈下!

    “开!”

    剑风所至之处,无目鲛人俱被掀飞,又见红线如流,在黄泉水面上开出一条道路。

    人于黄泉,好似蜉蝣于沧海,黄泉水永远不会掀起惊涛骇浪,它只是沉默着,无悲无喜地淹没了明月用红线开出的道路。

    明月冷静地感受着体内灵力极速流失,被淹没了一道红线阵不要紧,她继续用天衍金钱剑开路。

    与寻方府的距离越来越短,明月身上的白衣已被染成纯粹的血色,发带也不知在哪一次击退近身的无目鲛人时散开了,被血雨打得精湿的头发黏在身上,明月只扫开遮挡了视线的额发,便不再去管。

    她将自己的灵力计算得好,除却义无反顾地为母亲去摘续命的绒草,除却为了不牵连周边人义无反顾踏入赤地,曾经的梁明月,如今的明月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她的灵力足够她这样回到寻方府。

    约莫又过了一天一夜,远方出现了巍峨的城池轮廓。

    但是明月的注意力却不在城池之上。

    剑风将雨线都挥开,在看见那道走向寻方府的身影时,明月瞳孔紧缩。

    “不要进城!”明月厉喝的同时已然出手。

    她屈指如爪,要扣住前方那人的肩膀强行令他强行停下。明月一时间来不及解释,唯恐那人以为是敌人不管不顾进城。

    然而明月指尖没有挨上那人肩膀,而是碰上了锈迹斑斑的剑身。

    一股巨力将她震开。

    明月这才注意到那人的背上背着一把剑,他反手拔剑,只一下就让明月感受到了彼此实力的差距。

    明月握住发麻的手腕,目光微凝注视眼前略微佝偻的身影。

    他没有伤人的意思,甚至没有刻意调动体内灵力,只是简简单单拔出一截剑,挡住明月的同时还将她的手震了回去。

    他的灰白衣服上不见丝毫暗色,这场雨,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这样的修为,整片西大陆也没有几人。

    在明月知道的人里,没有一个可以与眼前的人对上。

    前方的修士微微回过头,开口,声音沙哑苍老:“为何不可进城?”——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辈子没写过这么多打戏。

    来的人究竟是谁捏——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没有一点悬念了。

    第 18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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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夜后, 绪以灼等三人仍在挑灯夜战。

    绪以灼一手按着阵法图,一手提朱笔,解着解着就要趴到桌子上去, 尽显昔日学牲风范。桌上摆了三支蜡烛,光线给得很足, 特制的窗户紧闭着,保证一丝光也露不出去。

    窗纸就像是单向的玻璃,外面的人看不见屋内的景象,屋里的人却可以看见外头一些模糊的影子。时常有无目鲛人摆尾游过, 初见它们的影子时三人心还会提一下, 很快见怪不怪, 只消不闹出拆家的动静无目鲛人是发现不了他们的。

    绪以灼是最先发现窗纸上的墨点的。

    她解阵解得困倦了,揉揉眼习惯性往边上一看, 便见窗户纸落了道道墨点,且越来越密。附着窗纸上的墨点很快流淌下去, 变作道道墨痕。

    “下雨了?”绪以灼不太确定。

    赤地的天气稳定得很, 不是雾天就是晴天, 她还不曾见过雨天, 扭头看向杜湘, 杜湘也露出迷茫神色:“我从未见过赤地下雨。”

    云尚作为修士, 虽然容貌瞧上去就比杜湘大上一些, 实际年龄可要大上不少, 也知晓更多稀奇事, 他回忆着:“曾听人说过, 赤地深处偶然会下雨。”

    绪以灼问:“这雨可对人有碍?”

    云尚摇摇头, 更多的他就不清楚了:“我从老前辈口中得知时,前辈只道他远远瞧见赤地深处落了一场雨, 想来是没有进过雨中的。”

    绪以灼沉思片刻,总觉得在赤地极其罕见的雨带来的只怕不是好事,当下放下笔,招呼上杜湘和云尚:“我们去上头看看。”

    若是要探查外面的情况,自然去顶层能看得更清楚。

    三人草草将桌面上的阵法图收起,便穿过几扇暗门,走过几条暗道,来到整座绣春坊的最高处。

    绪以灼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静待了一会儿,确定外头没有无目鲛人守着以后,才将窗户完全推开。

    三个人凑在一扇小窗后往外看,发觉雨已经下得很大了,窗户一开,雨丝立刻争先恐后地钻入屋中,很快她们头发和衣服就失了一片。

    “我看不清。”杜湘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退开,准备将位置让给绪以灼和云尚。天色本来就暗,如今又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她凡人之躯,往外看只能看见黑魆魆的一片。

    绪以灼一把拉住就要离开的杜湘:“再等等,不是你的问题,我也看不清。”

    杜湘一愣,又听云尚附和道:“这雨有问题。”

    雨幕下,一切都被遮掩,他们纵然是修士,能看见的东西也不会比作为凡人的杜湘多多少。

    失去视觉后,更多的精力便放在了听觉上。几人侧耳细听,很快察觉细密雨声之外,竟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人声。

    整座寻方府根本没有几个活人,但是他们听见的声音,却像是万人低语交织而成。

    一股寒气顺着脊柱直窜天灵盖。

    “……我突然想起一个说法。”绪以灼小声道,“有人认为雨是沟通阳间和阴间的媒介,在雨天阴阳两界会短暂融合,活人见鬼,鬼戏活人。所以在民间的话本故事里,鬼魂作祟总是伴随着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云尚出于一个修士的角度斟酌着道:“人死后要么魂魄消散,要么化鬼被牵引入黄泉,除却少数修离生门秘法驻留阳间的鬼修,鬼魂无法在阳界久留,入了黄泉的更是不可能归来。这世间哪有什么阴阳两界的交融处,可供鬼魂长留……”

    云尚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显然他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有的,”绪以灼道,“离断江,赤地,就是此间阴阳两界的交汇处。”

    杜湘两只手将衣角攥得皱巴巴的,不安道:“修士见鬼,会怎么样?”

    照理来说不会怎么样,他们都是会法术的人……但是就如云尚所言,鬼魂无法在阳界久留,一个修士几乎是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见到大量鬼魂的,绪以灼之前一直觉得离生门恐怕是世上鬼口密度最大的地方了。

    此时此刻,寻方府中,究竟聚集了多少鬼魂?

    “你们退开些,”绪以灼伸手将云尚和杜湘往后推,“若是有问题,我叫你们跑你们就赶紧跑。”

    绪以灼指尖凝起一簇无尽火。

    火焰成火团,坠下高楼。

    无尽火划出一道轨迹,所经之处亮似白昼,火光穿透了茫茫雨幕,又在触及水面的刹那熄灭。

    纵然只有短短一瞬,已足够绪以灼看清一些东西。

    这个雨夜,黄泉水上涨得很浅,数不清的人影跋涉水中。他们身上披着寻常百姓的衣裳,颜色尽数黯淡了,只余黑灰色,像是一个个要融入黄泉水中的影子。

    行人的队伍混乱中透露出一股诡异的齐整,他们缓慢地向着同一方向移动,行动之缓带不起水面几道波纹。无目鲛人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游至道路两侧,黑洞洞的眼眶注视他们前行。

    它们一定看见了自上方落下的无尽火,但没有一条无目鲛人抬头看上一眼。生人的存在在这座赤地城市里一时间不再重要,摆在无目鲛人面前的任务只剩下目送这些鬼魂前行。

    就像是过路人目击一支绵长的,不见头尾的送葬人队伍,不由自主地驻足。

    火光转瞬即灭,似有雨幕遮掩,将一切掩在看客不可见的幕后。

    幕后的魍魉仍在行进,前往钟楼的方向。在无尽火没有照到的地方,在寻方府的每一条街道,是不是都塞满了过去的亡魂?

    “不对劲。”绪以灼退后一步,抬手按在胸口,雨点溅到身上,稀薄光亮中绪以灼看见她的胸口开出了一朵血花。

    这自然不是她的血,但绪以灼切实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可同时她也觉得自己活蹦乱跳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遇事不决拉面板。

    感觉会骗人,面板不会。

    看清自己面板的一瞬间,绪以灼傻掉了。

    她的面板自然不是一成不变的,虽然各项数值都是象征着修士顶点的一个亿,但是这一个亿后面经常带有用不详的红字标注的减号,减号后头带的数值根据不同情况不等——只有减号没加号,绪以灼的数值加无可加,在游戏里一亿数值就是游戏设定的上限,在明虚域如果这数值超出一亿说明人已经飞升成仙了。

    绪以灼平时不会注意自己的数值减了多少,天气太冷会减,天气太热会减,自己心情不好都会减,总的来说这些减去的数值就是绪以灼吃到的debuff的体现,少去的数值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可这一次不一样,绪以灼头一次看见自己数值几千几千地往下降。

    虽然几千放在一亿面前压根不够看,可是耐不住它无时无刻都在减啊!

    绪以灼第一时间就怀疑起了落到自己身上的雨,一把将窗户带上。然而即便已经淋不到一滴雨,面板减号后面的数字仍在不断增加。

    绪以灼按住云尚的肩膀:“你此刻境界如何?”

    云尚一探后脸色亦是剧变:“我修为被压制到金丹初期了!”

    “去找禹先生!”绪以灼拉上他俩就往楼下跑。

    禹先生在一处隐秘的地下室闭关,调理赤地和释恶珠带给他的影响,绪以灼带着杜湘云尚赶到后,发现禹先生已经出关了。

    “我正要去寻你们。”禹先生沉声道,“我的修为被压制了。”

    绪以灼问:“你有没有淋到雨?”

    禹先生眉头一皱:“外面下雨了?”

    地下室将雨声人声都隔绝在外,禹先生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在感觉到修为被一股无形力量压下去后当机立断出了关。

    “那看来不是雨的问题。”绪以灼刚说完又反驳了自己,“不,不对,也有可能淋到雨修为会被压得更厉害。”

    三言两语的对话中,禹先生已经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他冷静地分析:“我收集到的有关赤地的情报中,从未提到过赤地的雨,看我们现在的情况,不管有没有直接接触到雨水,修为都会被压制,如果雨一直不停,我们可能会被直接压为凡人。”

    他们之中全无变化的只有杜湘了,可见这雨只针对修士,不会直接要他们性命。

    但在赤地失去修为,和要他们命也没什么区别。

    “更说不准的是,雨停后我们的修为能不能恢复,要多久才能恢复。”禹先生目光自绪以灼三人脸上一一掠过,“各位,我们可能要提前破阵了。”

    两条路摆在他们面前,是趁着修为被压到底之前强行破阵,还是在绣春坊内藏好等待雨停。

    “破阵吧。”绪以灼低声道,“未来的事情无法预料,但至少现在我们是可以把握的。”

    “那便动身吧。”禹先生答得很快,显而易见,再提及提前破阵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抉择。

    与其指望虚无缥缈的未来能如他们所愿,不如在当下全力一搏。

    绪以灼打头阵,不多时便出现在了屋顶上。在屋里那一会儿她已经验证了淋不淋雨数值下掉的速度都是一样的,干脆伞都没打。

    雨水好似没有血腥味的血,绪以灼今日穿了一身浅色衣裳,很快就被染成血色。

    雨中绪以灼什么也看不清,茫茫天地间,好像只有脚下的屋顶,和无边无际的大雨。

    绪以灼持剑静立片刻,蹲下身向下方伸出手:“上来吧,无目鲛人现在不管我们,我们要快些赶到城墙处。”

    第 1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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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生镜变换为一把长弓, 绪以灼就着禹先生所指的方向射出一箭。无尽火化作一道流光,短暂地照亮了沿途景象。

    禹先生确定了位置没错,便招呼她们:“快些跟上来。”

    他驱使着那形似拐杖的法器赴往城墙, 屋顶下魍魉夜行,但没有一个鬼魂抬头看上一眼,以一样的节奏有序走向钟楼,好似一波波往城中心涌去的潮水。

    见者不禁思考,他们想要做什么?

    被雨水淋湿的额发有一缕软软垂在眼前,绪以灼心里想着事, 一时间忘记了拂开。她不是没有见过寻方府内的鬼魂, 那些鬼魂瞧上去与常人无异, 能跑能跳能说话,虽然重复的都是生前做过的事, 但看到活人可以做出反应。

    而现今挤满了整座寻方府的鬼魂,除却身体更完整些, 与她在寻方府外看到的那些只剩下懵懂本能的残魂无异。

    明月只说过见到这些鬼魂就将它们视作无物, 但明月没说过遇到这种万鬼夜游的情况该怎么办啊!

    四人没有一人知晓该如何应对这诡异景象, 暂时只能不去理睬它们。

    可绪以灼心中极为不安, 她总觉得眼下上演的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

    这究竟是新事,还是已经发生过的旧事?

    绪以灼无处寻求答案。

    那些埋没在时间里的真相, 已经难以探寻。

    众鬼们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 齐齐走向钟楼,好似在复刻一场无声又壮烈的灭亡。

    “禹先生, ”绪以灼开口, 即便有雨声影响, 她的声音也清晰传入禹先生的耳中,“你说究竟是寻方之变招致寻方府化作赤地, 还是赤地引来了寻方之变?”

    禹先生脑中虽然正过着自己根据护城大阵原图新绘制的阵法图,但还是回应了绪以灼的疑问:“为什么这么想?”

    他虽然这么问,但完全没有获得回答的意思,很快就继续说道:“我来到寻方府后,确实发现寻方之变始终都透露着诡异,然而我没有切实的证据,也无法断定世人是否弄反了因果。”

    绪以灼思维发散,她看见钟楼想起筑奇钟,再联想到同样可以发声的魂铃,后又从这个点想到更多:“西大陆各地的差异我也略有了解,我发觉北域相较他处,鬼魂之说在整个北域文化中的占比非常高。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怪谈便不提了,只道北域几乎人人都信的,据说只有鬼魂可闻的魂铃。类似的物件在北域外甚少出现,即便有,在西大陆他处也从未如此引起如此多人信服。”

    “我有一个猜想,鬼魂之说盛行的地方大多与赤地息息相关。禹先生你见多识广,可是如此?”

    禹先生道:“离生门为鬼修门派,你对鬼魂之说想来也略有涉猎,自己心里应当有答案了。”

    绪以灼沉默一会儿,说道:“奇怪的是,北域中心总是坐落在赤地边上,好似命数如此。这不止意味着曾经的寻方府,如今的平乐府是北域距离赤地最近的地方,也意味着……”

    绪以灼道:“它们是距离黄泉最近的城池。”

    禹先生问:“你是想说昔日有寻方之变,他日或许还会上演平乐之变么?”

    “我不知道。”绪以灼终于注意到了那缕妨碍视线的头发,一边拨开一边道,“你便当我胡言乱语罢,脑子里不知为何就冒出了这些没头没尾的想法。”

    禹先生没有觉得绪以灼在胡思乱想,反而告诉她:“如若今后你想深究有关赤地的事,可以来寻我,我为你介绍一人。”

    绪以灼笑:“平洲阁网罗天下消息,还有人比你知晓更多?”

    禹先生理直气壮:“我只负责搜集,不负责判断,所知自然是不如那人深入的。”

    绪以灼没有再提那些自己都还没捋清楚的想法,虽然隐隐觉得触及到了十分重要的事,但城墙就在面前,当务之急是把护城大阵破开。

    “阵法最为薄弱之处,就在此地。”禹先生架着拐杖法器立于城墙上,声音肃然,“表层的阵法由我们三人齐力解开,待大阵的核心显现后,我会尽量为你缩小范围,最后要从哪一点破阵,只能靠你自己判断了。”

    绪以灼心里虚得很,就像一个复习不充分还得知了考试提前这一噩耗的学生:“你闭关前给我的那部分阵法图都还没解完。”

    “尽人事,听天命。”禹先生看开了,“我们解阵的时候,劳烦你在旁护法。”

    这场雨带来的无数糟心事里,禹先生勉强扒拉出一个好消息。黄泉水上涨时行尸不出现,这会儿无目鲛人也不理睬他们,被攻击的可能性一时间降到了最低,绪以灼也能保留更多的力来应对最后的破阵。

    紧张的岂止绪以灼,杜湘和云尚这时候也觉得大脑空空什么都没学会,杜湘握着法器的手都在抖。

    禹先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光看他平静的神情谁能想到他对破阵其实也没什么把握。禹先生自空间法器中取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盏,狠狠往地上一砸,只见碎片四溅,化为异光融入虚无之中。

    禹先生喝道:“显!”

    碎片消失处,繁复无比的阵法显现出了它的原貌。无数层阵法的叠加下,见者几乎分不清哪层是表,哪层是里,看一眼就会头晕目眩。

    禹先生带着杜湘云尚立时投入了工程浩大的解阵工作中去,绪以灼抱剑守在一侧。

    城墙高耸,又兼重重雨幕,绪以灼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晓背对阵法即面朝钟楼。在她目所不及之处,可有鬼魂已经登上高楼,来到筑奇钟侧?

    寻方府内除了他们还有寥寥几个存活的修士,他们于这场惊变中在做什么,若有人从屋内出来,可否看见城墙上的异象?

    还有明月……明月,是否与她们处于一场雨中?

    思绪好似化成了弦,被一只手拨弄。

    身后乍然响起禹先生的喊声:“不要被赤地迷惑!”

    绪以灼回头看去,只见云尚眼上浮现出迷离之色,被禹先生一掌拍得清醒了。杜湘只看了一眼,便不敢耽搁,咬着下唇继续解阵。

    下唇已经被她自己咬破了,鲜血融入与血同色的雨水中,她在用疼痛维持清醒。

    绪以灼猛然间意识到她们被赤地撼动了心神,自己也不例外,方才心头竟涌上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之感。

    若是心神全然失守,就会踏过死生界限,彻底堕入黄泉之中。

    绪以灼不知道赤地会如何让他们放弃,只能尽量激励他们:“已经到最后一步,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

    杜湘和云尚本就是行走赤地的寻宝人,可深入到寻方府后,他们反而是先出现问题的。

    想要不在赤地中迷失,除却体质的影响外,就是看心智有多坚定。如禹先生虽然体质如同常人,入赤地后时常被其影响,但他忍受过常人无法忍受的蚀骨之痛,又随帝襄历经风雨看淡生死,其心智之坚,使得赤地虽然能轻易影响他,却难以摧毁他。

    而杜湘和云尚,绪以灼和他们同行多日,自然也知晓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他们的风光不过是由于他们还能从赤地中带来大量珍宝,才获得的表面风光,风光之下,说到底都是失意人。

    一个是靠着特殊本事才被收入城主府的养女,一个是不被家主重视的庶子,一旦停下现在做的这些要命买卖,他们此时所拥有的一切就会尽数离去。

    唯有彼此才是慰藉,他们哪怕只有一人在此,为了对方另一个人心中都能多一些无论如何都要活着离开的信念……但他们一起进了寻方府。

    言语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他们只能靠自己的意志扛过去。

    绪以灼默默抱紧了离生镜。

    她也有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理由,她还没有完成对帝襄的承诺,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还没有……得到君虞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绪以灼: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还是要听人亲口说。

    第 1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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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繁复的阵法一个个被破解,湮灭于空中。看似无穷无尽的叠加阵法,六个时辰之后, 竟已能隐约看见其下的阵法核心。

    其中有九成以上的阵眼都是禹先生解开的,灵力在他指尖凝作冷然的光, 每划下一道都会伴随一个阵法的破灭。

    “杜湘,”禹先生说话的时候,解阵的速度丝毫没有放缓,“可以了, 你就做到这。”

    杜湘的皮肤被冷雨冻出死人一般的青白色, 浑身都在颤抖, 不知是从哪里挤出来的力量支撑着她站立,用唯一没有在抖的手操纵法器解阵。

    她已经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

    “绪以灼。”禹先生转而低声喊了另一个名字。

    绪以灼伸出手,并指按在杜湘的后颈上,一股清气打入魂魄, 杜湘立刻软倒下去。

    绪以灼接住她, 扶至一边放下。

    以凡人之躯站在暴雨之中连续十二个小时全神贯注解阵, 再身强力壮的人都会倒下, 如果不及时阻止杜湘, 阵还没破她就要先死在城墙上。

    绪以灼掐着杜湘的嘴灌了些温和的灵药下去, 昏迷中的杜湘也很乖巧, 不用费力气就灌进去了全部灵药。绪以灼伸回手, 正要回到原位掠阵, 却先听见了杜湘的呓语。她声音太轻, 吐字又像全在喉咙里含糊不清, 绪以灼俯身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清几个字。

    “不能敲……”

    不能敲什么?

