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吴熳先打朱尔旦,又言语吓得其妻崔氏踉跄狼狈逃走。

    吴熳驻足看着,直到崔氏身影消失在眼前,才上前几步,将地上掉落的签文捡起。

    家和人兴荣华至,儿孙绕膝花满堂。

    真真是好签。

    可惜,这幸福美满的人生,崔氏没有美人首,能不能得可就两说了。

    吴熳返身,将竹签递给殿中女尼,自己却未踏入正殿一步。

    女尼叹息一声接过,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姑娘何必妄造口业。”

    听意思,女尼似不相信吴熳口中的恐吓之语。

    吴熳抬头看了一眼正殿中宝相庄严的白衣菩萨,背身相对。

    她在这庵中住了这许久,没拜过佛没求过菩萨,却听女尼讲过不少经。

    口业有四,妄言、恶口、两舌、绮语,她刚对朱尔旦妻子说的那番话,确犯了两条。

    陆判、朱尔旦欲杀她,取头换与崔氏是真。

    针线缝头,却是她编了骗崔氏的,崔氏不过一时被吓住了而已,等她冷静下来,细想想便知吴熳说的是谎话。

    毕竟,有朱尔旦换心又无恙之例在前,若真如万针缝肉那般疼,她怎会不知?

    “换头之后活下来的是她还是人头”,此为挑拨,话不论真假,都会在她的心中扎下一根刺。

    也许她会闷在心里,日日战战兢兢,不敢问出口;

    也或许她会问,朱尔旦和陆判能保证,换头之后,活下来的还是她,但……

    她敢信吗?

    毕竟谁都不敢轻易用生死来作赌注,万一朱尔旦真的想换个貌美、家世又好的妻子呢?

    吴熳原不准备为难她的。

    聊斋原著中,对朱尔旦妻子本人的描述着墨很少,甚至连姓氏都没有。

    朱尔旦有了慧心之后,生出贪花好色之心,嫌弃妻子相貌不佳,崔氏在睡梦中、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丈夫和陆判换了头。

    但她真的无辜吗?

    叫吴熳说,崔氏是一个沉默的既得利益者。

    她被换了美人首,不问来处,闷声接受,借着美人脸得夫君宠爱,过上琴瑟和鸣的幸福日子;

    在吴家发现他们夫妻二人可能利用旁门左道,偷换了吴氏女的头颅,将他们诉至公堂时,朱尔旦当堂撒谎不知情,美人首乃睡梦中所得时,她知情却没说过一句公道话;

    事情真相大白后,吴侍御夫妻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要认她为女、与朱尔旦翁婿相称时,她心安理得受了,从一小户之女一跃成为官家小姐;

    甚至朱尔旦死后,也舍不得她和她的孩子,经常回家,与她过着生前的和美日子。

    但如今,现实是吴熳穿到了吴漫身上,陆判没得美人首,崔氏也没被换头,她还没得利。

    原著中发生的一切,与她不相干,所以,吴漫日日想灭了朱尔旦与陆判,却从没想过动她。

    可今日,朱尔旦的行为着实恶心到她了。

    他来庵堂看她,仿佛将吴熳当作一株养在别人家的花儿,不时自顾自来看看长势,只待时机成熟,也不顾花儿愿不愿意,便要摘走,嫁接到自家的花枝上。

    方才,他看吴熳脸的眼神痴迷,又带着占有欲。

    面对如此赤.裸、令人作呕的眼神,她除了打一顿出气,却不能做更多,吴熳心里过不去。

    既然如此有空,大老远跑来看“花长势”,那便叫他日后“忙”起来!

    因此,吴熳来找了他的妻子。

    崔氏知道朱尔旦嫌弃她容貌不佳吗?

    大概率不知道。

    那就让她知道,然后想方设法去抓住朱尔旦的心,不叫他乱跑出来恶心人。

    崔氏想换头、想要绝世容颜吗?

    吴熳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羡慕,所以她想的。无痛能换一颗美人首,她多半也愿意。

    那就让她心存疑虑,换了头,活下来的一定是她吗?

    让崔氏从根子恐惧且拒绝换头。

    否则,陆判迟迟拿不到吴熳头的情况下,没准会去盗别人的来与崔氏换。

    这世上之人,普遍认为死无全尸,无法升天;转世投胎后,身体也会有残缺。

    吴熳不知真假,但聊斋里阴曹地府真实存在,万一是真的,那她避过了,其他死去的女子就会受害,吴熳不想无故连累他人。

    听得女尼说她造口业,吴熳认,却不在乎。

    半响之后,她冰凉的声音才传入女尼耳中,“师傅觉得造口业与造杀孽,哪个更重些?”

