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库内,散着鬼火余温。
将顾赦神识从识海带回来的悠悠,变成了只剩巴掌大的灰狐。
这是她能变成的最小形态,灰扑扑地缩成一团,小脑袋埋在两只粉色爪垫下。
看起来像睡着了。
悠悠眼眸在暗处,却睁得极大,心脏扑通跳得厉害。
若绒毛能随情绪变色,她浑身此刻已经不是浅灰,而是要滴血的红了。
回想起被捧起脸蛋,亲了下眼睛,悠悠不堪回首般深埋脑袋。
羞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那瞬间,她感受到顾赦的情绪里,似乎在诉说着喜欢。
悠悠脑海一片混乱。
师弟喜欢她么或者,是喜欢路杳,他不知道这身体换人了,把她当作路杳了。
“师姐,”
寂静的宝库内,声音响起,小灰团抖了下。
慢她几许睁开眼的顾赦,侧头看向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悠悠,发现听到他的声音,她战栗了下。
顾赦手指微蜷,眼底的欢喜逐渐散去,长睫垂下。
悠悠暂未想到解决之法,贼遛遛地瞅了眼顾赦,不确定对方是否记得识海里发生的事。
不记得最好,倘若记得,她只有坦白从宽了。
她不是原身。
“师姐躲在那做什么,”
对上她的视线,顾赦嗓音轻轻响起。
悠悠被他双手拢到怀里,她仰起头,少年神态自若,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幽蛟在旁道:“主上,为何我进不了你的识海。”
“是么,”顾赦眉宇透着清冷。
“不知道,不记得了。”
悠悠紧绷的心弦一松,短暂地松口气后,小爪子挠了挠绒毛。
如果那是师弟的潜意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不知道师弟的心意便罢了,既然知道,总不能继续心安理得,任由师弟把她当作那个小路杳,迟早要说清楚。
在悠悠绞尽脑汁想对策之际,知道不到时候的顾赦,将天帝宝库内,诸多的宝物装入储物袋。
门口留下脚印的那人,依空格来看,拿走的东西屈指可数,多半冲宝库中央圆台上的神器而来。
宝库被幽冥鬼火包围,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方法,来去自如。
顾赦一手拢着小灰团,另手弹指,浮现出深紫色的灵力所到之处,火海一分为二,露出直通外界的隧道。
幽蛟兴奋的上蹿下跳,以后有用不完的鬼火!
悠悠埋着脑袋,思忖良久,心乱如麻,干脆短小的后腿一蹬,呼呼大睡起来。
亥时,一道火焰冲天而起。
卷云飘过,悬在高空的圆月,散着诡异的昏黄颜色。
两人被困在天帝宝库内近七日,外界已乱成一团。
悠悠嗅到新鲜空气,揉了揉惺忪睡眼,环顾四周,昏黄月光照耀下,鬼城内硝烟四起,看起来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糟糕的是,幽都的结界仍未消除,消息无法传递到外界。
顾赦回圣坛洞寻悠悠时,将寂印交给了其他人,不知后门发生了何事,幽都结界仍未打开。
远远一缕金光掠向幽都南边,顾赦身形一闪,跟了上去。
察觉到灵力波动,牧芥回头,看到站在顾赦左肩上,拿着佛珠朝他摆爪子的小灰狐。
他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两位果然吉人有天相。”
圣坛洞幽冥鬼火之事,他们已知晓。
“可惜,寂印被鬼王夺走了,结界无法打开,萧町正带领诸位道友,在地宫讨伐鬼王,夺回寂印。”
“萧町?”将佛珠戴在脖颈上的悠悠,惊声道。
“带队讨伐鬼王,好生厉害!”
