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楠还真是个言出必行的孩子,公园郊游和文艺汇演,如他所言,他都没露面。
说完全没兴趣是假的,这毕竟是他上小学校以来过的第一个儿童节。受伤的三年,生理和心理都被束缚在病床上,连活着都是挑战,何谈过节?
同学们现在应该玩得很开心吧?
坐在会场里边吃零食边看节目,至少比他开心吧……
纤长的睫毛随着逐渐低沉的心情不禁垂落下来,灯光被挡住,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的主人也无精打采地做着康复训练。
林柏楠正坐在一个类似脚踏车外形的器械上,他双脚被绑在脚踏板上,眼睁睁看着仪器自动转动,一圈一圈的,带动他毫无行动能力的双腿运动,而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恢复手功能的练习、防止下肢萎缩的被动训练、维持心肺功能的锻炼,以及父母每晚睡觉前抱他起来站立半个小时,是他每天需要比其他小孩多完成的一项“作业”。
一想到其他孩子都在欢天喜地庆祝节日,他却苦唧唧地“踩”着脚踏车,心里不免又生出了几分落寞。
儿童节过后就得去学校了,他真不想去,但再骗人说身体不舒服的话,恐怕妈妈真的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了……
不想去医院,就算真的生病了也不想去。
消极的念头在心中占领了高地,小男孩知道,他该想点开心的事才能聊以自*慰……
可他不知道要想些什么。
他什么也想不到。
就在林柏楠感到苦闷之即,家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对话声,随后而至的,是同时响起的门铃声和敲门声。
在客厅看电视的林平尧前来开了门。
门打开,一位留着短发、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于眼前出现,她一只手拎着个一小袋子,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女孩。
“马老师?”林平尧面色中显出惊讶。
“林爸爸您好!学校的文艺汇演结束了,我过来看看林柏楠,请问他的身体好些了吗?”小马老师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她视线刚投进室内,便看到了林柏楠。
林柏楠就在门厅做复健。突然家访的班主任令他有些慌,说话结巴:“马、马老师好!我好多了……”
“那就好,老师等着你回来上课呢!”说着,小马老师将手里的袋子递给身旁的小不点,无奈地笑了笑,“袁晴遥说她也要来,我就带她一起过来了。没提前通知您一声就唐突拜访,林爸爸,希望不太打扰你们。”
“不打扰,马老师快请进来吧!”
林平尧带着小马老师来到客厅,正在晾衣服的蒋玲闻声赶来。
三个大人坐在沙发上,听不真切在交谈什么。
林柏楠竖起耳朵想听清楚,一张被脂粉涂抹得奇形怪状的小脸伸到了他的眼前。
小脸白得像用白漆刷了几十遍的墙,两个脸颊上涂了粉红色的腮红,形状圆圆的,像极了猴子的屁股,口红不知何时沾到了她的牙齿上,笑起来一片红,一片白的。
“……你照镜子不会害怕吗?”他头往后仰,一脸嫌弃,想和那张脸拉开距离。
“不怕呀!”八岁的袁晴遥听不出这是调侃她的话,她递上小马老师交给她的小袋子,“呐,马老师让我交给你的。”
“是什么?”
“零食。”她小手撑开袋子,“马老师给班里的每个同学都准备了一份。你也是班里的一份子,所以你也有。”
平平无奇的塑料袋里装的不过是些最最普通的零食,虾条、棒棒糖、乌梅、干脆面……成本总计三块钱吧,但这略显寒酸的小礼包是一位年轻女教师对学生浓厚的关爱。
郊游那天,小马老师注意到班里的两个贫困生是空手而来的。大伙儿围在一起分享食物的时候,两个孩子局促不安地坐着,别人递来的吃的也不敢接,因为自己没有可用来交换的。
所以文艺演出那天,小马老师给全班同学准备了零食礼包,人手一份,说是奖励大家这段时间的付出和努力。
这点零食,家境好的孩子也许压根不会正眼去瞧,可对于家庭条件差的孩子而言是雪中送炭,至少,他们不用再像郊游时那般只有眼馋的份了。
林柏楠的零食袋更丰盛些。
袁晴遥和葛冉心往里面塞了一大堆东西,凡是能留的,全给他留了一份,还有班长、学习委员和其他几个同学为了祝他早日康复而送的小礼物。
“这几样是马老师给你的,这些呢,是我给你的,这些是冉心给你的,这个是班长送你的小礼物,那个是……”她一样一样细数着袋子里的东西。
塑料袋被掏空之际,一枚躺在袋子底部的贴纸露出了一角。
袁晴遥漾起灿烂的笑容,小手伸进去把贴纸拿了出来:“看!会发光的星星贴纸,超酷的!”
