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国,陆家。
陆鸢推开了大门,一股腐朽的气息铺面而来,内部一片幽暗,她刚一进入,背后大门立即被关闭,陆尧站在门后说是守护她,不如说是在看管她。
陆鸢内心忐忑,仿佛走进了什么怪物的洞穴,让她下意识想要逃跑,可退路已经被阻挡,她无路可逃。
陆鸢深深呼吸,做了几次心理建设才开始打量内部,厚重地毯吸收了足音,陆鸢静静打量,这里是一间很大的卧室,走两步有沙发。
她脚步一停,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舞动着无数触手的怪物,那个生物大概两米大小,周围触手缠绕,她本能握住了拳头。
她只愣了一瞬,视觉自动修正,意识到那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插满管道的大床,让她想到了好再来火锅店那个想要活下去的老板。
这就是她“父亲”?
没人告诉她看到父亲该做什么反应,应该问好吗?
【陆小姐。】普罗米修斯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陆鸢一跳,她以为会是父亲先开口。
医疗床上闪烁着蓝色光,神国很多地方都是蓝色的,比如防御屏障,陆鸢只要靠近就会发出警报,那是普罗米修斯的代表。
一个仆人都没有,普罗米修斯充当了管家的角色,轻声说:【不必害怕,请向前。】
陆鸢一声不吭,只能走到床边,这次她终于看清了“父亲”的脸,她之前幻想过很多次,可能是什么形态诡异的污染物,但那就是个很普通的老头。
“父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如同树皮,两颊凹陷得厉害,眼睛非常浑浊,目光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嘴里甚至插着一根粗管道无法闭合,只能时刻维持张着嘴的动作。
陆鸢猜测那估计是用来维持生命的,联邦科技当然很发达,富人可以通过更换衰老的器官来延续生命,有的人直接把意识体上传到云端可以做到永生不死。
但眼前这个老头很明显不能走这些方案,非常传统地保留了身体原貌。
这竟然是她“父亲”?
陆鸢不可置信看了他好几遍,他的年龄估计已经超过八十岁了,大概从新历之前就活到现在,她无法想象刘瑜是跟这么一个……老不死的玩意儿生下的自己。
陆鸢内心连一点敬畏感都没有,上上下下看了很多遍,想到以前母亲每次消失在这扇门后,是跟这样的人“结合”就恶心得反胃。
【陆小姐请坐。】
这到底还是陆鸢自己家,现在好像主人成了普罗米修斯,陆鸢在床边坐下来,浑身不舒服,生理性反胃。
如果有人误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以为是孝顺的孙女来看望自己的爷爷。
没人打扰他们之间的对话,这位“父亲”甚至只是瞳孔颤了颤,连一点有效反应都做不出来,陆鸢都怀疑这人能不能有力气说话。
陆鸢看得足够了,问:“这该不会也是我母亲的父亲吧?”
【是的。】
哈,陆鸢笑出声,她早就猜到,现在得到证实都没什么反应,就觉得好笑。
刘瑜作为一等公民,但陆鸢没见过母亲的家人,因为她本来就是陆家人。
神国人非常封建,起码陆家人足够封建,好像还活在古代,维护着什么狗屁的三纲五常,但实际上陆家一直在□□。
她们必须不停地生下孩子,来保证某种狗屁血统。
陆鸢感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水系异能觉醒后,她甚至能控制自己的血流,鲜血流动速度加快,好像能听到类似于海浪的轰鸣声。
陆鸢压抑着愤怒,冷声问:“你确定他还有能力吗?”
她一点伪装都没有,现在没当场吐出来已经是最大的教养了。
“大概比不上我以前的男伴。”陆鸢讽刺道。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那么“自由”,从小到大谈了不少恋爱,有阵子裴书都很头疼,一脸颓废地送她的男伴儿回家。
陆家要保证的不是她的“贞洁”,而是她的“生育能力”。
她可以随意恋爱,但终究有一天会回到这儿,打开大门,走上这张床,生下和父亲的孩子,然后再把自己的女儿也送进门后?