萧町天生剑骨,实力确实是修仙界年轻一辈的翘楚,原著里,鬼城之战中,他爆种击败了六大鬼煞之首,鬼无罗,一战成名。
但悠悠没料到,他直接去打鬼王了,原著里,是顾赦单挑的鬼王。
悠悠倍感惊讶,下意识看向顾赦,少年额前黑色碎发在风中轻拂,垂着眼,神色莫名。
“我也可以。”
悠悠愣了下,意识到他说讨伐鬼王之事:“那当然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晃了晃毛绒小脑袋。
柔软浅绒划过脸颊,泛起痒意,顾赦原本阴郁的情绪散去,压了压嘴角想要扬起的,心头好似被塞了块糖。
躲在袖下的幽蛟,一脸莫名。
主上心境倒退了吗,为何一会阴霾密布一会晴空万里。
心如止水,才是成大道的境界啊。
“阿弥陀佛,”小和尚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我要赶去增援,两位可要同行,贵宗的白道友,也被鬼王抓到了地宫。”
幽蛟浑身一震,急了。
玲珑!
顾赦蹙眉,看了眼悠悠,问道:“地宫在何处。”
牧芥引路,三人朝幽都南面掠去。
地宫是鬼王居住之地,一手建造的地下宫殿,戒备森严,阴兵无数。
地宫入口,三人赶到时,密密麻麻的阴兵将一个身影包围起来。
方辰被堵在入口几天几夜了。
与同门走散后,他急于救白芙雪与夺回寂印,抱着赴死之心闯地宫,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被这些阴兵硬生生拖了这么多天。
这些阴兵威力比寻常鬼修差不多,但难对付的是,寻常法器、法术杀不死他们。
就在方辰被缠到气急败坏的时候,一圈幽紫色火焰从天而降,暴虐灼热的气息散开。
刹那间,将所有阴兵一扫而空,三人落地,方辰目瞪口呆。
悠悠朝他一招爪子:“没时间耽搁,走。”
压下震惊,方辰快步跟上,朝总算被打通的入口走去。
这地宫极大,入眼一条长长的阶梯,两侧篝火明亮,又有阴兵赶来,无一例外,被天克的幽冥鬼火烧得一干二净。
长阶下,足有六个通道口。
时间紧迫,几人抉择选哪个通道时,一个提着灯笼的身影,从右侧通道走出。
来人身着锦衣,头戴玉冠,面容俊朗,看其打扮,像是某大家族的公子,气质非凡,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温润和善,心生好感。
他向众人招手,双手比划,不断做出各种手势。
悠悠意识到,他不能说话。
“是鬼修。”牧芥道。
他开了天眼,双目透着淡淡紫光,一眼看穿青年。
“死了至少上千年,一剑穿心而亡,生前被割过舌头,无法说话。”
悠悠看其比划的手势:“他说要救人,就跟着他走。”
顾赦看了眼那人:“既然如此,走吧。”
青年朝顾赦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似乎想露出笑容,但困苦多年,已忘了如何笑,生硬地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转身引路,没走多久,在转角处,手指插入石缝间一转。
一扇石门打开。
门后暗道的潮湿之气涌了出来,他提着灯笼,率先步入其中。
一滴凝结的水珠,自上而下落在青年肩头,将衣上金丝绣成的貔貅图案打湿,方辰目光一凝,神色微变。
他似乎认出是谁,欲言又止。
悠悠注意到,爪子朝他刨了刨,方辰靠近,低声道:“他衣上的金丝瑞兽,像出自林城季家。”
悠悠没听过季家,歪了下头。
见她疑惑,方辰解释道:“几千年前,季家曾被比作小‘方家’,势头很旺,不少人都认为季家将会成为下一个方家,或者说与方家并驾齐驱的存在,所以我方家对他们关注较多。谁知,季家风头正盛之际,季家主与夫人惨遭横祸,死于非命,家中只剩一子,季朝木,随后季家便落寞了。”
“看这青年服饰,该不会是季家那位”
“咳,”
