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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裴河宴在了了的心目中, 地位十分崇高。印象中,他一向正派,虽不爱管闲事, 但有事求到他面前, 他总是心软宽和,有求必应。

    所以, 当她凌晨三点被满寺院溜达的打钟声吵醒时,她差点以为是失火示警。

    等她慌乱地爬起来,却见各房各院里如鱼汇流般走出不少正准备去上早课的和尚。

    了了虚惊一场,赶紧回屋补觉。刚眯着,钟楼的古钟又随之响起,钟声沉厚,似能涤荡一切虚空污泞一般,将她的灵台一扫而空。

    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她浓稠的睡意。

    了了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幽怨地凝视着与她一墙之隔的裴河宴。

    要是到了这时,她还猜不到这是他故意的, 她也就白活了这二十多年。

    她磨了磨牙,愤愤地翻了个身, 把自己埋入被窝里。

    ——

    清晨六点, 了无打着哈欠来叫了了去斋堂吃早饭。

    师兄弟们刚做完早课, 已经在用餐了……要是去晚了,别说清粥小菜了, 连个馒头都捞不着。

    他刚进院子迈上台阶, 还没走到了了的房间门口, 隔壁的房门打开, 裴河宴一身纱衣半掩,似乎是刚醒,匆匆叫住了他:“了无。”

    了无双掌合十,鞠躬一礼:“小师叔。”

    “别叫她了,她刚睡下没多久,让她再睡会吧。”裴河宴开了门,掩好纱衣走出来,看了眼隔壁门窗紧闭的客房,勾了勾唇:“你先回吧。”

    了无见裴河宴在笑,还以为自己眼花,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被他逮了个正着。

    裴河宴忍不住微微挑眉,询问道:“还有事?”

    了无立刻摇头:“那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可走了没两步,他又怕小师叔在外头待了太久早忘了梵音寺的斋供时间,回头提醒道:“小师叔,过了六点半,斋堂就没早饭了。”

    裴河宴懒得回答,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

    了了一觉睡到八点,还想翻身再睡时,嗅着飘来的红薯香,饥肠辘辘地爬了起来。

    院子的山脚处,裴河宴刚从土堆里扒出烤好的红薯和鸡蛋放入竹筐,便听到了隔壁的开门声。

    了了披散着长发,从门后探出脑袋,边嗅边循着味看了过来。

    裴河宴回头时,正好与她对视了个正着。

    他拎起竹筐,给她瞧了瞧:“先去洗漱,出来刚好可以吃了。”

    了了刚睡醒还有些懵,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也忘了先答应一声,掩上门就去了浴室。

    等她收拾好再出来时,院子里已经摆上了茶盘,裴河宴坐在藤椅上,边喝茶边望着几乎快漫到了脚下的云雾。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日放晴,又是一早就出了太阳。

    这种天气能看到的云海是最气势磅礴的。

    了了在茶桌旁的空椅上坐下,浓郁的茶香和红薯的蜜香融在空气中,勾得她忍不住舔了舔唇。

    梵音寺的素斋虽然好吃,但油少了些,她吃完没多久就饿了。尤其昨天,还爬了两趟山阶,饿得她睡前满脑子都想着鸡腿五花肉。

    裴河宴见她一脸馋样,自然想起了她刚来浮屠王塔替他整理经书时,每天早上都吃的满嘴黄油肉松,却永远不记得擦干净嘴巴的样子。

    他抬袖给她倒了杯清茶,看着她,笑道:“吃吧,给你烤的。”

    一点甜头,她立刻忘了今天还要找他算账的事,笑眯眯的抓起一个最大最肥的红薯:“那我就不客气了!”

    了无昨天提醒过她,六点就要去斋堂吃早饭。为此,她还定了一个闹钟。

    结果,不知是回笼觉睡得太沉,还是她听见了盲操取消,反正她是一点印象都没了。

    本来,了了都已经做好准备饿着肚子到中午了。

    不料,还能吃上这么好吃的红薯。

    这手艺,铁定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有些事,自己享了好处,心照不宣就行,没必要非得说到明面上。

    她还在心中感动自己的善解人意时,听裴河宴说:“吃完我带你去看壁画,你就一天的时间,好好揣摩。”

    了了点头,这是自然。

    见她一杯水喝完,裴河宴又提壶给她倒了一杯,打商量道:“早上吃烤红薯的事,就别告诉了无了。”

    话落,他在了了开口前,先一步拿话堵上了她的嘴:“这是小灶,有数了吗?”

    晨雾还未散,山风卷着云雾,弥漫在朱墙碧瓦间,衬得这座小院跟世外之境似的,美不胜收。

    她一口蜜薯还含在嘴里,看他一副生怕被了无计较上的小心与无奈,她掰着那块红薯,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不说。”

    ——

    梵音寺作为传承了千年的古佛寺,可追溯的历史与故事,源远流长。

    也难怪寺里的方丈想将寺庙的起源与传承以壁画的形式展现在来梵音寺请香观览的香客面前……要是她能有这么拿得出手的成就,她也画啊。

    这就跟画家的毕生所愿是办一次个人画展,音乐家想办一场独奏音乐会的性质一样,对外广邀对自己感兴趣的信众前来做客。

    也许「做客」这个词用在佛寺上并不合适……

    但佛家文化只有固定的信众才有耐心去了解冗长的历史与种种典故。

    可佛家的经典典故,是大众化的、可查阅的。并不是梵音寺自己的故事。

    裴河宴将这些话说给了了听时,她很快就理解了。

    就和古时候,许多壁画旨在记载与保留这份文化一样,梵音寺如今做的也是一种传承和保护。

    并且,它自身就拥有年深岁久的渊博历史,又何乐而不为呢?

    梵音寺的前源壁画,名为《大慈恩寺》,就画在藏经阁塔楼前的画廊上。

    壁画从人物到建筑,都具有极其浓厚的大雍时期风格。

    即便了了已经知道这是了致生的画迹,可当她真的站在了这幅壁画面前,她最先感慨的还是整幅壁画带给她的惊艳与震荡。

    其次,才是源自老了带给她的亲近与熟悉,仿佛能透过这幅壁画,看到曾经站在脚手架上专心致志绘画的了致生。

    裴河宴见她看得专注,知道她此刻不愿受到打扰,自行离开,去了身后的藏经楼里。

    了了只沉迷了片刻,就打起精神,开始工作。

    她拿出测绘工具,将壁画尺寸重新做了测量。所有壁画的细节,她都拍照做了留存,方便后期誊画时可做参考。

    除此之外,便需要研究颜料的用色与线条的造型。

    许多画家临摹同一幅作品,仍旧能被认出绘画风格,就是源自一些小的细节。刚好,她对了致生的所有绘画习惯都十分熟悉。

    否则,一天的时间哪够她用。

    ——

    藏经阁平日里都有值日僧人打扫维护,阁楼内,窗明几净,几乎看不见灰尘。

    裴河宴信步上楼,一路行至三楼。

    梵音寺的藏经阁初建时就规模浩大,所以后来拂宴法师才能承接楼廊一半损毁的经书,与寺中僧人一并修复。

    但至现今,藏书太多,藏经阁几经修缮仍是无法全部保存,干脆另辟一座藏经楼,供寺中僧人学习取用。

    至于此座藏经阁,因藏书大多珍贵,除住持与寺中方丈外,便鲜少让人涉足。

    他推开门,迈入殿中,目标明确地选了几本梵音寺的载史古籍走到窗边。

    推开窗,远处是远山墨影,近处是重檐飞瓦与连成一片的佛殿庙宇。

    他撑住窗沿,探身往下看了一眼。

    画廊下,了了正半蹲着做测绘,测完的数据被她顺手记在手机里,动作干脆又麻利。

    他收回视线,将窗钩勾入钩圈内固定。这才坐下,从桌肚里取了纸笔,翻录摘抄。

    这一忙就忙到日头西沉。

    他停笔揉腕,目光下意识去找了了时,画廊下早已没了她的身影,只留一个封好的工具包被放在梁柱角落。

    他刚准备起身去找,耳尖忽动,立刻捕捉到了方才没有留意的动静。

    他循声望去。

    了了不知何时上来的,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倚着墙角盘膝而坐,轻悄地翻书。

    夕阳的碎金洒在她毛绒绒的发顶,她低着头,眉眼都隐在光影的暗角里看不清晰。

    身量虽比十三岁时长了不少,可盘坐在一起时,看着仍是小小的一只。

    这一幕,像是瞬间将他拉回了南啻的浮屠王塔。

    那样的岁月,那样的陪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察觉到他的注视,了了抬起头,看了过来。

    原本被阳光勾勒得只剩一个轮廓的面容瞬间清晰起来,她那双眼睛微微弯起,带了几分讨好与心虚:“我给你发信息了,你没回我。我看楼下门开着,就想上来找你。”

    结果,她忙完了,他还没有。她又不敢凑得太近,怕打断了他,只能自己踱着步,寻上一本书打发时间。

    见他不接话,了了的心虚又更虚了一些。

    她刚才上来时就发觉不对了……一楼和二楼都还寻常,不过放了些佛教奠基,有许多她看着书名还能认出一些。

    可一进到三楼,就跟步入了私人地盘一样。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连书架都古朴得像是搬了一整个名贵木质的博物馆进来,看得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进来就进来了,不必慌张。藏经阁虽不对外开放,但只要在梵音寺挂过牌,也是准许在本寺僧人的陪同下进入的。”

    裴河宴看了眼她手里的书,暗忖:她想在三楼找一本能看懂的书,还真挺不容易。

    有他这句话,了了瞬间安心。她也是看阁楼内外都没有禁行标志,且小师父又在阁楼里,这才摸上来的。哪能想到,一个佛寺的藏经阁居然也可以如此奢靡华丽。

    “上来了就好好看看吧,这里以前是拂宴法师特地开辟给昭和公主看书的场所。公主喜欢奢华,就逐渐将这一楼层装改了一番。你现在看到的,还是搬掉了一些贵重器物的模样。”

    她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裴河宴反而不着急了。他慢条斯理的将书籍合起,又不紧不慢的把纸笔收好,只留下了自己抄录的一沓白纸放在桌面上。

    了了满眼惊叹:“难怪。”

    她当时就觉得这风格十分熟悉,就像……像是在浮屠王塔时,裴河宴曾拿给她用的那盏银制的雕花烛台。

    原来,这里还真是公主的手笔。

    想到这,她不禁问道:“像上回烛台那样的公主遗物,小师父你为什么能随便取用?”

    这是她每每回忆起那个烛台,都?

    想追溯回到那夜让小了了问出口的问题。

    这么多年了,要不是藏经阁触发了这个关键词,她险些再没想起来。

    “那你就没好奇过,为什么这么多寺庙,我却来了梵音寺吗?”裴河宴对她的迟钝也是感到无可奈何,但可能也是因为她的边界感……

    因为她从不涉深探问他的隐私,所以才会令他觉得相处舒适,且有想亲近之感吧。

    了了眨了两下眼,没说话。

    以她一直以来的脑补,裴河宴的身世就是六岁时被父母遗弃,丢在了梵音寺门口,令他成功的被过云大师捡了回去……

    至于别的,她还真的没想这么多。

    “我祖上曾是昭和公主的家仆,梵音寺早年能避世隐居,也是因为我的家族暗中出力,才免受风波。”

    裴河宴说完,又补充道:“我被留在梵音寺就是因为梵音寺曾受我家族供养,出于道义,也得帮着收容我这个弃子。”

    了了目瞪口呆,她看着将这些话轻飘飘说出来的裴河宴,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可是……为什么要遗弃你啊?”