“年——年——”回答她的不是普罗米修斯温柔又冷漠的声音,而是另一个电子声。
屏幕上显示出两个字,直接跟“父亲”的大脑相连,丧失了发声能力之后,只能通过这种手段来说话。
陆鸢情愿他是个哑巴,这声呼唤让她怒不可遏,刘瑜都死了他怎么能还活着,怎么还能说话!怎么能叫母亲给她取的小名?他根本不配!
他以什么心态呼唤的,是在叫自己的女儿?孙女?还是未来的新婚妻子?
陆鸢怒吼:“闭嘴!”
她的容忍度一下被戳破,忍不住想要发疯,积攒的怒意一下喷发,她豁然站起身,明明动作无比迅速,只需要抬一下手就能杀了床上的人。
但她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突然心脏处一阵麻痹,崩腾的血液霎时间停止,仿佛被极速冷冻,陆鸢嘴唇抖动,眼前一阵发黑,然后身体向后倒去,跌坐在椅子上。
她都没反应过来就立即被制止,后背弓起,无法违背作用在她身上的力量,仿佛有一只无情的手悬在她身上,随时可以结束她的生命。
【请冷静。】普罗米修斯说。
陆鸢恶狠狠地盯着闪烁的蓝色光点,果然,神国的防御罩根本不是为了保护其他一等公民的,而是为了制衡她,或者说她们。
只要在神国一秒,陆鸢无时无刻都在受这种威胁,当初祝宁来轰炸神国,就算陆鸢想要跳下去也没用,估计她刚迈出界限就死了。
之前陆鸢试探性地接近防御墙,头发丝被烧毁,普罗米修斯每一次都在警告她回到自己的位置。
陆鸢一直听霍文溪的话,小心翼翼蛰伏,想要放低姿态得到真相,但此时什么都不管了,有本事弄死她。
【你已经苏醒了。】普罗米修斯似乎早就知道这一点,说:【跟你母亲一样强大】
陆鸢紧紧咬着牙,因为麻痹而脸色惨白,嘴唇甚至在发紫,她穿着一件薄睡衣,连一件外套都没有,可以清晰可见她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头发散着,像个疯子一样,大小姐的优雅早就荡然无存。
但普罗米修斯知道她有多强大,从母亲那边继承到能力的只有陆鸢一个,普罗米修斯的控制失效是迟早的。
普罗米修斯轻声说:【请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必须自愿。】
人的自由意志是无法被轻易改变的,逼急了她们会死亡,当年的刘瑜也是自愿进行自己的事业,现在陆鸢也必须同样。
陆鸢:“滚。”
她愤怒的情绪后是悲哀,陆鸢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认知都是对的,像是关在豪华玻璃房里的布偶猫,这种猫忍耐度极高,不会抗拒人类,就算受伤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不像其他猫一样亮出爪子,所以很多人类竟然以为布偶猫痛觉更迟钝。
陆鸢就是那只布偶猫,不是不想亮出爪子,是没办法摆脱“基因”约束,而现在是普罗米修斯在约束。
【我猜测你很茫然,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可以解答你的疑问。】普罗米修斯的声音永远那么冷静,毫无起伏。
陆鸢一个字都不想说,普罗米修斯已经进行很多次了,他服务于神国,像个兢兢业业的管家,当年说服刘瑜也是他的工作。
但刘瑜从小就有被灌输这种意识,从刘瑜母亲那边学到了很多,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职责”。
陆鸢不一样,她被故意保护过,刘瑜给了她一个非常快乐的童年,养成她现在任性的脾气。
原本应该由母亲来教导女儿,但刘瑜根本一个字都不透露,反而自杀了,并且让陆鸢亲眼所见自己死亡的惨状。
那是无声的教导,以生命为代价给陆鸢留下的信号,某种程度来说,恐怖教育很有成效。
现在的状况是,陆鸢非常强硬,普罗米修斯可以轻易折断她,但无法说服她。
普罗米修斯很反感刘瑜,他可以打破对方的计划,但很难打破对方残存的精神。
