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长歪的季望澄掰正,任重而道远。虽然现在有点晚了,但再拖只会更糟糕。
黎星川一时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趁着对方背法条的功夫,在网上找到一些思想品德课件,准备让他照本宣科地记下来执行。
为了如此任性的理由毁灭世界,类似的桥段放在电视剧里,能被骂成豆瓣评分3.5。黎星川冥思苦想,无论如何都深觉荒谬,接着,他试图用部分有钱人的生活方式去理解季望澄,发现确实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有钱人买一万块钱的回形针,他不会在乎这一万块钱够低保家庭吃大半年;平行时空的季望澄因为冷战而不爽到毁灭世界,他也不在乎其他人会不会因此受难。区别在于,后者社会危害性极大,且根本不会反思。
很快,季望澄把一整本法条背完了,对答如流。
黎星川:“你认识到错误了吗?”
季望澄:“嗯。”
黎星川:“不可以干坏事,更不能违法,要当好人。”
季望澄:“我会的。”
做保证的样子无比真诚,挑不出一点错处,很难相信这个人差点参与一场惊天动地的共同犯罪。
黎星川很心累,闭了闭眼睛。
影子们在他身边献殷勤,一会变成一朵花,一会变出小动物的形状。它们像一群小跟脚狗,穿拖鞋走路都变得紧张兮兮,生怕踩到它们,尽管踩到也不会怎么样。
不聒噪,但很烦人。
黎星川抱怨:“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被称作“这些东西”的影子虎躯一震,知道自己被嫌弃,于是默默变成了黑色地毯。
“它们听得懂人话?”黎星川意外道。
季望澄:“听不太懂。”——但是能听出自己被嫌弃了。
黎星川:“它们会‘抗命’吗?”
季望澄:“偶尔。”
比如说,把沾到的脏东西偷偷擦在本体衣摆内侧、处理现场时偷懒、面对闪闪时像脱缰野狗一样拽都拽不回来……阳奉阴违,防不胜防,季望澄还没办法极其精准地掌握力量。
黎星川好奇:“你最多能同时对付多少个超能力者?”
他像理解游戏等级一样去理解“天灾”、“深渊”等灾难概念,在他看来,一般能力者大概是lv60以下,厉害的是lv80,而季望澄lv100满级,断层领先。
剩下所有人联合在一起,对上他必然能有一战之力。
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lv100是游戏等级的最高值,不是季望澄的能力阈值。
“应该……”季望澄斟酌着,“几百个?”
黎星川毫不怀疑:“好厉害啊。”
之前季望澄夸他“比我厉害”,当时以为是诋毁性质的玩笑,现在想来,这简直是溢美之词。同时,他再次产生了微妙的担心:“那万一组织忌惮他、想收拾他,该怎么办?”
黎星川发愁,各种意义上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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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黎星川接到小姨的电话,对方问他:“闪闪,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是周五。他回答:“明天下午之后都空。”
黎梦娇说,大领导想见他,向他表达谢意,问他那边方不方便上门拜访,还是上酒店一起吃顿饭。
黎星川:“啊?我去他家啊?算了吧……”
黎梦娇:“当然不是,他要谢你,他登门。”
黎星川:“……那就更不好意思了!”
黎梦娇:“酒店好伐?”
黎星川下意识抵触:“能不吃饭吗?”他小声嘀咕,“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
黎梦娇:“也可以,看你怎么方便咯。”
黎星川觉得不见最方便,但这是小姨和季望澄的大领导,怕领导以后给他们俩穿小鞋,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饭就不吃了,最后定在基地的会客室简单聊两句。
第二天,黑色轿车准时出现在他家门口,一如既往的低调。
黎星川不喜欢和领导相处,觉得十分别扭。
有季望澄陪他一起,不适感稍微减轻了些许,但新的担心应运而生——小季这种性格太得罪人,真怕他突然说些让领导下不来台的话。
他紧张的表现也很明显,抖腿,一直盯着车窗外。
季望澄说:“不要担心。”
黎星川压低声音:“这是去见大领导哎。”
季望澄“哦”了一声。
黎星川:“你见过没有?姓廖的。”
季望澄:“见过。”
黎星川:“他人怎么样?”
季望澄想了想,告诉他:“是秃头。”
黎星川:“……”
黎星川:“你等下千万不要讲话,当个哑巴就行。”
由于这句石破天惊的“是秃头”,黎星川脑海中自动形成了可怕的光头形象,神似恐怖屠夫。
半小时后,他见到了一位头发茂密漆黑的中年人。
黎星川:“?”
会客室里坐了五六个人,黎梦娇一一为他介绍。
廖局、黄老、郑老……还有绿头发的阿黄。
廖局笑得很和蔼:“你好,黎同学。我叫你星川可以吗?”