牧芥轻咳一声,深吸口气,意有所指地朝前方望了眼。
虽然他也想听,但两人自以为的窃窃私语,尤其是方辰逐渐拔高的声音,回荡在暗道中,听得一清二楚。
方辰收到提醒,尴尬地瞅了眼不知何时,停下脚步的青年。
后者眼神流露出温柔与哀伤,却宽和地笑笑,手指比划起来。
“无妨,小友见多识广,我确实出自林城季家。”
悠悠眨了眨眼,见他青年才俊,出自名门望族,不由想到传闻中,与明月赫家三小姐有过婚约的世家子弟。
“阁下为何沦落至此。”
青年不答,示意先走。
到了暗道尽头,这里竟有条水路,水面漂浮着朵朵莲花灯,亮着幽光,一艘小船停靠岸边。
水流自动,待坐上船只,青年才握着块石头,眉目哀哀,在船板上刻下字。
“季深,”
这个名字与悠悠等人而言,太过陌生,直到他继续写下另两字。
“鬼王。”
害他沦落至此的人,是鬼王。
方辰神色一变,悠悠盯着四字,捏紧了爪子,暗示性地抓了抓顾赦衣服。
顾赦将她从肩上接到怀里,心领神会地“嗯”了声,微挑眉梢。
“阿弥陀佛,”牧芥合掌。
“莫非阁下就是传闻中,与赫家三小姐定过亲事的季家公子,季朝木。”
明月城城门紧闭,一夜空城之后,最先进入城内察看的一批人中,就有聆音宗凌宗主,牧芥比另三人知道的要多些。
当年一群人趁着夜色进入明月城后,街上人来人往,城内百姓一如往常,没人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鬼魂了。
正是凌宗主念了声佛法,才让城里众人惊醒,他们昨夜已经亡故。
凌宗主超度他们前,问及当夜之事。
这些人皆不知,只道那夜是赫家三小姐与季家公子大喜之日,全城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不曾想,一夜剧变。
作为喜事源头的赫家,亦无人生还,全部变成恶鬼,不知疲倦地厮杀,手足相残,吞噬其他人后,从数百人中诞生出六大鬼煞。
这些鬼煞已不记得前尘往事,只听令与鬼王,故而,没人知晓当夜赫家发生了何事,身为家主的三小姐去了何处。
“阁下可知内情?”牧芥问。
季朝木用石块,在壁上又落下一个名字,赫无荆。
这人名字,与赫无忧、赫无炎等辈分相同,颇有关联。
当年赫家处在最鼎盛的时期,人才辈出,家中七个嫡系子嗣各个天赋异禀,赫家主因病逝世后,由三小姐继承家主之位,另五人辅佐,其中悄无声息地少了一人。
少的那嫡系,正是赫家四公子,赫无荆。
不知季朝木为何写下此人名字,悠悠望去,看到他在‘季深’两字下方,添了养子,随后从‘鬼王’两字下,画了两个箭头,一个指向养子季深,一个指向嫡子赫无荆。
悠悠愕然。
鬼王竟然既是赫家养子,又是赫家嫡子,要不一人分饰两身,要不
“他夺舍了赫无荆。”顾赦道。
季朝木颔首,比起手语,悠悠懂个大概。
鬼王曾是赫家养子,家主见他可怜,便带回家中悉心照料,谁知却是引狼入室。
鬼王擅修鬼术,恩将仇报,悄无声息将赫家四公子赫无荆夺舍后,将赫家骗的团团转,最后惨遭灭门。
季家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果然可恶,”方辰愤然,愈发担忧白芙雪处境。
“阁下可知他抓我同门,意欲何为。”
季朝木写道:六道轮回镜。
所谓的六道便是天神、人间、修罗、地狱、恶鬼与畜生道,要开启神器轮回镜,需要找到符合每道之人。
鬼王抓走白芙雪,是欲开启轮回镜。
悠悠想到曾在留影石内看到的,被鬼无忧唤做人皇的北辰皇帝,多半就是六道中,人间道对应之人。
被抓走的白芙雪,鬼煞唤作仙体,莫非她对应的天神道。
从原著里,悠悠只知白芙雪被鬼王抓走,却不知其中这些内情。
她暗自感叹,不愧是女主,竟是仙体之身。
旁人凡胎修仙,她早早便是仙体,旁人叫渡劫飞升,她或许叫元神归位,可惜结局戛然而止,并未谈及这些。
众人交谈间,被水流推动的灵舟不知不觉到岸边了。
上岸后,只有一面石墙。