    吴熳杀了无赖杨大年,又屡次与陆判作对,她已能预见,如果自己死后还在这个世界,下场不会好。

    所以,增点儿口业又何妨,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眼下,对吴熳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

    末世吃人模式,她都活了十三年,没道理在这安逸的古代,她还活不下去了。

    问了女尼,吴熳也不需要答案,只与她道别,“师傅,这段时间劳您照顾,多谢了。”

    “阿弥陀佛。”女尼念着佛号,目送这位奇特的姑娘走出庵门。

    另一边,崔氏慌忙跑出山门,下意识要寻找夫君依靠,可那魔鬼般的话语又在她耳边回荡。

    崔氏心中恐慌,夫君真的要杀了她,换貌美女子为妻吗?

    山风拂过,崔氏内里衣物被冷汗打湿,风一吹,她打了个冷哆嗦,越想越怕。

    正在此时,她看到夫君朱尔旦一瘸一拐,从庵堂后院方向过来,满身尘土,脸上还带着伤。

    一切疑问又浮上心头:夫君为何知道这处小庵、他为何从后院出来、他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崔氏越想,越觉得那女子说可能是真的,见夫君离她越来越近,崔氏吓得倒退两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朱尔旦身上疼的厉害,龇牙咧嘴的,没看到她的异状,只嘴里喊着,“娘子,扶我一扶,为夫不小心从山上滚下来了。”

    崔氏只冷眼望着这个谎话张口就来的男人,虽然样貌没变,但他……

    真的还是她的夫君吗?

    她的夫君虽然读书不行,但为人赤诚,待人豪爽大方,待她更是一心一意。

    现在呢,他满身文气,原本老实憨厚的长相也多了几分文雅,行为处事比以前斯文含蓄许多。

    今日之前,崔氏为夫君的这些变化欣喜,但如今听了那女子的话,她害怕了。

    她的夫君竟然想给她换个美人头,这不就是嫌弃她的长相吗?换了心的人还是原来的人吗?是不是也像那女子说的,活下来的到底是谁?

    崔氏越想越怕,头上冷汗细密,打湿了额发。

    那边朱尔旦得不到回应,大声喊了她一声,“娘子!”

    才将她从臆想中拉出来,崔氏赶忙过去扶住他,身体僵硬,寒毛竖立。

    两人相互扶着,摇摇晃晃下了山,路上遇到回来抬箱子的吴家婆子和车夫,这次,崔氏对婆子鄙夷又嫌弃的目光完全没反应,连那支要与夫君分享的好签,也忘在脑后。

    山上,吴熳和殿内女尼告辞后,便没再与其他人道别。

    倒是黑丫哭成了泪人,这庵里的女尼们,除了主持,都是活不下去的女人,被迫上山出了家,都没儿女,黑丫一来,年纪小,勤快又讨喜,她们将人当作女儿疼,如今要走了,都是不舍。

    周婆子拉着孙女,也跟着抹眼泪,说以后有空,会带着黑丫来看她们的,两方这才依依松了手,任她们下山去。

    她们到山脚时,朱家雇的马车早走了,只留下几条车辙印子,婆子请吴熳上车,一车人也快速向着都中奔驰。

    紧赶慢赶,才在城门落下时进入都城。

    只是,所有人都没发现,马车后一直不远不近坠着一个身材秀曼的女子,速度不似常人。

    直到吴熳等人进入吴府后,女子方才眼含不甘,跺跺脚飘走了,而去的方向,正是那朱尔旦之家。

    你道此女是谁?

    正是那喝了烈性打胎药,不幸死去的李家二姑娘。

    李二姑娘名为李浈娘,九岁丧母,父亲很快续娶填房,继母对她只在父亲跟前尽面子情,其余时候皆是放养。

    因而无人管束,私读了许多才子佳人的角本和飞燕合德、杨贵妃等人物的歪传,对那男女之情极为向往。

    初闻贾家上门提亲,父亲喜不自胜,常与她夸赞贾琛如何才高难得,十五岁便是举人,一旦入仕,前途不可限量,李浈娘自是满怀憧憬,脑海中不断描摹贾琛的模样。

    可去岁重阳节,偶然一见,贾琛却完全不符她心中才子书生之相。

    李浈娘眼中的翩翩公子,应是眉清目秀,折扇纶巾,青衣文弱,文质彬彬的。

    而贾琛,不能说他不好看,相貌俊美清隽,却属于凌厉逼人那一挂,且他身量较平常男子太高了些,身材介于文人与武人之间,虽不粗壮,但与文弱书生也相差甚远。

    李浈娘略微失望,但事已无可更改,她只期待起婚后红.袖添香的日子。

    两家交换庚谱,将婚事定于后年她及笄后,贾琛便出门了。

    重阳节后至年前一趟,二月花开又一趟,李浈娘遣小丫头出去打听后,方知贾琛十六岁后,几乎都在外面跑,平日里写写游记、行些商贾之事,根本无心科举。

    且每月贾家送给她的礼儿中,只有钗环脂粉、各地土仪,全然没有书中所描绘的以诗递情的信笺,她试着写了一封出去,却随次回的礼儿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李浈娘怨贾琛不解风情,更加失望,恰在此时,继母的外甥何玮书入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