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来个人管管他!”
林家祖上曾是开国皇帝钦封的列侯,累世公卿,还有圣上加恩又袭一代。
看如今贾赦不争气的模样,再往后几代,不知还比不比得上林家。
贾母目光悠远,回忆起尘封旧事,与儿女们道:“林家显贵时,咱们老国公还在给先皇当马前卒,若不是他家几代单传,子息稀薄,断然不会退守江南……”
贾母让贾赦下次见面务必以礼待之,顺便将给贾瑚找替身的事情放在心上,便叫众人散了。
贾赦看着妹子贾敏,心底发虚,万一叫母亲和妹妹知道自己在外面与林家的公子,将妹妹的亲事戏言调笑,他就是有八张皮,也不够贾母剐的。
兄妹二人从荣禧堂一前一后出来,贾赦掐指一算,妹妹年下就满十五,若不是早前老神仙说不宜早婚,贾代善去后不便议亲,想必已经定下人家。
贾敏今日穿着浅花杏轧纹软缎褙子,下身是缠枝芙蓉花绫华裙,系着如意流苏绦,宝相花纹云头牙靴在行动间若隐若现。
一双翦水秋瞳顾盼生神,乌发黑亮,举止娴雅。
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贾赦心中感叹,果真是该议亲了,不知会便宜哪个臭小子。
见兄长看着自己出神,贾敏俏皮在他眼前晃晃手上的团花扇,抿唇一笑:“哥哥又要问什么?”
贾赦叉手道:“我知道妹妹最有主意,虽说送了谢礼,我还是想当面谢一回,你帮哥哥想个周全法子。”
贾敏秀致眉头微蹙,复又舒展开:
“能让大哥哥如此上心,这两人应是不俗,只是他们进京又不为攀附权贵而来,现下咱们家和外祖家在朝中都不太妙,你谢了他们,怕会害他们。”
贾赦点头应是,前儿妹妹拦住他送厚礼,便是这番道理,耐心听妹妹有何高见。
贾敏漫不经心转了转手头的扇子,扇面上的彩蝶仿佛振翅欲飞。
贾敏:“哥哥不以读书为业,东府的敬大哥,还有二哥哥,不也是读书人,若真心想感谢,请他们舞文弄墨,比让人吃酒听戏妥当。”
“还是妹妹有主意。”
贾敏并不受这等恭维,反而打趣贾赦:“哪里是我有主意,怕是哥哥想请人吃酒,不好开口。”
贾赦被妹子看穿心思,笑而不语,既然妹妹都这么说,母亲也是那个意思,贾赦不善文辞,也要做出点样子。
……
话说林如海辞别贾赦,晃悠悠乘着马车回到住处,将今日采买的各样零嘴给陈香和钱牧都分一份,余下的让常安给小厮嬷嬷们。
陈香见他一团孩气,买了不少甜食,边吃边笑道:“京中繁华,林小公子头一遭上京,莫要迷了眼呐!”
林如海只笑笑不答,他也不是头一遭来京,况且江南风貌也不比京城差。
上京风物,不至迷人眼,换而言之,自小在江南泡大的林如海还嫌弃京城的园子不如江南有格调呢!
如今秋日,风光正好,本是赏玩菊花的时候,想必家中的菊花也当开了,他们下榻的小院里四四方方,不见景观布置,一盆花草也无,乃是北方的建造规制,不免单调。
林如海意动,开口吩咐:“常安,明日你去问问,京中何处有花市,可有什么种花的人家。”
林如海一提,常安立马就明了主子的心思,若是在江南,九九重阳的时,登高、赏菊、吃蟹,林家哪一样都不能落,家中人丁少,他们下人也跟着沾光出游。
可惜今年九九重阳他们还在水上赶路,大爷应该是想补回来。
常安答道:“大爷,除去添置菊花,小的要不要预备螃蟹,您这样的好兴致,莫不如把两位先生也邀上?”
常安果然周到,林如海点头,让他自己找嬷嬷支取银两去料理。
翌日,勤快的常安早早起来,先将林如海的书桌归置好,磨了一盒子墨盖上,同照料起居的嬷嬷打个招呼,出门寻访花市。
京中牙行消息方便,常安又舍得花钱,毕竟大爷要宴请同窗,不能办得不像样。
他定下一家肥美的螃蟹并一桌酒菜,约好日期,又去城郊花农家挑上十多盆花草,忙到日薄西山,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归家。
一进院门,陈举人那边已经点上灯,钱牧人捧着一本书行色匆匆就进了的屋子,大约是要找陈举人讨教功课。
常安唯恐叨扰,放轻步子,蹑手蹑脚走回去,苏哲还没回来,学士也不在,林如海住院子空荡荡。
自家大爷的屋子漆黑一片,常安赶紧推门进去,点起灯,发现书桌上的墨盒里的墨汁半点没少,镇纸下面的宣纸干干净净。
他离开事什么样,回来仍是原木原样,看来大爷今日是一个字都没写啊!
常安还以为林如海是不是病了正睡着,进里间往床上一摸,被褥平整,冰凉一片。
“大爷呢!大爷去哪儿了!”
常安冲进下人屋,乳母嬷嬷正和另一家的嬷嬷剥着栗子闲聊。
嬷嬷见他回来,说的话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反问常安:“大爷不是你伺候,今早爷还说出门寻你,你怎么同我要人?”