隔着厚重的墙壁,悠悠耳朵微动,本以为石墙另端会是刀剑铮鸣,谁知出奇的平静。
季朝木按向墙面机关,轰隆声响起,石墙缓缓打开。
一座高大的祭坛引入眼帘,祭坛中央摆放着三丈高的铜镜,正是神器轮回镜,对着镜面的寒床躺着一副骷髅,骷髅四周,六副玉棺将其环绕。
祭坛四周阶梯上,四仰八叉倒着一群仙门弟子。
轮回镜光芒大作,他们在柔和光辉照耀中,宛如陷入梦乡,有的在笑,有的却在哭,神态各异。
轮回镜前,盘腿而坐的身影,穿着红袍,长发披散,肤色透着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唇色泛着淡青。
他就是人间鬼祖,振兴鬼术的鬼王季深。
民间话本传闻,涉及魑魅魍魉,恶鬼阴兵,皆形容青面獠牙,长相丑陋不堪。对于幽都鬼王,更将其描述得三头六臂,形似怪物,但事实上,鬼王季深不仅长得与丑字沾不上边,容貌甚至出众的俊俏。
若抛开他周身的死气,只观相貌,谁都想不到他就是声名赫赫的鬼王,还以为是哪的乖巧良人。
鬼王安静盘腿坐着,场面出奇的和谐,与想象中厮杀完全不一样,仿佛在比谁安静。
牧芥默了默,看向睡得正香的萧町,又看了眼悠悠。
想起之前所说的萧町率领众人讨伐鬼王,不经有些脸颊发红。
悠悠也被这和谐的一幕震住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萧町等人多半受了神器影响。
算时间,原著里,顾赦未在天帝宝库耽搁时间,这个时间点,已经成功阻止鬼王救出白芙雪了。
可眼下,他之前被困在鬼火下,与原著发生了偏差,恐怕鬼王已经开启过轮回镜。
悠悠望向天神道对应的玉棺,魂灯在棺材上,还燃烧着。
她松口气,看向靠在石门上的季朝木。
顾赦突然出手,朝此人袭去。
灼热的火焰烧毁了他的伪装。
眼前的季朝木,完全变了模样。
他身量颀长,衣裳红如染血,目光灼灼,唇角勾起轻描淡写的笑,容貌与坐在轮回镜前的鬼王一模一样。
“何时发现的,”他开口,嗓音悦耳。
顾赦手中运转鬼火:“字。”
‘季朝木’在船板用石块落下的字,字迹与赫家遗址的柴房中,用石块在墙壁落下的字迹一模一样。
顾赦方才出手的幽冥鬼火,贯穿了鬼王胸膛,他却并不慌张。
“原来如此,百密一疏,你差点成功了,”他胸膛的洞口愈合。
“可惜,我的弱点不在此。”
牧芥反应过来,来不及细思,鬼王的伪装如何躲过了他的天眼。
趁对方恢复真身,他眸中幽光一闪,喝道:“他弱点在心下三寸!”
鬼王神色微凝,面露意外之色:“你有天眼,”
牧芥见他精通,瞬间明白过来,多半鬼王也有天眼,所以他无法看穿对方的伪装。
鬼王脸上露出几分怀念,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低头吻在盒上,笑道:“好巧,我也有。”
炫耀完,他慢条斯理地将盒子揣好,扬手拍了下。
原本盘腿坐在镜面前的‘鬼王’,变成了季朝木的模样。
他才是真正的季朝木。
“你们想救那仙体是吗,”鬼王道,“她还没死,还有机会。”
幽蛟悬着的心落下,玲珑可不能没了。
顾赦黑眸看向祭坛中间的骷髅:“你进入过轮回镜了,”
鬼王大方承认:“是,不止一次,我回到过去,但正如你所见,依旧没能改变任何事。”
他看向祭坛东倒西歪的仙门弟子:“我需要有人助我寻破解之法,他们已经试过了,不出所料都失败了。”
悠悠愕然。
匪夷所思后,有些理解了。
鬼王像在做一道题,知道最后是错误答案,于是重做一遍,这次答案不一样了,可依旧是错误的。
他没找到解决之法,眼看时间快要结束了,才急着找人算题,直接抄正确答案。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鬼王看向顾赦。
“我一直在等你,帮我找到带回她的方法,你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顾赦眉梢微动:“为何?”