    重男轻女这个理由在他身上也不适用啊。

    况且,昭和公主的家仆,光是听这家世以及看裴河宴早年的用度,这么显赫的家庭却连一个孩子都养不起吗?

    “我小时候有点怪异吧,而且,我是我母亲未婚前和别的男人生下的,生父不详。”

    他说完,见了了满眼可怜的望着自己,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荒诞的身世,你就不怕我是编来哄你的?”

    了了摇头:“哄就哄吧,如果是假的我反而好受一些。”

    她还以为自己妈不疼爸早逝的也算惨了,结果……他不声不响的,背后却还有这么一段狗血的身世。

    “那……你还能分到家产吗?”了了问。

    裴河宴:“……”

    他垂眸看着了了良久,到底没忍住,屈指敲了一下她脑袋:“掉钱眼里了?”

    他看着了了就来气,将桌上抄录的译本递给她,转身关上窗,准备拂袖而去,以示抗议。

    不料,山风忽撞。

    风头从另一扇敞开的木窗卷入殿中,穿堂而过时,掀起两侧竹帘,发出簌簌轻响。

    峰谷里,门窗轻撞的回声被涤荡的山风冲散了不少,但仍是惊起了殿檐上的鸟雀。

    一时间,鸟雀扑翅,风铃作响,竹林像被一只大手拂过,风声呖呖。

    裴河宴被风吹得迷了眼,刚瞌上双目躲避劲风,了了已从身后迈了上来,将他松开的那扇窗重新关上。

    风声被阻隔在外,贴着窗缝尖啸嘶吼。

    她有条不紊地落下窗栓,彻底的把木窗封了个严实。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了眼仍闭着眼的裴河宴,舔了舔唇,下了足够大的决心,才伸出手握住了他。

    他的掌心很凉,手掌很薄,握着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触感下,略显清瘦的骨节分明。她手指颤了颤,差点没握稳。

    裴河宴明显也是一怔,他微微偏过头,眼睛还睁不开,却莫名给了了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她反而因此自在了许多,牵都牵了,你能怎么样?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她嘴上却说:“你牵好我,我带你到椅子上坐下,把眼睛洗一洗。”

    第六十二章

    裴河宴沉默了一息, 点头默许。

    他轻轻握紧了她的手:“东北角有个水池,那里有水。”

    佛教里许多仪式或祝祷,起势就是净手, 所以干净的水源对弟子的修行十分重要。

    有活水就引活水, 没有水源就挖井筑池,反正水潭子必不可少。

    藏经阁的水池, 就是后世修缮时,另外接的,好方便住持与长老们抄经前焚香净手。

    可唯独没想到,它有一天还得用来洗眼睛。

    从窗口走到东北角,有一小段距离,中途还得绕开几个书架。

    了了牵着他,走得分外小心。最后,也不知道是她紧张,还是彼此牵着手温度传导过热,她还出了些手汗。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手,往裤腿上蹭了蹭, 再重新牵住他。

    “怎么了?”裴河宴问。

    “我出汗了。”

    裴河宴的掌心里有薄薄的茧子,触感温厚, 和她常年握笔留下的感觉不同。

    不过……他们本来也不同。他手指修长, 光是手掌就比她大了不少, 虚虚一握就能将她的手整个拢入掌心中。

    不像她,只是刚好够用而已。

    裴河宴察觉她似乎在做对比,等她的注意力不在手上时, 才问:“对比出什么了?”

    了了才不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 瞥了眼他掌心的手纹, 随口说道:“看你掌纹比较乱, 都说掌纹乱脾气不好,但你和老了好像都是例外。”

    她把裴河宴牵到水池边,四处找了找:“这里好像没纸巾。”

    “不用这个。”裴河宴用手触碰了一下洗手台,在了了到处找可以擦洗的绸布时,已经拧开了水龙头,用水冲洗眼周。

    他眼里迷了沙尘,清洗眼部不过是为了避免二次受伤。

    眼睛里的异物感仍是靠眼球活动才得以缓解。

    他再睁开眼时,正对上了了专注的眼神。

    她站在他身侧,微微弯着腰,眼神关切:“好点了吗?”

    裴河宴再次闭了闭眼,有些想笑。

    她现在表现得一本正经,就好像刚才牵着他又摸又捏的人不是她一样。

    “没事了。”他又冲了一把脸,旋即,用手背随意地抹去了下巴上积攒的水珠,转身看她:“回吧,不然赶不上斋饭了。”

    他整张脸都在往下滴着水,水珠从他的鼻梁下滚落,划过唇珠与下颌……令他那张平时看上去总是生人勿近的脸鲜活了不少。

    尤其是嘴唇。

    水珠划过时,像极了依附着绛色花瓣的冬霜在阳光下融化,逐渐变成剔透的露珠,被他抿入唇瓣之间。就犹如一出,香艳欲滴的初蕊图,冶艳馥郁。

    了了舍不得移开目光,眼神几乎的凝视着他。

    前有女帝啻蛮痴迷无宴法师,后有昭和公主痴情高僧拂宴……若是他们都长成小师父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了。

    搁谁谁受得了?

    了了恍了一会神,好险没被发现。见他已经转身离开,小跑了几步才勉强跟上。

    裴河宴重新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全部关好后,带着了了一起下楼:“明早十点就要出发,你自己定好闹钟。我让了无来接你,到时候山门处汇合。”

    “你不和我一起吗?”明明就住在隔壁。

    裴河宴回看她:“我明早要去方丈院里坐香聆训,不和你同路。”

    话落,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是你想跟我一起?”

    啊?

    了了头大,这不好吧。

    她正琢磨着怎么婉拒,抬头时见他唇角微勾,低头浅笑,摆明了是在戏弄她玩……

    顿时噎得眉心一撇,轻哼了一声,小跑着甩下他去画廊下拿回工具包。

    裴河宴落后她几步迈出藏经阁的大门,远处的天色像是小宫娥打翻了烛台,在云海上倾倒了一片火焰,云霞如被烧燎的丝绸,如羽织般弥散至整片天空。

    他想起了了在洗水池前看他的眼神,也似这炽焰般,燃烧不尽。

    他驻足停留了许久,直到钟楼钟声响起,惊起鸟雀,他方才回神,转身握住门舌将大门关上。

    落门锁时,裴河宴低头望了眼掌心,他的掌纹乱得和他的心一样,无从整理。

    ——

    入夜后,了了早早躺上床,准备补觉。

    寺里的僧人作息规律,起得早,睡得也早。最后一拨撞钟声结束,寺内的喧闹瞬间归于平静,只余夜风偶尔潇潇。

    可今夜连风都刮得十分懒散,一阵疾一阵缓,连遮月的云都没能吹散。

    了了躺了会,没睡着,又爬起来趴在墙角,仔细听了听隔壁的动静。

    她和裴河宴并不是同时回来的,方才钟停后,她才听到关门声……

    旋即便是在屋内走动时的脚步声以及物品移动时发出的声响。

    这会,似乎是睡下了,彻底安静。

    了了轻叹了口气,颇觉无趣地躺回床上,闭眼睡觉。

    这两日,前一日舟车劳顿,后一日寺里打更,一直睡睡醒醒,休息了个稀碎。

    明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本该好眠的夜晚,她却连一丝睡意也没有。

    她翻来覆去,在月光拨开云雾照入室内时,终于潜入了意识深处。

    ——

    了了昏昏沉沉了片刻,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一脚踏空,坠入了黑暗中。

    她五感仍旧清晰,因此无法判断自己是在梦里,还是不小心卷入了空间缝隙里。

    她耳畔,有梵音声声入耳,由远及近。似乎是哪个佛殿正在做法事,数千众僧人吟诵佛经,功德之力缓缓的覆盖了整片庙宇。

    了了从床上坐起,踌躇再三,仍是抵不住心中的好奇,踏出了门外。

    她明明是从小屋中走出的,可刚一走到门外,身后的房子便消失了,她面前只有长长的看不到底的白玉台阶。

    她彷徨地在原地徘徊了许久,直到吟唱的梵音再次响起,她无法,只能循声往台阶下走去。

    天乌压压的,云浪翻卷。视野所及,连绵的山脉在快速飘动的云层间若隐若现。

    依稀之间,了了仿佛看见了云端下,矗立在山巅的那座佛寺——它背倚苍岭,南望烟江。翠柏森森,红墙朱瓦。

    山门之上,有一金碧辉煌的牌匾,御笔亲题,四个大字——大慈恩寺。

    了了疑惑地皱眉,这不是梵音寺最初创寺时,大雍皇帝封赐的名字吗?

    她怎么会梦到这?

    了了百思不得其解时,魂魄似被阵阵梵音牵引着,身轻如燕地飘入了地藏殿内。

    殿宇中,燃着满屋的烛火,点着无数的往生灯,灯火通明。

    地藏菩萨座下的莲花幡上,一年轻僧人,双腿盘膝,一手拈诀,一手持珠,正咏诵着往生咒。

    他身后,僧众万千,站了满殿。

    所有人,口形一致,如复诵一般,跟着年轻僧人朗朗声声。不同的音色逐渐汇聚,凝成一股强大的念力,恢弘磅礴。

    了了从两侧的过道里,逆流上前,走到莲花幡下。

    他们像是都看不见她,即便她推着拥挤在一处的僧人,客气的喊他让一让,他们也完全无动于衷。

    了了只能绕个道,从长生灯下走过。

    她经过时,气流引起的风吹得烛火晃了两晃。原本闭目诵经的年轻僧人,似有所察觉般,倏然睁眼。

    他看向晃动不止的长生灯,眼神似在寻找什么一般,没有焦距,没有目的,也没有所踪。

    了了却在他睁眼的刹那,如同被定格在了原地,傻傻回望。

    她此前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梦见他时一样。

    了了上一次梦见他,还是在参观完优昙法界的千佛地宫那一晚……

    她推开地宫的宫门,梵音戛然而止。

    原本漆黑的石窟瞬间如萤火般亮了起来,石壁上,雕梁画栋,描绘着形色各样的飞天与佛陀,或腾云驾雾,或坐卧竹林。

    石壁的另一侧,是满窟石雕的佛像,足有数千座。佛像底座连接石壁,一座座莲台,如盛开在幽冥河畔,圣洁傲然。

    她正惊叹这鬼斧神工时,转身看见了地宫中央,用层层幕帘和经幡遮挡的王座。有一年轻的僧人,脚环枷锁,正半卧半坐,姿态慵懒地栖于座上。

    她停住脚步,透过层叠的薄纱,望进去。

    他的面容模糊,似被什么隔绝了一般,只闻气息,却难窥其容。

    见到她,他似是有些意外,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低笑了一声,认真地坐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枷锁碰撞作响,落在了了耳中,尤为刺耳。

    他却不以为意,一膝微屈,遥遥望了她两眼,屈指轻弹,将她送出了法界。

    直到这一次,她终于确认,他们都是同一人。

    地宫中身披枷锁的人是,坐在莲花幡上念往生咒的也是,他们都与裴河宴如出一辙。

    了了尚在吃惊自己都在做些什么梦时,莲花座上的拂宴侧目看来,那目光如同透过虚空锁住了她。可是凝望过后,他似十分失望,连带着面色也苍白了不少。

    他抵着唇咳嗽了数声,气血翻涌间,原本惨淡的唇色反而因此红润了一些。

    他重新望向了了,眼神却充满了苦涩:“连最后一面,也不与我见吗?”