    绪以灼一下子就想起筑奇钟, 这座寻方府里能用来敲的事物中最不平凡的一件。

    杜湘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她只抓住了绪以灼衣袖的一角。

    而在她无法阻止的地方,钟声骤响。

    当——当——当——

    绵长的钟声穿透雨幕,直击魂魄,杜湘无意识间发出了痛苦的□□,绪以灼的眉头也一下皱起。

    禹先生手只顿了一下便继续解阵,云尚却一下子跪倒下去,双手撑着地面干呕。

    传闻中寻方府的筑奇钟钟声可以传遍整座城池,即便远在城墙之上也能清晰听见。

    绪以灼敲击下的筑奇钟,声音沉闷悠远,固然魂魄也会有酥麻之感,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好像有一记重锤狠狠对着魂魄锤下,要将人的魂魄锤扁锤碎,锤得四分五裂。

    被按着剑柄的离生镜震颤,想要化剑为盾,护住绪以灼周身。

    “我无事。”绪以灼低低道,让离生镜继续维持剑形。

    绪以灼不清楚是她魂魄格外坚韧,还是她这外来之人对此间的魂魄攻击不太兼容,杜湘和云尚的反应格外剧烈,她虽然也感到了疼痛,但还在忍受范围之内。

    绪以灼扶着城墙,凝目望向并不能看到的筑奇钟:“钟声不对。”

    “这是应敌的钟声,照理来说,只有寻方府的核心人物知晓如何敲出这种钟声。”禹先生说话时,清楚感受到了喉咙里上涌的铁锈一般的血腥味,“绪道友,可能解决敲钟人?”

    云尚看样子是没法继续解阵了,禹先生的负担转眼间就重了一分。他没有修过魂魄,眼下全靠意志在忍,若是再任筑奇钟敲下去,禹先生怕自己没法支援绪以灼完成最后的破阵。

    “敲钟的是人是鬼还不好说。”绪以灼深吸一口气,“我试试。”

    她不敢离开城墙太远,子母镜传送距离有限,她如果去了钟楼那边禹先生这儿出了事她没法立刻赶回来。然而这雨不是凡间的雨,即便将灵力凝于双目,绪以灼也看不见筑奇钟那儿的情况。

    绪以灼抚上破妄镜,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能勘破眼前的虚妄吗?”

    破妄镜融入她的体内。

    看不见……能看得远了一点,但是还不够。

    破妄镜好似要彻底融入绪以灼的眼中。

    她的眼中流出了血,但脸上本就有血色的雨水流淌而下,鲜血也辨不分明了。

    再远一点,再远一点。

    绪以灼目光掠过无数已经驻足停下的灰衣鬼魂,一直落到古拙的筑奇钟上。在它的边上,一个神情呆滞麻木的修士正在不遗余力地敲响它。

    绪以灼看见修士的魂魄已经千疮百孔,他的脚下倒着几具只剩下残魂的尸体,他的身后还有几个修士正在等候。

    等这个修士的魂魄也不堪重负倒下,他们就会接替上来。

    整座寻方府除了他们四人以外的活人,只怕都在这儿了。

    绪以灼不清楚他们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是赤地或是释恶珠,也不清楚他们还有没有救。

    钟楼上的鬼魂齐齐伸出手,覆在修士的手背上,与他一齐敲击筑奇钟。

    继续吧,继续吧,来到我们中间,重复我们曾经做过的事。

    让我们再一次见证,这座城池是如何陷入混乱,如何打破那层脆弱的屏障。

    好似有人登上了寻方府的最高处,由他敲响的钟声撼动了每一个人魂魄,一同传开的还有他的呼声:“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神脉断绝,云宫倾覆,已然相持百年,这座城池是该决出一个主人!”

    绪以灼看得太远,快要一同陷入往事之中。

    她抬起手,离生镜化弓,莲花作箭,花枝直至钟楼之巅。

    她附着了半身灵力,足以使大乘期以下的修士化作齑粉。

    出箭时,只闻一声好似割裂了空间的清响,箭尖转瞬既至——将筑奇钟一箭洞穿!

    绪以灼垂下鲜血淋漓的手臂,死死盯着筑奇钟,贯穿处渐有裂纹散开,不多时,寻方府的至宝之一筑奇钟便化作一摊散落在地上的碎片。

    莲花自碎片上长出,纯白无暇的花瓣是血雨中唯一的亮色。它们迅速蔓延,很快就覆盖了整座钟楼,大有扩散到全城之势。

    靠近莲花的时候,连雨水落下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化作无数点悬浮空中缓缓坠下的血滴。

    绪以灼突然想到:“帝襄能用方生莲镜影响一座城池吗?”

    禹先生道:“再多来几座也可以。”

    绪以灼咳出一口血:“看来我还差很多。”

    她的五成灵力只能短暂影响寻方府的中心。

    绪以灼估摸着还能维持半个时辰,转身就去催禹先生:“快快快,我的灵力经不起损耗了。”

    禹先生脸色差得快和杜湘一样:“再快也只能这样了!”

    绪以灼看着剩下的阵法,觉得要完。

    “咳咳咳!”边上伸出一只手,云尚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抓住绪以灼胳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绪道友,我还有余力。”

    说罢,云尚就扑到阵法前继续解阵。

    绪以灼真怕这两人猝死当场,然而她这些时日学的和杜湘云尚不是一样的内容,这会儿根本帮不上忙,只能在边上干着急。

    她这会儿能做的,也只有积蓄力量。

    绪以灼计算着CD嗑蓝药,扶着城墙注意寻方府中心的情况。方生莲镜所化的莲花覆盖了以钟楼为中心的约三十六坊,如今她催生出的莲花已经不再是只有自己可以接触的虚幻之物。无数白莲切切实实地长出,大的足有半个民居大,小些的完全长成后也有筑奇钟大小。

    它们自如生长,视砖石如无物,所过处梁木断折,砖石碎裂,寻方府的中心没一会儿就成了废墟,除却虽然被莲花戳出无数窟窿仍坚强矗立的钟楼,城中央已经找不到一座还好好立着的房屋了。

    连她们先前栖身的绣春坊也不例外。

    好在她们破阵之前是把自己东西全带上后再出发的,但是绣春坊里头明月的东西……

    绪以灼一边吞丹药一边心虚。

    她有点想象不出明月回来后看见自己塌房了的表情。

    绪以灼就这样又心虚又心慌地等了两刻钟,终于等到禹先生的喊声:“解完了!”

    绪以灼立时收回视线,挤开云尚来到阵法前。

    禹先生的声音里丝毫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在场之人都清楚,解完后人叠加在上面的阵法后,挡在他们面前的还有护城大阵最初始,最核心的阵法。

    繁杂纹路铺开,延伸至虚无之地。

    先前禹先生还能一边同绪以灼对话一边解阵,但是在面对被赤地扭曲了的核心阵法时,他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力,全部精力都用来寻找阵法的最薄弱处。

    绪以灼同他一起寻找,她两手搭在一处,拇指感受着脉搏,每一下都像是时间在催命。

    城中央的莲花已显出颓势,雨点纷纷落下,被操控着的修士步出钟楼,要往城中仅剩的几个活人那去。

    “这一片。”禹先生抬手,划出一片区域,“一小刻里,破阵。”

    2.4分钟。

    阵法最薄弱的点一直在移动,一小刻后,它就会跳出这片区域。

    绪以灼眼都不敢眨一下,她这会儿深刻地理解了禹先生曾经说过的话,速成如她这会儿没有可能靠真本事找出最薄弱处,能依靠的,只有练习解阵时锻炼出来的直觉。

    绪以灼心无杂念,她甚至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曾托明月出去找人协助破阵。

    甚至,喊她名字的声音传入耳中都像是虚无缥缈的幻觉。

    “绪以灼!”一声过后,又是近在身侧的一声。

    禹先生抓着绪以灼的肩膀摇晃她:“你看城墙外!”

    绪以灼还没回过神来,顺着禹先生的力道怔怔往城墙外看去。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映入她的眼中,他御风而行,滴雨不沾身,位置离自己已经很近了。

    只隔着繁复阵法所化的屏障。

    绪以灼意识恍惚了一瞬,一时间都没有惊讶的情绪,只是想着老李看上去更老了,但是精神要好了很多,一手提着重剑真的很像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人。

    “以灼,破阵。”熟悉的苍老声音传入她耳中,“我会在外头跟上。”

    绪以灼全凭本能行动。

    她的眼中阵法流转的轨迹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一点。

    绪以灼刺出了一剑。

    她不清楚自己是否找到了最薄弱的那点,只知道另一把剑迎了上来,一剑沉重古朴,一剑虚幻轻巧,它们的剑尖抵在了一处。

    阵法碎裂,每一道轨迹从中断开。

    而绪以灼眼前一黑,往前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被玄女一剑划破脖颈,绪以灼:忍。

    鬼偶镇魂钉扎进体内,绪以灼:忍。

    遭筑奇钟当当当乱锤,绪以灼:忍。

    脚不小心崴了一下,绪以灼:呜呜呜好痛。

    手不小心被划破了,绪以灼:呜呜呜好痛。

    不知道哪里撞出的青紫,绪以灼:呜呜呜好痛。

    君楼主某日实在看不下去某人只想躺着完全不想动:实在不行,换我来吧。

    绪以灼:不要不要我怕痛我害怕QAQ

    于是君楼主只能继续出力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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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梦又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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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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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落入一个深不见底的裂缝, 四面无所依傍,只能眼睁睁看着顶头一抹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

    绪以灼伸出手,企图抓住那抹光。

    但是宛如血管一般鼓动着的红线席卷而来, 自上方缚住绪以灼的眼睛,自下方缠住她四肢往深处拖拽, 最后眼前也陷入了带着些微猩红色的黑暗,坠入无底深渊中。

    *

    手机闹铃玩命地叫,这铃声绪以灼听到快PTSD了,刚响个前奏绪以灼就猛然自睡梦中惊醒。床上的“茧”被一把掀开, 绪以灼急促喘着气, 胸膛强烈起伏着。

    但本能还是让她坚强地捞过枕边的手机把闹铃关掉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绪以灼恍惚间想,但是梦的内容好像记不太起来了……

    绪以灼一边回忆一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房间内骤然爆发一声尖叫。

    “啊!忘记充电了!”绪以灼惨叫一声,梦的内容立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她慌慌张张翻身下床去找床头柜上的充电器, 絮絮叨叨念着, “完蛋了完蛋了……”

    屏幕上跳出的字冷酷无情地表示这台手机电量不足30秒后就要自动关机了。

    绪以灼几乎是扑过去给手机连上数据线。

    不该买这么大的床的, 床头柜伸手都够不到。

    等等,这么大的床。

    绪以灼扭头看了一眼睡四五个人都没问题的大床, 这张床自然是塞不进公司附近的小公寓的,只可能出现在她城郊的别墅里。

    而她会回别墅住只意味着一件事……

    “好诶,”绪以灼握了握拳, “今天放假!”

    不久前那个噩梦真是把脑子梦坏了, 放假这种事情居然还要反应一下才记起来。

    为了避免真的一觉睡到天昏地暗去, 即使是假期绪以灼也会定一个十一点左右的闹钟提醒自己时间。这个时候起来肯定是没有吃早饭的必要了,绪以灼洗完脸后披了件外套就出门觅食。

    家里有雇做饭的阿姨, 但是绪以灼不习惯和不熟的人住在一起,所以阿姨都是打扫完做饭完就走。绪以灼在保温箱里找到了饭菜,四菜一汤都是她喜欢吃的,可绪以灼却有些食不知味。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绪以灼咬着筷子走神。

    她突然间被自己吓了一跳。

    糟糕,我不会是忘记什么重要公务了吧!

    绪以灼吓得搁下筷子就去房间找电脑。

    比她动作更快的是一通电话,绪以灼瞥了一眼,备注“蠢弟弟”,来电人是她的表弟。绪以灼一手接通电话,一手给电脑开机。

    表弟长相儒雅,声音倒是十分阳光,总能让人联想到漫画里头的热血少年:“姐,你今天下午可得记得来啊,不要忘掉了!”

    绪以灼一头雾水,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下午有什么行程,不过表弟找她从来都是吃喝玩乐,绪以灼立即就回道:“没空,我公司还有事。”

    绪以灼握着鼠标的手微微发抖,点开自己的行程表。

    救命啊,她怎么一点都想不来有什么重要公务了!

    “大姨不是给你放了一个月假吗?”表弟的声音听上去比她还疑惑,“她说集团的事务她会处理好的,让你好好在这一个月里解决一下人生大事。”

    人生大事。

    绪以灼心咯噔一下。

    对一个正值芳龄,尚未婚配的女青年来说,人生大事代表的只有一件事。

    我妈能这么急?

    绪以灼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不是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定是蠢弟弟记错了。

    表弟那边还在继续,他以为绪以灼是在装傻:“姐你今天真的得来,现场有大姨的人,弟弟我没那个本事帮你瞒过去。”

    后面表弟还说了什么,绪以灼听不到了。

    她的眼里心里这会儿只剩下行程表上标红的一行字。

    【10月25日下午两点,凤来山庄,相亲(想死)】

    绪以灼此时的心情就和括号里备注的一样。

    想死。

    *

    凤来山庄坐落在山里,绪以灼隐隐约约记得这座山庄姿态十分高冷,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只有会员才能入内,而成为会员的条件颇为苛刻,即使成为了会员在里面的消费也高得吓人。

    绪以灼不太清楚这些,她比较宅,不沉迷玩乐,在圈子里头生活是算得上寡淡无趣的。

    这座山庄今天被包了下来,用于一项朴实无华的活动——相亲。

    绪以灼是自己开车来的,山庄内的停车场已经对她敞开,侍者也在一旁候着要为她停车,但是绪以灼坚持自己开到山庄外的停车场停下了——她觉得跑路的话停外头比较方便。

    山庄外的停车场距离山庄正门有一定位置,绪以灼过去时发现表弟已经门口等着了。

    表弟挥退了想要带路的侍者,拉着绪以灼胳膊把她往里面带,绪以灼就这么一个弟弟,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表弟是有话要说。

    过门槛的时候绪以灼抬头看了一眼门匾:“奇怪,我总觉得这里应该叫风来山庄。”

    但门匾上明明白白写着“凤来”两个字,用的还是繁体字,根本不会认错。

    表弟随口道:“凤来是俗气了,还是风来雅致点。”

    表弟带绪以灼抄了小道,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绪以灼看他这副狼狈样,忽然就悟了:“你也是来相亲的啊?”

    表弟面露痛苦之色:“我这都是被你连累的呀!大姨本来只打算要你去,和我妈聊起来的时候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个人,就把我也安排了!”

    绪以灼幸灾乐祸,她的痛苦少一点了。

    撞了撞表弟的胳膊,绪以灼揶揄道:“来了有一会儿吧,怎么样,相到了吗?”

    表弟面如死灰:“家里给我介绍了王家的二小姐,我们来前就被长辈们互通过照片了。”

    表弟摸着自己的良心说:“真的挺好看的。”

    “但是——”绪以灼知道后头一定要接一个但是。

    “但是,见光死了!”表弟指了指自己,“我见光死。人王小姐说她看照片以为我是个文艺青年,她还挺满意的,结果我一开口声音像个热血青年,后来聊天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我其实是个网瘾青年。”

    表弟清了清嗓子,捏细声音,模仿当时和王小姐的对话:“我平时喜欢散文和诗歌,如果未来另一半夜间能和我就着同一盏灯,读同一首诗就太好了,绪先生晚上一般做什么呢?”

    表弟推了一下和他实际气质完全不符的金边眼镜:“一般来说周一到周三晚上七点半后我会和固定队的队友一起清本,周四给自己放一天假,五六日八点参加公会活动,具体什么时候结束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绪以灼给他逆天的回答鼓掌。

    表弟装深沉:“于是我们的缘分刚开始就结束了。”

    绪以灼还没乐完,表弟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别笑,没准待会儿就是别人问你这个问题了!”

    绪以灼回想了一下自己晚上一般干什么。

    爹妈给她留下了一套完整能干的班底,绪以灼一年到头都加不了几次班,晚上有丰富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她一般会就着烧烤火锅看剧看电影。

    好像也挺堕落的。

    “我就照实说啊!”绪以灼理直气壮,“我还不想结婚,别人被我的无聊劝退再好不过了。”

    表弟拍了拍了她的肩膀,同情道:“如果是我对面可能就真被劝退了,都知道我没从上一辈那里接手什么东西,但你明面上已经继承了绪家,别人就算对你没兴趣,也会对你代表的绪家有兴趣。”

    这话听着不太舒服,就像是有人这会儿正在算计她。

    绪以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像是,来的人里一定有惦记着绪家家业的。

    绪以灼一下子对即将到来的相亲更没好感。

    但是在踏入众人所在九曲水榭后,她还是习惯性地挂上了未达真心的笑容。

    场上的气氛因为她更加热烈,有面熟些的小姐起身向她招手。明明自己是带来的变化的人,绪以灼却觉得自己完全不属于这里。

    类似的应酬好像许久不曾有过了……明明她不可能完全避开这些隔三差五就有的交际,但是为什么却陌生得好像数十年不曾有过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价值一个亿的座谈会!Part1:除夕一般做什么】

    绪以灼:突然间意识到我穿越后除了在离生门那几年一个好年都没过过。

    颜晖:在离生门,除夕的时候大家会一起做年夜饭。由于某位很难拒绝的人提出的要求,人修做鬼修的年夜饭,鬼修做人修的年夜饭,最后的效果可能会很可怕。

    绪以灼:这一个诡异要求的用意是促进人修鬼修和谐相处,但是完全没有必要嘛,离生门内人鬼之间本来就很和谐!我反而因为做出变态辣的香被师姐追着打!

    绪以灼:至于提出这个要求的人除夕夜做什么,emmmmm……

    颜晖:一般在修养。

    绪以灼(小声):强迫修养,虽然师父的要求很难拒绝,但是对于这件事无比坚持的小师兄也让师父无法拒绝。

    感天动地师徒情!第一届感动明虚域十大人物就先内定颜晖!

    *

    君虞:世外楼的大家也会一起吃年夜饭,但或许是因为楼主的身份让人难以亲近,为了避免他们拘束,我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强调)在肇居用餐。(叹气)

    绪以灼(握住君楼主的手):今后有我陪你。

    君虞:以灼可不能食言。

    不知道为什么绪以灼觉得君虞的笑容温柔得有点可怕。

    原吾(嘀嘀咕咕):楼主明明是嫌我们太吵不肯和我们一起吃。

    *

    帝襄:偶像包袱太重了,只能一个吃。

    以上这位才是真的没人敢和她同桌吃饭。

    第 191 章

    ===================

    对于自己的反常, 绪以灼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一定是睡懵了!

    她放假的时候过得挺没日没夜的,反正第二天不用早起,她能赖在床上看上一宿电影。虽然这会儿跟失忆了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干了些啥, 但肯定没早睡。

    晚睡晚起,伤害身体。还要相亲, 更费心力。

    但是亲妈攒的局,今个儿是怎么也推不了了。

    绪以灼拖着表弟随便寻了处地方坐下,九曲水榭顺路走去一览无余,没有能让她猫起来的地方。绪以灼取了一杯果汁, 凭栏等人过来, 身后就是只余枯枝败叶的莲丛。秋景萧瑟, 在人工修饰下也成就了一番衰败的美感。

    在场的人中没有几个身份能高过绪以灼去的,大多男士不敢打这个头阵, 在边上观望,先来同绪以灼说话的反而是几个见过几次面的富家小姐。

    “是挺久没见了……嗯, 平时比较忙, 没工夫出来。”绪以灼手指摩挲着杯壁, 笑容浅浅。

    她温声回答着别人的话, 神情之从容好像真的是那么回事似的。

    “以灼姐有没有想过之后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成家?”有个姑娘大胆问道, 绪以灼隐约记起她上头有个哥哥, 想来就是给家里人打探的。

    “合适就好。”绪以灼抛出一个答了等于没答的答案。

    有人笑:“不得多试试才知道怎样是合适的?”

    也有人说:“这个回答不算, 太敷衍啦。”

    被小姐妹们簇拥着的绪以灼只好再补充一点:“要脾气好, 对我好的。”

    “哪有人敢对你不好呀。”

    在她们眼中, 以绪以灼的家世谁娶了她都是要供起来的, 哪有人敢给她一点气受。

    可是绪以灼却想着, 那个人一定是要对她好,无关任何因素, 不管她是怎么样的出身,不管背后会有谁会为她出头,只因为她是绪以灼便对她好。

    绪以灼继续追加条件:“自己要上进,不要那种仗着家里的钱就整日好闲玩乐度日的人,也不要那种自以为是糟蹋家底的人。”

    在场的人一下子就刷掉了大半。

    绪以灼觉得这个要求可合理了,对标她自己就行,每天打卡上班,守好家业,无功无过。

    见绪以灼答得有些认真了,边上的人也起了兴致:“还有呢还有呢?”

    “还要长得好看,”绪以灼指着自己笑了笑,“与我差不多就行。”

    场上沉默了片刻。

    绪以灼知道一定会有人把这些话转述给她妈,想到妈妈听到这些话会有的反应后,不禁有些得意起来,自己提出的这几个要求实在是太英明了。

    要家世,要上进,还要脸——特别是最后一条,前面两条还好说,但要在这些富家子弟中找个容貌与她相当的伴侣可不容易。她绪以灼可也是远超人类平均线的颜值,随便拍张没修过的照片带上#最美校花#、#最美企业家#一类的词条都能冲上热搜,之前不是有过一次,就是和,就是和……

    就是和谁呢?