鬼王摊开手,一块碎石头在掌心:“因为只有你看到我在石墙上刻下的字,你我是一类人。”
“不是,”顾赦冷声,看了眼人行骷髅,手指轻抚小毛团。
“我与你不一样。”
他不会伤害师姐的。
鬼王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神色莫名地嗤笑了声。
他并未多言,施法落在轮回镜上,一束白光将顾赦与悠悠笼罩起来。
“我送你们进入我轮回过的场景,顾赦,你记住,此刻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悠悠敏锐地捕捉到“你们”两字,懵了懵,来不及挣扎,便陷入头晕目眩之中。
再睁眼时,悠悠看到一缕初生的乌阳从东边升起。
寂静的山顶上,女孩盘腿打坐,清风将她的发丝微微吹起。
她瞧着七、八岁,眼睫纤长,穿着白衣,腰间束着红色系带,肌肤白如雪,与悠悠面容有几分相似,年纪虽小,却已能看出往后绝美之姿。
悠悠试图起身,却动弹不得,目光只能随这身体从山顶俯瞰下方。
城池热闹非凡,街道小巷的布局,有些眼熟,其中占地甚广的府邸,俨然是她与顾赦曾去过的赫家遗址。
悠悠再仔细看了看,东城门上‘明月城’三字引入眼帘,这是存在与几千年前的城池,她腰间的玉佩,还刻着“赫”字。
悠悠:“”
她长叹口气,几乎可以确定,那骷髅是赫家三小姐的尸骨,眼前她依附的身体,就是赫家三小姐,赫灵爻的。
鬼王想用轮回镜回到过去,改变赫灵爻身陨的结果,但不管回去多少次,他都没能改变结局。所以威逼利诱,要顾赦以及之前的一众仙门弟子,进入他的轮回,为他寻到解决之法,让赫灵爻安然无恙。
可是,她怎么也来了。
来就来吧,她还无法控制身体,只能像个傀儡般动作。
悠悠郁闷片刻,又逐渐发现了有趣之处。
赫灵爻在对着旭日修行,她发现,透过赫灵爻的眼睛,所有事物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紫气。
这是能看穿一切魑魅魍魉的天眼,不过赫灵爻年纪尚幼,自会用些皮毛。
悠悠暗道新奇,虽无法控制身体,但五感皆在,而且无论是修行还是其他,她像咸鱼一般躺着,事就做完了。
悠悠就这般附在赫灵爻身上,待其修行结束后,与之一起回到了赫家。
与悠悠之前看到的赫家遗址不同,此刻的赫家府邸,气派非凡,一砖一瓦都透着勃勃生机。
“无忧哥哥呢。”
赫灵爻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品了品,拿起放置一旁的灵符问。
侍女道:“二公子外出历练了。”
赫灵爻露出艳羡之意,她也想外出历练,可惜不到年龄,爹爹不准。
她正嘀咕自家爹爹,抬眼看到一行人绕过假山走来,为首男子面色沉稳,一派正气。
赫灵爻赶紧上前行礼:“爹爹。”
她爹爹赫家主赫立山,凭一身驱邪捉鬼的本领,维护一方安宁,是远近闻名的正义之士,德高望重之辈。
前不久,更是除掉了一个化神境修士陨落化作的厉鬼。
可不知为何,这次捉鬼回来,爹爹满面愁丝,人都苍老了不少,或许是因为最近,四弟弟赫无荆卧病在床的缘故。
见他带着心腹,朝府门方向走去,赫灵爻道:“爹爹去哪。”
赫立山勉强露出抹笑,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脑袋:“去林城,拜访季家主。”
赫灵爻知道林城季家。
近些年季家蒸蒸日上,风头正盛,不过她知道季家,却是因为话本。