    他虽是看着自己的,可了了知道,这句话不是和她说的。她的目光越过僧人的肩膀,看向他身后供立的牌位——大雍公主,昭和。

    她茫然抬眼,四顾之下,眼前的地藏殿似乎一个扭曲的时空,她像是误入法界无法归去的游魂,被排挤着试图推离这个世界。

    原本吸引她而来的梵音气势忽变,成了捆缚恶鬼的绳索,勒得她彻底喘不上气来。

    杀威棒一棒接着一棒,了了脑袋剧痛的刹那,有人在她耳边急声叫她:“了了。”

    “了了,醒过来。”

    她忽然睁眼。

    视野里,裴河宴的面容模糊不清,她却如溺水遇到浮木,慌不择路地抱紧了他。

    作者有话说:

    一天一个小进展。

    第六十三章

    一小时前, 方丈院。

    堂院里,裴河宴伏案默写经书,一则默完, 准备再起笔时, 过云瞥来一眼,叫住他:“过来吧。”

    裴河宴搁下毛笔, 收起经书,进屋供到佛龛前,用香坛的三足轻轻压住。

    过云就靠在悬窗旁的罗汉木榻上,用刮刀轻轻地刮着一截一寸长的沉香。

    香粉落入银垫中,逐渐堆积。他拿起一旁的香勺踢了踢,均匀铺满,再用竹夹夹起银垫放入熏香炉内。

    预热过的品香炉,不过片刻,就将沉香的韵味烘热出炉,与寺庙里的香火味融到一处。

    裴河宴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定,伸手理了理玄色的长袍。

    过云不允许他出家, 可他从小在梵音寺长大,弟子服除了颜色不同, 样式和材质都与师兄弟们的一样。可即便如此, 他的存在也十分另类。

    少年时, 师兄们虽对他照顾有加,可因修行之路不同,大部分时间大家还是各忙各的。只有觉悟, 去哪都会领着他。

    佛堂供着拂宴法师的塑像, 师父一日要点三次清香, 每隔三日还要换一次新鲜的水果贡品。

    觉悟负责给佛堂的塑像掸尘, 回回去,回回都差使裴河宴给他拿一个放在最底下的鲜桃。

    寺庙里的生活很清贫,一盘水果的供数从不超过五个。取走一个,即便是最底下的也分外显眼,这在裴河宴看来,不啻于掩耳盗铃。

    况且……

    “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拿?”

    觉悟答:“你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即便违戒了佛祖也不会罚你。”

    他年少时找人背锅就已找得理所当然了。

    佛堂临山靠崖,种了许多松树。

    寺里的僧人对经常来寺庙里的小动物都十分友好,不驱不赶,更不会伤害。所以丢点水果或小物件,在这里很是寻常。

    直到有一天,两人被抓了个现行,一并跪在了方丈院里的佛龛前反省忏悔。

    这个地方,对他和觉悟而言,是少年时的禁屋,是不愿轻易踏足的地方。

    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佛龛前的烟火味竟成了他最时常想起的味道。

    “想什么,都走神了?”过云问道。

    裴河宴没回头,只是抬眼看了看佛龛里的佛像,回答:“看到师兄的字,想起我们两已经许久没一起跪在这了。”

    过云笑了笑,叹道:“你俩要一起跪在这,得触犯多大的戒规啊?”

    “偷吃贡品还不够吗?”

    “那是小时候的错误,你都三十了,难不成还要回去犯同样的错?”过云捻着佛珠,似有所指:“你不会重蹈覆辙,觉悟也是。”

    裴河宴但笑不语。

    他眼帘微垂,烛光将他的睫毛阴影投落在眼睑下方,把他眼中的情绪藏得密不透风。

    前天来时,他提了这次回来还带了了了的事。过云当时在蒲团上闭目打坐,闻言,不过寥寥一句「那你好生招待」,便别无他话。

    但以裴河宴对过云的了解,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曾有女施主对他一见钟情,日日来寺里偶遇,过云知道此事,还乐呵呵地抚着胡须打趣他:

    “月老是拿着红线捻着你跑都追不上,你真就这么清心寡欲?莫不是瞧上觉悟了吧?”

    一句话,噎得他无言反驳,觉悟也被吓得躲了他好几个月。

    “行了,你心不在焉的就别在老衲跟前杵着了。过一会不就走了?你去瞧瞧觉悟也好,收拾收拾房间也成,走吧。”过云赶他。

    裴河宴闭目不语,更别谈起身了。

    过云见他赖着不走,品香也品不舒坦了,他坐正身体,瞧了他两眼:“你说是来聆训,其实是躲清静来了吧。有什么事这么想不通?”

    不好说呀。

    裴河宴低叹了一声。

    过云掐指算了算,又躺了回去:“你这回带来的姑娘就是我在南啻无缘错过的那个吧?”

    “是。”

    过云闭目半晌,又问:“我曾见你捏了数个泥娃娃,又全部重新化泥,捏得也都是她罢?”

    “是。”

    “前几年匆匆回来,让我替你供了往生牌延生位,又替她父亲做了一场超度法事,那一次就放不下了吧。”

    裴河宴这次顿了顿,许久后,他才回答:“是。”

    过云睁眼看他:“何时喜欢的?”

    裴河宴改坐为跪,双手搭在膝上沉思良久,仍是迷茫道:“我也想知道。”

    他语气微涩,透着几分连自己都难解的惘然。

    “那你还想入我佛门吗?”过云最后问道。

    这一次,裴河宴再难肯定回答。

    过云心中了然,但也不欲点破。

    他沉吟半晌,踢了踢僧袍的袍角,半卧着罗汉榻,低斥道:“老衲当时就告诫过你,不想有所羁绊,就莫介入他人因果。你点拨了致生,改了他的路,本是善念。

    但你掺杂了私欲,这就是自毁道行。

    吾一直对你和了致生通信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说是为了传承南啻文化,老衲就当你是吧……可你以为吾不知,你不过是舍不得错过她的成长,才藕断丝连,欲罢不能。”

    过云说到这,歇了口气。太久不曾教训弟子,他都有些找不到感觉了,教孩子这事,实在是累得慌。

    他佛门训诫弟子便已经如此,真不敢想普通家庭抚养一个孩子成长,这一辈子得受多少气操多少心啊!

    他还想缓口气再接上,可这口气一断,他便彻底忘了词。留白半晌,实在想不出来该再骂几句什么,干脆作罢。

    左右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活该现在陷入两难的境地,进退维谷。

    过云倒是能理解裴河宴的为难。他累世修行,佛缘深厚,可是这条修行之路总过不了情劫,他受过业火,做过修罗,也坠过畜生道,满身功德全祭给了挚爱,换取她父母缘深,无病无灾。

    可这世道,从不曾顾怜他。

    明明只差一步就能位列神佛,可世世行差踏错,不得正果。

    如今,佛缘耗尽,也只剩这最后一个法界了。

    过云作为他的引渡人,也实在压力山大。

    不管,他懒,他现在只想品香。

    他看了眼天色,提醒道:“今日昭和公主大祭,你去佛堂上柱香,就先回吧。”

    ——

    了无跑了半个梵音寺,去方丈院找小师叔……

    不仅扑了个空,还被过云训斥:“愁眉耷脸的,没个正形。”

    于是,喜提一套五百遍戒规,下回回寺里交给僧值。

    对着德高望重的方丈大师,了无嘴都不敢回,可怜巴巴的应了声是,瞅着更愁眉耷脸了。

    过云眼不见为净,挥挥手让他去佛堂找裴河宴。

    了无又跑了半个梵音寺,到佛堂。

    扫地的沙弥见他风风火火的来,刚想问出了什么事,他一瞧见佛堂的香炉上已燃了些许时间的清香,话都来不及说扭头追了出去。

    终于,在山门前撵上了要回屋的小师叔。

    裴河宴刚经过地藏殿,殿内觉悟正主持法事,今日这种时候,无论哪里全院肃静。了无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他刚准备开口,了无抢先一步说道:“我今早六点开始,每隔一小时去一趟小院。从八点半开始敲门,到现在快两小时了,小师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裴河宴皱眉:“一点动静都没有?”

    了无连声点头:“所以我才来找小师叔,想着要不开门进去看看吧。”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山阶下星罗棋布的庙宇,他站在此处也还能隐隐听见地藏殿内的经文吟唱,他想起过云的提醒,转身撩袍上山,快步离去。

    ——

    了了在梦魇中被叫醒,头疼欲裂。

    这次的梦与以往不同,真实得令她感到害怕。她恐惧间,就像在悬崖前失足滑落一般,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地扑住了她的救命稻草。

    随后赶来的了无,在裴河宴身后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到双手挠头,满地找洞。

    菩萨啊,小僧今日看了不该看的,不会被灭口吧?

    裴河宴没管别的,了了如此恐惧之下,他只在被抱住的刹那,身体僵硬了片刻。他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拥抱,这是他成长至今都没有过的。

    但短暂的僵硬后,他尽量放松,一手撑着床沿,一手环至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没事了,魇住了而已。”

    他声音低沉,音色沉稳。重复说了两遍后,她明显平静了不少。

    裴河宴微微低头,看了眼她散乱在肩后的长发。她出了不少汗,后颈处微微汗湿,此刻抱着他时,脑袋微微后仰,露出了肩膀与脖颈间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

    他似乎能感觉到抚摸它时滑腻的触感,视线停留了两秒后,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立刻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只有掌心的滚烫和心中刹那间的慌乱仍在提醒他,他妄动了心念。

    了了的余光已经瞥见正努力缩小存在感,一步步倒着往回退的了无。她埋首在裴河宴的颈侧,刚才被吓住的虚脱感缓和了一些后,她的理智开始逐渐回笼,拥抱他的肢体也缓缓变得僵硬。

    不是……她在干什么啊?

    这下怎么办?晕过去会不会太假了……那给自己一拳呢?邦邦两下,应声倒地,一了百了。

    她的脑袋还是有些疼,不知是昨夜忘了关窗被风吹得有些受凉,还是单纯做了噩梦受到了惊吓。

    了了现在整个人都不太好。

    她顺势扶着头,从他怀中退出,满眼虚弱。

    她其实不知道,就她此刻满头冷汗,面色苍白的鬼样,都用不着她再伪装便已十分有说服力了。

    “好点了?”裴河宴问。

    他收回手,虽然仍坐在床边,可面对着了了,他竟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头疼。”了了揉了揉两侧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思考着情境烘托到这,下一步她是不是该柔弱地摔回床榻上更显得逼真。

    还没等她想好要往哪边倒时,他先站起身,后退了一步:“那你先起来,我去门外等你。”

    他退后的这一步,莫名的刺痛了了了。

    她垂眸看着因为他起身而缓缓还原的床垫,又抬眼看向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他的背影,冷静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裴河宴。”

    他果然停住,转过身来。

    裴河宴没有同她计较她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似乎从来也没有把她放在与自己不同的高度去对待。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平等的。

    “我做了一个很荒诞的梦。”了了说:“更荒诞的是,这些梦连续不断。”

    “从我十三岁起,遇到你,它们就像苏醒了一样,纠缠了我很久。”她顿了顿,问出了困扰她许久的困惑:“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臆想了这一切吗?”