    绪以灼神情茫然了一瞬,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因为颜值和谁一起上过热搜的,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似乎是一个女人,一个不像来自这个时代的女人。

    绪以灼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些娱乐性的热搜多是没价值的事,绪以灼纠结了一下便没再去想。她觉得提了这几个要求回家也能交差了,不是她不想谈,是实在没人配得上。

    然而人群中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徐家的公子今天也来了……他的话,好像刚好合适。”

    “刚回国没多久的那位?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和绪小姐是在一个国家读的书吧?”

    “嗯,还是同一个学校,不过一个读的金融,一个读的文学,两学院隔得挺远的,还真不好说有没有见过。”

    “私底下的聚会上总该见过吧?”

    “绪小姐几乎不参加的。”

    “徐家公子也不去,他觉得太乌烟瘴气,听人说他在国外一直是一个人,出了名的洁身自好。”

    “那还真是合适……”

    绪以灼听着他们说合适合适的,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对天作之合,只有主人公之一一头雾水:“你们说的是谁?”

    “徐彦君啊,”表弟努力缩着身子,避开小姐姐们挤到绪以灼身边,“你们还是一个学校的,难道真一次都没见过啊?”

    绪以灼想了想,点点头:“没听说过。”

    表弟戳了戳绪以灼后腰,示意她往一处地方看:“来了来了来了,就是那位!”

    绪以灼目光越过人群,落到一个穿过廊桥走来的青年身上。

    毕竟不是严肃的场合,他只在衬衣外搭了一件浅色的外套,穿得休闲却齐整,一眼就能与周边人区分开来,连带着身边也变得安静。发型明显是做过的,那不会让人觉得刻意,黑发软软垂下,额发不长,露出温润的一双眼。

    绪以灼视力极好,一眼便看到他的衣领下绣着一朵兰花。

    绪以灼微微发怔,她确实没听说过徐彦君这名字,可来人却给了她一种不知来由的熟悉感,面容似乎也有几分熟悉。

    见徐彦君朝这边走来,其余人纷纷识趣散开,连表弟也溜了。

    绪以灼震惊看着表弟的背影。

    你走什么啊?还有你们,为什么要一副我们肯定会成一对的样子啊?

    徐彦君没一会儿就来到跟前,手上竟然还拿了一杯和绪以灼装有一样饮料的杯子。

    绪以灼:“……”

    这些该死的细节,这人好像就是往她命定之人身份上设计的。

    “绪小姐,”徐彦君笑容温和,“好久不见了。”

    绪以灼迟疑片刻:“冒昧问下,我们曾经见过吗?”

    徐彦君道:“我见过你,但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我——我可以在这里聊一会儿吗?”

    绪以灼有些无措地握住杯子:“啊,可以。”

    徐彦君温声道了谢,与绪以灼一样松松垮垮地倚着栏杆。他相貌生得顶好,与绪以灼站在一处相映生辉,见者谁不得道一句好一对璧人。

    绪以灼却觉得心烦意乱。

    更奇怪了,她肯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为什么他整个人,衣着,相貌,甚至是谈吐都让她觉得那么熟悉呢?

    不是曾在何处见过的熟悉,而是好似在这人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是谁。

    那人该是谁,绪以灼想不起分毫。

    “我看到绪小姐来,真的很开心,”徐彦君的声音很温柔,“回国有些匆忙,但一切都有意义了。”

    “抱歉,”绪以灼垂下眼眸,“于我而言,我是第一次见到你。”

    徐彦君微微颔首:“无事,我记得就好。”

    绪以灼有些僵硬地笑笑,一下子奇怪起来的气氛让她不知该做出什么应对才好。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知所措,绪以灼掩饰地把目光移到别处,往水中看去,一抹白色映入她的眼中。

    黑鳞的鲤鱼摆尾游过,带起一道水波,盈盈水波下是一个白衣的人影。

    绪以灼一惊,搭在栏杆上的手一歪,手中杯子坠了下去。

    “啊!”绪以灼惊呼一声。

    杯子落入水中,溅起水花,泛起涟漪,将那人影也一并打碎了。

    “没事吧?”徐彦君上前一步,虚虚扶住绪以灼的肩,“可是站太久累到了?”

    “……没事。”绪以灼摇了摇头,目光又往水面瞥了一眼。

    水中没有什么白衣人影,好像一切只是绪以灼的幻觉。

    可是绪以灼还记得人影消失时,那双与徐彦君相似的一双温和的眼。

    不对,才不是与徐彦君相似,明明是徐彦君与……

    徐彦君关切道:“我们去莲亭那边坐坐。”

    尚未完全回神的绪以灼下意识点了点头。

    徐彦君含笑道:“我带你过去。绪小姐是第一次来凤来山庄吧,我到得比较早,在山庄里四处走了走,有一些好景色很是值得看看。”

    绪以灼稀里糊涂地被徐彦君带着走。

    水面彻底平静下来,水面澄澈,映着天光云影,偶有鲤鱼游经,而什么人影,似乎自始自终都不曾出现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价值一个亿的座谈会!Part2:新年会去拜年吗,会收红包吗】

    绪以灼:不拜,不收。

    颜晖:不拜,不收。

    路过的离生门弟子:不拜,不收。

    喂喂,给点面子啊,你们这样座谈会很难继续下去啊!

    原璋:修士大多亲缘淡泊,若是同门之间离生门的大家又住得很近,没有拜年的必要……不过如果你们想要红包的话,我也可以发哦。

    绪以灼:拜年的情况也是有的。有些小弟子尚有亲属在世,新年的时候可能会离山与亲人团聚。

    颜晖:于修士而言,有时百年也如一瞬,对时间的流逝不如凡人敏感,对新年也不如凡人重视,即便世上还有亲人,离生门内会出山拜年的不过二三。

    绪以灼:会将孩子送入离生门修行的,不是爱之深,便是恨之深……我?我当然是第三种啦!

    *

    这个话题在离生门实在是进行不下去了!一直以避世不出闻名的世外楼又是什么情况呢?

    宿灵:我是孤儿,没有亲属,这个问题你们可以问原吾。

    原吾:我会回家的!不过不是每年都有空,十年内能回去一两次吧。我现在已经过了能拿红包的年纪,回去得给同族的小辈发红包了TVT

    江清渐:但是小五能收到我的红包呀。

    宿灵:副楼主过年的时候会给世外楼每一个人发红包,(放低声音)楼主也有。

    因为副楼主才是整个世外楼辈分最大的人嘛!

    *

    于望舒:诶,居然还有我的场合吗?

    没错没错,因为修士里头会拜年的实在是太少了!

    于望舒:世家间拜年的情况还是很常见的啦,许姨娘是梁夫人的妹妹,我爹素来宠爱她,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于家都是会去玉尘府拜年的。

    现在呢?于家现在是望舒当家了。

    于望舒:现在会去玉尘府找梁求玉打架。

    大过年给人找不痛快,也算是另类拜年吧。

    于望舒:哼。

    *

    默默瞅一眼帝襄。

    帝襄:看什么看,家里人杀完了。

    那没事了。

    *

    绪以灼:……?我不是回答过了吗,不拜年的。

    再想想呢?

    绪以灼:啊,是问现世的事吗?那是要拜年的。

    绪以灼:按我这边的习俗,除夕夜在婆家吃年夜饭,大年初一回娘家拜年。因为我爸爸是入赘的,所以情况反了一下,除夕在外公外婆家吃年夜饭,大年初一跟爸爸去爷爷奶奶家拜年。我们家亲戚很少,年初五基本上就都走过一遍了。

    绪以灼:红包的话……一般是不包钱的,包一辆车,包一栋房,或者包一座岛。大多数我都用不上,交由管家管着。

    以灼是收到过包着钱的红包的哦!

    绪以灼:那是……那是因为我看到同学们收到的都是这样的红包嘛!

    于是一年级的绪以灼放学后回到家哭着喊着要和别人一样的红包,晚上把红包压在枕头底下才睡了个好觉(因为同学说这样一年的坏运气都会被赶走)。

    *

    君虞:很久以前拜过年。

    君虞:嗯,也收到过红包,但是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第 192 章

    ===================

    徐彦君是个完美的人。

    比相貌还要出众的是他的气质, 徐彦君的温和儒雅不像表弟那样只有个皮,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的温润是到骨子里的。在这个人身边, 好像被徐徐春风吹拂着,自己的心也会柔软下来, 生不出一丝负面的情绪。

    会觉得不适的也许只有绪以灼。

    一种怪异的不真实感困扰着她,即便徐彦君无时无刻不在照顾她,绪以灼仍觉得浑身不自在。一起顺着廊桥走了没多久,绪以灼就借故离开。

    徐彦君的反应和意料之中的一样——他像是个永远不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人, 至少在对象是绪以灼的时候。

    徐彦君没有挽留她, 只是问:“绪小姐, 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若这时还拒绝就太不礼貌了。

    绪以灼摸出手机手机让徐彦君扫了微信。

    “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么?”徐彦君边加边问。

    绪以灼含糊地答了句,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单手通过了好友,掉头就往岸上走。

    她还和徐彦君走在一起的时候就规划好了跑路的方向, 倒霉弟弟和她是有点默契的, 绪以灼一眼就看到她想去的地方猫了个表弟在打游戏。

    “这个人, 有问题。”绪以灼和表弟蹲在一处, 好像两个探子在秘密接头, “他竟然像是完全按照我的喜好长的!”

    正在清日常的表弟一脸懵地抬起头来:“你咋还有喜好啊, 你不是没考虑过谈恋爱吗?”

    “不是, 这么完美的人设, 颜好身材好, 家世显赫, 年少有为, 知情识趣,体贴会照顾人, 谁的喜好都能被戳中吧?”绪以灼伸手把表弟手机抢了过来,“别看了,你会不会抓重点啊,重点是怎么这个人方方面面都像是为我而生的?”

    这些话对网瘾青年来说有点超纲了,表弟抓了抓头发:“你……你的意思是,你对他一见钟情了?”

    绪以灼:“……”

    虽然听她说的话是很像那么一回事,但是绪以灼心里清楚她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你想多了,我不喜欢他,但就是……”绪以灼艰难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但就是,他的这些特质,我确实是喜欢的。”

    表弟给她分析着:“也就是说,这些特质你喜欢,但是放徐彦君身上你就没感觉了。一些标准对上了,但是人对不上是吧?”

    绪以灼点头:“没错。”

    然而表弟把自己分析得更迷糊了:“人怎么就对不上了啊,是性别不对吗?”

    绪以灼想象了一下徐彦君性转的样子。

    “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你就是第一次见到合适的人,七想八想想太多。”表弟向绪以灼伸出手,“手机还我吧,我日常还没清完呢。”

    绪以灼把手机还了回去,但还是不死心地在表弟身边碎碎念:“这个人真的有问题啊,怎么会刚好有人处处合我心意呢,他不会是在哪里打听出了我的喜好,特地装出来骗我的吧?”

    绪以灼实际上的想法还要更玄乎一点,她觉得徐彦君就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要不是别人也能瞧见他,绪以灼真怀疑这个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表弟道:“像我们这样母胎单身的死宅,根本没有传达出自己的喜好过好吗,而且徐家和绪家一个体量,还不在一个领域,别人有什么好骗你的……表姐你才是想太多了,你指定是有点意思。”

    绪以灼百口莫辩。

    绪以灼来是一个人来的,回却是和表弟一起回的。她们没有在凤来山庄用晚饭,而是回了绪家老宅吃。餐厅摆好了一大桌菜,琳琅满目,不像普通家宴,好似要用来大宴宾客。

    桌上菜式之丰富,爹妈笑容之慈祥,让绪以灼笃定了这是一场鸿门宴,落座后一时间她筷子都没敢动。

    “小灼,今天的事妈妈听说了。”绪琴笑容温柔地让绪以灼后背发凉,“徐家那小伙子确实不错,你既然也有意思,可以先处处看。”

    绪以灼懵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意思……”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绪以灼反应过来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脑袋快要低到桌子下去的表弟,就是这个叛徒!

    绪琴温声细语:“也不用太着急,妈妈没有催婚的意思,主要是看你这么大了一直是一个人,妈妈有点担心。趁着年轻你和别人多相处相处,也免得以后被动。”

    绪以灼知道妈妈很爱她,是绝对不会害她的,绪琴不是迂腐的人,安排她去相亲,除了确实是怕她一个人太过孤独,也是知道她这样的条件暗地里有无数人盯着她,现在不谈没准哪一天就突然想谈了,怕她什么经验都没有以后遭了人骗。

    徐彦君会被妈妈提起,想来是知根知底。

    绪以灼对自己的未来其实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划,虽然之前确实没有考虑过成家的事,但她还是默认自己哪一天会随大流与一个男人结婚的。

    “我知道啦,”绪以灼夹了一筷子菜,“我有分寸的,妈妈不用太担心。”

    话题点到为止,母女俩没有细说。

    用完饭后时间还早,但是绪以灼懒得回城郊别墅里,索性就在老宅住一晚。她没开车过去,就沿着湖边的小径,慢慢走向自己坐落在老宅东边的小楼。

    寒凉的夜风一吹,一整个白日仿佛沉浸入诡异梦中的脑袋清醒了许多。

    十月份,芦苇未枯,湖边大片大片长着,不被光照到的地方呈现出比湖水更深沉的黑色,汀步就藏于其中。这条小道夜间没什么人走,怕一不留神掉水里去,但绪以灼从小走到大,就算闭上眼睛也一步都不会踏错。

    芦苇丛里还藏着方形的灯,正发出莹莹微光,天上的明月也撒下一层清辉,化作芦苇上结成的霜。

    天上的月很远,水中的月很近,绪以灼的小楼就在月亮边上。

    绪以灼推门进去,里面和她上次离开时一样。虽然她一年中回老宅住的时间不多,但是小楼每天都有人打扫。绪以灼脱下外套挂在门边衣架上,抓着手机就往楼上卧房走。

    绪以灼开了一盏昏暗的灯,暗沉沉的灯光很是催眠。她昨晚就没这么休息好,半个白天的相亲又很耗心力,她打算洗个澡就去睡了。

    在梳妆台前坐下,绪以灼随手打开桌上台灯,就着稍亮的灯光对镜解开早上稍稍编过的头发。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绪以灼单手继续解头发,另一只手把屏幕划开。

    是徐彦君发来了消息。

    亲近的人绪以灼都有特别的备注,刚认识的徐彦君自然规规矩矩地就备注了名字。他的头像让绪以灼有点意外,她一直以为像徐彦君这样的正经人头像一定也正经得不行,就算不是“人淡如菊”的老年风应当也差不了太多。结果徐彦君的头像是一只粉粉嫩嫩按着兰花的猫爪,居然挺可爱的。

    正经严肃的头像太有距离感,猫猫就刚刚好。

    糟糕,这一点也和她的喜好对上了,徐彦君不会是专门幻化成人形来对付她的妖怪吧。

    绪以灼一脸防备地戳开对话框。

    【徐彦君:猫猫探头.jpg】

    【徐彦君:隔壁永林镇的漱园文化区这一周在办游园会,绪小姐有空同游吗?】

    算了吧,绪以灼心道和人轧马路不如在家睡大觉。不说她就喜欢宅在家里,就算她是成日不着家的性子,这档口都得避着和徐彦君出去,免得两家以为真有戏不出多久酒席都订上了。

    【徐彦君:听说永林镇的小吃别有一番风味,为了筹备游园会,漱园官方将镇里的老师傅都请到了园中,直到下周三去漱园可以直接吃到最全最正宗的永林小吃。】

    可……可恶啊!

    这叫她怎么拒绝!

    绪以灼震惊了,这个男人怎么这么会啊,教练教教我我也想学。

    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拒绝一次性扫荡一地的特色小吃呢?!

    反正绪以灼拒绝不了,她一时头脑发晕就要答应下来。

    就在这时,窗外忽地传来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水里。绪以灼吓了一跳,手指一抖,指尖就和发送键失之交臂。

    绪以灼惊疑不定地扒着阳台栏杆往下看是什么情况。

    风平浪静,水面映着一轮明月,一丝异样也无。

    可是刚刚那声音,怎么着也该是有一定体积的东西掉进去才能发出的……

    绪以灼抬头往上看,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屋檐,屋檐也不见有什么异样。

    绪以灼怀着疑惑回了房间,目光再移到手机屏幕上后,她迟疑了下,还是把已经打上去的“好”字删掉了。

    【抱歉,我有点事。】

    绪以灼心虚地想,如果她不去徐彦君应该也不会去了吧,那她自己一个人去游园会应该不会那么不巧和徐彦君撞上吧。

    绪以灼没再管手机,编起的头发她已经解好了,拿上浴衣直接进了浴室。

    浴池的水还没放好,等水放满的时候绪以灼换下了白日的衣服。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绪以灼面前的镜子很快就结了一层朦胧白雾,就在绪以灼要脱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她抬头一眼,猛地看见自己背后站了一个白衣人影。

    绪以灼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

    脖子好像生了锈的器械,她僵硬地回头看去。

    身后什么都没有。

    但是回去看镜子,背后仍有一个模糊的白衣影子。

    绪以灼没敢再回头,她阅鬼片无数,深谙其中套路,在镜子里看到鬼魂的主角反复回头多次,前面还是后面,总有一个方向会突然来个贴脸杀。

    绪以灼手哆嗦着去擦镜子上的白雾。

    身后的人影如同就像白雾一样,轻轻一擦就除去了。

    但是绪以灼知道刚刚绝不是幻觉,若说绪以灼不确定自己在凤来山庄水中看到的人影是真是假,那么她无比肯定刚刚自己身后就是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影!

    热水已经放好了,再快要溢出池子的时候自动停下。

    绪以灼被热气包裹着,却觉得如坠冰窖。一时间衣服不敢继续脱,浴池也不敢迈进去。

    救命啊,闹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价值一个亿的座谈会!Part3:新年会对自己有什么新期望吗】

    希望今年能完结。

    ……作者先让一让,这个问题不是问你的。

    *

    绪以灼:新年新期望这种事情,以前确实是会有的,比如说新的一年一定要努力啊,不能再像去年那样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都没有干成,好像一整年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混过去了。

    比如还有呢?

    绪以灼:咳咳,我慢慢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人的能力真的是有极限的啊,所以……

    绪以灼:所以我摆烂了。

    绪以灼:能在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里长大真的是很幸运很幸福的一件事,如果说现在过年有什么期望的话,那我希望这样的幸福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但是现在多了很多需要操心的事呢。

    绪以灼:现在……现在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年啊,自从进了玄女境后我的时间完全乱掉了,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我穿越过来多少年了啊?

    ……换下一个人回答今天的主题吧。

    *

    颜晖:新的一年,继续努力修炼。

    卷王的标准回答!颜门主固执地觉得掌门应该是一个门派中最强大的,所以每年都在努力修炼追赶年长他许多的师兄师姐。

    原吾:我也是想要有所突破吧,如果有一天能优秀到让楼主收我为徒就好了。

    好志向,但是你有没有问过君楼主的收徒标准是什么呢?

    原吾:没敢问过……天资要和楼主差不多?

    如果这样的话,可以换个目标了。

    *

    于望舒:每一年的流逝我都会记在心里,这意味着明月姐姐离开的时间又多了一年。

    明月:没什么期望,反正每一年都是宅在寻方府摆大烂。

    老李:我如今的期望只有一个。

    看来是不太方便说出来的期望。

    老李: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过一年少一年,过一天少一天,只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能为实现那个期望尽到一份力吧。

    *

    绪以灼:糟糕,好像大家都知道哪一天过年,只有我的时间完全乱掉了。

    君虞:我的新年期望……如今多了一个。

    只是实现一个就很困难了。

    君虞:不错,是我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抓住,也许最后什么都抓不住。

    第 193 章

    ===================

    绪以灼难以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洗完澡的。

    她半身浸泡在浴池里——要是以往肯定下巴以下全在水中, 今夜却是维持了一个随时可以跑路的姿势,衣服也没敢脱完,匆匆换上浴衣穿着浴衣入了浴池。

    眼睛则死死盯着水面, 眨都不敢多眨几下,连洗头的时候都睁着眼睛, 就怕白衣鬼魂冷不丁从水里冒出来。

    白色的浴衣微微飘起,随着绪以灼的动作在水中晃啊晃,恍惚间还会错眼看成是那白衣女鬼伏在水中。

    要命了。

    她绪以灼与人无冤无仇,怎么就被鬼魂纠缠上了, 看那模样还不是这个时代的女鬼。

    浴室里明明维持着最适宜的温度, 绪以灼也不知道怎么的愣把自己冻到了, 强行支着两条发软的腿出去时打了好几个喷嚏。找个条干净浴巾擦干身上的水,随便吹了吹湿漉漉的头发, 也不管连发根都没吹干,绪以灼换上睡裙就钻进被窝里, 一拉被沿当头就盖上。

    开启吧,我的被窝结界!