季家主与如今的爱妻,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近些年流传甚广。
季家主与爱妻曾是青梅竹马,早早约定终身,谁料他遭家族势力雄厚的程家小姐相中,被棒打鸳鸯,与爱慕的女子就此分别。
后来,季家主得到机缘,逐渐有了地位,而程家日益落寞,为弥补以前的遗憾,季家主将曾经的爱人找了回来,有情人终成眷属。
至于那程夫人,生下独子不久后,身殒了。
季家主便光明正大地将爱人扶正,成为季家夫人,两人历经重重磨难,终于修成正果,成为一时美谈。
悠悠附身在赫灵爻身上,吃瓜之际,想到如今化作鬼王的顾赦。
程夫人的独子正是季深,顾赦作为他待在季家,想必过得十分艰难。
就在悠悠念叨的时候,顾赦在林城季家,睁开了眼。
他附身在季深幼年时,不过与悠悠不同的是,他若想强行改变季深的行动,是可以的。
他答应鬼王进入轮回道,助他寻解决之法,是为了得到轮回镜。
三番四次进入轮回镜,破坏世间轮回,逆天而行,季深命数要到尽头了,对方心甘情愿,他不介意推波助澜。
执念越深的鬼,越难以对付,鬼王已达不死不灭之境,替他解决了执念,当他放下的那刻,反而是终结之时。
此时季深约莫五、六岁,顾赦目光随他视线转动,率先看到小孩的手里,拿着个布老虎,接着是桌面摆放的饭菜,和一只小猫。
小猫是季深昨夜回家时,路过臭水沟,听到“喵喵”的哀叫声,朝内望了眼。
有只小猫被石头压住,在臭水沟里快被淹没,他赶紧搬开石头,抱起它。
小猫浑身又臭又脏,季深给它洗干净后,绒毛倒变得雪白。
顾赦看向桌面的饭菜。
季深住的地方宽敞,像生在富贵之家,可吃的东西并不好。
全是素的,比季家仆人吃的都不如。
季深却很高兴,因为意外发现被翻过的菜里,有片鱼干。
多半是恶奴挑漏的。
他给小猫分了一半饭菜,看着对方狼吞虎咽,笑吟吟地把剩下的一半也喂给它了。
他只有布老虎伴在左右,如今多了只小猫。
摸了摸有些饿的肚子,季深抚猫,磕磕绊绊道:“以、以后跟着我吧,就算我饿、饿着,都不会让你饿的,我保保证。”
季深生母便是棒打鸳鸯的程氏。
季深曾是季家嫡子,但现在,程氏逝世后,季家主将徐姨娘扶正了,两人的爱子季朝木顺理成章成为嫡子,季家大少爷,季深在季家的身份便尴尬起来。
季家主早年受够了程氏,连带对季深也无比厌恶,季家下人们也都多多少少受过程氏的责罚,如今便母债子偿,通通报复在季深身上。
季深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少有出门。
寒冬将至,今日却暖阳高照,屋外许久未有的暖意,他忍不住出了门。
小猫跟着他出门,有个尾巴跟着,让他感觉没那么孤独。
可他没欣喜多久,小猫不见了。
傍晚时候,寒气从地面蹿了起来,季深出门去寻。
他在花园的草木间穿梭,着急之际,无意撞上出门迎客的季家主。
看清是谁,季道鸿一脚踹在他身上,气恼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季家主没用多少力,但足以不过五六岁的小孩,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季深捂着腹部,脸色惨白,解释道:“父父亲,猫、猫不见了。”
在季家,没人愿意与他说话,他只有自言自语,久而久之,说话都磕磕绊绊的。
“冷,得快、快些找。”
现在秋末,夜晚寒风刺骨。
小猫不足两月大,在外待一夜可能会冻死。
季家主拧眉,嫌恶地看了眼他:“没出息,对猫猫狗狗上心成这样。”
念及客人在外等候,他呵斥了句,带人拂袖离去。
