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中微微泛光,云雾消散般逐渐清晰起来。
正是一片妖域入口的景象,那边丛林遍布,异常生长的树干高大耸立、各色枝叶纵横繁茂。因已至夜间,四周皆是一派肃然死寂。偶有未开化的动物自丛中窜出窜入,也不过几瞬,很快便恢复安静。
这几年人族和妖族的关系不好不坏,但妖族边界处险恶丛生、若无妖气的人族闯入便会被四处藏着的精怪和这些看似了无生机的树木盯上,虽不致死,也是好一通折腾。
水镜前头的蛇女一直沉默且专注地看着。
她的额角有几缕发丝垂落,若细细打量去,便能察觉她用头发遮掩住的两处圆状疤痕,那边的血肉早已愈合,但新长出的皮肤不似从前,有些许凹凸粗糙。
妖族总会带着些与人族相异色的外貌,便如她的眼睛,瞳孔略显细长,最里面是近乎于黑的幽蓝,盯久了能叫人背脊发凉。
大妖垂手而立,凝视水幕中的景象。她旁边还扔着两个年岁不大的人族,都被灵力封住了嘴。
其中一个脸颊圆些,生了双凌厉上扬的凤眸,红色镶着金边的衣裳如今被她自己扭动时弄得皱皱巴巴,神色尚且有些不服气,却一个字都发不出,简直气得能头顶喷火。
另一个则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虽长了对妩媚的狐狸眼,但脸色沉静,清清冷冷端坐在地上。她的衣裳素白,也极干净,若非旁边有个四处挣扎乱动的将她的袖摆边角蹭乱了,此刻应是平整无褶才对。
她也一直注意着水镜,眸色一动,轻轻碰了碰身旁的人,微扬下颚,示意这人去瞧。
红裳的姑娘倒听她的话,皱着眉就往上看,果真发觉那黑黝黝的丛林中隐约映出人影来。
大妖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眼睛彻底化作竖瞳。
垂落的枝叶窸窣作响,点点光亮从后边散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着发亮的玉珠,不紧不慢地探出来将枝条拨开。
随后是一顶小巧莲花银冠,冠中插着支细簪,簪上又镶着颗莹润玉珠。满头墨发几乎都被妥帖束起,只在耳后边留了两缕,也皆用雕着细纹的银质发扣扎好。
云纹白靴踏过,姑娘斯条慢理地低头从空隙中钻了出来,虽未直起身,那眉心一抹朱砂已在这点光亮下艳得似要灼起。
等终于从胡乱生长的草丛中跨出站稳,她垂着眸拂了拂身上云水蓝的圆领袍子,又理了理腰间的银白宫绦和旁边挂着的一个小小的八卦盘、一把细长的刀,不紧不慢地抬了头。
实在是副好相貌,眉清目朗,瞳色极浅,琥珀琉璃一般闪着光亮。她平日里应极爱笑,唇角未动时自上扬三分。
尽管那颗红痣生得艳极,偏杏仁状的眼睛大而圆,眼尾处又微微敛着,脸颊上还带些少年人未褪的软肉,神情中天生含着番无辜之色,这般模样在师门长辈面前从来是无往不利。
水镜前的姚天姝一看到这人,鲤鱼打挺般立马坐直了,也不管自己的红衣乱成什么样。嘴角忍不住扬了下,随即又向下一撇,想到平时门中的姑姑姨姨们都被这人这副天真无害样给骗去,不禁牙痒。
这家伙分明就是只面软心黑的狡猾小狐狸!
怎么出门历练了两年,看着竟是一点儿没变。
妘棠本就稳稳盘坐,此刻认真观察一二,眸中慢慢浮现出点点笑意。
她们二人不慎落入妖域,被这性情不定的蛇君捉住,本不想将同门好友卷入险境。
然而当日她们的灵力才被锁住,脖颈处挂着的姜鹿云给做的护身珠就随之破碎,想来也是那时候把消息传了出去,才叫这人孤身来妖域一探。
只不过……
妘棠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那似僵住般一动不动站立在旁边的大妖,眉心微不可觉地蹙了下。
她们的护身珠都是阿宝亲自做的,除了门内亲近的师长,旁人都不晓得来处。
但那日灵珠破碎时,蛇君就脸色有异,如今又一直盯着阿宝看,这是为何?
蛇君……认识阿宝?
何止是认知?
大妖面无表情、竖瞳锋利,一寸寸将姑娘打量下来,最早的凝滞消融后,那颗冰冷麻木太久的心也开始轻轻跳动颤抖起来,情绪太多太杂,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是怨、恨、亦或是其他。
跟记忆中的人相差很大。
蛇女有些恍惚,袖中指尖微蜷。
她究竟有多久不曾看见这张脸了?