    捂了一会儿, 绪以灼突然想起什么, 伸出手摸索到放在枕边的手机, 生怕又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飞快收回了窝里。

    屏幕发出莹莹亮光, 照亮绪以灼憔悴一张脸。

    绪以灼手哆嗦着给同样留宿老宅的表弟打字:【陈有青, 你有没有认识的大师?】

    聊天界面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好久。

    表弟明显被问懵了, 打下来的字打了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出来极其谨慎的一句:【你问的大师,是我理解的那种大师吗?】

    绪以灼:【废话。】

    不远处客房里的表弟一下子游戏都不打了,床上翻了个身正襟危坐:【表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以前也没信过啊?】

    绪以灼同辈就陈有青这么一个亲人,没什么不能和他说的,直接就说了实话:【我见鬼了。】

    対面发来六个点。

    绪以灼设身处地地想,换了陈有青对她发这句话,她也不会信。

    但她不需要表弟信:【无所谓你信不信,人帮我找一下就行了。】

    表弟很是为难,表姐的要求对他的唯物主义观冲击太大了:【我觉得那些什么大师都是骗子……但你要真需要的话,不如问问咱外公,他老人家特别信这个。】

    绪以灼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不想打扰到长辈。】

    外公一大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这多年都在国外修养,绪以灼实在不愿意让他为自己担心。

    【行,那我在同辈间替你问问。】

    绪以灼叮嘱他:【找信得过的。】

    表弟应下了,不可思议地追问:【表姐,你真的见到鬼了啊,就在嵩云庄?】

    嵩云庄正是绪家老宅的名字。

    表弟又问:【该不会是咱哪位祖宗显灵了吧?】

    绪以灼道:【最开始是在凤来山庄的湖里见到的,刚刚在镜子里又看到一次。】

    表弟一惊:【难道是凤来山庄闹鬼?】

    表弟的话给绪以灼提供了新思路,她立刻就去找了熟人打听凤来山庄的情况,没一会儿就扒了个底朝天。这山庄对外宣称改建自明清园林,实际上压根就是二十年前建起来的,再往前数就是片山间的空地,哪里冒得出古代女鬼来。

    绪以灼把凤来山庄抛到一边不再去管,一边找大师一边找附近灵验的道观佛寺。很快她迷信一点的朋友给她推了几个,表弟那边也有了消息。

    【有那么几个人,但是都得过几天才能来,说是你如果情况特别紧急的话可以先电话远程驱鬼。】

    绪以灼:“……”

    远程驱鬼,她听着怎么就那么不靠谱呢?

    【这就不必了,等他们有空面谈吧。】说急绪以灼倒也没那么急,虽然这鬼把她吓得够呛,但也没做出什么实际危害她的事,绪以灼也不打算把她玄学超度了,只要这白衣女鬼能从她身边离开就好。

    表弟那边紧接着又道:【我还打听到了一间据说很是灵验的佛堂,离我们这也近,表姐你要去看看不?】

    【佛堂?】这说法倒是稀奇,绪以灼打听到的都是寺庙,还没听说过佛堂。

    【就在永林镇的漱园,里头的净香堂里供着一座地藏菩萨像,镇上人都说要是不小心沾染到脏东西,去漱园的地藏菩萨面前拜一拜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又是漱园。

    绪以灼陷入沉思。

    不久前徐彦君才邀她同游漱园,表弟这会儿就提到了漱园的佛堂。

    就算理智告诉绪以灼这两件事情不可能有关系,绪以灼还是觉得这未免太巧了。

    绪以灼迟疑着打下一行字:【我知道了,大师的名单劳烦你整理一下,表格发我邮箱里。】

    虽然仍対这巧合心有疑虑,绪以灼还是决定明日一早就去漱园一趟。她那边找到的大师也没法立刻过来,一些据说有效的道观寺庙同样离得有些远,能最快到的只有永林镇的漱园。

    得到表弟那边的回复后,绪以灼将手机熄了屏塞到枕头底下。被子里肯定闷,但绪以灼不敢探出头来,就怕半夜身边多了一个人,扭头就是贴脸杀。

    绪以灼唉声叹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从哪儿招惹一个女鬼回来,只求这位姐姐别再祸害自己了。要是真有仇怨,有事说事,有什么要求,也大可以提出来,别猝不及防从哪里冒出来考验她的心脏了。

    又是为相亲心力交瘁,又是因女鬼担惊受怕,绪以灼早就没了力气,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被窝里空气不流通,绪以灼清醒的时候还可以缩在里面不出来,睡着后只觉得在里面呼吸困难,不自觉就探出了头。

    两颊捂出了红晕,头发依旧没干透,还是半湿的。双眉倒是舒展着,不见一点忧愁模样。

    一只白皙如玉,骨节却很是分明,一看就极有力量的手好似凭空探出,指尖在脸颊的红晕上轻轻点了点。

    身影模糊的白衣人在房间里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条干毛巾,坐在了床边。白衣人无声轻叹,动作轻柔地为绪以灼擦起头发,直至她头发干透才离开。

    白衣人的身影像是雪一般消融了,空气中再也找不到属于她的一丝一毫,但是那条干毛巾被她放在绪以灼枕边。虚无中好似有一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她,期待着她明日起床时能够发现。

    *

    绪以灼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看清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后绪以灼直接呆住了。

    脑子里响起了标准的播音腔,绪小姐你好,请问你是猪吗……啊啊啊啊啊绪以灼你为什么能够连睡十六个小时啊!什么人才能够中途一次都没醒啊!

    而且手机又没有充电!

    她昨晚连充电器都没有拿出来,绪以灼手忙脚乱地从床头柜里找出充电器,给又要自动关机的手机续上命。

    至于放在枕边过去十几个小时已经干透了的毛巾,绪以灼压根没管,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昨晚擦完头发后随手一放忘记了。绪以灼给手机充上电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顺便把干毛巾带上,往衣篓里一扔就不再管。

    一切收拾完毕,绪以灼斜斜背上一只背包就要出门。她回老宅住的时候虽然不多,但是充电宝充电器什么的都会给她准备好放床头柜里,以免她突然回来找不到东西。绪以灼连上充电宝继续给手机充电,顺便还看到了照顾她比较多的周阿姨发来的消息。

    早饭她已经完美错过了,就在她醒来的半个小时前周阿姨送来了午饭,这会儿就在保温箱里温着。绪以灼想了想找了饭盒装上,又叫了家里的林司机,让他带自己永林镇来回。

    绪以灼抱着饭盒在车上解决了午饭。

    走高速永林镇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旁的时间又费了一点,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小时,下午三点前绪以灼就站到了漱园的大门前。

    下午照理来说也是游园会热闹的时候,但今天是周五,対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工作学习的日子,园内目前还没出现人挤人的情况,得入了夜人才会多起来。绪以灼付了门票进去,扫了门口的二维码,看着手机上的电子地图艰难寻找着净香堂的位置。

    看着导航绪以灼都不一定能走対路,纯看一张地图绪以灼自然是……不出所料的迷路了。

    绪以灼深吸一口气,默默放下手机。

    女鬼姐姐我们晚一点再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绪以灼表示她已经无法在错过路边的小吃摊了!

    漱园内临时支起了许多古色古香的摊子,绪以灼一路上为找净香堂已经错过不少,这会儿佛堂眼看着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绪以灼准备先吃个爽。

    “老板,这几样糕点麻烦都给我来一份,嗯,要刚出笼的。”绪以灼在路上就瞅准了自己的目标,来到摊位前后一通点。

    刚出蒸笼的糕点很快就装进纸盒递到了绪以灼的手里,还有点烫,绪以灼吃了一口后就倒吸凉气。

    得找一个地方坐下才是……绪以灼四下张望,很快就留意到了假山间露出的园亭一角。

    绪以灼小步走过去,迈上台阶,没几步就来到了亭前,亭中已经坐到了一人,绪以灼方看见那人的侧脸,神情就僵住了。

    绪以灼想掉头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人已然看见了她的脸。

    要命。

    “绪小姐……你怎么也来了?”徐彦君那张清隽的脸转过来,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绪以灼有点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

    【价值一个亿的座谈会!无关紧要的后续】

    所以是价值一个亿的什么呢?

    是作者的脑细胞啊qwq

    第 194 章

    ===================

    这个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 莫过于和刚拒绝过的相亲对象在相亲对象邀请的地方狭路相逢。

    绪以灼心里头尬得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面上仍八风不动,神态自若地在徐彦君对面坐下, 笑意盈盈地答徐彦君的问:“外公昨日与我提起漱园内净香堂的地藏菩萨甚是灵验,叫我来拜上一拜, 我想着也待不了多少时间,便没知会你。”

    他们这些人家里不乏信这些神神鬼鬼的,绪老爷子在这些人中都是出了名的迷信,绪以灼一边心虚一边腹诽她外公当真是个不错的挡箭牌。

    她被鬼魂缠上这件事, 且不说传出去会不会有人信, 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弄不好就要闹出乱子。绪以灼不信徐彦君, 自然不可能告知真实来意。

    “原来是这样。”徐彦君点点头,面上也瞧不出他有没有信这说辞, 不过这种事情就是全然不信也没有必要说破,只听他继续道, “我刚好也想去净香堂瞧上一瞧, 绪小姐不如和我一起去?”

    绪以灼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她正愁找不着路呢。

    然而真正和徐彦君并肩走着后, 绪以灼意识到自己还是草率了。

    徐彦君是不会叫气氛冷下来的, 绪以灼总是不自觉就被带进了由他发起的话题里, 什么家庭情况, 日常生活, 校园往事, 一股脑都被套了出来, 过去好久才倏然一惊, 原先想好的拉开距离,怎么说着说着还近了一点?

    “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没有什么熟人, 刚开始也被带着去参加一些聚会,去过几次后就没了兴趣,不如待在图书馆看书。我没在那些聚会上见过绪小姐,倒是听人提起过你,说你一听去的是哪些人就拒掉了。”徐彦君说话仿若山溪淙淙流过,语速并不慢,但听着不会给人任何急促之感。

    绪以灼下意识道:“多是申市的岑四那伙人攒的局,这些人荤素不忌,他们的聚会说不好会混进什么东西,没什么好去的。”

    “嗯,我去了几次发觉确实见不到你,也就没再去了。”

    绪以灼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一块已经凉了的糕点,借着这空档拼命思考回徐彦君的话。

    “我们一南一北,其实也没什么好见的。”

    绪以灼说得委婉,他们两家一家根基在南边,一家根基在北边,涉猎的领域也不相同,联姻真的没什么搞头。

    绪以灼直接把他们之间有可能的关系定位在了联姻上,压根没有往感情那方面考虑过。

    她试图让徐彦君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但徐彦君就同先前许多次一样,云淡风轻地将话题揭过。他侧了侧身,抬手为绪以灼挡住垂下的竹枝:“前面就是净香堂了。”

    竹林环绕,曲径通幽,佛堂坐落在漱园最幽静处。

    绪以灼仰头去看代表她没走错地方的门匾,说道:“来这的路真绕。”

    实地走起来远比地图上显示的曲折,中间还有不少岔路,不说绪以灼这样的路痴,寻常人来一不留神也要迷路。

    “净香堂是为四百年前漱园当家的老夫人礼佛所建的,老夫人觉得佛前人多眼杂显得她心不诚,除却命人把守外,又将来此的道路改得曲折了。”见绪以灼看过来,徐彦君挥了挥手中的宣传手册,“闲时翻了一遍,这会儿勉勉强强能做个导游了。”

    净香堂并非但指一间佛堂,而是此处小片建筑群的总称。

    “去往地藏菩萨像前,还需经过三重门,九道珠帘。”徐彦君提前绪以灼半个身位为她引路,“这儿的门槛要比他处高,绪小姐小心一些。”

    绪以灼指了指他手上的册子:“这也是宣传手册上有的?”

    徐彦君摇了摇头:“册子上没有,不过我看门槛上有明显的磕痕,想来有不少人被绊倒过。”

    明显吗?绪以灼直到走近了仔细看才发现,也不知道徐彦君是多细微的观察力才能隔着那么远看见。

    绪以灼不知是第几次这般想——徐彦君当真算得上一位完人了。

    就是有些地方莫名其妙的固执。他的意思其实表达得挺明显,绪以灼觉得自己拒绝得也挺明显,但耐不住徐彦君装傻,明明挺聪明一个人硬要装作自己听不出绪以灼话中的拒绝意思。

    “徐先生,”绪以灼迈过门槛,目不斜视,“地藏菩萨解救诸苦,你来这儿可是有什么想为自己拜的?”

    徐彦君沉默一会儿,笑道:“我眼下确有一苦。”

    绪以灼很快便到第一重门前:“徐先生心中的苦闷想来地藏菩萨是没办法的,只能自己开解。”

    这会儿变成徐彦君落后绪以灼一步,他紧随其后,道:“也许绪小姐也能解呢?”

    也许是净香堂位置实在太偏的缘故,绪以灼竟然没在这儿看见其他的游客,如此也方便了她说话:“说起来也奇怪,徐先生,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对你当真半点意思也无。”

    这事绪以灼自己都奇了怪了,照理来说她一个寻常单身女性,被一个各方面都无比优秀的单身男性表达了交往的意思,心里怎么也该有点触动吧,偏偏她半点意思都没有。

    绪以灼心里吐槽哪怕是个名花有主的女人只怕也是不能做到如此铁石心肠的。

    “拒绝得这么彻底吗?”徐彦君喃喃。

    “若说名门贵女,徐先生见过不会比我少,想来是有不差于我的选择的。”绪以灼穿过一层层珠帘,声音半截被挡在了帘外,徐彦君分明和她只隔了一步,却因为中间的珠帘,好似横亘了一堵不可逾越的屏障。

    “要是这么轻松就放下,也算不上苦闷了。”徐彦君轻叹,“我心已动,绪小姐却心如匪石,确为人生一苦。”

    他们越过最后一重门,来到供奉的地藏菩萨前,徐彦君取了香,也要拜上一拜。

    菩萨像供于佛龛之中,坐于千叶青莲花上,一手执锡杖,一手持宝珠,宝相庄严,低垂的眉眼注视着跪于蒲团上的人。那些神神叨叨的僧人总是说什么信则灵不信不灵,绪以灼哪怕都来到佛像跟前了,心中还是兴不起半分信服之意,心里忍不住嘀咕地藏菩萨对付女鬼有没有用。

    她来时查了查资料,地藏菩萨虽然长相慈悲,实际上是个武德充沛的,应该会有用……的吧?

    绪以灼不知道这会儿白衣女鬼跟不跟着自己,地藏菩萨像也没当场显现什么神迹,绪以灼忧心忡忡地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谁料变故突生。

    三支香方插入香炉,就从中间拦腰截断!

    香头直直落到绪以灼来不及收回的手指上,白嫩的皮肤瞬间被烫出一个红点,但是绪以灼完全顾不上痛,神情茫然地看向徐彦君,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个令人心安的答案:“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绪以灼自己心里清楚,哪怕对上香的门道一点也不了解,看这情况怎么想也不是好事。

    “先不说这些。”徐彦君皱着眉想拉过绪以灼的手,“你的伤……”

    徐彦君还没有碰到绪以灼的手指,绪以灼便觉烫伤处莫名其妙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擦过,下意识收回了手指,使得徐彦君的指尖失之交臂。

    “没事,就被烫了一下。”绪以灼心神不定道,“这香怎么就断了?”

    “可能是受了潮。”徐彦君搬出一个无比科学的解释,他们方才用的香是漱园免费提供的,免费的东西园方未必花了心思,说不准就把潮了的香拿出来用了。

    绪以灼默不作声地又去取了三支香,特地仔仔细细检查了数遍,确认完好后点燃插入香炉。

    咔的一声轻响,三支香在同样的位置于中间截断!

    绪以灼脸色骤变,本来就碎得七打八的唯物主义观这会儿碎得更彻底了些。

    她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查询这是什么意思。

    绪以灼的目光很快就落到八个堪称刺目的字上——

    灾祸临头,恶鬼临门。

    “简直荒谬,我素不与人结怨……”绪以灼脸色难看。

    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事可说不好,她现在不是凡事不沾手的小孩子了,她经受的那些商业活动虽然合法合规,但这不代表不会有人因此受损,谁知道源头一个简单的动作到末端会掀起多大的波浪?

    就算真的和她没有关系,那如果是她家人结下的仇怨呢?外公那一辈局势混乱,绪以灼才不信他手头干干净净。

    绪以灼心里一团乱麻,眉头紧皱盯着那六支一看就不详的断掉的香,许久不做出其他反应。

    “绪小姐,你先不要慌,这方面的人我也认识一些,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人。”徐彦君说着就要去拉绪以灼的手。

    然而他这动作一出,竟是异象又起,只见地藏菩萨像平白无故向前倒去,若不是徐彦君及时收回了手,就要被这一下子砸个正着!

    绪以灼亦被惊得退后一步。

    佛像砰的一声砸在她二人中间,摔了个四分五裂,好好一个金铸佛像正常情况下绝不会摔成如此模样。供在佛像面前的香炉也一并被带倒,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不止绪以灼先前插上的那六炷香,所有的香落地后都断为了两截!

    绪以灼又见到了那个白衣女鬼。

    她出现在徐彦君的身后,身形比上次清晰了些,绪以灼看见了一双冷如霜雪的眼睛,这会儿正用这样冷冽的眼神看着徐彦君。

    好像被什么东西限制着,她无法现世太久,和之前两次那样很快就消失了。

    绪以灼不明白女鬼为什么突然间有这么大的反应……她联想到女鬼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不禁猜测是不是因为她之前还无法直接影响到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现实的影响越来越深了?

    “徐先生,她只怕是冲着我来的,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好。”绪以灼一边往外走一边一个个联系之前找的大师,一边还语速飞快地同徐彦君说话,“我现在没什么空闲,这儿的事情麻烦你解决一下了。”

    徐彦君快步上前:“绪小姐,你一个人太过危险,若是又有什么事情,我好歹还能挡上一挡。”

    他伸手就要搭上绪以灼的肩。

    好端端的珠帘无端爆裂开来!

    青红二色的珠子飞溅,打在徐彦君的手上,徐彦君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绪以灼虽未被波及到,却也被身后的变故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没事。”徐彦君用力握住一颗飞到手中的珠子,脸色也很是难看,“那东西若是只能做到这些的话,倒不痛不痒,也很容易避开,就怕以后还会有更危险的事。”

    绪以灼觉得以后绝对会有更可怕的事。

    刚刚这一下可以说是完全冲着徐彦君去的,她这会儿也不放心徐彦君一个人离开了:“徐先生先去我那儿吧,我已经联系了大师在家里等。”

    徐彦君求之不得地应下,刚刚遭遇了灵异事件他这会儿竟然还笑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绪以灼觉得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度——

    作者有话要说:

    “白衣女鬼”:某人管好自己手脚就什么事都没有。)

    第 195 章

    ===================

    出了净香堂, 被外头艳阳一照,身上驱之不去的阴寒之气才散了些。绪以灼联系完大师又去打秘书的电话,佛堂内被白衣女鬼闹得一片狼藉, 那有好几百年历史的地藏菩萨像碎成了一块块。此时徐彦君也被她拖走了,总要找人来善后。

    “徐先生, 这里发生的事你要不要和家里交代一声?”绪以灼微微扭头去问徐彦君。

    绪以灼没告知长辈,是因为不想在情况不明的时候让他们徒添担忧。可她能做自己的主,却不能为徐彦君做主。

    她不想和徐家联姻,但也不想和徐家交恶。

    徐彦君很是善解人意道:“不着急, 先找人来看看我们身上发生的是什么事吧。”

    绪以灼点着头, 就要去拉徐彦君胳膊。

    还隔着十来厘米距离呢, 头顶屋瓦就莫名其妙掉下了一片,在徐彦君手腕上砸个正着。净香堂顶上铺的是又薄又轻的瓦片, 落下的位置也不高,这一下没把徐彦君砸出一个好歹, 但看他捂着伤处眉头紧皱, 想来还是痛的。

    绪以灼默默收回了手。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接触了。”

    好像他们每次要碰到对方, 都会发生坏事。

    一路匆匆离开漱园, 不远处停车场的车里林司机还在等。他看见绪以灼出来的这么快, 身边还多了一个人很是惊讶, 但也没有多问, 听绪以灼的吩咐发生了车, 但去的不是绪家老宅, 而是绪以灼在城郊的别墅。

    “绪小姐住在漓山那一带?”徐彦君问道, 他和绪以灼同坐在车后座, 但是中间规规矩矩地留出了一个人的空位,“前些年我想过在隋安置办房产, 听人说漓山是不错的地方。”

    绪以灼含糊应了两声糊弄了过去。

    徐彦君要是想着搬到漓山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完全打错主意了,漓山那确实是有一片别墅群,但绪以灼住的是另外划出来的一栋别墅,两者间有天然湖泊和河流隔着,绪以灼压根就不可能有邻居。

    “南北气候差异大,还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住着舒心。”绪以灼微微探出头去问前座的林司机,“林叔,走的怎么不是来时的那条路?”