季深看着他身影,小手握紧,嘴角往下弯了弯,做出似哭非哭的表情。
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夜风吹得浑身生寒,他轻耸鼻尖,继续去寻小猫,这时候,他听到一声慈爱的“朝儿”。
季深望去,看到没走两步的季家主停下脚步,笑容堆满在脸上。
在他面前,一个孩童抱着只猫出现。
孩童看起来岁,着一袭青衣,面容温润,隐隐透着几分熟悉。
顾赦微眯起眼,鬼王确实懂得如何让他切身实地感受到他的处境。
这张脸,像极了某位师兄。
季道鸿抬手抚猫:“何时养的,这猫毛雪白,千万别让你娘瞧见,否则定与你抢。”
季朝木道:“下午捡的,它饿坏了,喂了不少小鱼干。”
“还给我,”一个严肃而稚气的嗓音响起。
季深指向小猫:“这是我的。”
季朝木尴尬地抿唇,没想到是有主的,他正打算还给季深,却被父亲制止。
季道鸿皱眉,面若寒霜。
从前季朝木的娘,就在程氏那毒妇手下受了诸多苦楚,处处忍让,如今,他再也不愿重蹈覆辙,让季朝木在季深那忍让一点。
“别抢你兄长的东西。”他冷声警告。
“尊卑有别,季深。就算是你的,只要朝儿想要,你不让也得让。”
听出怒意,季深低埋着头,一声不吭。
若平日,他必然转身就走。
可小猫还在季朝木手中,他对小猫说过只要跟着他,就一定会照顾好它,现在小猫迷路了,他要把它带回家。
清冷的月光落在男孩身上,他握紧两只小手,倔犟地立在中间,一动不动。
“爹,”季朝木温声道。
“君子不夺人所好,既是深弟的,该还给他,一只猫罢了。”
季家主面露无奈之色,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跟你娘性子一样,心太善了,这样会让别人骑在你头上的。”
季朝木笑着将猫放在地上,推了推它:“快去吧。”
季深赶忙去接,手指触碰到小猫的刹那,猫儿却一转身,绕着季朝木喵喵直叫。
它用脑袋亲昵地蹭着对方衣摆,仰起头,求他收留一般,眼巴巴看着他,模样可怜极了。
季家主嗤笑了声,冷瞥季深僵在半空的小手:“良禽择木而栖。”
周围的侍从也纷纷道:“朝木少爷,不如把这有灵性的小猫收了吧,它都求你呢,若真让他与深少爷回去,只怕未来”
“饿得像皮包骨。”“暴尸荒野。”
“莫要胡言,”季朝木蹙眉。
他想了想,掏出一袋鱼干,全部喂给小猫:“吃饱了就赶快与深弟回去吧,以后饿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可小猫吃完,更粘他了。
季朝木无奈扶额,最后望了眼不知何时,收回手的季深。
他摸出一块珠子:“万物有灵,看样子我与它有缘,深弟,我用这个珠子,与你换它可以吗?”
季家主皱眉:“朝儿,这是法宝!”
“没事的,爹,”季朝木道,“这是凝神珠,我这多得是。”
“好,”季深点头,目光从小猫身上划过,接过珠子。
“它不是我的了。”
在路上捡了块石头后,季深安静地回到房间。
他抱着布老虎,蹲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小石头,在地面不紧不慢地磨着。
顾赦低头看着越来越尖锐的石块,眉梢微动。
过了两日,小猫被剥了皮,血淋淋与后厨晾晒的鱼干挂在一起,它曾经被季深洗干净的毛皮,沾满了血,被奉季朝木之命前来寻找的侍从,在臭水沟里捡到了。
季朝木得知小猫惨状,哭得泣不成声,把季家主心疼坏了。
他怒不可遏地踹开季深的门,一巴掌将他扇到在地:“你与你娘如出一撤的恶毒!小小年纪,怎么做得出如此狠毒之事?!”