    作者有话说:

    过云:再聊下去,我就躺下了啊。

    第六十四章

    她问得突然,裴河宴毫无准备。

    但这会,走是没法走了。

    之前在重回岛上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再因为逃避而导致事情无法转圜。

    况且,门外还站着一个了无。

    他虽然相信以了无的品性绝不会因为今天听见了什么就对了了产生别的看法,可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会间接影响了无对了了的判断。

    所以,这件事必须当下就要说个明白。

    他转过身,看着了了。

    令了了失望的是,他除了刚听到那句话的当下有过十分短暂的怔忪外,看向她时仍如寂静的海面,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激起。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都梦见过什么。”他像是打算和她慢慢谈,拖过一把椅子径直坐下。

    他如此冷静,了了反而开始怀疑自己将他的一切照顾、亲近和偏爱都会错了意。虽然她说“我喜欢你”时,存了几分试探,并非表白,也不是倾诉情意。甚至,她在说出口之前,就想好了如何去粉饰太平。

    可他的反应,实在令她有些难以看懂。就像她往深谷里丢了一块石头,本以为很快就能沉底,听见回响。可她等了又等,谷底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她不知是谷底太深,还是石块太小。似一脚迈入迷雾,连回头都找不准方向。

    了了收敛起自己的全部心思,轻轻拥住被角,回答道:“每次都不一样。”她回忆了一下:“我刚才梦见了地藏殿,那里在做一场法事。是拂宴法师在给昭和公主念往生咒,超度她。”

    最后半句话了了说得有些迟疑,按梦里的情况,拂宴法师念的虽然是往生咒,可并不像是在超度,反倒像是在招魂……

    她一犹豫,裴河宴就看出了她在这番话里有所保留。他并未就此追问,只是说道:“你说十三岁起,梦境苏醒。我只记得你跟我说过,梦见我带你去地狱,那有关我的,你还梦见过什么?”

    了了被他问的一懵,一时竟想不起来。

    在南啻遗址时,她大多梦见啻蛮与无宴,梦见南啻恢弘的宫廷与犹显稚嫩的女帝总是追着法师跑。后来离开南啻回到京栖,她梦见过白马,也梦见过妖狱,梦里总是滚烫滚烫的,连魂魄都要被烧干般,灼热到难以忍受。

    直到她开始佩戴佛骨念珠,那些梦境才似被压制了一般,再无法对她造成影响。

    再接下来,就是那日的千佛地宫。他如被困在此间的恶鬼修罗,虽披着袈裟,却囚于这地宫之中暗无天日。

    随即便是今天。

    要说直接梦到裴河宴,那极少极少,少到她几乎想不起来,是否梦过。

    甚至,如果裴河宴问她,是以什么为依据判断这些梦都与他有关的,她也回答不上来。

    她从懵懂着旁观这些故事,到如今能感同身受,这之间她用了很久很久。除了他们都与裴河宴如出一辙外,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直觉这故事里的一切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她回答不上来, 就耍赖:“你既然不信, 又何必问得这么仔细。”况且,两个人这么严肃地讨论她都做了什么梦,这很羞耻啊。

    更别提,外头还有个听墙角的。

    了了扯起被角捂住脑袋,将自己整个埋入柔软的被中,长叹了一口气。

    “大多数人都有过第一次来一个地方但觉得分外熟悉的情况,他们会把这种熟悉感归结于在平行世界另一个自我的经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会对宇宙万物对自然生灵有高于普通人的敏锐与感知,这对你来说,不是坏事。所以以后,不要轻易说一些让人误解的话。”

    裴河宴的这番话,在用词上十分斟酌。

    他很了解了了,死板客套的说教很容易引起她的逆反。而他今天的目的,单纯只是将她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合理化,起码不至于让她,或了无在接下来长达一个多月的相处里有任何的罅隙或不自在。

    他能感觉到,了了说这句话时,更多的是在宣泄。可具体宣泄什么,他不得而知。

    了了也不傻,他这么明显的递台阶,分明是不想打破两人之间的平衡。她拉下被子,往门外看了一眼。

    了无抱着柱子,无助、弱小还可怜。

    她没想太久,就选择了鸣金收兵。很多事,不急于一时。

    但她记住了每一次被回绝被忽视以及被迫等待的情绪,这样的话她以后不会再说,也不会再试探。

    且等着看吧,最后会是谁先忍不住。

    ——

    行李都是昨晚就收拾好的,即便出发时耽误了一些时间,也没影响到行程。

    飞机落地洛迦山时,了了在出口就和裴河宴等人分别。

    明天周一,她本就要在普宁寺上工。这是去京栖之前便定好的,所以也不算突兀。

    回了民宿,了了怕自己一歇下就再也爬不起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塞进了浴室里。

    洗完澡,她在阳台上吹了会风。

    洛迦山的夜风相比梵音寺,多了几分急躁。从海上刮来的风,带着蒸腾的水汽,咸湿温热,并没有那么舒服。

    这趟行程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很突然。

    她好像还留在那,只是躯体先一步回来了而已。

    屋内的手机响了两声,应该是微信的提醒,可她懒得去拿。经过床铺时,也视而不见,径直将搁在书桌上的《四方塔》粉本拿出来,就着阳台的壁灯,一页页地翻。

    人忙碌时,就能抛掉杂念。

    她一向都是这样解决自己情绪问题的。

    ——

    周三时,了了约了司机,在傍晚时去一趟重回岛。

    这周五正式开工,她明晚在普宁寺下了班就要住到岛上,有些日常用品就需要提前搬过去一些。

    明明就隔了一片海,她这来回搬腾愣是搬出了临时出差的感觉。

    她去之前,提前和了无打了声招呼。得知她是要搬些衣物过来, 了无不由分说非要去码头接她。

    结果, 东西拿回来了,了了却没跟着来。

    裴河宴看这时间,猜她是没空吃饭了,还想着今晚一起煮点面,大家随意吃些。听见院子里传来动静,刚放下书走到门口,便见了无闷头走了回来。

    他往了无身后看了一眼:“了了呢?”

    “没来。”

    裴河宴垂眸,看了眼了无手中的小行李箱,箱子上的行李牌还没摘下,就这么挂在把手上,随着了无的走动上下扑曳中。

    他目送着了无把箱子推进她的房间,再关上门走出来,问道:“她有说什么吗?”

    了无摇头:“什么也没说,小师兄坐的是别人的车,把行李交给我后,就跟那个人一起去吃饭了。”

    他叹了口气,亏他还坐了轮渡去洛迦山的码头,早知道小师兄不跟着来,他才不献这个殷勤呢。

    裴河宴听完,点点头,不再问。他如常地走入厨房,对还等着开饭的两个孩子说:“那我们吃吧。”

    ——

    了了接到楼峋的电话时,刚从普宁寺出来。

    他说他就在山下,问她一起吃个饭方不方便。

    她原想拒绝,毕竟和了无约好在码头碰面,不好失约。可转念一想,她近来行事是有些跳脱,这对楼峋来说很不尊重。

    这才临时取消了用车,让楼峋上民宿接了她一趟。

    见她拎着行李准备出门,楼峋诧异之余,边帮她把行李放到后备箱边问她发生了什么。

    上次楼峋打来电话,了了简单交待过几句,这次见面,便当面将最近发生的事都和他说了一遍。

    车到码头时,她的故事刚好说完。

    等交接完行李,再到餐厅时,离他预约的用餐时间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

    了了刚一坐下,预留的菜便接二连三的端了上来。她看着满桌的里脊、排骨、红烧肉,对楼峋的感激之情几乎无法言表。

    “你都不知道,我吃素都快吃成豆腐了。那是一点荤腥都没有啊!”

    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得这么茹素斋戒。

    楼峋笑道:“你不是无肉不欢,怎么忍下来的?”

    “其实也还好。”了了吃了两块糖醋里脊满足了口腹之欲后,良心终于回来了一些,照实说道:“斋饭挺好吃的,不吃肉也行。就是总吃素的,心理上过不了这道坎。”

    以前裴河宴没给她配车,她下山不方便也只能忍忍了。后来有车了,她又不好意思让人家司机上下山,只为接她去吃顿肉,又忍了。

    人还是不能太成熟了,考虑得一多,快乐就少了。

    “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

    “不是要来优昙法界办展,提前过来看看场地,不然怎么开展工作?”楼峋给她剥去虾头,将虾夹入她的碗中,思量再三,还是说道:“合住的事我觉得不妥当,我帮你在重回岛重新租个公寓吧?”

    了了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了一句:“你是担心安全问题吗?没有比那更安全的了。”

    就了无那个身板,来个贼都得小心贼被他一屁股坐死。

    见她压根没往另一个方向想,楼峋提醒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三个男人,你住那我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了了干饭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打消楼峋的顾虑。也不好直接说是他想多了,有想法的人,现在是她。

    还不知道谁危险呢。

    “我有数。”她回避了这个话题,不愿再谈:“你这次来待几天?”

    “明天就走了。”楼峋喝了口水,觑了她两眼:“这么急着赶我走,有事瞒我?”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不都是你一问我就什么都交代了吗。”了了觉得楼峋这次有点奇怪,特别像是来巡视地盘的,一个标点都舍不得放过,查问得那叫一个仔细。

    她放下筷子,直言道:“你别是帮我爸看着我,看着看着,看出什么企图了吧?”

    第六十五章

    楼峋身边来来往往的女人不少,骄矜贵气的名媛、雷厉风行的资本、优雅知性的画家以及妖娆妩媚的舞者。

    他周旋其中,游刃有余。

    策展人需要强大的人脉与担事的能力,他无疑,十分胜任。

    可这些刻在本能里的危机反应却在了了这句直白的提问下,片甲不存。

    这个事,还得追溯回了致生。

    他会认识了致生,不是意外,而是蓄意接近。

    了致生成名很早,哪怕后来销声匿迹,他早年的作品在上流圈层仍旧颇受吹捧。不过壁画嘛,受众小,能欣赏的人不是将它作为室内装修的一部分,就是认为它是历史文化的藏品,不仅要讲究内容深度,还要求年份久远。

    作品的成交量远远不如画展。

    事情发生的契机,是了致生回校任教后不久,发表了一篇南啻遗址相关的壁画图样论文。论文发表后,只在小范围内引起了讨论与热度。但楼峋嗅觉敏锐,当即便辗转再三,联系上了了致生。

    不出一年,国内顶奢不终岁便以南啻壁画为主题出了春日系列。

    楼峋与了致生打交道的这些年,学习到了不少。除了专业能力外,更令他折服的是了致生的个人魅力。以至于后来,了致生身患重病,一日不如一日时,他还觉得甚为可惜。

    至于了了,她不属于他归纳的女孩类型中的任何一种。

    他见过她的脆弱,也见过她的顽强,她的任意形态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楼峋旁观着她,像是看着临崖生长的翅鸟。她不畏风雨也不畏凌空飞行,可坚韧之下,若是羽毛被雨水沾湿,重若千钧时,她也会回巢哭泣。等哭完,在下一个阳光灿烂日,又能重振旗鼓,重新起航。

    其实了致生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要楼峋替他照看了了的话。

    放不下的人,是他。撒谎找借口的人,也是他。

    楼峋没回避她的问题,只是先迂回地反问了她一句:“你还记得老师第二次住院化疗的那晚吗?”