    绪以灼虽然不认得路,但有没有上高速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小姐,我们来时走的高速出了事故,现在已经封路了。”林司机回道,“现在只能从公路走。”

    永林镇位置偏僻,打这儿回隋安除了高速就只剩下一条道,不仅车速被限死了,这条道路还因为边上群山建得七歪八扭,比基本走直线的高速要长了至少一倍。

    天黑前是别想到漓山了。

    以往走走夜路绪以灼倒也无所谓,但这会儿有鬼缠身,绪以灼看着车窗外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说不出的心慌。

    怎么就叫我遇上这事了。绪以灼心烦意乱,外公迷信了一辈子求神拜佛只求得个心理安慰,她从小无神论到大反而鬼神叫她见着了。

    林司机虽然不知道雇主这边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也知道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在不违反交通法规的前提下开到了最快,连绵青山一座座被抛到身后,太阳也逐渐落下。

    秋分早已过去,一日里昼短夜长,黑夜来得比绪以灼预想得还要早些。

    车速忽然缓了下来。

    林司机接收到路况,第一时间询问绪以灼的意见:“小姐,前面又出了一桩事故,这条路也封了,是掉头回永林镇住上一晚,还是改道回隋安?”

    又出事了?

    绪以灼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导航:“还有别的路吗?”

    林司机道:“山间还有一些小路,但路况可能会比较糟糕,有一些完全是泥路。”

    落日只余一抹余晖,暗沉沉的山峦好似蛰伏的巨兽。

    恐怖片的主角总因为各种因素走向最糟糕的选择,如此桥段,绪以灼只觉得吾命休矣。

    她想垂死挣扎一下:“能派直升机来吗?”

    林司机迟疑了一下:“可以,但是要申请。”

    绪以灼立刻改口:“算了,就走小道吧。”

    申请航线这么大的阵仗,绝对会第一时间惊动她妈妈。

    绪以灼做好决定后,不多时林司机就一打方向盘拐进了山间的小道,起先还是平整的水泥路,没一会儿就开进了林司机口中的泥路。

    泥路坎坷,哪怕林司机已经尽量开得平稳,一开上去还是开始颠簸。绪以灼发觉自己身体素质似乎高了许多,以往常年亚健康的她颠这么一会儿脑浆怕是都要颠匀了,但她现在脸色居然比徐彦君还要好上不少。

    山间的小路同时只容一辆车经过,道路两旁的树木树冠繁茂,枝连着枝,叶挨着叶,在头顶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还没完全升上来,只有少许几缕光能从上面漏下来,目之所及尽是昏暗的一片。

    绪以灼瞧见了林间几个方正的白色影子。

    坟墓。

    绪以灼感觉更不好了:“这里住有人?”

    林司机对隋安周边情况的了解要比绪以灼更深些:“山里头有几个村子,但条件太差,大多已经荒废了。”

    恐怖因素又多一条荒村,利好女鬼,绪以灼觉得自己今晚没准就要交代在这儿。

    绪以灼打开备忘录思考遗书怎么写比较好。

    敲下板板正正“遗书”二字,设为居中,绪以灼正回忆着自己有哪些资产,耳边好似响起了轻微的笑声。

    绪以灼目光稍移,什么都没有瞥到。车窗开了一道缝,风声猎猎,她疑心是自己草木皆兵,听岔了。

    徐彦君一直留意着她的反应,安慰道:“没事,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

    绪以灼愈发觉得不是幻听,有一声冷哼似乎和徐彦君的声音同时响起。

    林司机接上徐彦君的话:“对,开出这片山,我们就可以从俞林那边的高速会隋安了。这里的山路我已经开过,约莫再有一个半小时就能出去。”

    然而两个小时后,他们还在陌生的山林里。

    “怎么会这样?”林司机冷汗直冒,“我没走错路,是该出去了呀。”

    害怕的劲头过去后,绪以灼无比冷静。

    她示意林司机放缓车速,指着外头一道红白相间的影子说道:“你看那座坟墓,和我们一路来见到的都不太一样。墓边摆着的丧葬用品都很新,是不久前才供奉的。最近没什么适合祭祀的日子,只可能对死者的家人而言,近日刚好有死者的忌日。”

    天色太暗,隔得太远,林间墓碑乍一看上去一模一样,然而其他坟墓铺撒的纸钱等物早因风吹日晒褪了色,只有这座坟墓边上供奉的物品色泽鲜艳。绪以灼觉得她一路来见到的就是同一座坟墓,而不是有好几个人死在了相近的时候。

    “从留意到起,我见到它有六次了。”绪以灼道,“我们一直在鬼打墙。”

    她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绪以灼压根没有应对的办法,说完她就低下头继续捣腾自己的遗书,遗产已经分配完了,她决定要在最后好好控诉一下那个不知和自己有哪门子的恩怨的白衣女鬼。

    林司机神情僵硬,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他目光不敢斜视,等那座特别的坟墓开过去后,才抖着声问:“小姐,我们、我们要不要报警?”

    “报吧。”这一念头绪以灼也有了一会儿了,“就说我们在山里迷路了。”

    林司机就跟对待救星似的拨通了报警对话,但是没过多久,脸色就刷的惨白下来:“打不通。”

    绪以灼看向徐彦君,徐彦君闻言也拿起手机拨了电话,一会儿后放下来,像着绪以灼摇了摇头:“只有忙音。”

    绪以灼切了界面,自己也试着拨了一个。

    响了三声后电话就拨通了。

    林司机停下车,和徐彦君一起目光紧紧盯着绪以灼显示通话中的手机屏幕。

    绪以灼将手机放在三人中间,开了免提。

    几人大气都不出一声,一时间车内针落可闻。

    “……”

    电话另一头是死一般的沉默。

    徐彦君抬头道:“没声。”

    绪以灼没有回答他,蹙着眉又听了许久,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她坐直身子将自己边上唯一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关上,摸出耳机线连上手机细细听,耳机里对面的声音要更加清晰,降噪功能也将外界的声音完全隔绝在外。

    对面并非完全没有声音。

    确实无人说话,但是绪以灼听见了细微的背景音,有压抑的呼吸声,微微拂过的风声,和微风穿过林叶的沙沙清响。

    绪以灼愈是听,脑海里那个猜测愈是坚定,心也一点点沉下来。

    几分钟后,她突然摘下了耳机。

    迎上徐彦君和林司机不解中带着期待的目光,绪以灼深吸一口气,道:“不用联系外界了,电话那一头……就是我们这里。”

    林司机一愣:“什么意思?”

    绪以灼抿了抿唇:“接电话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东西,就在我们附近。”

    “甚至,就在我们之间。”

    绪以灼目光移到她和徐彦君之间的空位上。

    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是待她看向车内的后视镜,一双清凌凌的眼自镜中一闪而过。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在这里待了多久,她到底想做什么?

    绪以灼这会儿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生气,生气中还带着委屈。

    为什么呀,她不说做了多少好事吧,从小到大都不敢做坏事,为什么要缠上她呀?

    “我下车,”绪以灼冷着脸拉开车门,“林叔,劳烦你将徐先生送回去。”

    白衣女鬼只有她能看到,先前也一直跟着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次出手都波及到了徐彦君,但绪以灼还是认为白衣女鬼就是冲着她来的。

    他们这三个普通人就算在凡人中再有钱有权,这会儿也没有对付鬼魂的本事。白衣女鬼能让珠帘爆开,能让瓦片落下,这会儿还制造出了鬼打墙,谁知道她后面还能做到什么。山里路况本来就差,一个弄不好搞不好就会车毁人亡。

    与其三个人一起困在这里,不如她留下,好歹林司机和徐彦君还能出去。

    “不行!”林司机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样我该怎么向夫人交代!”

    绪以灼已经做出了决定,没什么转圜余地,没等林司机锁定车门她已经下了车:“你回去后先联系陈有青,让他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告诉我妈。有什么事情你让陈有青担着,就按我说的做。”

    绪以灼反手就要合上车门,却被来自他人的手抵住了。

    绪以灼扭头就对上徐彦君关切的一双眼,他探出半截身子看上去也要下车:“绪小姐,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

    绪以灼没来由得觉得一定不能让徐彦君跟他一起走。这个念头并非生于她不想连累徐彦君,而是她想到这儿就觉得自己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

    “不必。”绪以灼用了力,干脆利落地合上门,“林叔,把车门锁了。”

    林司机行伍出身,惯于服从命令,按照绪以灼的吩咐锁好了车门免得徐彦君下去,怀着满腔忧心将车开走了。

    绪以灼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又一阵风过,绪以灼打了个哆嗦。

    山里气温低,又有山风阵阵,绪以灼在车上不觉得冷,下了车才觉得冻得慌。

    “早知道就把徐彦君的外套要过来了……”绪以灼嘀咕着,人不能带走,衣服可以留下嘛。

    绪以灼隐约又听到了一声冷哼。

    绪以灼:“……”

    绝对不是幻觉,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啊!

    绪以灼愤愤想到。

    她紧了紧针织外套,顺着山路慢慢走。外衣没有扣子,只能单手拉着,另一只手死死握住兜里的手机,虽然这玩意儿目前和一块板砖没什么区别,但已经是目前唯一能带给绪以灼安全感的物件了。

    山间小路有不少岔道,绪以灼不认识路,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在其间乱转,不知不觉间,又看到了那座熟悉坟墓。

    在车上绪以灼没法将它看得分明,这会儿反正又遇到了,绪以灼干脆向它走去,顶了天再遇到几只鬼。这座坟墓形似屏障,位置刚好避风,她缩那儿还能挡一挡。

    月光稀薄,绪以灼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照明,在车上手机一直连着充电宝,她这会儿也不担心没电,算是目前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只见坟墓两边各摆着两只花圈,上头的鲜花才枯了一半,显然就是这几日摆上的。花圈架子上束有彩带,这会儿正随风飘扬,发出猎猎之声。墓碑前除却贡品外,还铺着一些纸钱,想来是祭奠的时候被风吹出来,才没有一齐烧下去。

    绪以灼去照墓碑上的字。

    这是一座合葬墓,墓碑简洁得过分,不写身份,不写生卒年月,只写了两位墓主人的名字。

    “凌宣、照晴之墓。”绪以灼将墓碑上的字念出来,“真奇怪,有姓照的吗?”

    这取名也跟偶像剧主角似的。

    “你这鬼打墙将我往这块墓碑引,怎么,他们和你有关系?”绪以灼随口问道,压根没指望回答。

    但头顶传来了来自他人的声音,声线清冽,语调温和:“这一回是你自己迷路拐了回来,可不要冤枉我。”

    绪以灼下意识抬头。

    她蹲在墓碑前看碑上的字,而熟悉的白衣身影懒散坐在石碑之上,含笑垂眸看着她。

    白衣女鬼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容貌也越来清晰,如今她能听见女鬼说话,笼罩在女鬼身上的迷雾仿佛也被风吹散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呈现在她眼前。

    见绪以灼神情微怔,好似被她的容貌所迷,“白衣女鬼”心里是有些满意的。

    但是绪以灼紧接着的一句话让她心情立刻差了起来。

    “你是徐彦君亲戚吗?”绪以灼脱口而出。

    这容貌,这气质,活脱脱一个性转高配版徐彦君!

    不对,这样的说法好像还不能体现出她们二人的差距,应该说徐彦君是山寨低配版白衣女鬼!

    绪以灼一时间沉浸在她们二人容貌如此相似带来的震撼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白衣女鬼冷下来的神情。

    她觉得自己冤呀,这两人长得这么像,分明关系不浅,白衣女鬼哪可能是冲着她来的,分明就是冲着徐彦君来的!林叔你快把车开回来,放我上去放徐彦君下来。

    冰凉的指尖搭上绪以灼温热的脖颈,绪以灼打了哆嗦。

    指腹下就是跳动的血管,命脉好似被人拿捏住了,绪以灼一动不敢动。

    白衣女鬼跳下了墓碑,凑上前来:“我们长得很像吗?”

    绪以灼诚实地点了点头。

    虽然徐彦君各方面都差女鬼许多,但他们容貌委实是相似的。

    “为什么像呢?”白衣女鬼低声道,她离得绪以灼越来越近,绪以灼只能拼命后退。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啊?!

    “因为……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绪以灼感觉到自己后背抵上了冰凉刺骨的墓碑。

    退无可退。

    绪以灼看到白衣女鬼嘴唇动了,但是没有听见声音。

    她有些疑惑,这是又不能交流了?

    然后便听见了白衣女鬼的哼声,她目光低沉下来,连带着气温仿佛也低了几分。

    她在生气……绪以灼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不能肯定她是因为什么动了火气,是因为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吗?

    白衣女鬼距离她又近了几分,鼻尖几乎要抵上鼻尖。

    背靠被人的墓碑,绪以灼觉得这样很不好。

    “这里毕竟是别人死后长眠之地,”绪以灼委婉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注意点。”

    随着她不得已的后退,供在墓碑前的瓜果糕点都撒了一地。绪以灼脑袋已经没法再向后仰了,要是再不制止,她都快和白衣女鬼亲上了。

    绪以灼心里是崩溃的。

    徐家人你们什么毛病啊,活着的那个死缠着她话里话外都是想联姻,死了的这个更过分,这算是正式见的第一面吧,她们现在这是什么姿势啊,在别人墓前成何体统?!

    白衣女鬼眼中虽然流露出可惜之色,但是没有再上前。她的一只手还搭在绪以灼的脖颈上,感觉到手下这副身躯在无意识地颤抖。

    不是害怕。

    “很冷么?”白衣女鬼稍微退开了些,问道。

    “你说呢?”白日的装束根本没法应对山间的夜晚,绪以灼本来就冻得要死,这会儿还挨着冰块似的墓碑,她感到无比委屈,“要不是你,我这会儿早就到家了,哪会在这里挨冻?”

    白衣女鬼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要实事求是:“你被困在这里,不全是因为我。”

    绪以灼微微睁着眼瞪视她:“还有其他鬼吗?”

    解释的话根本说不出去。

    白衣女鬼叹了一口气:“好吧,都是因为我。”

    绪以灼气得想骂人,但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控诉道:“我和你到底有什么恩怨,你要这么缠着我?”

    白衣女鬼又想了想:“无冤无仇。”

    绪以灼更怒:“无冤无仇你这么折腾我?”

    “没有折腾呀,”白衣女鬼温声细语,“也许,是因为我见到你就心生欢喜。”

    绪以灼惊呆了。

    顺着白衣女鬼的话一想,她意识到白衣女鬼确实没做伤害她的事,一直以来受了伤的只有徐彦君。

    因为徐彦君想牵她的手。

    因为她想去拉徐彦君胳膊。

    当徐彦君说出那些别有用心的话时,绪以灼也能感觉到冰冷的视线。

    绪以灼彻底傻眼了,照白衣女鬼这意思,她待在她身边,是因为……是因为喜欢她?

    说好的恐怖片剧本荡开一笔,要从午夜惊魂转换为人鬼情未了,绪以灼想跑,但是白衣女鬼一手搭在她颈侧,另一只手也撑在墓碑上,将她虚虚拢入怀中,绪以灼根本跑不了。

    绪以灼梗着脖子硬气道:“我才不会和你在一起!”

    白衣女鬼神情有些受伤:“抱歉,我这两日确实失态了,对你不够好。”

    可是被阻碍着不能真真正正接触到心上人,又看着心上人被无关人纠缠,她哪能不生气呢?

    白衣女鬼一手扶住绪以灼的背,将她带了起来。

    绪以灼一惊:“你要做什么?”

    白衣女鬼温声道:“山间太冷,我带你离开这里。”

    绪以灼问:“你能直接把我带回家吗?”

    白衣女鬼摇了摇头。

    在这里,她没法做到这件事。

    她问道:“你要我抱你,还是背你?”

    “啊?”绪以灼一懵。

    白衣女鬼的神情看上去跃跃欲试:“抱着会舒服一点。”

    “都不要。”绪以灼冷脸拒绝了她,“我有腿,我自己能走。”

    “真的不要吗?”白衣女鬼压低了声音诱惑她,“走出去要好几个小时,山路难行,会很累的。”

    “不要。”绪以灼双手插兜,决不妥协。

    然而绪以灼只硬气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她就因为脚下一滑把脚崴了,虽然不严重,揉一揉就舒服了许多,但是走了半小时后绪以灼又冷又累又困,脚腕还时不时传来细微的疼痛,她走不动了。

    白衣女鬼不掩笑意,绪以灼趴在她的背上羞愤欲死。

    “我看到了你写的遗书。”走在路上,白衣女鬼冷不丁道。

    绪以灼身体一僵。

    “我被一个穿白衣服的女鬼纠缠上了,我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到自己曾经和什么人结仇,更别说她一身装束,一看就是古时候的人,我哪会和那么多年前的人结怨。”白衣女鬼语调平缓的复述绪以灼写在遗书最后头的话,“我明明没有做坏事,她真的好过分……”

    白衣女鬼轻笑一声:“以灼和亲近的人讲话,会下意识撒娇吗?”

    遗书最后面的话是绪以灼写给她妈妈的。

    绪以灼不作声,只伸手扯了扯女鬼的长发,但是用的力气很小,像剪了指甲的小猫给人挠痒痒似的。

    白衣女鬼继续背绪以灼的遗书:“我可能是没法弄清她为什么会纠缠我了。在我走后,妈妈如果查清了事情真相,若是她有错,人死后也不必冤冤相报,就请一个大师来将她超度了吧,如果真的是我无意间做了错事,那也请不要为难她。”

    女鬼低声叹道:“以灼心肠这么好的话,是会被人欺负的。”

    绪以灼面无表情道:“你现在不就是在欺负我?”

    白衣女鬼哼笑了一声:“第二次。”

    绪以灼没听明白:“什么第二次,之前还有哪次?”

    白衣女鬼不说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是没有办法说出来。在绪以灼看不到的地方,女鬼目光一冷,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虽然很想装作一个完美的人,但我知道从来不是一个好人。”白衣女鬼说道,“我想我不能一直瞒着你。”

    绪以灼吐槽:“所以你就开始欺负我,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本性了吗?”

    她一下子意识到白衣女鬼和徐彦君的另一项区别来,徐彦君身上种种都符合常人对一个完人的想象,但是当这些特点堆积在一起,这个人反而显得虚假了,像是被生硬创造出来的一个角色。

    徐彦君给绪以灼的感觉很熟悉,但又差了点什么。

    绪以灼隐约觉得,就是少了白衣女鬼藏在温和假面下,那不太光明的一面。

    可是,可是她分明见徐彦君在前,见白衣女鬼在后……

    “我们以前见过吗?”绪以灼忍不住问。

    没准是见过的吧,穿古装的也不一定是古人,还有可能是汉服爱好者。

    “……见过。”白衣女鬼道。

    她们当然见过,从第一面起,就是她算尽天机强求来的命中注定。

    绪以灼感觉白衣女鬼是想要说什么的,但最终没有说下去。

    她嘟囔道:“像你这样的恶鬼,早晚要被超度了。”

    真相大白,她绪以灼清清白白没有做坏事,被鬼纠缠上她一点错都没有。

    “我知道以灼请了很多大师。”白衣女鬼道,“以灼想要叫他们超度我吗?”

    绪以灼反问她:“你会被超度吗?”

    她觉得这件事悬,按照她丰富的看恐怖片的经验——如果那些恐怖片的设定放在现实里也靠谱的话——白衣女子无疑是无比强大的厉鬼,她这会儿背着自己在山上走,可以接触,思路清晰,除了体温低点,其余地方都与常人无异,试问世界上有几个鬼能做到?

    然而出乎绪以灼预料,白衣女鬼答得很快:“会。”

    绪以灼怔住。

    “超度我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要你有这个心思,我就会彻底消失。”白衣女鬼声音平静,“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你想找几个徐彦君,我都没有办法阻挠你。”

    她轻声问:“你想这么做吗?”

    绪以灼冷哼道:“人鬼殊途,我当然得这么做。”

    白衣女鬼无声笑笑。

    绪以灼放狠话:“回去后我一个电话就招来百八十个大师,让他们做上几天几夜的法事,务必把你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送走。”

    白衣女鬼道:“不然的话,你的身边就要一直待着一只对你有所图谋的鬼,没法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一辈子都要被一只女鬼纠缠着。”

    绪以灼总结:“我的世界应该是唯物的。”

    她们现在走着的就是通往唯物世界最后一段和平的路。

    绪以灼说完了狠话,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真是嘚瑟得太早了。如果她是白衣女鬼,这会儿就把不识好歹的活人扔下,活活冻死在山里好了。不是人鬼殊途吗?那就一起当鬼好了。

    但是白衣女鬼稳稳背着她,连步速没有放满过。

    绪以灼趴在她的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想着,鬼魂都不会觉得累吗?要是她背人这么久,一定觉得又累又无聊。

    白衣女鬼对待她,好似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绪以灼一个人走在这崎岖山路上都走不稳,可白衣女鬼背着她没有一步出差错。

    难道白衣女鬼的话都是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喜欢她?