黎星川:“……您好。”
廖局像个普通长辈一样,问了他关于学业生活上的事,并且主动提出一些自己能帮忙的地方,恰到好处的热心。
闲谈一阵,对方才切入主题,开口十分郑重:“星川,我代表组织,为我们之前的欺瞒行为向你道歉……”
接着,廖局提出了丰厚的补偿措施,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大胆提,黎星川大惊失色说没有没有真的不用;道歉完又是一番真诚的感谢,感谢黎同学为我们组织、为社会做出巨大的贡献……仿佛他是一个拯救苍生的救世主。
黎星川一开始局促且紧张,听到后来了,有种神魂剥离的麻木。
“他说的是我吗?”他想,“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边上坐着的黄老和郑老,时不时帮腔搭话,让气氛没有那么严肃。从外表年龄上来看职位应该也不低,这么多人在场,杜绝了低级错误的可能性。
黎星川心里忍不住嘀咕:“我干嘛了?我也没干嘛啊?”
他转头看了眼季望澄,季望澄也看他,眨眨眼睛。
像在一堆任课老师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
廖局冗长的致谢词,终于走向尾声。
“说起来。”廖局笑眯眯地说,“星川,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超能力者,有兴趣加入超能中心吗?”
黎星川顿时精神了。
图穷匕见!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叭叭那么多,其终极目的是……是……boss直聘!
黎星川真正享受到了找工作和老板谈的待遇,但他想到自己在上次测试中的表现,一顿心虚:“可是我没有超能力啊。”
廖局讶然:“怎么会?你知道自己的能力是什么吧?”
“我知道……”
黎星川气短。
不止一个人告诉他,他很厉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忙制服了很多罪大恶极的通缉犯,甚至给他看了录像,证据确凿。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能力,堪比皇帝的新衣,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穿着那件衣服。
他偶尔也会像所有中二少年一样,做一做打怪兽保护世界的梦。当这份机会真正递到眼前,却下意识认为自己无法胜任。
“我就是个普通人。”黎星川不太好意思地说,“这么平平无奇的能力,大概也帮不上你们什么。”
在座几个人,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看凡尔赛大师的表情——要知道,哪怕不算“末日危机”那一遭,光是被他无意间打击的“深渊”暴徒,已经够他连升三级了。
黄绍辉更是咬牙切齿,愤愤地想:“艹!又给他装到了!怎么能装的那么自然!”
廖局:“星川,谦虚是好事,但是不要妄自菲薄哦。”
黎星川:“哎?我没……”
廖局还想再劝,一直保持沉默的季望澄突然发话:“够了。”
他开口有种一锤定音的效果,会客室蓦然安静,几双眼睛刷刷地望过来。
“他想怎样就怎样。”他说。
“嗯,当然。”廖局从善如流地改口,“我们充分尊重星川的个人意志,只是给他提供这么一个选择。你好好考虑,组织永远为你留位置。”
黎星川受宠若惊:“好的,谢谢廖局……”
对方作为领导如此客气,季望澄却完全不给面子,不耐烦道:“说完了吗?”
黎星川:“……”
……救命啊!这人是怎么在职场上活下来的!
他的手悄悄绕到身后,想掐季望澄一下,结果指尖突然传来冰冰凉凉的、柔软的触感,像戳到一块小史莱姆。往后一看,发现沙发靠垫间隙缩着一团蠕动的影子球。
黎星川收敛惊讶的表情,努力保持一本正经。
廖局果然风度翩翩:“差不多,没别的事了。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黎星川怕季望澄又说出令人高血压的话,抢答道:“吃过了!”
廖局:“好,那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几人站起来,眼见着谈话彻底走向尾声,季望澄却再度开口:“等一下。”
黎星川:“……”
其他人:“……”
在场所有人的心声此刻出奇的一致——求你别说了。
季望澄看向黄老,单手按在黎星川的肩膀上,语气淡淡,漫不经心地问:“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黄老:“……?”
黄绍辉和黎星川表情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但剩下几个人都是人精,短短几秒咂摸出意思来。
他们都直接参与了最开始的试探黎星川的“面试”活动……而黄老,是当初最不客气的那一位。
黎星川和季望澄站在同一排,面对着几人,自然没注意到,在他身后,黑影如同爬山虎一般瞬间长满了整面墙壁,血管般一突一突地鼓起,流淌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恶意。
——明晃晃的威胁。
生理性的恐惧袭来,黄老咬紧牙关,克制住下意识的寒颤。
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气氛沉闷。
别人是因为紧张和害怕,黎星川纯粹是替人尴尬的毛病发作了。他看不懂目前的状况,内心崩溃:“季望澄在干嘛?有他这样得罪人的吗!”