    提到了致生,了了难免晃神。她端起茶杯,看向窗外。

    路边刚好经过一对父女,女孩正踮起脚去够从墙内垂下的树枝,她试了几次,指尖都没能够到树叶,于是便转头和她的父亲说了些什么。

    隔着一条街,了了听不见交谈声,可光从女孩撒娇的模样也能看出是在抱怨自己长得还不够高,连片树叶都还够不着。

    随后,那位父亲将手中提着的水果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轻松地举起女孩,让她去触碰那个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树叶。

    了了看着这一幕,会心一笑。如果是了致生,他肯定不会抱她去够那个树叶。而是当着她的面,轻轻松松地抬手,来回够给她看。

    然后看她嫉妒发狂,看她尖声嘶叫,笑得得意又张扬。

    她收回视线,回答楼峋:“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在楼峋面前,情绪崩溃。

    了致生第一次化疗时,她和老了都充满了信心。第一阶段完成后,了致生的身体状态确实好了不少,可这样的安稳日子在第二次化疗开始时瞬间就被击碎了。

    哪怕是第三次、第四次,了了都没有像第二阶段那样,绝望到好像再也走不出迷宫一般。

    后来她和老了复盘,都认为是期望放得太高,所以够不着摔下来时才会这么疼。

    “我就是从那次开始放不下你的。”楼峋说。

    了了回忆了一下,实在有些诧异楼峋的审美。

    那夜她等着了致生睡着,看着他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皱,十分痛苦的模样,心疼得难以复加。她强撑着从住院部离开,上了楼峋的车。

    原本,她是想回家再说。哭也好,发泄也罢,总不能在一个交情平平的人面前,释放情绪。这对他会是困扰,她自己也觉得难为情。

    她想的好好的,可架不住他上车后就开始询问老了的情况。

    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别过脸看着窗外,泣不成声。后来可能是觉得哭都哭了,懒得再装,索性痛快地哭上一场。

    那一晚的战场,堆满了给她擦眼泪的纸巾。

    她是真不知道楼峋把那晚铭记于心,是不是因为心疼他的那盒纸巾。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有同情弱小的圣人心态?”了了重新拿起筷子,剔鱼肉吃。像今晚这样的好日子,她接下来可有一个月享受不着了。

    “没有。”楼峋回答得斩钉截铁:“你哪都算不上弱小。”

    能陪着亲人度过无数个痛苦的日夜,能眼睁睁看着他挣扎求生却始终不曾放弃,能扛住看不到曙光的绝望长达数年的人,哪会和弱小沾得上边?

    这个回答,倒是让了了笑了出来。

    楼峋觉得她无比强大,可裴河宴却总觉得她有死志,不好好生活。他们眼里的她,像是完全分裂的两个人。

    也不知道她真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时候,那延生牌位管不管用。

    餐后甜品被服务生端了上来,因是餐厅刚上的新品,服务生多停留了一会做了个简短的介绍。介绍完,还十分殷切的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了了,无声的催促着她品尝。

    了了被对方用这种眼神锁住,被迫改了下一口吃牛肉的打算,拿起勺子品尝了一口布丁。她一向喜欢布丁细密甜稠的口感,这个乌龙茶布丁,混了淡淡的茶香,不仅中和了布丁的甜味,风味独特,还有一种很解腻的清香,确实不错。

    服务生见她喜欢,得寸进尺道:“我们现在有一个活动,拍照发朋友圈可以直接免价这款乌龙茶布丁。不需要好友点赞,也没有别的附加条件。”他说完,悄悄放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您离店就可以删除了。”

    楼峋本想阻止服务生的推销,可了了一听甜品可以免单,立刻兴致勃勃地在对方的指点下,拍照发了朋友圈。

    这下好了,皆大欢喜。

    等服务生离开,刚才的话题已经被彻底打断,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重新提起。

    ——

    楼峋送了了回到民宿,看着她进屋,点亮了房间里的灯后,才掉头离开。

    了了听见汽车的引擎声渐行渐远,这才掀开窗帘走到阳台上。

    楼峋的车在山道上已经模糊的只剩下两盏车灯,她目送着那个车辆,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他并非没在了了心中激起过涟漪,只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要与楼峋有除朋友之外的发展。

    事实上,在今天以前,她一直以为楼峋和她想的一样。

    他从未向了了透露过他的家庭情况,也从未对了了说起过他的感情状况,光是这两点,就足以看出他也没有兴趣想和了了有近一步的发展。否则这么多年,早该有所行动了,不会等到现在。

    至于涟漪……他陪她经历过了致生的最后阶段,帮她送了老了最后一程,光是这份情谊,她这辈子都会记着他的恩。

    ——

    一个星期内打了两场直球,了了累得不行。

    洗完澡刚准备睡觉,手机还没放下,微信先进了一条消息。

    是楼峋的。

    楼峋:我到酒店了。

    了了看了两眼,在回与不回间犹豫时,他又发了一句:今晚吃的开心吗?

    “餐厅很不错。” 了了回复。

    怕聊起来没完没了,她赶紧补了一句:“吃得太满足,已经感觉到困了。你明天回去还要收拾行李吧,回程一路顺风。”

    了了发完,丢掉手机,翻身搂住被子,把脸埋进去。

    可今夜,周公似乎很不待见她。她刚想开始酝酿睡意,微信连着噔噔噔,噔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的聊天欲这么旺盛。

    她叹了口气,捡回手机看了一眼。

    了无转发了她朋友圈的那张图片,问道:这是什么!看着好好吃!

    了了对他总是很有耐心,不如应付楼峋时的若即若离,立刻回道:乌龙茶布丁,味道很不错。你下回来洛迦山,我带你去吃。

    说完,又不确定他们和尚能不能吃甜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能吃吧?

    了无:把菩萨的眼睛蒙上,应该是可以的,嘻嘻。

    嘻嘻你个头……

    了了翻了个白眼,点开另一个聊天框。

    意外的是,竟不是楼峋,而是裴河宴。

    两人刚加了微信没多久,聊天框里清清白白的,只有那日在藏经阁的画廊下,她发过几条询问,后来也因为她直接上了楼,裴河宴就没再回复。

    回来后,虽然说不上闹脾气,可了了确实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他,没再主动和他联系。

    就耗呗,反正她还小。

    裴河宴是来问她,接不接受晚餐回到禅院吃。

    了了记得之前了无有和她说过斋饭是在云来峰的五观斋吃,现在怎么变动了?

    她问完,等了一会,裴河宴才回复:五观斋只提供午膳。

    了了:那你之前和了无都在哪吃的?

    裴河宴:过午不食,一般都是饿着。

    了了一个翻身坐起,震惊得无以复加:了无那体格,怎么看都不像是过午不食的啊。

    裴河宴笑道:他不是,他是天一黑就到处吃。

    这话说的,了了都分辨不出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在逗她玩。

    了了:我都可以,不挑。

    再说了,真忙起来,她可能也得过午不食了。在哪吃,吃什么,对她来说也没太大区别了。

    裴河宴:嗯。

    他发完,摩挲着手机,将手机放在了膝上。

    摇椅轻轻地摇晃着,他从屋内的落地窗往外看去。今晚的月色不错,薄薄的一层雾,被海风吹了两下,便散得一干二净。

    唯独不美的,是月光太甚,掩盖住了星辉。

    他这会有些后悔,当初把事安排得太井井有条,现在想找些话题都找不着。

    就在了了默认他们的聊天已经结束时,手机微震。

    裴河宴说:你……愿意理我了?

    第六十六章

    裴河宴虽然不太在乎人情世故,对社交往来也不热衷,但并不是迟钝不知。相反,因为他工作的特性,他很擅长去分析细微的表情,揣摩情绪。

    他可以很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心情。这一点,了了很早就发现了。

    她没想否认,只是斟酌着该怎么回复比较好。

    就凭他上次的表现和处理反应,她有点脾气也挺正常吧?

    她不想显得自己小气计较,并且考虑到她的脾气由来也有些站不住脚,思忖再三后,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自暴自弃地丢了手机,卷上被子睡觉。

    也不怪她束手束脚,主要还是因为了了摸不透裴河宴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都是成年人,早过了今天说喜欢,明天在一起,后天就分手的不成熟时期。她是这样,那裴河宴更是。

    了了知道,他一定是有自己不知道的顾虑和思量。这一点若是无法解决,任她再主动再努力也无济于事,只是给彼此平添烦恼罢了。

    ——

    她睡着了,裴河宴却没睡。

    手机屏幕熄了数次,直到零点,他终于不再等。起身走到书房,揿亮台灯,把用湿巾覆着的细泥拿出来取用。

    捏小像不需要绘粉本,胎泥在他手中就如天工造物,轻而易举。

    塑出雏形后,他取了压光的工具,一点点将轮廓雕琢出来。

    他的心不静。

    和了了从梵音寺回来后,便一直纷乱如麻。即便睡着,也是夜深觉浅。根根烦思如剥茧成丝,汇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得严严实实。

    无宴没能成佛,因为对啻蛮妄动情思。

    拂宴亦没能成佛。他心动不自知,既违了佛愿又亏欠了昭和,悔恨终生。

    师父的那一句“你还想入我佛门吗”犹在耳边,他忽然懂了为什么说他业力未清,尘缘未了,不得归入寺中名牒,而是只能作为俗家弟子行走在外。

    可遇见了了,是注定好了的吗?

    佛祖是将了了作为考验他是否能堪破红尘的试金石?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手中的压光工具忽然打滑,本有些钝的锥体却因用力过度,戳掠过正在雕琢的眼睛,刺破了他的指腹。

    裴河宴还没感觉到疼,鲜血已经涌出,顺着他的掌心滴落在桌面上,很快汇成了一小股,将桌上备用的细泥彻底污染。

    他看着面容损毁的泥像,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他捏的不是了了。

    了无起夜去卫生间,开门出来时,远远看见书房里还亮着一盏台灯。他揉了揉眼睛,边打哈欠边看了过去。见是裴河宴,他还有些诧异。

    “小师叔,你怎么还没睡?”说罢,了无脚尖一转就要过去。

    裴河宴放下工具,面无波澜地抽了张纸巾将桌上的血迹擦干:“茶喝多了有些清醒,坐会就去睡了。”他不慌不忙,似随口问道:“你起来做什么?”

    了无有问必答:“上厕所来着。”

    裴河宴:“那你还不快去?”

    了无往书房走的脚步一顿, 小腹处的压力竟在这句话后隐隐有了提升和突破, 他夹着腿,慌不择路:“哎呦,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了无一走,裴河宴收拾了桌面和泥像,简单处理过伤口,便回了房间。

    夜深了,先睡吧。

    ——

    周四傍晚,了了直接从普宁寺游步道的停车场出发,去重回岛。

    途径昨晚的餐厅时,她特意进去打包了几份和尚能吃的甜品,带给了无和了拙。

    这次来重回岛码头接她的,仍旧是了无。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了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即便知道了了特意给他买了小甜品,他也只是当下欢喜了片刻,随即又拧着眉头,苦大仇深。

    “这是怎么了?”了了问道。

    了无撅着嘴,语气低落:“我昨晚起夜把小师叔吓着了,小师叔的手上割了好长好深的一道口子。”

    他边说边比划,形容之惨烈,令了了听了都忍不住皱眉:“这么长的伤口?”

    了无自责地点了点头:“我今早去收拾垃圾桶,发现里头丢了好多沾满血的纸巾,真不知道这伤口划的得有多深才能流这么多血!”

    “那处理了吗?”

    “处理了。”还是他亲手包的,那叫一个密不透风,全方面防护!

    两人说话间,车已启动。车辆过了减速带后,逐渐疾行。

    司机先把了了送到目的地,了无帮她把工具箱提下车后,又重新回到了车上:“小师兄你先进去收拾下行李吧,我得去一趟隐食斋打包斋饭。小师叔伤了手,这两天都没法给我们做饭吃了。”

    许是听见了院子里停车的动静,裴河宴握着一卷书走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了无夸张地渲染他如何失血过多,受伤严重后,了了看裴河宴的面色似乎都比平时苍白了一些。

    “来了?”他迎上来,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工具箱,和她并肩往院里走。

    了了特意落后两步,去找他手上的伤口:“了无说你划伤了手,要紧吗?”

    裴河宴看了眼包扎过度的左手,无奈道:“不要紧,是了无太紧张了。”

    “他很自责。”

    “跟他没有关系。”裴河宴说着,垂眸看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就很微妙。

    了了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总觉得他这一眼意有所指般。但……不至于吧,她不就是没回消息吗?