    她是真的很喜欢她?

    怀着让心脏有些酸涩的疑问,绪以灼彻底睡去了。

    *

    绪以灼是被光照醒的。

    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被窝里,被子掖得严严实实。绪以灼睁开眼,神情有些麻木。

    “谁调了墙壁?”

    她卧室朝着阳台的那面墙壁一入夜就会自动调为不透光的模式,除非有人手动操作,不然不会调回去。

    绪以灼被阳光晃得眼睛疼。

    “是我。”表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背锅,“表姐,你还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回来的吗?”

    绪以灼平躺在床上回忆了好久,最后的记忆是她被白衣女鬼背着,在只有风声叶声的寂静山林中睡着了。

    “……没影响。”绪以灼按了按额角,“你们不知道我怎么回的?”

    表弟用力摇头:“不知道啊,我接到林叔的消息找你都找疯了!放出去的人谁都没在山里找着你。刚好有一个大师到了隋安,我就先把他带你这儿来,结果就见你卧房门开着,你睡得死沉。我莫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也没敢叫你。”

    绪以灼刚睡醒,尚有些恍惚:“没人看到我是怎么回来的?”

    “没有。”

    “监控呢?”绪以灼家里是装有监控的,虽然卧房没有,但客厅的监控应该能看到她是怎么回来的。

    “凌晨三点那会儿有一个小时的黑屏,我找人来看过了,查不出是什么原因。”表弟道,“你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回来的,但是怎么回来的查不到。”

    “算了,不用查了。”绪以灼撑着床铺起身,白衣女鬼有能耐造鬼打墙,影响监控想来也是小菜一碟,“你说有大师已经到了?”

    表弟点头:“最早到的那个是一点的飞机,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现在并他们的徒弟一共来了十一位。除去卧室,其他地方他们也简单看了看,看完后我就让他们的三楼阳台等着了。”

    绪以灼这栋别墅只有三层,三层有一半是露天的阳台,一应设施齐全,还栽了许多花草,是会客的好地方。

    绪以灼没对陈有青的安排提出什么意见:“你告诉他们我醒了,让他们再等一会儿,我过二十分钟上去,叫他们好好想想该说什么……”

    绪以灼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看清身上的衣服后愣住了。

    干净的睡裙,没有问题……但是除却内衣只有一条睡裙。

    绪以灼手有点抖:“我衣服,谁换的?”

    表弟有些懵:“不是你自己换的吗?”

    她昨天睡沉了一点意识都没有,怎么可能自己换衣服?

    绪以灼把表弟赶出卧房,跑进卫生间洗漱时,只见镜子里自己的脸已经红了一片。

    什么……什么色鬼啊!

    绪以灼一边安慰自己都是女人没问题,一边咬牙切齿地想必须把她超度了!

    怀着这样坚定的意念,绪以灼来势汹汹地去见那十一位正在三楼等她的大师兼大师弟子。

    “我这边事态紧迫,也不多说。”绪以灼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我的情况线上已经讲过一二,想来几位到时,有青也将情况和你们交代过。”

    一个面相沉稳的中年人率先开口:“陈先生已经都和我们说过了。”

    绪以灼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衣着有佛有道,容貌平凡稳重者有,仙风道骨者也有。绪以灼看不出他们谁是骗子,谁是有真本事的,但这会儿她也没那功夫鉴别大师的真伪。

    “我无所谓你们用什么方式,也无所谓最后是谁的法子成效,事情解决得越快,报酬就越高,希望诸位不要浪费时间。”绪以灼屈指敲了敲椅背,说道,“各位可以开始了。”

    绪以灼开出的报酬无疑是天价,不然这些原本还说一时半会儿没法过来的大师也不会在昨日绪以灼开价后立刻就买飞机票接二连三赶过来。这会儿绪以灼一开口,他们立刻热切地想要挤上来。

    绪以灼示意表弟将他们拦住。

    “我再强调一遍,”绪以灼加重了声音,“你们的报酬是一样的,我不管是谁解决了我身边的女鬼,我只看解决的效率,越快你们拿到的钱越多,价目表我现在发给你们。”

    报酬是绪以灼昨天就拟好的,这会儿只要把文件发过去就行。明明昨日写下这份表格的时候她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尽快摆脱身边女鬼的纠缠,可是这会儿绪以灼按下发送键的时候,心却乱了一瞬。

    搞什么,就因为别人背了自己一路,不舍得了。

    绪以灼冷着脸收起手机。

    不出所料,等几位大师看到价目表后,没有再一拥而上浪费时间,而是聚在一起商量起来,争取一次性把事情解决了。

    他们最终派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作为代表。

    老道瞧上去已然耄耋之年,精神头却很好,这种模样的人不是江湖骗子就是有真本事的。不像这等年纪的老人大多声线虚浮发颤,老道声音很稳:“绪小姐,贫道有一把宝剑,是祖师爷开过光的法器,待我等几人在剑上施咒,定能一剑叫那女鬼魂飞魄散!”

    绪以灼眉头一皱:“有没有温和些的法子。”

    老道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改口:“我等稍改咒术即可,只斩执念不斩魂魄,待那女鬼执念消散,自己也就去了。”

    绪以灼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首肯:“那就这样吧。”

    老道叫徒弟取来宝剑,虽然绪以灼没看出那把宝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这几人施咒的架势还挺足,绪以灼暂且信了他们是有能耐的。

    一个小时后,老道就捧着宝剑上前来:“绪小姐,贫道这就去超度那位白衣鬼魂?”

    “走吧。”绪以灼自藤椅上站起身,显然是要一起去。

    老道走在前头,绪以灼就跟在后面一步外,绪以灼后头又跟着黑压压一伙人。

    绪以灼看着老道往她的卧房走去,她没有将房门合上,在房外,绪以灼一眼就看见盘膝坐在地板上,对着无垠莲池的白衣身影。

    老道该捧剑为持剑。

    明明是做好了准备的事,可眼看着事情要滑向她期待的结果后,绪以灼却觉得心脏好似微微抽痛。

    老道能看见她,不是骗子,是真的有本事的……那他的剑,他的剑……

    他的剑是不是真的能超度她?

    白衣女鬼说过,她是会被超度的。

    只要绪以灼想。

    一行人没有掩藏自己的脚步声,白衣女鬼一定察觉了他们,也知道他们来者不善,可是她一动也不动,只静静看着屋外的莲池。

    绪以灼无数次看着发呆的莲池。

    眼看着老道就要踏入房中。

    绪以灼忽然抬手拦住了他。

    “我自己来,你们可以回去了。”绪以灼从老道手中拿走了宝剑,她印象里这是自己第一次握剑,可抢剑持剑的动作却无比熟练,“剑我买了,要多少钱直接找陈有青。”

    绪以灼持剑步入卧房,反手就将房门合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叫陈有青带着这些人走。

    表弟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表姐的吩咐带着大师们离开。

    没一会儿,整栋别墅里就只剩下一人一鬼。

    白衣女鬼回过头来,笑意盈盈。

    “以灼要亲自送我一程么?”

    “不错,”绪以灼面无表情,“我想到你这两天给我添的麻烦,还是亲自动手比较痛快。”

    白衣女鬼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抬起头,露出光洁修长的脖颈,引颈就戮:“我不会跑,也不会反抗。”

    绪以灼垂眸看了一眼手中宝剑:“这把剑有用吗?”

    “有用的。”白衣女鬼含笑道,“只需一剑,我就会从你身边消失。”

    “彻彻底底?”

    “彻彻底底。”

    绪以灼抬了抬握剑的手,可是没有抬起。

    白衣女鬼神情自若,不见丝毫即将消失的慌张。

    绪以灼愤然扔掉了剑。

    宝剑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绪以灼指着白衣女鬼,声音气得发抖:“你故意的吧,你知道我不会动手!”

    白衣女鬼肩膀微垂,身体放松地盘膝坐着,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相信绪以灼不会送她走!

    白衣女鬼攥住绪以灼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又是一个侧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埋在绪以灼的颈间,语气里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以灼,我早就说过,心肠太好是会被欺负的。”

    绪以灼委屈得很:“明明只有你在欺负我。”

    “欺负以灼真的很有意思,”白衣女鬼撑着地板抬起身子,盯着绪以灼微红的眼眶道,“怎么办,我现在好像又想欺负你了。”

    绪以灼就是被亲一下都能有天大的反应,如果做得再过分一点呢?

    “不给!”绪以灼抓着白衣女鬼垂下的头发,恶狠狠道,“你到底是谁啊,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君虞。”白衣女鬼温柔道,“君卿的君,安虞的虞。”

    好熟悉的名字。

    绪以灼怔怔看着君虞出神。

    君虞也专注看着她,希冀她能想起一星半点。

    片刻后。

    绪以灼疑惑地开口:“不姓徐,你不是徐彦君亲戚吗?”

    “……看来我今天是一定得欺负一下你,才能叫你知道某些人不能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人,一盏灯,一台电脑,一个晚上,一个奇迹。

    第 196 章

    ===================

    绪以灼冲进了浴室里, 整整半个小时没有出来。

    君虞倚着门,止不住地笑:“我也没做什么,怎么活像被糟蹋了似的。”

    绪以灼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气得牙痒痒, 用力又搓了搓腿间,然而有的东西好洗, 别人留下的红痕却是怎么也擦不掉的。

    完了。绪以灼无力地靠着浴池池壁,她维持了二十余年的清白之身,就在一个女鬼手里交代了。

    绪以灼怎么也没想到,看上去清冷出尘的白衣女鬼, 行动力竟然比她这自诩黄纸一张的活人还强。

    君虞屈指敲了敲门板:“我就在外头碰了碰, 是你自己太敏感了。”

    语气听上去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绪以灼用浴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面如寒霜地拉开了门:“也就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剑上的法术应当还有效。”

    嘴上虽然这么说, 但是路过宝剑所在的地方时绪以灼看也没看一眼,反而还将它踢到床底下去了。她在床边坐下, 君虞很是知情识趣地上前, 取了一条毛巾为她擦拭湿发。

    君虞动作轻柔, 丝毫不会扯痛头皮, 没一会儿绪以灼气就消得差不多了。

    她本来也没那么生气, 更多的是羞耻, 以及一些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君虞后的无措。

    直到头发擦至半干,绪以灼身上还有些发软, 她倚靠在君虞身上, 被君虞半拥着, 思忖再三, 斟酌道:“我看过很多讲人鬼相恋的电影,比如《倩女幽魂》《人鬼情未了》什么的。”

    “嗯。”君虞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手指把玩绪以灼半干的头发。她不知道什么是电影,但猜得出是戏曲一类的东西。

    “这些电影有一个共同点,”绪以灼强调,“人鬼殊途,在一起纵有一时欢娱,最后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在存在形态的差异面前,性别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绪以灼没有纠结她和君虞同为女子,全然为一人一鬼这件事发愁。

    “一晌贪欢也是好的。”君虞将下巴搭在绪以灼的肩膀上,呼出的气息让她耳垂发痒,“若我不是鬼魂,以灼就愿意了吗?”

    绪以灼想捂住自己的耳垂,结果反而被君虞扣住了手腕。这鬼乍一看是个高洁的仙人,此刻倒是体现出一些恶鬼的秉性来,死死纠缠着认定的人,好似恨不得将其吞吃入腹。

    绪以灼觉得自己现在看到也不是全部。

    君虞壳子是白的,内里却好似不透一丝光的深渊,看不清面貌也探不出深浅。

    “也不愿意!”绪以灼振声道,她挣开君虞的怀抱,缩进了被窝里,将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动作十分熟练地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茧,声音闷闷地从里头传出来,“我们昨天才正式见面,哪有这么快就在一起的!”

    君虞怅然若失地看着手心:“以灼,我们不是第一次见。”

    绪以灼在被子里动了动,疑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们以前见过吗……我记不得了。”

    君虞张了张口,她的嘴唇在动,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说不出,写不出。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能传达出来。

    如果不是她真身离得太远……

    君虞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不说这个,”君虞将话题直接揭过,拍了拍床上的茧,问道,“那要过多久,做什么,以灼才愿意跟我在一起呢?”

    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

    “至少,得先有过几次约会吧。”

    约会啊……君虞大概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徐彦君那个碍眼的男人提到过几次,不过都被绪以灼拒绝了。君虞支着下巴回想,她与以灼同游清平镇,泛舟云海,共赴钧天宴,类似的事情加起来有许多次,不管怎么想,“约会”这个前提条件都已经达到了。

    但是绪以灼不记得。

    要在这里筹划几次吗……

    绪以灼不知道君虞陷入了怎样的冥思苦想,她缩进被窝里原先只是为了躲君虞,但连日堆积的疲惫一齐涌上来,君虞一时间没和她说话,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然日沉西山,屋外一池残荷败叶泛着暗金色泽。落日余晖尽数泻入屋中,屋内还算亮堂。

    君虞盘膝坐在一张矮桌前,桌子上是……是一台电脑?

    绪以灼懵了一会儿。

    她在城郊这栋别墅的装修风格勉强算得上中式,虽然一些现代的电器不可能不用,但广袖长袍的君虞身处其中也不会显得突兀,然而这是在君虞不碰那些现代特征明显的电器的情况下。

    此时君虞对着屏幕发出微光的笔记本电脑,熟练敲击着键盘,违和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绪以灼披了外衣一脸懵地在君虞身边坐下,看屏幕上打开的文档和网页就知道君虞不是在瞎敲,她是真的会用电脑。

    “你……你以前用过?”

    君虞摇摇头:“看你用过。”

    虽然这样东西她是第一回见,但看绪以灼用过几次后也看明白了。

    “密码……”

    君虞道:“看你输过。”

    绪以灼一时无言,也不知道君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当了多久的背后灵。

    绪以灼的私人电脑自然不如公司的安全,里面没有存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无所谓君虞用,她只是好奇君虞这第一次用电脑的鬼魂会拿它来干什么。

    她瞥了一眼文档,发现这份文档十分熟悉。

    绪以灼愣了一下:“我的日程表?”

    只见她原先有许多空白的日程表这会儿排得满满当当,而这些新加去的内容全都环绕着一个主题——绪以灼和君虞的约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写太多了……缓了一天都没缓过来。

    先写一点,明天继续写。

    第 197 章

    ===================

    一直到君虞从衣帽间里翻找出合适的衣服, 绪以灼还是懵的。

    她看见君虞已经在对着全身镜换衣服,下意识错开视线,用问题掩饰局促:“鬼魂不能直接变化自己的衣服吗?”

    “可以, ”君虞理直气壮道,“但是我想穿你穿过的衣服。”

    绪以灼:“……”

    古代的女子不应该十分保守吗, 为什么这个女鬼作风比她还要开放?

    君虞的动作很快,这个世界的衣裳本就轻便易穿,她没一会儿就换好了,尺寸和她目测的一样, 由她来穿刚刚好。绪以灼要比她矮上一些, 这身衣服要是她穿会有细微的不合适, 也许正因如此它们才没有多少动过的痕迹。

    绪以灼确实对君虞身上的衣服全无印象,她都不知道君虞是从哪儿翻出来的, 她十分怀疑这只背后灵对她家要比她自己还熟悉。

    “挺合适的。”绪以灼真心实意道。

    相较原先浑然一色的白衣,君虞此时衣着虽然依旧素净, 但添了几分色彩。衣领处绣了一朵鸦青色兰花的衬衣搭了条与兰花同色的裙裤, 虽然绪以灼不觉得鬼魂会怕冷, 但君虞还是在外面套了件白色的双排扣薄风衣。

    她对着镜子挽起头发, 些许梳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 只用一根木簪固定住, 其余墨发任由它垂下。收拾好后,君虞侧过脸向着绪以灼展颜一笑。

    虽然身着现代的服饰, 但君虞眉眼间自有古意。

    “等等, 好像差一点。”打量片刻, 绪以灼忽然道。

    她拉着君虞去往衣帽间里的梳妆台,桌面上、柜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化妆品,但是绪以灼一年里不化几次妆, 别说君虞没见她用过所以看不懂这些瓶瓶罐罐,绪以灼对着它们都一脸陌生。

    “闭一下眼。”绪以灼话音一落,君虞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对着面前这张姝色天成的脸,绪以灼慎之又慎地抹上浅浅一层赫赤眼影,待她睁眼后,眼角又添一抹艳色。

    绪以灼也说不出眼妆刚好中和了君虞过于素的衣裳,还是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冷了。

    不过在对着绪以灼时,君虞身上的冰霜总是尽数消融。

    挑挑拣拣半天,绪以灼总算又挑出一只色号合适的口红。她已经拧开了,却看着君虞犹豫道:“要不……还是你自己来?”

    绪以灼努力遗忘掉这只鬼刚亲过她。

    “我不会用。”君虞骗绪以灼的时候眼都没眨一下。

    早在绪以灼的目光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的唇上又掠走时,君虞就看出来口红是怎么用的了。

    绪以灼上当了。

    她语气极其紧张:“我不擅长化妆的,要是涂不好你可别后悔。”

    绪以灼同样只是浅浅涂了一层,在她看来君虞不施粉黛便已极为好看了,完全不用更多修饰。只不过绪以灼从小到大形成的观念使然,总觉得约会这种大事要郑重一点再郑重一点。

    在绪以灼将口红放回原位的时候,君虞忽然道:“以灼倒是不用再抹胭脂了。”

    绪以灼一时间没听懂。

    直到她往镜中一看,才明白了君虞的意思——她嘴唇都快被君虞亲破皮了,相较寻常更红更艳,当然不用再点颜色!

    绪以灼回头毫无气势地瞪了君虞一眼,气呼呼地拿了衣服,躲在柜门后避开君虞换上。

    她穿的衣服与昨日差不多,只不过在山里被冻出了点阴影,特地披了件厚实点的流苏斗篷。

    绪以灼拿衣服的时候没多想,穿好了才意识到她这身和君虞那身是同色系的。

    问题不大,一个古代的鬼懂什么。

    绪以灼裹了裹斗篷,神色自若从柜门后走出来。

    君虞只看了一眼,便道:“我们这样是情侣装吗?”

    绪以灼瞪大了眼睛:“你从哪里学来的?!”

    “网上。”

    绪以灼震惊了。

    这个女鬼的学习能力怎么如此惊人!

    “虽然不是同样的款式,但是同样的色系应该也能算情侣装。”君虞上前捻着鸦青色斗篷的一角,“就是细节上差了一些,以灼再等一会儿。”

    说罢,君虞就从绪以灼都不知道的地方找出了针线。

    绪以灼一头问号,原来她家里还有这种东西吗?为什么你比我还熟练这到底是谁家啊——

    脑子里的所有想法戛然而止。

    绪以灼怔怔看着君虞在她身前半跪下,提起裙角,动作轻而快地绣上了一朵鸦青色的莲花。

    绪以灼一低眼,就可以看见裙角盛放的墨莲,和领下半开的幽兰。

    她没意料到君虞的绣工这般好,时间有限自然无法做到精细,但君虞针下的莲花线条明快,别有神韵。绪以灼已经见过君虞学东西有多快,但这样的技法绝对是苦练的。

    古时候富贵人家的小姐似乎要学女红,绪以灼不由得猜测:“君虞生前是大家闺秀吗?”

    君虞笑着摇了摇头:“我小门小户出来的,只不过娘亲对女红很有兴趣,我才跟着学了一些。”

    一切准备好,君虞拉着绪以灼往外走,绪以灼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要去哪?”

    看到日程表后她眼里只注意得到“约会”两个字了,连地点都没看过。

    君虞觉得好笑:“以灼连去哪都不知道就要跟我出门吗?”

    绪以灼无所谓地去勾君虞的小指:“你会做坏事吗?”

    君虞发觉到绪以灼的小动作,眼中的笑意又多了几分:“嗯,我会对你做坏事。”

    绪以灼发现自己被调戏多后,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强上不少。

    她有些唏嘘,陈彦君约她出去她犹豫一下最后还是拒绝了,但是对待和君虞的约会时,她都没有考虑过拒绝这个选项。

    明明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徐彦君的容貌、性格乃至气质明明也是合她心意的,可她就是喜欢不起来,难道真的是性别错了吗?

    绪以灼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性取向是什么变为女的。

    罢罢罢,就按君虞所说的,只当一晌贪欢,不要多想。

    绪以灼坐上汽车副驾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狐疑地看向提前占据了驾驶位的君虞:“你会开吗?”

    “嗯。”君虞看过一次后就会了。

    君虞虽然是第一次开,但是技术一点也不比绪家雇佣的职业司机差,又快又稳地驶入漫天余晖中。

    “等等!”开出去一分钟后,绪以灼惊恐道,“你没有驾驶证啊——还有别人能看到你吗?别人眼中该不会驾驶座上一个人都没有吧?!”

    成为鬼司机都市传说的另一位主角这种事情不要啊!

    “你快下来!换我开!”