扶风道君献祭自身补全天道后,时间好似过得飞快。
是一年、十年,还是百年、数百年?
记不太清了,浑浑噩噩许久,岁月对她而言既漫长又痛苦,她早已停止无意义的计算,这些年的经历如水中幻影般模糊。
直至此刻,她才好似又活了过来,真正地脚踏实地地踩在了现实世界当中。
蛇女的目光从姑娘明亮的眼睛上滑过,看见了她轻快灵活行走着的腿,最后停留在那双手上。
姑娘有一双好看的手,她的指骨分明,手指修长纤细,手上的肌肤光滑而没有任何伤痕,如玉如琢。
大妖看了半晌,眼帘稍稍垂下,唇角紧抿。
实在,大不相同。
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姜鹿云。
但是……蛇女眸色微沉,她在煎熬的时间中一点点咀嚼回忆过往,那些之前不曾被她发觉的违和之处都早已藏无可藏。
如今水镜中的这年少之人,与她记忆中的扶风道君迥然相异,倒更像另一个身影。
这个念头只一动,便让她心尖疼得发抖,不敢再想。
此时,姑娘已经走到了密林深处,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这一路上居然也没有精怪上前扰乱。再往前走一段,便要到妖族界碑处了,那儿有几个小族聚落形成的边陲镇子和一片山脉,这才是真正到了妖域当中。
姚天姝和妘棠见她平安无事,都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那镜中的人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眉梢一挑,又背着手倒退了两下,抬头往侧边瞧去。
两人眉心一跳,留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头皮发麻。
顺着姜鹿云的视线望去,不远处的树枝上居然趴着一条小蛇,两只手掌竖起那么长,通体品月之色,无半分杂质,远远看去只如冷玉,在黑夜中仿佛在微微发光。
这小蛇的形体也生得极好,脑袋圆圆,眼睛也似圆豆,里边还是竖瞳,认真打量一番,它的蛇瞳是比身上颜色更深些的蓝。
如今它歪着脑袋静静看着姜鹿云,蛇信一吐一缩,没半点儿蛇类该有的冷血可怖,居然让姚天姝都感觉莫名有几分憨态可掬来。
树上的小蛇盯住树下的姑娘,圆豆子一般的眼睛亮晶晶,尾巴尖不觉翘了起来。
树下的姑娘也认真观察小蛇,一双无辜水润的杏眸中骤然涌出点点欢喜。
姜鹿云从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块儿肉干,举着下边晃了晃,温吞吞地轻声问小蛇:
“小蛇儿,你长得真好看,吃不吃鹿肉干?”
被她夸了的小蛇直起身子来,尾巴摇了摇,脑袋一晃一晃,居然真的慢悠悠地顺着树枝爬了下来,想离姑娘近一些。
水镜中,姜鹿云眼中笑意愈深,神色越发良善可亲,就这样举着肉干等小蛇过来。
水镜外,姚天姝和妘棠均已缓缓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果然,就在小蛇靠近,探着小圆脑袋准备去叼姜鹿云手中肉干时,一直笑眯眯的姑娘突然伸手一抓,捏着小蛇的七寸,把这条漂亮的小笨蛇扔进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银白色的绣着精致花纹的袋子里去了。
小笨蛇被她抓住的时候甚至还是懵的,尾巴动也不动地呆呆垂着,一双豆豆眼中满是具象化的迷茫。
姜鹿云将漂亮的小猎物装好,满意地摸了摸袋子,见小笨蛇在里边乖乖的居然也不曾乱动,便更喜欢了,也不把它放进储物戒,直接将这精致的小袋子挂在了腰间,随后心情极好地扬着唇角、背着手,随意哼着歌继续赶路。
蛇君:……?
大妖神色微怔,转头看了两人一眼,暂且把她们嘴上的灵力给撤了,低声问:“……她这是做什么?”
姚天姝脸颊僵着,干笑了下,小声回道:“可能……是看小蛇长得漂亮,心中怜爱,想带回去自己养。”
姜阿宝!都多少年了!这破癖好还是没改!
蛇君面前捉小蛇,你好胆魄!