她撕开贴纸,将其贴在了林柏楠的衣袖上:“嘿嘿,我觉得你会喜欢就问同学要了一个。这个星星是里面最大的哦,他还不愿意给我,我就用两块巧克力和他换了!”
他呆然凝视她:“……”
小女孩明如星辰的笑脸倒映在他的眼底,心里像被注入了什么温暖的东西,仿佛一位身处冰天雪地之中的无所依者,喝下了别人递来的一杯热可可。
他知道她最喜欢吃巧克力了,魏静不让她多吃,她还经常来他家偷偷蹭……
见他不说话,她以为他又不喜欢,呐呐地问:“林柏楠,你不喜欢吗?你从来没喜欢过我送的东西,你到底喜欢什么呀?”
涌起的暖流让心尖变得湿漉漉的,他却转开目光,端正脸孔,打量胳膊上的贴纸,淡淡地说:“没有不喜欢,谢了,但它明明不发光。”
“关了灯就发光了。”
“那叫荧光……”
“哦!荧光!”她赶紧纠正了说法,“林柏楠你知道得真多!”
他嘴边溢出笑声,暗蒙蒙的小鹿眼被点亮了。
袁晴遥搬了张小板凳在林柏楠身旁坐下,开始絮絮叨叨这两天发生的事:“对了对了,郊游那天同学们比赛下五子棋,我和班长并列第一名,我们下了平局!马老师奖励了我和班长小红花,我跟他们说我不是最厉害的,林柏楠才是!班长不服气,他说等你回来了,他要挑战你。还有……”
他专心地听着,也专心地看着那张被画得不成样的小圆脸。
色彩将她的表情衬得更加鲜活生动,她仿若一张讨喜的油彩画,只是看着便能让人快乐起来。
他又瞅了眼胳膊上的荧光贴纸,在她喘气的空隙插进去话:“袁晴遥。”
她仰头看他:“嗯?”
“我想说……”他的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瞳孔,抿了抿嘴唇,“之前在医院那次我用水杯打了你,还有前天你来我家,我没有想要伤害你,你不用怕我……”
软乎乎的手臂一把环住了他的脖子,她跳了起来,像姐姐抱着弟弟那样拥抱他,咯咯的笑声萦绕在他耳边:“嘿嘿,我才不怕你呢!”
“放开我!”他挣扎着想要推开她。
“不放不放就不放!”她抱得更紧了。
“我数到三……”
“一、二、三,我帮你数了。”
“……”
两个孩子在这头玩闹,那头大人们的谈话也接近尾声了。
小马老师斜跨上背包,来到了门厅,看见班主任出来了,袁晴遥这才乖乖放开了林柏楠。
“林爸爸、林妈妈,今天打扰了。”小马老师礼貌道别,走到林柏楠身边,蹲下身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林柏楠,节日快乐!快点好起来哦!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等你回来。”
送走了小马老师,蒋玲细细端详起了袁晴遥今天不同寻常的小脸蛋:“遥遥今天化妆了,我们遥遥真可爱!”
一句夸奖让小女孩本就甜美的笑容酿得更甜了。
林平尧拿出一台拍立得相机,冲袁晴遥摆了摆:“看,叔叔新买的相机。叔叔给你和林柏楠拍张照片吧?”
“好呀!”袁晴遥雀跃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待脚步站稳后,她的手越过林柏楠的背,搭在他另一侧的肩头,头靠头地贴近他,咧开嘴,比起了剪刀手。
她又急匆匆地开口喊:“林叔叔,蒋阿姨,关灯关灯!我想让林柏楠看看发……荧光贴纸!”