    她干脆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我在昨晚的餐厅打包了几份甜品,可以待会饭后吃……厨房在哪?”

    了了跟着裴河宴进屋,换过鞋,用眼神找了找厨房。

    “需要放冰箱是吗?”他把工具箱放下,伸手去接她拎着的纸袋:“给我吧。”

    他伸出手时,了了终于看清了他包扎过的伤口。纱布在左手的大拇指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看上去笨拙又愚钝。一看就是了无的手笔。

    纱布上隐隐透出了些血迹,似乎是伤口并没有止住血,还在丝丝缕缕地往外渗。

    她递了一半的纸袋很迅速地撤了回来:“告诉我在哪吧,我去放。”

    走几步路的事,裴河宴也不想在小事上和她僵持,干脆带着她去厨房熟悉一下。

    放好甜品,他顺口把净水器饮水机以及一些常用的厨器设备给她做了使用讲解。包括一些公用设施里,茶叶储放在哪,她的专用杯子是哪个,书房里有哪些是她可以随意取用的。

    令了了意外的是,她的专用茶杯居然还是那一盏鹅黄色的汝窑茶杯。这是她在浮屠王塔时用过的,不曾想他不仅保留到现在,还带了过来。

    裴河宴见了了没跟上来,回头找时,她仍在茶室。

    她的目光落在那盏汝窑茶杯上,久久才问:“它是我之前用过的那个茶杯吧?”

    了了伸手,将倒扣在茶盘上的茶杯拿起,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杯底。

    她记得,有一次茶太烫,她拿时不小心,用指腹捏着杯口,结果烫了手又不敢丢下茶杯。是他发现,一把夺过杯盏,重重地丢在了茶盘上。杯底磕着茶盘凸起的边角,几乎蹭掉了一层底砂。

    如今她摩挲着,仍是和当初一样微微粗粝的手感。

    不用他回答,了了也能确定这就是她的茶杯。

    她拿着茶杯看向了他,他似乎并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对她而言会令她的内心产生多大的波澜。它几乎动摇了她且走且看的想法,想不顾一切地逼问他,强迫他,非要他点头为止。

    然而这样的冲动不过一瞬,她很快冷静下来,将茶杯依样放回原处:“你留着它这么久?”

    裴河宴还以为她是不喜欢,闻言,回道:“原先以为不会再见,已经收了起来。正好这次回去,想着你会用到,就带了过来。”

    了了点点头,也是。

    这个茶杯不便宜,按他们出家人节俭朴实的作风,怎么也不会随意丢弃一件没有损坏的器具,收起来确实是他的作风。更何况,他自己就是匠人,当初了了不爱惜书籍就被他引经据典告诫了一番,更别提茶盏这类他的喜爱用物。

    只要是手工做的,就有匠魂。花了足够多心思和时间的东西,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你放心,我不会多想。”了了随意看了看。

    上回来时,主要是看看她的房间有无缺漏,好及时补足。裴河宴没有带她熟悉其他区域的意思,她也有一种涉过安全边界的局促感,只想着走个过场就赶紧结束。

    可或许是有过在酒店同住一间房的经历,又或许是在梵音寺时几乎捅破了窗户纸,她如今已经变得无所畏惧,左右是这样了,接受起来反而意外容易。

    裴河宴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喜欢了了用这样的语气,说这种类似退让妥协的话。他只是还没想清楚,需要一点时间去认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这对他而言并不简单。

    他不仅要割裂过去,抹掉自己二十多年的信仰与坚持,还要接纳一个崭新的世界。也许,现实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棘手,可要做这个选择,无疑是将他抽筋吸髓,挫骨扬灰。

    他不想把风险转嫁给了了,也不愿意对命运示弱。

    但同时,他也知道,他必须尽快和了了聊一聊。

    想到酒店,了了四处瞧了瞧,确认屋内没人,她才问道:“了无知道他上次给我们定了同一间房吗?”

    刚拎着保温餐盒进来的了无,瞬间凝固。

    他浑身僵硬地眨了下眼,一动不敢动。

    啥玩意?他只定了一间房吗?

    还没等他摸出手机确认一下,茶室内,裴河宴回答:“他应该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了无:“……”

    怎么,要是他知道了,他两还想灭口嘛!

    不行,他得赶紧告诉他师父!

    第六十七章 (捉虫)

    了拙回来时,就见了无蹲在草丛旁滑手机,脚边还放了两栏隐食斋的餐盒。

    他纳闷地看了眼里屋。连接院子和正厅的双推门敞开着,客厅里还有人影走动,显然不是忘带钥匙被关在了门外。

    他上前,凑过脑袋:“你坐外头干什么?”

    了无翻酒店预定记录翻得太专注,头顶忽然蒙上一层暗影,惊得他心脏狂跳。下意识仰头去看时,一个重心不稳,直接翻进了草丛里。

    院子里不少花花草草都是了拙来了之后亲手移种的,他眼睁睁看着刚重获生机的花草被了无一屁股砸得七零八落,天灵盖都快被掀炸了。

    于是,仅一个瞬间,屋外便人仰马翻,鼠窜狼奔。

    这巨大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屋内二人的注意,裴河宴与了了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只见了拙面红耳赤,激愤难当地在大声斥问,而了无满身破叶,昂首挺胸,一句不落地回声反驳。

    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裴河宴看了一眼满地被压垮的花草,大致猜到了两人争吵的原因。他蹙了蹙眉,走下短阶,先将地上的食盒递给跟上来的了了:“先拿去餐厅吧。”

    了了应了声好,没多管闲事,接过餐盒就先进了屋。

    她初来乍到的,虽然了拙和了无叫她一声小师兄,可她到底和他们不同,不能真把自己不当外人。

    她忍住好奇,进厨房拿了碗筷,将食盒一一取出,装碟摆盘。

    院子里已经消停了,只剩下几l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

    了了没刻意去听,忙完手上的事,又在厨房待了一会,眼见着院子里已经告一段落,这才面不改色的端着饭菜进了餐厅。

    不得不说,了无和了拙这一架吵得还挺合时。他两别扭去了,了了也就不尴尬了。

    她吃完饭,把甜品从冰箱里拿出来,端上桌:“没放牛奶也没放鸡蛋,安心吃。”

    甜品原是她买来破冰用的,毕竟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周都要住在小院三四天,积累人缘处理好人际关系十分必要。

    可了了没想到,她入住的第一天,就能遇到这样的大场面……这冰都没轮到她来破。

    吃过饭,了了起身,准备收拾碗筷。她伸出去的手还没够着空碗,就被了无一把抢了过去:“小师兄你去歇着吧,这里我和了拙收拾就好。”

    了了看了眼裴河宴,眼神询问。

    后者微微颔首,淡声道:“梵音寺不养闲人,交给他们吧。”

    了了顺势作罢,她开心地收回手,笑眯眯道:“那就辛苦二位师弟了。”

    了无闷声摇头,避开了了的视线,叠了几l个空碗就埋头进了厨房。

    了了纳闷地回头看了眼了无,他这落荒而逃……是几l个意思?

    ——

    明天正式开工,了了打算睡前再将壁画素描一遍,练练手感。

    她回屋后,先把昨天拿来的行李一一归置,又检查了一遍日常用品和画纸工具。房间里的画具储备齐全到几l乎用不着她自己带来的。

    这待遇,明显已经超出他们的合作范畴了。她把桌上崭新的画笔收起,打开自己的工具箱,开始临摹。

    这一画,太专注,了了画完已经是深夜。

    院外的灯都灭了几l盏,只留下刚刚好的照明。

    她桌子都没收拾,先去洗了个澡。

    楼峋说的没错,合住确实有些不方便。她最喜欢的睡衣是贴身的真丝材质,奶白的缎面贴着身体,能将她的曲线描绘得一清二楚。

    她独居在民宿时,压根不用考虑会不会被人看见,或者有什么不妥。可住在这里,有不少公共区域,不仅睡衣要换件保守些的,就连平时的穿着都要考虑一二。

    了了换完睡衣,有些嫌弃地撅了撅嘴。

    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她走出浴室,准备熄灯睡觉。刚坐上床,了了又觉口渴,只能端了杯子,去厨房倒水。

    屋外的壁灯亮着,必经之路上的客厅也留了一盏照明,了了带出来的手电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她接好水往回走,经过客厅时,扭头往靠近院子的落地窗边看了一眼。

    落地窗前的躺椅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长袍曳地,轻盈的薄纱被夜风吹鼓起,来回摆荡。

    若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陡然发现暗处坐了一个人,高低得被吓上一跳。可了了噩梦做多了,惊吓阈值比常人高出太多,眼前这一幕比起地狱里的刀山火海压根算不得什么。

    她停下来,分辨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小师父?”

    裴河宴转头看来,他坐起身时,掩在身上的薄毯随着他的动作滑至膝上。他拧开手边的阅读灯,给她照明:“刚才看你去接水,怕突然说话吓着你就没叫你。”

    既然打了招呼,不说上两句话再走,会显得没有礼貌。

    了了端着水杯走过去,就近坐在了他身旁不远处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

    这个位置,视野较高。她一眼看去,一览无余。

    裴河宴坐着的躺椅旁放着一个小茶几l,茶几l上有一杯水和一本书。显然,他刚才坐在这就是在看书。

    她喝了口水,没话找话:“晚上看书伤眼睛。”

    他一顿,将话还了回来:“晚上画画也伤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在画画?”了了诧异。

    “你没拉窗帘。”裴河宴指了指院外,示意她看。即使只亮了一盏台灯,她房间的窗外也有一团区别于路灯照明的光区。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容易引起误会。真要避嫌,他完全可以敲门提醒或避入房间,坐在这里,像是特意要窥探她似的。

    “我不是故意在这,我是习惯了在这里看书。”他特意解释。

    这里的布置确实是一个读书角,了了没怀疑过什么。况且,裴河宴要是会有窥探女生的想法,她也不至于连两人的突破口在哪也找不着。

    她没接这句话, 转而问道:“你手上的伤换过药了吗?”

    裴河宴顺着她的话, 轻抬了抬手,看了伤口一眼:“不用换药吧,明天我就打算拆了。”话落,他又补充了一句:“不仅不美观,还有些碍事。”

    他很不习惯。

    “不是说伤口很深吗?”了了摇了摇头,对他这么潦草地对待自己,显得有些无奈:“医药箱在哪?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你坐着别动,我去拿。”裴河宴拎起膝上的薄毯扔在躺椅上,起身去拿医药箱。

    他站起来,了了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敞开式的系带睡袍。系带随便打了个结,结扣松松垮垮的,随着他站起身,像是随时会松解开一般,危险极了。

    裴河宴似乎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妥,指尖勾住腰间两侧的绳带微微拉紧,边重新系好边走向客厅。

    了了的唇还抵着杯口,却完全忘记了喝水,就这么看着他走入灯光笼罩不到的地方。

    半晌,她才状若无事地收回视线,心中腹诽:呔!睡衣色/诱这招竟然被他先用了。

    裴河宴拿着医药箱回来时,松散的睡袍已经掩得端端正正。了了光是想着他在黑暗处将睡袍解开再严谨系好的画面,就有些想笑。

    她的心情真是藏不住一点,崩了没三秒,看着他坐回躺椅,就忍不住弯起嘴唇笑了起来。

    裴河宴打开医疗箱的手一顿,抬眼看着她。

    了了被眼神警告,立刻憋了笑。

    她随手把茶杯放到一旁的隔断餐柜上,在他面前屈膝半蹲下,先把原来的胶带扯开,将纱布轻轻拆下。

    纱布沾了血,她不知道伤口的情形,拆得很是小心。越到里层她越是谨慎,可饶是动作再轻,里层微微有些嵌入伤口的纱布在剥离时,仍是将他扯疼了。

    她抬眼看了看裴河宴。

    他眉心微蹙,一声不吭,要不是手指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她都看不出他疼了。

    “忍忍哦。”她轻声安抚着,手上动作麻利,取完纱布就消毒清创。伤口周围的血迹被清理干净后,了了才终于看清伤口到底有多长多深。

    伤口的横截面很像是刀锋造成的,可刀划伤时,伤口的宽度不会这么粗糙。她仔细看了看,和他确认:“不是金属割伤吧?”