    “……哦。”

    *

    绪以灼没想到,自己又回到了永林镇的漱园。

    刚从君虞那里听到地址的时候,绪以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才确定刚刚不是幻听。

    “那个人不是想和你逛游园会吗?”君虞用自己平静的语气表达自己并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你既然对他没意思,那还是和我一起来好了。”

    连名字都不肯提起呢。

    绪以灼假装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到酸。

    她抱住君虞胳膊,在她肩上蹭了蹭:“外面的人看不到你,我们不会很奇怪吗?”

    “哪里看不到了?”君虞说着和绪以灼一起迈进漱园,还用绪以灼的手机买了两张票。

    绪以灼震惊地发现工作人员竟然真的能看到君虞!

    “怎么做到的?”绪以灼连连追问。

    君虞含笑道:“大概是因为有人觉得,鬼魂只有在晚上才能被人看到吧。”

    “啊?”绪以灼一头雾水。

    她还没有想明白君虞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被君虞带着一头栽入漱园玲琅满目的灯火中——

    作者有话要说:

    苦想穿搭,呜呜呜我是土狗。

    第 198 章

    ===================

    夜间所见的漱园, 与绪以灼上回所见的白日漱园大有不同。

    灰白砖石小道的两侧摆上了层层叠叠的木质灯架,时值周末,今夜在为期多日的游园会中应当是很重要的一夜。木架上各式灯笼或摆或挂, 三三两两以红绸相连,游人眼中满目灯火。漱园内道路曲折, 一步一景,因而行走于错落灯架间,一时一地好似只有二人。

    绪以灼走出几步,手上便被君虞塞了一盏不知从哪里拿来的宫灯。

    前后都被灯笼遮掩, 瞧不见人, 最是适合情侣亲昵。绪以灼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 她和君虞几乎要黏到一块去。

    人声隔得很远,绪以灼藏下心底的羞怯, 装作不知地抓紧了君虞的手。

    她们头发都留得很长,长发随着走动一晃一晃, 几缕溜进了指缝, 也不知是谁的发丝, 还是二人的都有, 被她们一起握住了。

    无需言语, 只是微小的动作, 便足以让人心旌摇荡。

    绪以灼忆起学生时期坐在操场边缘高高的看台上, 偶然看见避开老师目光的情侣手牵着手躲在角落处说悄悄话, 她移开视线去看空中盘旋的飞鸟, 对未来的想象如背景的云般飘忽不定。

    那些模糊的想象突然清晰起来, 化为可以切实看到的样子。

    “我们一定认识了很久吧。”绪以灼忽然说, “我觉得我不是刚开始喜欢你。”

    君虞微怔,眼中的意外渐渐化为软和的笑意。

    她放低声音, 让心底的秘密只留在她们二人的记忆里:“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容易看透,没有什么防备心思,有一分好就回报一分;有时候又觉得你是世界上最难以琢磨的人,我总是忍不住去猜测你心中所想,拿捏不住当下是不是合适的时机,即便有幸得几番回顾,还是犹豫着该不该上前一步。”

    “想要得到回应又害怕听见的不是想听到的话,可是听不见心又一直落不到实处。诱导你亲近我的时候心里有些愧疚,但又忍不住继续这么做。”

    绪以灼侧脸去看她,正正迎上君虞的视线:“原来你心里想着这么多吗?”

    “我不为人知的念头还有很多很多。”君虞笑盈盈说道,明明眸中唇角俱是笑意,绪以灼却觉得自己像是被食人的恶兽窥视着,“如果全部说出来,以灼没准会害怕得跑掉。”

    绪以灼毫不畏惧地注视着她:“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隐瞒应该很容易吧。”

    “对,”君虞叹了口气,“可是我起了贪念,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喜欢,你的回应的是真实的我。”

    君虞说着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出的话。

    她知道别人眼中的那个光风霁月、与世无争的楼主只是伪装出来的假象,真实的她心思阴沉,从来不会做不利于自己事,说不利于自己的话。她能测算天机,也会暗中设计人与事走向自己的期待的方向。过去的种种筹谋就好似一张严苛到分秒的日程表,环环相扣,不该产生的差错也许会导致它全线崩盘。

    君虞吐露的话就是那个差错。

    而能救这张日程表的只有绪以灼一个人,她的一句话就能补上所有疏漏。

    说什么呢……

    绪以灼想说:“你上次害我糕点没有好好吃完,这次必须赔我。”

    没等君虞反应过来,她就拉着人大步向前跑,途中还有不小心撞上同游的旅人,绪以灼匆忙道着抱歉,但不曾停下脚步。

    灯火好似汇成一条金红色的鱼,从她们身侧游走。

    “去哪里?”君虞下意识问道,绪以灼的反应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

    绪以灼好像丝毫没有在意君虞之前说的那些话,声音欢快地答道:“去找好吃的!君小姐,你是不是没有发现我自昨天那盒糕点后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拜佛的时候绪以灼将手里没吃完的糕点顺手放在了一边架子上,想等拜完后再拿回来,结果一闹鬼什么都忘了,后来它们应该被善后的助理扔掉了。

    白衣女鬼全责!

    离开灯笼遍布的前院,绪以灼穿过一道月亮门,熟悉的摊位出现在眼前。

    “我这次没有记错路!”难得靠记忆走对一次的绪以灼得意道,“我昨天就是在这里买的。”

    鉴于白衣女鬼没有偿还阳间货币的能力,绪以灼也不想明天出现类似“震惊!小吃摊摊主收到冥币,背后是厉鬼作祟还是人性扭曲”的新闻,绪以灼勉为其难不再索赔。

    空地上紧密挨着十来个摊子,绪以灼全部逛了一遍,买一样往君虞怀里塞一样,直到她们怀中都满满当当,绪以灼才甘心离开。

    君虞早就找好了坐下的地方,等绪以灼消停后就带着她走过去。迈上似曾相识的台阶,眼中出现熟悉的亭台一角,绪以灼别开脸轻笑。

    她只在这座亭子里和徐彦君交谈过寥寥几句话,没想到也被君虞记在了心上。

    面上不声不响,做起事来却要把和徐彦君有关的记忆全部覆盖成和自己的。

    这座建在假山间的亭子本就不易发现,这会儿也不出意外的没有人在,绪以灼和君虞占据了亭中的整只石桌,各式小吃将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绪以灼小心翼翼避开食物,将君虞给她的灯笼放在中间。

    暖黄灯光驱散了这座远离人群的亭子中的冷意,绪以灼用竹签戳着淋了一层桂花糖浆的糖糕,君虞原以为绪以灼坐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开吃,却听得她猝不及防开问:“还有哪些背着我想的话避着我做的事?说说吧。”

    那可太多了,多到君虞一时间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想了想,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巧合,是掐准了时间,在看到你后特地过去的。”

    那座位于清平镇中心的客栈委实不是最好的选择,按理来说她们世外楼一行人长途跋涉后最好在离自己最近的客栈稍作歇息,但君虞带着人走过几间客栈,直到找到要找到的人才停下。

    君虞斟酌着道:“第二次,也不是巧合。”

    她看着绪以灼追着血衣人离开,甚至在暗处犹豫过要不要出手相助。那是她第一次窥见绪以灼的实力,切切实实感受到这个异世之人不凡在何处。

    不等君虞思索她的力量从何而来,她就看见绪以灼迷路迷得团团转。君虞被她逗得无奈地笑,取了纸灯等在绪以灼的必经之路上。绪以灼以为她正好遇上了持灯夜游的君虞,却不知君虞丝毫没有夜游的雅兴,那一夜她是特地出门与绪以灼“偶遇”的。

    “第三次……”

    绪以灼问:“第三次也不是巧合?”

    君虞摇了摇头:“第三次确实是巧合。”

    她发现幼时常去的凉粉摊子还开着,但卖凉粉的已不是故人,心中不由五味杂陈。在见到绪以灼的那一刻她是感到些许宽慰的,可是吃到口中的凉粉似乎也不是故时的味道,心下不免又苦涩起来。

    “总的来说,你我之间的‘偶遇’,其实很多都是计划好的咯。”绪以灼戳了一块糖糕去喂君虞,临了又缩了缩手,“你能吃吗?还是要……烧香供给你?”

    “能吃的。”君虞叼下糖糕,她吃东西的时候说话声音也很清晰,君虞继续交代道,“不只是‘偶遇’,见到后说什么话,可能导向什么样的结果,我也都是计划过的。”

    君虞用吸管戳开一杯奶茶去投喂绪以灼。

    绪以灼吸溜一口奶茶,清甜的味道也没让她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你说得太笼统,我半点也想不起来。”

    绪以灼不太认为一见钟情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对君虞的熟悉以及心里溢出来的喜欢,一定是长久相识后才会有的,可是为什么有关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回忆起呢?

    她也没出过车祸啊,难道是哪天玩手机不看路撞电线杆子上把自己撞失忆了?

    君虞想说出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可是在提及详细的细节时,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君虞喟然道:“以灼,你要自己想起来。”

    绪以灼陷入沉思。

    “莫非是因为……鬼魂不能泄露天机?可是我们怎么认识的算什么天机?”绪以灼有着丰富的看小说经验,很快提出了合理猜想。

    君虞已经习惯绪以灼跳脱的思维了。

    她只能重复:“以灼,你必须自己想起。”

    迎上绪以灼茫然的目光,君虞心中又是一声长叹。

    她喂给绪以灼一块桂花糖糕,如今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她们看不见桂树,但空气里传来了丝丝缕缕桂花的甜香。君虞道:“你我的相知相遇是我强求的,我亦从非蕙心纨质之人。我过去不曾多想,只愿你心悦之人是我,可此刻我却不甘被你喜欢的是我假扮出来的那个人。”

    君虞递去一颗方形的糖块。

    绪以灼吃下时,却连带君虞的指尖也含在口中。

    “君虞,我确实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但我也没那么好骗。你是怎么样的人,我就算刚开始拿捏不定,相处久了肯定能看出来。”绪以灼声音有些微含糊,但吐字足以听清,“我第一眼看见徐彦君就觉得少了什么,看到你后我才明白。徐彦君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但我喜欢那个人不是,她只是在用一个完美无缺的好人表象掩藏心里并不光明磊落的心思。”

    绪以灼吐出君虞的指尖,抬眼一笑。

    “好像加了柠檬,酸酸甜甜挺好吃的。”

    她撑着桌面探出半截身子,犹觉太远,抓住君虞绣有兰花的衣领将人扯近了。

    “你试试。”

    绪以灼低下头,吻住君虞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上只有ddl能教我做人。

    第 199 章

    ===================

    糖块里加入柠檬、薄荷, 浸了轻微的桂花香,甜、酸、凉交融在一起,绪以灼却只感觉到好似要将人溺死其中的甜味。

    绪以灼唯一有印象的一次接吻就是和君虞, 她没有汲取到多少可怜的接吻的经验,也没有君虞那般无师自通的天分, 将糖块抵在舌尖后推入君虞口中后就不知道该如何做,只会像只无害的小动物一般,用柔弱的舌头轻轻舔舐饲主的嘴唇。

    贴上去的那一刻绪以灼就闭上了眼,眼睫无措地发颤。

    亲上去时的气势泄得一干二净, 绪以灼自己都唾弃自己。

    君虞觉得好笑, 抬手扣住绪以灼的后颈, 让她再低下来些。先是温柔地点点绪以灼舌尖以做安抚,等人放松警惕, 便强硬地侵入对方口腔。

    君虞太了解绪以灼了,知道她素无招架之力。

    果然不出多久, 绪以灼便晕晕乎乎, 浑身都软了下来, 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撑着桌面的那只手还能勉力维持, 抓着君虞衣领的手没一会儿就没了力气, 软软搭在她的肩上。

    到最后, 是靠君虞一手扶着她的腰才勉强站稳的。

    丢脸啊。绪以灼捂住通红的半张脸,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 眼尾绯红带着泪珠, 本就没有扎起的头发凌乱, 斗篷要落不落地挂在臂弯, 要知道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肯见人了。

    绪以灼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反应那么大。每一回刚开始君虞的动作都很温柔,后期似乎激烈了点, 但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绪以灼用自己因为缺氧变得不是那么灵光的脑袋思考,自己是不是被君虞温水煮青蛙了。

    君虞用手背在绪以灼脸上贴了贴:“好烫。要休息一下吗?”

    她眼里盛着脉脉情思,声音也温和如一斛春水,好像刚才那个强势按着绪以灼后颈不让她逃离的人不是自己。绪以灼也心甘情愿地再一次被她哄骗,连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被拉到君虞身边的,挨着女友坐在长条的石椅上。

    永林镇盛产甜口的小吃,绪以灼方才每个摊位都买了一点,放在一起好像很多,其实只是包装占面积,两个人互相投喂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等她们收拾好垃圾,又牵手在漱园里逛了一会儿,差不多就到了闭园的时间。月上中天,时值午夜,再回隋安太麻烦了,绪以灼就在镇内唯一的一家酒店里定了间套房。

    永林镇这几年打算大力发展旅游业,酒店民宿都有整顿过,虽然只是一家镇子里的小酒店,条件却比绪以灼原先预想的要好许多。套房一厅一卧一卫,卧房里只有一张大床。绪以灼脱下斗篷挂好,回头便见君虞已经坐在了床上。

    束好的头发被解开,长及膝盖的墨发垂下,在洁白无垢的床单上弥漫开。卧室里只开了壁灯和一盏床头灯,暖黄灯光的映衬下,君虞微微抬起头去看绪以灼。灯光模糊了她身上的棱角,显得这时的君虞温婉柔软。

    绪以灼承认君虞装出来的样子真的有把她勾引到。

    但她也知道如果自己真信了,到时候骨头渣子都不剩的一定是自己。

    君虞软声问:“要试一下吗?”

    本就在悄悄移动的绪以灼瞬间退后了一大步,靠在浴室的门上。

    “还是不要了,”绪以灼强作镇定,“我觉得我还小。”

    她背到身后的手拧开门把,打开一道缝就闪身挤了进去。关上门还不够,过了一会儿甚至又跑回去反锁了。

    君虞注视着紧闭的房门,无声笑了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很快又淡去。

    这么着急,你是想做什么呢?

    君虞在心里质问自己。

    还不是怕吗?怕自己抓不住绪以灼,怕绪以灼的爱还不够,更怕……

    更怕自己心软。

    君虞后仰倒在柔软的床铺中,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光线被隔绝在外,她回到了自己更熟悉,更自在的黑暗中。

    好像有旧时的亡魂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光明的世界里,又好像是抓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劝说放弃。

    可她不想给自己留退路。

    绪以灼吹好头发穿着睡衣从浴室里出来时,便看见君虞平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

    她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来到床边,刚坐上去边上就伸来一只手,捻起一缕头发摸了摸发尾:“又没吹干。”

    绪以灼没照顾好自己被长辈当场抓获的心虚:“你没谁呀?”

    君虞起身,点了点她的眉心:“哪有鬼魂睡觉的。”

    君虞下床去浴室找了吹风机,亲自给绪以灼吹干后,才放心地把人塞进被窝。

    绪以灼怀揣了只抱枕侧躺,眼皮已经在打架,却还是努力睁着看君虞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你要做什么?”

    “我也洗一下。”君虞将换下来的衣服叠好放在衣篓里,“乖,你先睡,等我出来陪你。”

    绪以灼含糊应了声,揉着眼道:“那你先穿我带来备用的睡衣吧,应该穿得进的,明早我助理会把干净的衣服送来。”

    “好,睡吧。”君虞柔声道。

    绪以灼委实是困得狠了,得到回应后几乎是眼睛一闭就沉入梦乡。

    君虞确实不需要睡觉,待她穿着绪以灼的睡裙离开浴室,回到床上时也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先抽出了绪以灼怀里的抱枕。怀里骤然一空,睡梦中的绪以灼眼皮不安地动了动,君虞很快便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绪以灼安分下来了。

    君虞拿起绪以灼枕边又忘了充电的手机,输入密码解开屏幕,随便点开一个网页,冷眼看着大片大片的空白。

    和她用绪以灼电脑时的情况一样,搜索的内容不是空白就是完全不匹配的内容。

    这个幻境已经足够高明,但这只对幻境针对的那个人来说,于她这样的外来者而言可谓破绽百出。

    绪以灼的世界与明虚域大有不同,只靠绪以灼的记忆根本无法编织一个尽善尽美的幻境。即便她被限制没法明言,只要稍加引导不过多久绪以灼自己都能发现不对劲。

    君虞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把手机充上电后才缩进被窝里。绪以灼的呼吸舒缓平稳,显然是睡熟了,这会儿君虞搞出一些动静绪以灼一点反应都没有。

    君虞小心拂开绪以灼额前垂下的额发。

    “我还该做些什么呢。”君虞喃喃道,“不够,我总觉得还不够。”

    第一次在这个幻境中睁开眼,君虞就知道自己把握到了绝无仅有的机会。

    不只是她将隐藏的一部分真实袒露给绪以灼,在这里绪以灼的秘密更是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拼了命也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就好像即将在井里溺死的人死死抓住头顶垂下的唯一一根绳索。

    *

    绪以灼零点发消息让助理把衣服送到她房间,六点钟的时候衣服就送到了。助理轻手轻脚地来,轻手轻脚地走,除了感知敏锐如君虞完全没有惊动睡着的绪以灼。

    亲妈传承给绪以灼的助理天团,进可管理公司退可操持家务,绪家两代家主认证值得拥有!

    确认进门的人确实只来送个衣服顺便带走换下来的脏衣服,而且只在客厅短暂停留后,君虞再度闭上眼睛,抱着绪以灼继续假寐。

    经过几日君虞差不多弄清绪以灼的作息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多了手机电脑电视一类让人堕落的电器,绪以灼不像在明虚域那样每天早睡早起,基本上半夜睡中午起。

    想想绪以灼其实是一个早已辟谷的修士了,君虞就没有催她起床吃早饭,而是等她中午起来后,和她一起在清平镇里寻找没见过的餐馆。

    “出去玩吃连锁店没意思。”绪以灼的声音很是雀跃,“就要去一些在其他地方没看过的店。”

    落后半步的君虞从后面为绪以灼扶好歪了的贝雷帽,问她:“清平镇离你家这么近,没有来玩过吗?”

    绪以灼用力摇头:“我爸妈带我出去玩总是去国外,要么也是国内离隋安比较远的地方,而且——”

    绪以灼抓着君虞的衣角控诉:“他们好过分的,说哪有过二人世界把小孩子带上的,就总是把我扔家里自己出去玩!”

    君虞笑着戳了戳她脸颊:“委屈以灼啦。”

    绪以灼轻咳一声:“不过我爸妈还是很爱我的,到时候我出柜应该……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多阻碍……吧?”

    绪以灼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到时候该怎么应付爸妈,猛然间回过神来:“不对啊,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好像不是性别。”

    人鬼殊途才是最大的阻碍吧!

    绪以灼瞪大了眼睛,她突然间意识到了不对:“怎么你大白天也可以被看到了?”

    还没等君虞想一个合理一点的回答,绪以灼自己就笃定道:“你果然越来越强了。”

    君虞无奈地点头。

    勉强也算是对吧,随着她陷入这个幻境越深,能发挥出来的力量也越多,但更多的原因还是这个幻境基于绪以灼的记忆编织,而记忆的主人绪以灼已经越来越接受君虞的存在。

    “这就好办了。”绪以灼一敲掌心,“既然你和普通人已经没什么两样,我就找人给你弄一个假身份。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能发现你是鬼魂。”

    对现状尚不知晓的绪以灼高高兴兴地带着君虞继续觅食,等找到了合适的餐馆坐下,在等待服务员上菜的时候,绪以灼还在絮絮叨叨地筹划怎么和父母摊牌,过了家长那一关后两个人又要怎么过。

    “以灼,”君虞看着绪以灼满是憧憬的眼,温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要想起来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记起她们的相知相遇自然是很重要的事。

    绪以灼有些泄气道:“我能感觉到你的样貌很熟悉,可是我想不起来和你有关的事。”

    “不着急,你一定会想起来的。”君虞伸出手覆在绪以灼的手背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她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妈妈批给绪以灼解决人生大事的长假里,绪以灼以惊人的效率找到了女友——准确的说是被女友找到——余下的时间可以纵情挥霍,一向宅得要死的绪以灼拉着君虞满世界撒了欢地跑。

    从清平镇回隋安,从隋安到群山环绕的离城,到四面环海的云光屿,又到坐落在申城西江北岸的游乐园。

    时间原来可以过得这样快。

    和君虞分享同一只棉花糖的绪以灼,站在漫天飞舞的气球下想。

    时间的流速是不一样的,和君虞在一起的时候它就这般加速流走了。

    “每一对情侣约会都不可错过的地点TOP1,游乐园。”君虞复述着她制定日程表时在网上看到的话,“但是我看到的好像大多是被家长带着的小朋友。”

    绪以灼举着棉花糖严肃道:“游乐园对小朋友来说或许还是太幼稚了,但是对我们这个年纪的成年人来说刚刚好。”

    “冲鸭!”绪以灼三两口吃完剩下的棉花糖,拽着君虞就往过山车跑。

    检票口前已经排了一只长队,她们等待的时候,不断有过山车从头顶飞驰而过。

    耳边充斥着夸张的尖叫声。

    “以灼很喜欢这样在天上飞吗?”君虞问。

    一进游乐园绪以灼就在念叨过山车过山车。君虞先前对过山车的了解全部来自网络,亲眼见到这座据说世界前十刺激的过山车时只觉得不过如此,绪以灼如果喜欢这种感觉她御剑可以更刺激。

    绪以灼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道:“其实我每次做过山车都不敢睁眼,就是人菜瘾大。”

    玩最刺激的项目,闭最怂的眼睛。

    等与君虞并排坐在过山车上,过第一个下坡的时候绪以灼就闭上了眼,之后全程她虽然一声也没叫,但也只睁了一次眼。

    她睁眼去看君虞。

    君虞一脸闲适,眼中带着轻松的笑意,一眨不眨地注视绪以灼。

    “你一点都不怕的吗?”绪以灼大声问。

    君虞表情轻松得不像是在坐过山车,而像是在坐小朋友的摇摇车。

    “不怕呀,但是以灼害怕的样子很有趣。”君虞好心提醒她,“又要下坡了——”

    尾音消散在骤然凛冽的风声中。

    绪以灼死死闭上了眼睛。

    下了过山车后,腿尚有些软的绪以灼被君虞搀扶着,倔强地指向下一个项目:“我们去坐海盗船!”