“黎星川同学,很感谢你对组织的付出……”黄老对他露出僵硬的笑容,深吸一口气,“……以及,对不起。”
黎星川:“……”
黎星川:“?”
为什么?他们今天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
下楼出门的这几分钟显得格外漫长,简直是百爪挠心。
黎星川原本担心季望澄这态度把领导得罪狠了,结果对方非但没有摆脸色,送他们离开时甚至笑容满面,还硬塞了一堆礼物,非一般的惊奇。
他有一箩筐的问题,比如“你是救过他们的命吗,为什么他们对你这么客气?”、“廖局的头发很多啊你怎么说人是秃子”……
挑挑拣拣,第一个问出口的是:“那个人为什么要跟我道歉?我之前见过他吗?”
季望澄理所当然地说:“没有,但他应该的。”
黎星川好奇:“他做什么了?”
季望澄:“说你坏话。”
黎星川:“……”
黎星川:“?”
他刚想表达自己的抓狂,季望澄目光往窗外一扫,突然说:“停车。”
轿车打着双闪,缓缓停在路边。
黎星川更疑惑了,不明所以地盯着对方。
季望澄先一步下车,为他开门。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很漂亮。”
黎星川的思路顿时被打断,顺从地下了车,好奇地问:“什么地方?”
晚上七八点钟,夜幕垂落,街灯与商业街的灯牌并肩亮起,照彻夜空。
这条商业街尽头,是一座造型别致的高楼,尖顶直直指向天空——玉城电视台。
季望澄朝他伸出手:“牵手。”
黎星川将信将疑地搭上去。
他还在纠结着在街头牵手是否有些招摇——下一秒,失重感席卷全身!
耳膜传来刺痛感,头晕狠狠袭来,像是突然被塞上一辆赛车的后座,他被高速撞得头晕眼花。
黎星川一句骂街的话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来,忽然刹车。
往下看,灯火星星点点地串在一起,人微小如同蚂蚁,车辆是慢吞吞的迷你甲壳虫,远处光怪陆离,不甚清晰。
没有任何视野阻挡,城市的夜景平铺在他脚下。
恐高严重的人,怕是会立刻被这一幕的冲击感吓晕。
“这……”
黎星川往后看。
——他居然正坐在电视台最高处的天台边缘。
“最好不要乱动。”季望澄揽过他的腰,提醒道,“但是也不会掉下去。”
双腿悬空,天台的扶手支撑着他的身体。黎星川自然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片刻后,他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了。
夜班飞机闪烁着间歇性的红光,自半球形的穹顶划过。
今晚的夜幕透着一点暗红色,像泼洒了半杯红酒,醉醺醺的,没法彻底沉下气。
黎星川问:“你经常来这吗?”
季望澄:“嗯。”
黎星川:“都什么时候来?”
季望澄:“不高兴的时候。”
黎星川:“现在也不高兴吗?”
夜风呼啸,车水马龙自城市那一头淌来。远处的湖泊像一块深蓝色的绸缎,被夜色熨平,安宁祥和地镶嵌在旧城区中心。
黎星川深呼吸。
高处的晚风清冽,沁人心脾。
季望澄的回答,雾一样逸散在风里:“……很高兴。”
“我一直想带闪闪来这里。”他的声音有点含混,“以前你看不到它们。现在可以了。”
——他要把所有见过的好东西,全都分享给你。
一点也不私藏。
……
半小时后。
警察局。
黎星川和季望澄,一人一支笔。
写保证书。
浪漫的夜晚,在城市的最高处吹风……
但路过的人发现电视塔上坐着两个人,以为他们要自杀,打电话报警了。
警车开过来时候,黎星川还一无所觉地想“是哪里出事了?”。
季望澄先他一步注意到,也知道警车停在电视台门口,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是来找他们的,满不在乎地以为警察来抓电视台里的罪犯。
直到身后的天台大门,被人打开。
进来的女警年纪轻轻,声音温柔,像是害怕吓到他们似的,好声好气地说:“两位小同学,大晚上的,坐在那里冷不冷呀?”
“是有什么烦恼吗?……”
两人面面相觑。
黎星川懵了。
季望澄隐约意识到自己闯祸,不敢吱声。
而此时,警察板着脸教育道:“以后不许擅自闯电视塔天台!爬那么高多危险?还是大学生呢!老师怎么教你们的!……”
黎星川羞耻至极,低头奋笔疾书。
他今天听了太多句抱歉,此时真心实意地还了一句:“……对不起,警察叔叔,以后不会了。”
唉,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