    “是塑模的压光工具划伤的。”

    他时常摆弄,所以了了对他的工具也算熟悉。她回忆了一下,那些工具并不算太锋利,但使用不当确实也很容易受伤。

    她没再说话,取了纱布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

    裴河宴默默看了片刻:“你处理伤口很熟练。”

    “嗯。”了了点头:“老了为了当一个好爸爸,努力学习下厨,为了给我做顿饭,经常不是烫伤就是切菜划伤。”

    说起了致生,她想起当时老了刚学下厨时闹出来的鸡飞狗跳,笑了笑:“结果,这么努力,后来还是经常点外卖。”

    所以有些事,真得讲究点天分。

    她的眼神里是回忆过往时才有的神采,温柔的,和煦的,想念的以及知道过往只是过往的理性。

    他没有照顾病重之人的经验,也不知道明知要面对死亡却还要挣扎求生的心情是如何的。可他能想象她为了留住了致生,有多努力和矛盾。

    他猜测过,连吟枝可能会在两年后不愿将了致生的文献交给了了。可他唯独没想过,连吟枝会直接放弃了了,任由她独自度过这么孤单的几l年。

    他光是想着,便有些于心不忍:“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了了没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忍耐,低着头,专注地将胶布贴好:“不辛苦啊,我挺有钱的。”

    她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半眯的眼睛里全是明媚的笑意。

    他忽然低了头,像是要透过她的双眼一路看进她心里。

    了了一怔,她看着近在咫尺,再靠近一些就能触碰到的裴河宴,默默咽了咽口水,满脑子都是——这么近,要不要来一出霸王硬上弓啊!

    第六十八章

    想归想,真要这么做了了还是有些不敢。她的勇气只能支撑到她不躲避裴河宴的目光,坦然迎视。

    她当然知道裴河宴说的“辛苦”是指什么,有些事过去太久,她已经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再想。

    人类的躯体会在精神麻木时选择性地抛弃一些较为痛苦的记忆,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大脑也会日渐遗忘痛苦的程度,来粉饰太平。只有在某个时间或者某件物品触发这段回忆时,才会本能地记起当时的痛彻心扉。

    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溃烂的腐肉已被剔除,正在重新长出新的血肉。

    他似乎是确认了她这话并没有违心,稍稍后退了一些,问道:“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这说来就话长了,但她很乐意向裴河宴倾诉她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她从连吟枝把箱匣留给她开始说起,说到她给董氏祠堂画了一副《公主守城》图,不仅因此声名鹊起赚了不少小钱,还接到了普宁寺四方塔壁画的订单。否则,他们还没有这么快遇到。

    “如果不是接到普宁寺的壁画,你原本是想去做什么?”裴河宴问。

    其实没有具体到下一步一定要做什么,就和她学期中途意外开始“打野”一样,很多事的发生虽有迹可循,但难以预料也无法操控。

    “老了留给我的文献资料里有一部分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完的,我想替他做完补录,然后编册成书。”

    这部分工作,了了已经着手做了一半。只是现在工作繁忙,她实在腾不出时间来继续编写,只能暂且搁置。

    “倒是好想法。”裴河宴笑了笑,没和了了说,她的这个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只是写书编纂的事对他而言有些难,他尝试了几次,都半途而废:“有需要可以找我,我这里这些年也留了不少底稿,估计你能用上。”

    “好。”了了没跟他客气,爽快答应。

    她说着说着,已经坐在了木板上。

    了无还没来时,裴河宴一个人独居在这,除工作以外的时间他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重回岛的冬天因海风的原因,潮湿阴冷,连地板夹缝中都在冒着冷气。

    重铺地暖太过奢侈,他便折中铺了厚厚的地毯。因脚感舒适,几个春秋下来,他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即便已经开春,甚至即将入夏,他也只是将厚地毯换成了短绒,铺设的范围也从卧室、客厅缩小到了阅读角的这个躺椅下。

    所以当了了坐在地板上时,即使裴河宴留意到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披盖在自己膝上的薄毯盖到了她的腿上。

    了了接受得很自然,她甚至在他坐起身,做掀起毛毯的个动作时就猜到了他想干什么,自觉地抬起了手,方便他给自己盖到腿上。

    她这坦然接受的模样,颇有些自持可爱的小骄傲,倒逗得裴河宴一笑。

    她小时候便这样,知道自己撒娇有用,有所求时便无辜又可怜地看着他。她那双眼睛应该是更像连吟枝一些, 只不过连吟枝的眼神太锋利, 即便是毫无攻击性的眼型长在她脸上也变得野心勃勃。

    不像他的了了,眼睛看上去总是湿润有光泽,闪闪发亮。

    他忽然怕今晚结束得太早,意犹未尽,即便看出她有些说累了,仍是不急不缓地又抛出了一个话头:“如果你想做的事全都做完了,可你什么也没有收获,你有考虑过接下来的人生再去做些什么吗?”

    了了认真地想了想,说:“想做的事做完,那就什么都不做了。我算过我的资产,算过通胀,就算我无所事事,只要不心血来潮去搞投资,不被骗财骗色,活到八十岁应该没什么问题。”

    活到八十也太够够了,再老些她可能都不爱照镜子了。

    她甚至还考虑过,肺癌这个病会不会基因遗传,但追溯了一下祖上,没听了致生说起过她哪位祖宗是肺癌过世的,也就老了比较倒霉,给摊上了。

    一聊到躺平,了了就格外兴致勃勃:“我真给自己算过,二十五岁我怎么也该退休了,不然钱花不完。”

    她物欲不高,顶多喜欢绫罗绸缎,金银玉石。不过玉石也算是中国人的顶级奢侈品了,翡翠上不封顶,和田玉也是好料难遇,价值不菲。

    她嘴上说着她不缺钱,可真要买一个自己瞧得上的,想二十五岁退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裴河宴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会神情振奋,一会又精神萎靡的,他屈指轻弹了一记她的脑门:“这些话可别在外面说,容易被人惦记上。”

    了了摸了摸额头,一脸被看扁了不甘:“我看上去有这么蠢吗?”

    “那可说不准。”他嘴上这么说着,唇角却微微弯起。

    她怎么会笨呢?

    出门在外知道要钱货两讫,绝不平白受人恩惠。

    毕业后就敢四处游历,有胆有识。不说这期间有没有吃过亏,又吃过多少教训,但警惕和小心肯定是不少的。

    他垂眸看着了了,原本想问她,那你没考虑过要恋爱结婚吗?

    话都到了嘴边,呼之欲出之际,他却选择咽了回去。

    他了解了了。她不是一棵大树倒下就要立刻另寻生机的寄生物,她是生长在阳光下能自给自足的小树苗,阳光和风雨都是她成长的养分,她不需要依靠谁才能活下去。

    即便他真的问了,她也会回答他:如果是你,那我考虑一下。

    说完,一定会露出十分捉弄的笑,半分认真半分玩笑。

    最后无所适从的人,只会是他。

    ——

    也许是睡前和裴河宴的这一谈,令了了有一种回到了浮屠王塔时的熟悉感,搬到禅居小院的第一晚她睡得无比香甜。闹钟响了二遍,她才从睡梦中惊醒,飞奔着去洗漱。

    客厅里,了拙边打坐边等了了。

    见她一出来就风风火火地赶着出门,了拙连忙叫住她:“小师兄。”

    了了嘴里还叼着没拆封的小面包,忽被叫住,还四处找了一下声音的来源。

    了拙收拾好蒲团站起, 将香插里的线香捻灭, 这才拎着他的僧包朝了了走来:“厨房有还热着的馒头和玉米,小师兄想吃哪个?我去给你端过来。”

    了了看了眼时间,时间还够,但第一天开工,她想早点过去。

    了拙瞧出她的纠结,干脆替她决定:“那我去拿玉米吧,小师兄可以拿着路上吃。”

    他这么不慌不忙的,了了终于想起,了拙和她是同路的,应该是一早起来就在等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呐呐地问:“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没有啊。”了拙把玉米递给她,又贴心地装了一包纸巾:“小师叔说你不会早起的,让我先忙自己的,忙完回来再接你刚刚好。”

    他笑得没心没肺,一点不觉得这句话哪里有问题。

    了了老脸一红,全是被看穿的窘迫:“我也没有很晚起吧……”

    她在玄关换了鞋,把水壶背包一股脑全挂身上,空出一只手去拎工具箱。手还没挨着箱柄,了拙先她一步拎了过来,并提醒:“小僧一天拎八桶水。”

    行行行,你厉害,不跟你抢。

    两人出了门,步行去优昙法界。

    了了边啃玉米边问道:“了无呢,哪去了?”

    “小师兄,了无五点就去云来峰上早课了,吃过午膳才会回来。”

    五点……可真早啊!不过好像还没在梵音寺时起得早。

    “那你们小师叔呢?”

    “小师叔今天也去了,但小师叔吃过早饭就会去法界。”他说完,不等了了问,自己便坦白道:“小僧也是。”

    好吧,一屋子就她最清闲。

    “尼姑庵也是这个作息吗?”了了问。

    她的好奇令了拙想了半天,想得面红耳赤也没能答上来:“小师叔,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不问点我知道的吧。”

    了了被他的紧张逗笑,虽然她和了拙相处不多,但了无和了拙的个性还是挺分明的,一个是一米八大高个的傻憨憨,做事只图一个做了,但不管死活;一个是做什么事都一本正经井井有条,讲究有理有据,尽量完美的现实主义派,实在都可爱的紧。

    她忽然想到裴河宴,他倒不太好总结,有时候过于较真,有时候又态度散漫,委实有些难以捉摸。

    ——

    觉悟突然要来这件事,令裴河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他轻轻摩挲着左手指腹上的纱布,抬眸望着刚立好骨,塑了两遍泥的佛像。

    佛像塑到第二层,各部位已经大致完善,接下来便是细节填充,再做刻画。

    他右手沾满了细泥,长时间的停顿令手指上的泥巴有些干燥,附在皮肤表面有很轻微的干裂感,像极了寒冬时缺水和寒冷造成的皲裂。

    他没了心思捏像,干脆作罢。起身到一旁的水盆旁,将手一点点洗干净。

    电话里,他有问过觉悟,是什么事需要他匆忙到访。

    觉悟避而不谈,更不提是公事私事,只约了他明天的时间。不难猜测,这事是冲他来的。

    他想起了无昨晚开始的别扭和异样,反复琢磨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点谱。

    ——

    了了这一开工,就忙了二天。

    周日本是她的休息日,但她排算了一下壁画工期,若是想时间有所富余,好应对一些突发情况,她只能辛苦一点,周日也去上工。

    了拙倒是没什么怨言,早上做完功课和她一起去法界上班。她几点下班他就跟着几点回来,任劳任怨,不愧是一天提八桶水的大力僧。

    不过这两天有点奇怪,她虽然早出晚归,但小院里的低气压她还是感受到了。包括裴河宴,她好像很久都没看见他了。

    想到这,她问了拙:“你这两天有看见你小师叔吗?”