关了灯,门厅借着客厅的光,暗黄的光线漫进来。
林平尧半蹲下来,在取景框里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林柏楠,笑一笑……孩子们,我要拍了,三、二、一!”
数到一时,林柏楠扯了扯嘴角。
“咔嚓。”
黑洞洞的镜头正对着肩靠肩的两个孩子,闪光灯有些刺眼,按下快门的一瞬,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了眼。
相片缓缓吐出,林平尧拿在手里甩了甩,成像逐渐清晰——
小女孩眯着眼睛甜丝丝地笑,她画着厚重又滑稽的舞台妆,煞白的小脸上镶着一张违和的烈焰红唇。
小男孩身体和面庞都紧绷着,也半眯着小鹿眼,他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看不出那抹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还是不情不愿的,眉间的褶皱诉说出他内心的别扭。
他手臂上的星星贴纸,如小女孩所言,在昏暗的背景里发散出一圈幽静的绿光。
“哎呀,闭眼了!”蒋玲瞅了眼照片,招呼孩子们再拍一张。
“不拍了!”林柏楠嚷嚷道。
“再和我拍一张嘛!”
“一张就够了。”
“蒋阿姨说闭眼了!”
林柏楠假装没听见,袁晴遥的小手还揪着他的衣袖,他板着脸推开她的手,无视她眼巴巴的恳求:“再见,我要睡觉了。”
那一天,最终还是只拍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林柏楠受伤后拍的第一张照片,也是他们自记事以来的第一张合照。
那一天,小小的林柏楠忽觉儿童节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学校也不是什么如死水一潭的地方。
也是在那一天,他还发现了一件事……
那个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可爱”的小女孩,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文艺汇演后又过了两天,林柏楠复课了。
复课第一天,班长急不可耐地跑来跟林柏楠“下战书”,说要和他进行一场男子汉之间的五子棋对决。
林柏楠还听说,班长这几天上学,书包里都背着棋盘和棋子,就为了等他回来和他一决高下。
那结果呢?
林柏楠完胜。
班长不服气地让妈妈给他报名了少年宫的五子棋培训课程,说等到学有所成之日,再王者归来,一举打败他!
林柏楠听闻表现出没所谓的态度,他没那么容易输,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
不服气又不死心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袁晴遥。
袁晴遥每天晚饭后都来找林柏楠下棋。她每天斗志昂扬地来,垂头丧气地走,离开前还学着电视剧里的人物撂下一句狠话:“你别高兴的太早,下次我一定赢你!”
林柏楠则咂咂嘴,回她一句:“你好大的口气。”
说好下次让她的,但胜负欲旺盛的小男孩一次也没让过。
*
送走了儿童节,气温势如破竹般节节攀升,天空中的那颗大火球一天比一天烧得滚烫。
炎炎夏日,各式各样的冰棍自然成为了消暑佳品。一到课间十分钟,小卖部挤满了人,冰柜前更是人头攒动,孩子们连从冰柜冒出的冷气都恨不得多吸上几口。
小卖部里还有一个抢手货,小浣熊干脆面。
倒不是干脆面有多么吸引人,孩子们想要的是随包附赠的卡片。
这种新颖的营销方式在当时的小学生间掀起了热潮,一个系列一百多张卡片,谁要是能集齐全套,走路只管横着走。
二年二班有将近一半的学生在集卡,集那两年最火的《三国风云录》系列,全套共121张。那段时间,经常能在教室看到有人买面、拆袋、拿卡、再扔面的场景,玩物丧志地收集卡片。
袁晴遥也是集卡大军中的一员。她从去年冬天就开始收集了,不过她买来干脆面从来不浪费,老老实实地吃干净。
最近一个月,学生们集卡的兴头更为高涨——
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娘办了个抽奖活动,集齐三国全套卡片的人可以去参加抽奖,说是奖励丰厚,应有尽有,头等奖是一个最新款的游戏机。
活动看似划算,但其实是小浣熊要出新系列卡片了,老板娘趁此去一去旧款库存。
当然了,那个摆在奖品台中心位的游戏机,谁也不可能抽得到。
课间,袁晴遥一手拿着半根棒冰,一手唰地一下将一摞卡片一字排开:“林柏楠,给你瞧一瞧我的战利品,一共120张!我现在只差最后一张了,集齐之后就能去小卖部抽奖啦!哼哼,我厉害吧?”