季深脑袋被打得嗡嗡响,握紧手指染血的石块。
“不是我。”他面不改色,只磕绊道。
“父、亲,是有人陷、陷害我。”
季道鸿下意识不信,但细想,府内一些奴才对程氏的恨意,栽赃嫁祸也是有可能的,季深毕竟还是个小孩。
不过,想到哭红眼的朝儿。
他还是选择不信,冷笑一声:“季深,你果然是骨子里的坏种,无药可救。”
季道鸿没有继续动手,不过此事给他提了个醒,继续放任季深成长,说不定有朝一日会威胁到朝儿。
想到明月城赫家主,千里迢迢来此与他商议之事,季道鸿原本还有几分犹豫与不忍。
此刻,看着季深不哭不闹,城府极深的模样,他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
罢了。
“赫家有意收你为养子,收拾好东西,明早我叫人来接你。”
听到这话的仆人,面露怪异之色。
原来那夜赫家主来,是说收深少爷做养子之事,可家主尚在,季家又不缺粮,赫家门丁兴旺,好端端的,哪有去做别人养子的道理。
任谁,都觉得有蹊跷,可是又想不明白。
季深表现得极为平静,没人看的时候,嘴角才微微弯起。
他听过赫家,传闻家风极好,都是正派人士,弟子间和睦友善,还能在赫家学驱邪捉鬼的本领。
得知明日就要离开季家,季深没有半点不舍,时间有些仓促,好在他没什么东西整理的。
但季深颇为紧张,听说初次见面,都要备上礼物,可他实在没什么好东西。
他娘好东西倒是多,可是后来全变成徐姨娘的了。
季深看了眼自己脏兮兮的衣物,去水池边清洗了番。
回来的路上,清风明月,他仰头看到一树盛放的海棠花,不知想到什么,小嘴角弯起。
忙活了一夜,他终于准备好了见面礼。
凝神珠给大哥的,银色蝴蝶给二哥,海棠花环给三姐姐,小老虎是自己的,与他同龄的赫无荆,则是他攒了许久的一盒糖。
忙活了一夜,季深揉了揉眼睛,背起包裹,从季家后门被送走。
来接他的人,用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像是怕别人看到了般。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坐在一柄剑上,不知过了多久,灵剑有下落之势。
昏昏欲睡的季深赶紧掐了自己一把,想整理衣裳,可抱住他的人,让他一动也没法动。
清晨一缕阳光落在身上,他看不到,却感受到暖意。
但这份温暖,转瞬即逝。
到了赫家,季深并未见到任何人,便被推进了柴房。
在季家,他虽不受待见,房子至少干净宽敞。
季深看向柴堆黑暗深处,体型大到像只猫的老鼠,他握紧尖锐的小石子,对方发出吱吱的尖声警告。
房门被紧锁,他出不去。
仅剩的一扇窗户,高度与他而言,也遥不可及。
来赫家的第一夜,季深被关在柴房。
他意识到不对劲,打开包裹,将凝神珠揣在身上,目光时刻盯着房门。
夜里过得格外漫长,他抱着小老虎,后半夜,倦意不断涌来时,窗外传来窸窣动静。
季深瞬间警觉,不一会儿,窗前探出个女孩的脑袋。
四目相对。
女孩眼尾一颗小红痣,让顾赦心情变得愉悦。
悠悠透过窗户,看向蜷缩在室内角落的小孩,望着与顾赦相像的面容,眨了眨眼。
是师弟没错。
赫灵爻来此,全是白日瞧见一位长老鬼鬼祟祟,带了个包裹严实的东西进入柴房的缘故。
她特意在深夜来察看。
发现原来是个小两三岁的弟弟,赫灵爻做的几乎与悠悠想做的一样。
悠悠从善如流地手臂一撑,纤瘦的身体,从窗间灵动地翻了柴房。
嘿,师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