    海盗船一次能容纳的人更多,又在工作日的白天来游乐园的人本就没有那么多,没一会儿就排到了她们,绪以灼把她的“人菜瘾大”贯彻到底,毫不犹豫跑向最后一排。

    绪以灼深沉道:“坐海盗船不坐最后一排,等于没坐海盗船。”

    绪以灼不管说什么君虞都嗯嗯嗯对对对。

    但是以灼,如果海盗船上最高点的时候你能把眼睛睁开,你的勇气就更有说服力了。

    绪以灼坐海盗船的表现要比坐过山车好多了,她下船的时候还有些不确定道:“感觉没有以前那么害怕了,奇怪,总感觉不久前就坐过海盗船。”

    但明明她上次来游乐园都是初中毕业时候的事了啊。

    君虞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下一个项目是什么?”

    那当然是要把跳楼机大摆锤这些项目一网打尽啦!

    等把刺激的项目全部玩过一遍,绪以灼才心满意足地在霞光之下,坐于旋转木马之上,安抚自己过分活蹦乱跳了好一会儿的心脏。

    双排的旋转木马,一排顺时针,一排逆时针,她和君虞一内一外,每次重合都会故作夸张地发出一声“哇”,伸手去碰对方的指尖。

    绪以灼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一样,笑得趴在旋转木马的马背上。

    黄昏总是消逝得很快。

    但游乐园就像一个永远没悲伤,没有烦恼的不夜城,园中灯火齐齐亮起,各色灯光营造出一个与白昼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光怪陆离世界。

    绪以灼指向建在江边的庞然大物:“我们去做摩天轮。”

    “唔,”君虞含笑点头,“情侣不能错的约会圣地之情侣不能错过的圣地项目。”

    一入夜游乐园的人就多了起来,排队的本来是一件消磨耐心的事,如果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再无趣的时光都有了意义。

    “手好凉。”君虞让绪以灼捧好手中的热可可还不够,将自己的手也覆在了上面。

    绪以灼小声嘀咕着:“怎么鬼魂的手都比我暖。”

    君虞刮了下她的鼻尖:“因为我比你会照顾自己。”

    时值深秋,气温降得厉害,一日冷过一日。她们出门的时候都里两件外一件老老实实穿着衣服,但是绪以灼玩了一会儿出了汗就嫌热说什么也要把外套脱了。后来歇停下来,吹了好一会儿的风,打了几个喷嚏才意识到冷,这会儿再穿上衣服连外套都没捂暖。

    入了夜后,秋风更显寒凉萧瑟。

    君虞脱下身上的风衣,搭在绪以灼的身上,绪以灼动了动肩膀想要挣开,君虞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说“鬼魂可不会觉得冷”她才安静下来。

    队伍龟速往前挪动着,她们慢慢来到了队伍的中间。君虞抬头去看隔了好一段距离的摩天轮:“以灼觉得摩天轮的中心像什么?”

    绪以灼不明白君虞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她也没多想,随着君虞的目光看过去。摩天轮的颜色一直在变化着,只有中间一成不变。

    “……大红珠子?”绪以灼犹犹豫豫道,觉得自己这朴素的回答好像暴露她是个文化沙漠。

    “嗯,很像一个珠子。”君虞道,“以灼有想起什么吗?”

    绪以灼一头雾水:“我和你认识的往事里,有和红珠子有关的部分吗?”

    君虞摸了摸她的头顶:“以灼要自己想。”

    “知道啦——”绪以灼拖长了音。

    类似的话这些时日里她已经听到了无数次,但她不知道君虞究竟受到了怎样强大的限制,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将答案告诉她,只能叫她自己想。

    绪以灼努力回忆了这么多次,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她偶尔能忆起一起破碎的片段,但是那些片段都很奇怪,似乎不是发生在这个时代的事情,倒是和白衣女鬼版君虞穿的衣服很是相称。

    绪以灼曾经斟酌许久,抓着君虞的衣袖问她我们该不会是前世相识吧。

    虽然君虞没有直接回答她,但是从君虞点了点她额头的动作里绪以灼知道这个猜测的方向错了。

    不是前世今生的戏码,那难道是……穿越?

    可是她对于自己所在世界的记忆十分完整,其他世界的记忆却是想不起一点。

    绪以灼今日又陷入了苦苦回忆之中。

    “到了。”队伍已经排到头,直到君虞拉了她一把,绪以灼才回过神来。

    游乐园的安排十分人性化,摩天轮一个包厢可以进一到三个人,不强制塞满,完美照顾了单身的社恐人士,想要过二人世界的小情侣和带着孩子的一家三口。

    门一旦合上,厢房升到半空,她们某种意义上就进入了一个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私密空间里。

    “有很多人都会将告白安排在摩天轮的顶点。”绪以灼开着玩笑,“但是君小姐已经告白过了——要进入下个阶段求婚吗?”

    君虞反问她:“那以灼愿意吗?”

    绪以灼原来以为自己要犹豫一下的。

    求婚不同于告白,是更郑重,更要严肃对待的一件事,是要在往后余生将两个人彻彻底底绑在一起。她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虽然说以前应该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往事,但是她这会儿还没有想起来,所以……

    “愿意啊。”在君虞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绪以灼便毫不犹豫地答道。

    没有三思后行的考量,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决定。

    绪以灼害羞于自己的反应,局促地撇开了脸,但眼中没有后悔,只有怎么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她通过厢房透明的窗户往外看,往左是申城的万家灯火,往后是即将升上的摩天轮最高点。

    作为国内的一线城市之一,申城是座不夜城,在摩天轮上可以将小半城市收入眼中,君虞看见了一片绚烂的光亮。

    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神秘的世界,但对绪以灼来说是熟稔安宁的家乡。

    以灼,你喜欢这里吗?

    在升上摩天轮最高点的时候,君虞想要这么问,但是临了改口,变为了另一句话。

    “以灼,留在我身边吧。”

    不用很久,哪怕只有一段时日也好。

    只要能延续到一切结束。

    君虞用几近是乞求的目光看着绪以灼。

    那是绪以灼无法看懂的目光。

    绪以灼脸上的笑容让君虞好似沉浸梦中,她听见她说:“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当然会陪在你身边呀。”

    摩天轮落下了最高点。

    *

    摩天轮是她们在游乐园游玩的最后一个项目,她们来时没有休整,一下飞机就奔赴提前订好票的游乐园,酒店房间还是绪以灼在路上订下的。

    订好的酒店和游乐园一样坐落在申城西江江畔,离得不远,绪以灼就没有打车,和君虞一起沿着江岸慢慢走过去。

    江风缓缓吹,好像更冷了一点,但是绪以灼裹着君虞的风衣,浑身都是温暖的。

    虽然君虞完全感觉不到冷,但绪以灼还是抓过君虞一只手,塞进了风衣的同一只口袋里。

    绪以灼抬头去看天空,大城市的灯火太亮,夜空看不见星子,就连月亮也因地上的灯海黯然失色。

    “昨天,我弟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妈妈已经知道我的事了。”绪以灼说。

    这件事情并不意外,她和君虞在一起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事发也在她预计的时间里。绪女士本就手眼通天,认识绪以灼的人又太多,即使绪女士从来不去打探孩子隐私,但绪以灼这般高调地和君虞四处旅游,她们的关系总会传到妈妈耳朵里。

    绪以灼也知道妈妈为什么没有直接来问自己,这种大事不是电话里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妈妈在等她自己回去解释。而表弟应该是通过大姨那边知道了消息,打电话过来让绪以灼提前做好准备。

    绪以灼扭过头去看君虞:“明天我们再在申城玩一个白天,晚上你和我一起回隋安见我爸爸妈妈吧。”

    君虞轻抚着她垂落后背的头发:“再说吧。”

    绪以灼以为君虞是没做好见家长的准备:“你不用害怕,我爸妈很开明的,当初他们也是扛着两方家长的反对在一起,一定不会让我们经受他们经历过的那些事。”

    君虞依旧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先回去睡一觉,明日再说。”

    “好吧。”绪以灼也没坚持,她们玩了一日也挺累了,君虞也许是没心力去思考见家长的事。绪以灼打定了主意,明天一定要好好和君虞说一下她家里的情况,她们如果要长久地在一起,是一定要过爸妈那一关的。

    绪以灼对君虞和自己爸妈都很有信心,觉得她俩的事情可以说已经定下来了。

    回到下榻的酒店,两人洗漱完就钻进被子里休息。绪以灼一上床就躺下了,君虞还半坐着就台灯看一本书。

    绪以灼早就习惯了,毕竟鬼魂是不用睡觉的,要君虞干躺一晚上也有些无聊。她晚上本就常留一盏夜灯,君虞这会儿开着台灯她也不会觉得刺目睡不着。

    等呼吸的节奏舒缓下来,确定绪以灼睡熟了后,君虞也放下了书。

    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君虞看向绪以灼平静的睡颜,嘴唇蠕动。

    抱歉。

    君虞无声说道,她本来不想用激烈的方式唤起绪以灼的记忆,而是想让绪以灼慢慢回忆起,但今夜绪以灼的话让她感觉到了危机。

    绪以灼与父母的亲情深厚,若他们再次见面,绪以灼说不准会在这个幻境中再沉浸一点。

    抱歉,以灼,可能要让你做一个噩梦了。

    君虞伸出手指,点在绪以灼的眉心,力量的损耗让她身体趋向透明,但是君虞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这个幻境里没有梦境,构造幻境的东西在用这种方式避免绪以灼回忆起不该回忆的事,从而发现这个世界的虚假。

    但是今夜,绪以灼睡着后一片黑暗的世界里,突然间亮起了一缕红光。

    梦中涣散的意识勉强凝聚起,留意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异物上。

    红色的……珠子?

    好像不久前才见过的摩天轮的中心啊。

    绪以灼迷迷糊糊间想,然后便看见那个红色珠子开始颤动,继而中间骤然裂开,露出漆黑的瞳孔。

    第 2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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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瞳孔不透一丝光, 大小几近覆盖整个虹膜,使这只红色的眼珠更显恐怖,望之生畏, 只是瞧上一眼,便令人心生怀疑, 怀疑这瞳孔上会不会再裂开一道缝,巨口般将前方一切尽数吞下。

    绪以灼悬浮虚空之中,好像溺于难辨方向的深海。

    她分不出此间上下左右,只知道红色眼珠位于她的前方, 庞然身躯快要占据她的整个视野, 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明明红色眼珠没有任何动作, 绪以灼却察觉到一丝渗人的恶意,直觉眼珠不动手, 不过是是在等待合适的进攻时机。

    绪以灼的手下意识抚上腰际,像是要取下什么挂在腰间的东西。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摸到。

    就在她失神的一刹那, 红色眼珠骤然发难, 无数红色细丝从它的后方探出, 以一种看似缓慢, 实际迅捷无比的速度将绪以灼笼罩其中。

    起先看上去慢, 是因为红色眼珠实际上离绪以灼极远, 它过于庞大的体积给了人一种近在眼前的错觉, 直到细丝真的逼至眼前, 绪以灼已经来不及逃了。

    来到眼前的细丝也不再是细丝。

    它们是一条条肉质的红色管子, 如同放大了无数倍的血管。

    眼看着它们就要缠上四肢, 绪以灼心里蓦地涌上一股狠劲, 先前在腰间摸了个空的手突然握住了什么东西。绪以灼下意识一挥,只见墨色成刃, 红色的管子碎成千万段。

    海水般将她包裹其中的虚无也骤然一空,紧接着就是一脚踏错自高空跌落的感觉,又像是她白日才坐过的跳楼机,缓慢攀升到最高点后猝不及防落下——

    绪以灼心脏一紧,身体剧烈一抖,脸上盖着的书就滑了下来。

    *

    厨房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盖在脸上的书砸到木地板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绪以灼尚且晕晕乎乎的,自己也下意识一动,然后就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好在沙发买的矮,这个高度掉下去也不会太疼。

    绪以灼撑着地板站起来,她脑袋晕晕乎乎的,好似成了一团浆糊。一边起身一边张望四周,绪以灼发现自己正身处她在公司附近的公寓里。

    奇怪,她怎么在这里……

    不对不对,为了上下班方便她住在这里的时间更多,一觉醒来在公寓很正常。

    绪以灼揉着肩膀,木楞楞地坐回沙发上。

    厨房里还在发出动静,她摔地上也弄出了些声响,厨房里的人很快问道:“小灼,怎么了?”

    是爸爸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让绪以灼顿时感到安心:“没事,就是刚不小心摔地上了。”

    “可得注意些啊,别磕着碰着了。”聊靖关切的声音有些被水声盖住了。

    绪以灼买在公司附近的公寓不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可以看见些许厨房的景象。透过磨砂玻璃门,绪以灼看见聊靖穿着围裙在流理台前忙碌着,似乎是在洗菜。

    “爸,你今天怎么来了?”绪以灼边问便摁额角,她有着一觉睡傻了的感觉,又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又觉得脑袋空空,除了接收眼前的信息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是说过才一会儿吗,怎么就忘了?”聊靖道,“林阿姨母亲生病,她回老家照顾去了。你妈说没人做饭你不是吃公司食堂就是点外卖,叫我有空来给你做几顿。”

    在饮食卫生这件事上,绪琴和聊靖与天底下大多数父母达成了共识,认为只有自家做的最安全最卫生。

    绪以灼思绪逐渐涣散……林阿姨回老家照顾生病的母亲?

    不知为什么,绪以灼总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

    厨房里又响起了开火的声音。

    “小灼,今天公司事情不多吗?看你下班挺早。”

    绪以灼下意识答道:“这些天都没什么事,就明天要去游信视察下最近最火的那个游戏的开发进度。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就是……”

    就是什么呢?

    那个游戏的名字……

    绪以灼脑袋一痛,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倒吸一口凉气,半句话都没能再说出。然而纵是疼得弓起了身子,她也没有停止回忆那个游戏的名字。

    驱之不去的怪异感找到了缘由。

    她忘掉了极其重要的事,而那个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游戏就是突破口。

    游信主攻互联网业务,是绪家无比重要的产业,而那个游戏就是游信的游戏部门目前最赚钱的项目。即使她对游戏全无兴趣,也不可能把游信摇钱树之一的名字给忘了。

    更别说,她还意外和游戏里的一个NPC登上过热搜……

    那个NPC是……

    “小灼,小灼?”久呼不应的聊靖推开玻璃门出来。

    绪以灼放下捂住脑袋的手,她睁开眼,眼前是晃动着的彩色光影,所见景象由模糊逐渐变为清晰。眼熟的木地板像是劣质贴图,透露出一股不现实的廉价感,一条条猩红管子好似密密麻麻的电线在地上交错纵横。

    绪以灼顺着管子往它们的终点看去。

    有着一张聊靖的脸,却无处不显得生硬的假人站在厨房门口,脸上关切的表情好像是画上去的脸谱,夸张且虚假。

    他开口,说出来的话带着一种AI调试般的生涩感:“小灼,是不是饿了,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聊靖”端着一个盘子向绪以灼走来。

    盘子里是一堆红色珠子。

    绪以灼几欲作呕,她仍然头晕眼花,勉强直起身来,一边后退一边循着“聊靖”背后的红色肉管往上看。这些蠕动的管子让绪以灼想到脐带,这个空间以“聊靖”为母体,探出的肉管连接了此间一切,而“聊靖”身上也带着一根来自上一级母体的“脐带”。

    绪以灼招出离生镜,化为长剑后反手就是一剑。

    她将这个空间劈开,不顾“聊靖”的呼喊跑入虚无之中。那颗红色珠子仍高悬于黑暗正中,而它探出的肉管尾端不再空空如也,每一根都缀着由绪以灼记忆编织而成的幻境。

    绪以灼想起来了。

    她在此间的几十年前就穿越到了这个名为明虚域的世界,也是现实中《黄泉镜》这个游戏里的世界。深入赤地数月,最终她与老李合力破开了寻方府被赤地异化后的护城大阵,破阵之后她便脱力晕倒,陷入昏迷之中。

    一切回忆起来后,迷雾就不再遮眼,呈现出它本来的面貌。绪以灼看向那个悬浮的红色眼珠,猜测它就是释恶珠在此间的化身。

    能趁她虚弱之际把她拖入无休无止的幻境中,不是赤地就是释恶珠,既然这里有着这么一颗怪异的眼珠子,那罪魁祸首是释恶珠没跑了。

    释恶珠构建的幻境内容全部来自她的记忆,将不同的元素混淆在一起构建了一个虚假的世界。现实里的,明虚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段记忆,而前者无疑更容易让人迷失其中。如果绪以灼相信了,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认为世间没有神鬼异事,不去在意日常浮现的怪异感,只会越陷越深,直至无法挣脱,在幻境里过完一生,然后被释恶珠吞噬,化为和寻方府里那些一模一样的行尸。

    想明白了一切,绪以灼着手就要撕开幻境。

    然而在动手之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点。

    若说她先前经历的一切都是幻境……那么君虞呢?君虞也是虚假的吗?

    绪以灼不由踟躇,她猛然发觉君虞这个角色在幻境里显得无比突兀。释恶珠既然在编织一个让她迷失其中的幻境,那么就该让她的生活安安稳稳不起波澜,用平静安宁的时光消磨她的意志,永远不要想起真实的一切,怎么可能会加入闹鬼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情节?

    而且君虞说的话,做的事……

    这些、这些怎么可能会是她潜意识里会想的事!

    君虞所做的事情,每一样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绪以灼笃定君虞一定来了这儿。

    她四下张望,企图找到君虞的踪迹。一会儿她想起来那个险些让她迷失的幻境里,君虞看着她沉沉睡去。

    绪以灼迷糊了,她现在难道是在幻境的梦里?

    绪以灼闭了闭眼,却一点也没有“醒来”的感觉,她茫然在无数被管子连接的幻境中穿梭,也没有找到君虞。

    此间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绪以灼才等到了期盼的声音。

    “以灼,幻境里没有真正的梦,你只是从幻境的深层来到了浅层。”

    那个声音像是君虞搭在她的肩上,在她的耳畔缓缓述说。

    但绪以灼回过头去,却一个人影也不见。

    “不必再找了。”君虞道,“我划出一道分魂至此,将你稍稍拉离幻境已经将分魂的力量消耗得七七八八,已经无法化出实体。”

    绪以灼慌张道:“这会伤到你吗?”

    “无事。”君虞语带笑意,“你能想起来,就一切都好。”

    绪以灼心里仍是着急,分魂确实不是难事,她也可以做到,但要把自己的分魂送入赤地,送入释恶珠的幻境之中,分出的绝对不是无关紧要的魂魄。如今分魂受损,本体怎会无碍。

    但君虞这会儿肯定是不会实话实说的。

    “等一切终了,我再细细问你。”绪以灼勉强将担忧按下,“我该怎么出去?”

    她在这虚无里头转悠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出口,她连修士构建的有体系的幻阵都破不太来,面对有意识的法器织出的幻境更是无从下手。

    “你想离开的话,其实十分容易。”君虞道,“看见那个珠子了吗?将它毁掉就好,你手里的这把剑可以切开那些红管,那就可以切开它。”

    这个答案简单得绪以灼只觉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与君虞声音一起的,还有一双覆在绪以灼手背上看不见的手。

    释恶珠的幻境直接针对魂魄,任何有实体的法器在幻境中都是无效的,而绪以灼手中的离生镜是无形之物,它在虚无幻境中发挥的力量,远胜于它在外界化无形为有形之时。

    君虞握着绪以灼的手,带着她挥剑,将这道分魂剩余的力量尽数注入剑中。

    像是猝然落下的一片雪,像是倏然穿过的一缕风。

    君虞的剑招很快,绪以灼印象还停留在抬剑的那一刻,剑已落下。

    置身其中的虚无幻境就在落剑一瞬,轰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