她翘起唇角,语气很是得意。
“厉害。”
胃口真厉害。
他瞥了她一眼,心中暗自加了一句。
她眉眼弯成一条弧线,几秒后,又换上一副低落的表情:“但是这最后一张卡好难收集!我问了很多人,大家要么没有这张,要么不愿意和我换……”
转过头,她用渴望的眼神盯着他:“林柏楠,我缺一张特别卡‘赤壁怀古’,你有这张卡片吗?”
“我不玩这些,无聊。”
闻言,袁晴遥蔫蔫地塌下身子,又忽地打鸡血一样挺起身板:“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我问了小卖部的阿姨,阿姨说买一整箱干脆面绝对抽得到我想要的卡!”
她眼里燃起斗志:“我要攒钱,我要买一整箱干脆面!”
林柏楠难以理解,墨黑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看傻子的意味:为了一张毫无意义的卡片,至于去买一整箱干脆面吗?啧,小孩子就是好骗。
“林柏楠,等我买了一整箱干脆面,你帮我一起吃好不好?”
“我才不要吃。”
“帮帮我吧,不能浪费粮食!”
“你求我。”
“求你了!”
“好吧,勉强答应你好了。”
“林柏楠,你说我会不会抽到游戏机呀?要是抽到了,妈妈不让我玩怎么办?可以先放你那里吗?你可不许偷玩啊……”
她叽里呱啦地做着美梦。
他左手撑着下颌,无语地盯着她粉嘟嘟的小脸,可盯着盯着,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定格在了她手中吃了一半的棒冰。
喉珠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吞了口口水。
好热。
他也好想吃冷饮,但是不可以。
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他的眼睫和心情一同低垂了下来……多么微不足道的愿望,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法被满足。
对于脊髓损伤患者而言,丧失行动能力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无法自主解决大小便,更无法控制,万一一个不小心让肠胃受凉导致拉肚子的话……
场面怕是一片狼藉。
况且,住院的头两年,为了抗开放性骨折造成的伤口感染,外加消炎消肿、缓解疼痛,林柏楠快把抗生素当饭吃了。
身体各器官还在冉冉生长的年纪就遭到了莫大的药物压力,肝脏和肠胃不停地转呀转呀,已经疲累到超出负荷了。他现在的肠胃功能异常脆弱,他不能着凉,更不能吃凉的东西。
但是他现在真的好热……
欲值盛夏的天气,他上衣里面穿着硬邦邦的腰托,用来支撑他软弱无力的腰腹,好让他坐稳并坐久一点,而且,别的孩子都换上清凉的短袖短裤小裙子了,他还穿着长袖长裤。
不是家长要求他保暖,是他自己硬要这么穿的。
原因呢?
为了不被别人看到他青黑色的胳膊肘。
他是个爱干净的小孩,胳膊肘发黑不是因为不讲卫生,而是因为趴太久造成的皮肤色素沉着。
受伤第一年,脊柱骨尚未愈合,他坐不起来,整日不是躺着就是趴着。到现在也一样,他不能坐太久,回家尽量趴着,他需要给臀部和大腿后侧减压,不然皮肤会压出褥疮。
所以他才不愿意穿短袖,爸妈劝也不穿,更不可能穿短裤露出不能动弹的双腿。
设想一下,如果黑乎乎的胳膊肘被同学瞧见了,不知会怎么看待他,尤其是冯胤懿那帮家伙,必定把“不洗澡”、“脏”、“臭”、“恶心”之类的词砸在他脸上。
怕被人误解和嘲笑,只好在炎炎烈日强撑着说自己不热。
以前想方设法想要与众不同的男孩,如今连一点点小小的不同都要小心翼翼地掖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