房间内陷入沉默,陆鸢久久不说话,只有生命仪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远在未知空间的普罗米修斯正在观察陆鸢,陆鸢闭着眼拒绝交流,下巴微微扬起,哪怕外表像个疯子,内核依然很强硬。他浑身雪白,眼珠子都是白色的,屏幕上蓝色数据流滚动,比较各种方案,计算每个方案的成功率。
【裴书死了,就在乌托邦地下。】普罗米修斯说。
他找到了遗漏点,人类感情太复杂,让他每次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理解,这次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王牌。
果然,在他话音刚落,闭上眼睛的陆鸢一下睁开,普罗米修斯成功激活了她。
裴书死了。
陆鸢脑海里都是这句话,裴书离开时自己没有去道别过,那时候根本不合适,祝宁快速击打神国,只是为了趁乱带走裴书。
陆鸢从来没想过阻止,把裴书强行留在身边,甚至在内心祝福,因为她知道调查员终究要走出墙外。
陆鸢有听过裴书的过去,他一般都以一种无所谓的姿态讲述的,好像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给墙内人讲一讲当年的故事。
裴书给自己当老师根本不快乐,他经常睡不着觉,需要吃大量安眠药,定期要看心理医生,一旦到了阴雨天就会莫名抑郁,有时候请假一周,什么都不干,没完没了织毛衣,把自己完全淹没在毛线里,去寻找可怜的一点安宁。
陆鸢可以给他很多钱,但没法给他真正的宁静。
陆鸢幻想过裴书走出北墙后会经历什么,祝宁肯定会照顾他,她很擅长调节气氛,裴书在她的团队里大概会很放松,可能会交到新的朋友。
她希望裴书得到救赎。
但裴书死了。
陆鸢心中一片灰败,裴书是她唯一的朋友,走出围墙当然有死亡的风险,陆鸢知道很难再见到自己的老师,可以接受裴书死在极北之地。
但这句话是从普罗米修斯嘴里说出来的,成了敌人击打自己的武器。
裴书甚至没进入极北之地,看一看当年走过的路,而在乌托邦就结束了。
乌托邦的路线是陆鸢给出去的,本来裴书根本没这个计划,如果自己没看到母亲的画册,裴书应该不会死,起码会见到极北之地再死。
陆鸢的目光从最开始的愤怒转化为悲伤,最后只有一片死寂,她一滴眼泪都没流,好像全身的力气都抽干了。
【我可以感受到他死亡时很平静。】
普罗米修斯没有报告当时的事实,陆鸢也没问,估计自己说了她也不信。
他的计划里没有杀裴书这一项,裴书太渺小了,最多以火系异能被列为考虑,只有祝宁才是自己的目标。
裴书的死亡是个意外,跟宋知章和徐萌的死不一样,他们才是被精心策划的。
所以普罗米修斯没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因为是裴书先攻击他,而且他是耗尽异能死亡,如果有所谓的污染世界法庭,在法庭上,他都可以为这出意外申诉。
当然,他也清楚人类不会有这样理智的思考,这种生物的劣势太明确的,而他竟然不得不照顾好他们,像一个疲惫的牧羊人。
如果说出真相,陆鸢会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就像祝宁的复仇一样很莫名其妙。
普罗米修斯不喜欢处理人类的情感关系,为什么不能按照计划表走,就像祝宁明明是个实验体,却是以情感为导向的。
而陆鸢已经足够愤怒了,普罗米修斯不得不让她理智点,别像个疯子。
普罗米修斯没有说谎,他的菌丝可以感受到人的大致情绪,不必接入也能做到,裴书死亡时并不愤怒,也没有不甘,他走到自己生命的终点,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了。
【裴书死在你母亲曾经走过最远的地方。】普罗米修斯继续说,【这也是你母亲的事业。】
陆鸢睫毛颤了颤,想起她找到的刘瑜画册,刘瑜的每一步都有自己的意图,而陆鸢还在揣摩。
【对了,你的母亲跟你一样爱冒险,你不知道她出过墙吧?】
陆鸢抬起眼皮,直视着前方的光点,她没法拒绝这个提议,普罗米修斯知道母亲的过去,哪怕他告知自己的可能经过一些删减和加工,但她太渴望了。
【我可以给你讲述她的故事。】普罗米修斯温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