常安一拍大腿:“我早上不是和您老说,大爷今日在家温书,要小心伺候,您怎么……”
老嬷嬷一听就慌了,颤颤巍巍站起来,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回去,老脸皱的像是被塞了三斤苦瓜。
“大爷长这么大,身边没缺过人……常安,快去、快去找啊!!”
林家在京中没有相熟的人家,大爷也不会做那种没递帖子就贸然拜访的事,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儿,按着嬷嬷的说法,他已经出去一整天,还没回来!
天幕渐渐染上墨色,唯有西面的天际透着一线昏黄。
偌大京城,何处去寻?
林家两仆人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常安正想去求两位举人襄助,忽而院内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几日听见动静,拔腿跑出去去看。
谢天谢地,还真是小祖宗林如海回来了!
常安看见一个穿着绸缎衫子,膀大腰圆掌柜模样的人笑嘻嘻眯着一双三角眼跟在林如海身后,另有三个小厮把一个大木箱般进林如海屋内。
胖掌柜搓着手,三角眼眯成缝:“原来公子在此处下榻,下回小人必定亲自将东西送到……”
常安脸色煞白,慌慌忙忙跑过去,“大爷,您出去怎么也不说一声,吓死小的了!”
掌柜的一副奸商模样,自家大爷生得温文尔雅,一看就十分好骗,常安看向那人,目光中充满警惕。
掌柜的收起笑脸,见常安怀疑自己,似乎有些生气:“我可是正经生意人,也住在这条街,你家公子和我有缘,我顺路将东西送来。”
常安鄙夷的瘪瘪嘴,怕是和银子有缘吧!
“不可无礼,乌掌柜也是读书人,我在他书肆里买了几本医书。”
眼看林如海出面制止,常安心底不服,但还是规规矩矩给掌柜的作揖道歉。
好在这些人放下箱子就要走,临了乌掌柜还热心邀请林如海下回去他店里喝茶。
常安等人一走,想到刚刚差点吓破胆,委屈拉下脸,咕咕哝哝去开箱子:“大爷怎能自己出去,连个人都不带……”
呵!箱子里除了几本医书,还有四五个紫檀木镶嵌螺钿的匣子。
常安打开一瞧,金灿灿的点翠花冠、宝石步摇、累丝金凤……
常安结巴了,这几样首饰,不便宜吧!
“大、大爷,不是去买书吗?”
林如海点头:“乌掌柜还有一家首饰铺,我瞧着还成,随手买几样,带回去给母亲。”
常安语塞,自家大爷竟然去逛铺子买首饰?再往后会不会用这些花儿粉儿的,去哄那些勾栏卖笑的小娘子!
而林如海想的却是今日在集市逛街看市井风俗,颇有趣味,寻常人家的姑娘还可以出门买个花儿粉儿的,大户人家的姑娘们讲究,反而没这般乐趣,真是可惜。
要是以后黛玉懂事了,他也要带闺女出去逛街。
老父亲带闺女逛街,旁人总不会说三道四吧?
常安见嬷嬷端着茶水进来,赶紧给乳母使眼色。
您老管管吧!
老嬷嬷不负常安所望,絮絮叨叨起来:“这里是京城,大爷以后不可这般,老婆子经不起吓,您在外一天,肯定饿了,要吃什么,老婆子给您……”
林如海一副受教模样,从今日买的首饰中摸出一根枫叶纹样的银簪子。
“我知道了,这根银簪是给您的……”
随即又拿出来一只银杏模样的花簪,塞给常安:“这给你,今后要是娶媳妇,拿得出手。”
常安嗅到一丝收买人心的意味:“大爷……不是说买给夫人的?”
林如海并没当回事。
又道:“再去买就成。”
常安听懂了言外之意,他家爷还没玩够,还要出去买买买。
拿人手短,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赶紧服侍林如海更衣洗漱。
往后一日,乱逛许久的林如海总算舍得翻开书看一看。
常安在一旁侍候,见大爷总不动笔,还以为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干了,巴巴上去添水研墨。
“您歇这么些天,也该温书了!!!”
林如海根本没有在看正经书,正对着一折子不知画什么小人,比比划划,和跳大神一般,抬腿伸手,姿态古怪。
偏生那张俊俏脸蛋还一脸无辜,似乎对此十分得意:“我就在温书,瞧瞧,你家大爷五禽戏练的和书上像不像?”
常安一张脸又变出苦瓜相,来看热闹的陈举人还助着他。
“你们公子才几岁,怎么能和我们这样老气横秋的比,他玩一玩,精神头也好多了。”
他一个小厮,除了欲哭无泪,便只剩欲哭无泪了!
京城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旁人不了解林如海,但常安自小跟在林如海身边长大,最明白大爷的性子。
以前林如海病中也要强撑着读书,常安劝他休息片刻,林如海还给常安讲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萤囊映雪的故事。
眼看着历来刻苦的公子变成这幅游手好闲的模样。
常安急死了,若是大爷这么懒惰下去,他回去如何向老爷交代!
林如海白日里研究一整日的医书,暮色方起,便让嬷嬷打水伺候洗漱。
常安小心翼翼:
“……大爷,今日还是这么早睡?您看陈举人和钱举人,灯都还亮着呢?您要是怕灯不亮,小的给您多点两根蜡?”
林如海披散着头发倚在大靠枕上,打了个哈欠,杵着下巴看向常安。
“医书上说,多多睡眠才能固本培元,大爷我能睡是好事,你愁个什么,快去睡觉,今后不用守夜。”
卑微小厮常安无语凝噎,泪汪汪掰着手指一算。
苍天,大爷已经七日不曾读书。
来个人管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