姚天姝心中敢怒不敢言。
这家伙打小就喜欢漂亮的好看的、各种千奇古怪的玩意儿,不管有气儿的没气儿的,只要稍微长得有那么几分姿色,都会被她千方百计弄回去养着。
姜鹿云从小到大养过各种乱七八糟的数都数不清的东西,姚天姝一时都记不起来她究竟弄回去哪些物种,只要好看或者奇形怪状,就算是几只蚂蚁,她都能掏走圈起来。
唯一记得的是那几只稍正常一点儿的动物。最开始是只兔子,养得倒挺好,她甚至还专门给种了两亩萝卜地。但那兔子没开灵智,等姜阿宝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住的山上已经全都是兔子窝,根本分不清哪只是她的乖女,哪只是她的乖孙。忙了好一段时间,把那些兔子窝这儿送送那儿送送,才勉强收拾得能见人。
后来被姜师姑拎着耳朵骂了一通,消停了许久,但某一天,这家伙大晚上突然抱着一直浑身黝黑眼珠子碧绿的猫儿来找她们,试图把她们拉下水一起养。妘棠倒挺喜欢动物的,而姚天姝是纯粹被她烦得不行,只好顺着她在自己住处后边给猫儿做了个窝。不过也没养多久,很快那猫儿就被隔壁玥师姐看上讨去了,姬师姨向来疼玥师姐,据说那猫儿已入了灵。
另两只是白鹤,被姜鹿云喂了点儿丹药生出神智自己跑了。姚天姝那会儿在闭关,据妘棠转述,当时姜阿宝还在试图从它们身上薅几根毛下来做挂件,结果被它们一翅膀扇了个大跟斗。
最后那个是条黑色带金的大尾巴鱼,养了好几年,因为只是凡鱼、没有根骨也无法修炼,最后安安静静老死了。
姜阿宝哭得眼睛通红,抽抽噎噎地说自己以后再也不养动物,结果成年两年多,居然又起了念头。
姚天姝不知这蛇君的底细,因此字斟字酌,生怕把大妖惹恼让姜鹿云今日命丧于此。
她这话才出,蛇君本冰冷的神情居然莫名缓和了一点,朝着她微微颔首,随后转了头。
姚天姝眨了眨眼睛,有些捉摸不透这大妖的心思。
不等她想清楚,却见蛇君又陡然转了过来,蹙着眉问:“她经常带东西回去养?”
姚天姝不明所以,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妘棠观察着大妖的脸色,淡淡开了口:“之前没养过蛇。”
啊?
姚天姝疑惑侧眸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回。
大妖闻言后眉心轻展,安静收回目光,继续看水镜。
姜鹿云一路朝着南走去,天边渐渐露白,她眯眸朝着远处一望,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群山的影子若隐若现,快要到妖域里边儿了。
那两个也不知道在这儿遇到了什么事,护身珠子全碎了,但她跟门里掌管命符的师姑一问,她们留在门内的神魂气息又丝毫未动,也就是说没遭罪,只是单纯被封了灵力。
奇了。
姜鹿云一边想着,眉梢微挑,她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她来的时候服用了化妖丹,能遮掩人族气息模拟妖族血脉半个月,得尽快找到她们把她们带出去才行,马上四方大会就要开启,千万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腰间的袋子兀地一动,一只圆溜溜的小脑袋从里边费劲钻了出来,那双豆豆眼正好对上了姜鹿云投来的目光。
姑娘一怔,随即对着小蛇眉眼弯弯地笑了下,她看出小蛇眼睛里委屈的控诉,便安慰地用指尖轻轻柔柔地摸了摸小蛇的额头,又将方才用来骗它的那块肉干取出,递到小蛇嘴边去喂给它吃,轻声细语地与它认真商量:
“怎么生得这么叫人欢喜?跟我回去好不好?你若是不跑的话,我就把袋子解开。”
小蛇吐了吐信子,被摸得眼睛直眯,一口咬走肉干,听到姑娘这样温柔的声音,又被她嘴里的欢喜两个字哄着,委屈巴巴的豆豆眼便慢慢亮了起来,歪着脑袋,像是在思考,也没过几瞬,便用脑袋顶了顶姑娘的手。
这就是同意了。
姜鹿云心中满意,奖励地揉弄它的脑袋,将袋子的口子给解开、好让小蛇冒出头来透气玩儿,又毫不吝啬地软声夸它:“好蛇儿。”
好蛇儿从袋子中爬出,仗着姑娘纵容一点点缠到姑娘的手腕上去,贪恋地闻着刻骨熟悉的气息。它的嘴巴微张,尖尖的利齿已然露出,却最终不曾落下,只偷偷翘着尾巴尖拍拍姑娘,伏下头、贴在纤细的手腕上不动了。
镜外的大妖看它那副不值钱的蠢样,眉头紧锁,低斥:
“没出息的东西。”
然而她的声音实在太轻,妘棠两人都没能听清,也不知她突然间是在跟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