    了拙也老实,了了问起,他便如实回答:“小师叔犯了戒,受诫去了。”

    第六十九章

    修行以五戒为基,即便裴河宴是俗家弟子,但只要皈依受了五戒,犯戒便要受惩。

    况且,裴河宴的情况又与真的俗家弟子有所区别。起码在梵音寺里,没有人会将他当成外人来看。

    觉悟起初只是来走个过场的,甚至来时的路上也不忘奚落他两句:“头一回见谁犯戒,还得我千里迢迢赶来执行的。”

    裴河宴没搭理他,他摩挲着右手手指上的玉戒,望着沉沉夜色里漫无边际的浓雾,沉默不语。

    见他表情如此凝重,觉悟反而崩不住了,玩笑道:“你别这么严肃,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为人。只是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理,否则形同包庇,我日日在佛祖座下打坐念经的,可不幸徇私枉法啊。”

    不料,这段话不仅没能缓和气氛,反而因为裴河宴几乎默认的态度,逐渐令觉悟心慌起来:“你真犯戒了啊?”

    裴河宴转头看着他,刚启唇要说,觉悟立刻抬手阻拦:“你别说你什么都别说,司机赶紧送我回机场,我我我、我有急事!你这事先往后等等。”

    觉悟这会是真急了,忙拍着司机的座椅,急着要回去。

    刚才那种“我日日在佛祖座下打坐念经,绝不徇私枉法”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

    司机也被这突然的转变整懵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裴河宴一眼,目露询问。

    裴河宴隔着后视镜与司机对视了一眼,轻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继续往前开,不用搭理。

    觉悟热闹没看成,反倒深陷泥潭,这会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欲言又止,碍着这里还有外人,不便细说,只能忍到目的地。

    可他一下车,看到目的地不是禅居小院而是多宝讲寺偏殿的佛堂时,心态彻底崩了:“你跟我来真的啊?”

    偏殿的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梅花树,这个时节,梅花已经凋零,只剩下枝桠。月色下,那舒展盘虬的树枝就像拆去了伞布的伞骨,槁项黄馘。

    佛堂里有僧人特意留了灯,两侧门扉轻掩,一把花旗锁悬悬挂于一侧的锁孔里,被海风吹得时常撞到门上的铜面锁片发出不规律的叩击声。

    觉悟看到这些,哪还有什么不懂,脸色都青白了。他看着裴河宴,脸上的神情再不复方才徒留的侥幸与嬉笑,语气凝重道:“今晚先送我回去休息,有什么事也等明日再说。”

    裴河宴不理,他回头看了眼觉悟,眼神在屋内透出的烛光下有一丝妖异的澄亮。他推开门,迈过门槛,走入佛堂:“偏殿有居室,你就在这住下吧。”

    觉悟有苦说不出,僵持了半晌,长叹了口气,跟着进入佛堂。

    佛堂佛像前早已准备了戒尺,香坛和蒲团。

    弟子犯戒,若是酒戒,忏悔便好。其他四戒分别视情况而定,看是动心念,还是已成事实。

    他看着已经掀袍在佛像前跪下的裴河宴,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住了一间房,也不是你故意的,何必对自己这么严苛。”

    “我没有同居。” 他抬眼看向觉悟,陈情道:“如果是这件事我自然没错,我当晚在阳台上坐了一夜,并未犯及她分毫。即便是你和了无,也不许因为这件事误解她半分。”

    他语气之严肃,前所未有。

    觉悟不敢和他玩笑,认真应了:“我会和了无交代清楚。”话落,他虽觉得裴河宴不至于和一个小辈计较,但出于护犊子的心态,他仍是多嘴了一句:“这件事你别怪了无,他内疚自己办坏了事,每日都在跪香。”

    说到这里,觉悟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真相告诉裴河宴,他清了清嗓子,替他不成器的徒儿解释道:“寺中弟子出差,都是定的那家酒店。几年下来,凡是中转住店,只要提前一日与大堂经理知会一声就好。可能对方也是没想到这次会有女客,了无说要两张床,酒店就直接留了一个标间,等你们入住提供证件就好。这事确实是他办得疏漏,我必定狠狠罚他。”

    裴河宴听出觉悟话里的维护之意,眼皮都没掀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生气。”

    觉悟合掌一拍,瞬间觉得事情已经讲清楚说明白可以结束了:“既然你没犯戒,事情也整理清楚了,这明显是一个误会啊。罚什么罚,不用罚。”

    他兴高采烈地伸手要去扶裴河宴,甚至不在乎是不是这小子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计给他长教训,反正没事就是皆大欢喜,他虚惊一场就虚惊一场吧,反正肉多,出点汗算什么!

    觉悟还在那能屈能伸,裴河宴一抬手避开了他的搀扶:“那晚没犯戒,不代表后来没犯戒。”

    裴河宴话音刚落,觉悟脸上的笑意顿失。他消化了一下,把该想的不该想的严重后果全都想了一遍:“你……干什么了?”

    过云曾和觉悟说过,裴河宴这一生有一大坎,过了成佛,不过则剔除一身佛骨,泯入轮回。他没具体说是什么坎,觉悟不知道,也参悟不透。可今晚,他似乎窥见了命运的一角,看到了他的归途。

    他深叹了一口气,虽对成佛成道一事并没有多少向往,但他出生市侩,本就不是礼佛的料子。如今的佛寺真正的修行之人少之又少,多的是挖空心思经营图利之辈。他不过是赶上了时候,否则搁古代,他绝对是人人喊打的坏妖僧。

    但他的这个师弟不一样,天生佛骨,累世修行,他若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到了这个地步,觉悟也不再吊儿郎当,他端起了住持的威仪,肃言问道:“你犯了什么错?”

    这一次,裴河宴恭顺回答:“我起了心念,妄有所图。”

    他没明说起了什么心念,可两人心照不宣,并未将这层窗户纸捅个稀透。

    “犯戒可救,破戒难救。你只动了心念,只要真心忏悔,吾佛慈悲,定能原谅你。你跪香五日,足日再起,以后洗心革面,此罪顿消。”

    《佛说目连问戒律中五百轻重事经·略解卷下》中有云:“忏悔即安乐,不忏悔罪亦深。”

    忏悔法门也是修行之道。

    觉悟自认自己如此处理,谁听了不说一句公道。可偏偏裴河宴像是要和他对着干似的:“我做不到洗心革面,住持还是罚得重些吧。”

    “你忏悔后再犯戒,就是破戒。破戒除僧籍,再难入法门。” 觉悟跳脚道:“我一个真正的出家人都得过且过,你怎么反而跟个修了几百年顽固不化的老僧一样?你既然无法控制自己,那就从心好了,何必今晚在这受罪。”

    觉悟是真的想不明白,他明知故犯也就算了,哪能一边犯一边还想着持戒呢,这不自找苦吃吗?

    “不甘心罢了。”裴河宴哪会不知道自己这做法自相矛盾呢,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受诫受惩都是徒劳的挣扎。既不想多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对了了继续动心。

    想到她身边会有别人,他就醋意横生,一点也没有当初疏远她,不介入她因果缘分的果决和坚定。也无法做到对她置之不理,但凡与她有关的事,他就很难做到不偏不倚不侧目不插手。

    而这些全部都出于本心,没有一丝勉强。

    “我看你确实头脑不清醒。”觉悟气恼,来回踱步数下,懒得与他纠缠,丢下一句:“你先跪香吧,跪上五日再说。”

    说完,拂袖出门,找地方睡觉。

    多宝讲寺临海听风,若是白日里在此处闲散打坐,不失为是种享受。可到了夜晚,海水涨潮,潮声拍岸,再经崖石回响,那就不是享受是刑罚。

    裴河宴面不改色,起身点香。跪香顾名思义就是以香燃烧时间的长短计时。

    觉悟对他很是心慈手软,说是跪香,但不管香柱,也不管数量,他就是跪完一支要走,也算完成了惩戒。而一根香,彻底燃完也不过半小时而已。

    说到底,就是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

    了了知道裴河宴在跪香受罚,有些难以理解,但她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这件事与她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不得而知。

    周一早上从重回岛回洛迦山的轮渡太早,了了不想误工,约好了司机一小时后来洛迦山的码头接她,拎着要带回去的工具箱就坐车去了多宝讲寺。

    觉悟还没走,他白天陪着裴河宴在佛堂跪香打坐,到饭点还得屈尊去给他打饭带到佛堂。他混到住持的位置上这么久,还没这么委屈过。

    所以一听到了了找来,他如蒙大赦,赶紧迎了出去,打算让了了好好劝劝里头那个倔驴。

    了了在偏殿坐下没多久,觉悟便拎袍而入:“我听小僧说你有事找河宴?”

    “觉悟主持。”了了摸不准他的来意,怕他阻拦,将话包装了一遍,理由冠冕堂皇:“我今天绘完了粉图,明日要回普宁寺了,所以来找小师父汇报一下进度,想请他过去看看。”

    觉悟巴不得,他甚至很殷勤地给了了指了方向:“他就在隔壁,你自己找他说去吧,我去斋堂用饭了,你自便。”

    这剧情走势,令做好被为难准备的了了目瞪口呆。眼看着觉悟的人影都已经消失不见,她这才拎着工具箱走到隔壁佛堂。

    佛堂门开着,薄薄的墙壁压根阻隔不了四周说话、行走等一切动静。所以她刚才与觉悟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他听着她将工具箱放在门外,随即迈过门槛就停在原地的声音,没有回头,只是轻咳了两声,低声道:“壁画进度不用看,你自己把握就好。晚上独行不安全,你让了拙送你去码头。”

    他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又沙哑,像久未维修的齿轮,忽然运行时有生硬的摩擦感。

    “那叫托辞,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怕觉悟住持不让我见你才这么说的。”了了抬眼看了看佛像,走近两步,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拜了拜,以示敬重。

    拜完佛像,她跪坐着没起来,也没看他,只是问道:“你犯错和我有关吗?”

    “我没犯错。”他纠正:“犯戒不等于犯错。”

    还能和她正常说话,说明目前的情况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她的视线从佛像上移开,侧目落向他,重复了一遍:“和我有关吗?”

    他忽然闭目,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了了看着他的反应,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不敢再问,起身想走。可还未等她站起,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留在了原地。

    “别急,我有话和你说。”

    第七十章

    “我有话和你说。”他看着了了,又重复了一遍。

    遇事躲避不是裴河宴的行事风格,只是在和了了有关的事情上,他总会斟酌再三,生怕出错。

    但这种情况,可一可二,绝不可再三。

    他抬眸看向莲花座上眉目低垂,满眼慈悲的佛像。他幼年被老夫人牵着送入寺庙时,从梵音寺正门入门神殿,两侧佛陀威势凛凛,或持刀戟,或拿榔捶,颇有震慑惊骇之感。

    六岁时,他的身量才足半人,老夫人与方丈闲说之时,他就这么仰头看着殿内各路佛像。不知是谁问他,可否害怕。

    他摇了摇头,说不怕。

    无论是这个地方还是这里的佛像,都给他一种熟悉亲近之感。

    老夫人看着他,满眼怜爱地与方丈说:“我这小外孙和佛门有缘,只是每日夜里惊梦,睡不安枕,我带他瞧过不少医生,什么办法都用了也不见效用。后来听他说了梦里所见,依那描述不就是佛家的瑞相所现吗,所以就想着带过来让哪位师父给照看一阵子。”

    当然,这不过是托辞。老夫人来之前便询问过寺里的方丈,可否收容六岁的稚子。

    圆川方丈和过云法师是寺里唯二知道他身世的,过云不愿意收养他,甚至因此和圆川方丈大吵了一架。

    裴河宴幼时比较钝感,并不觉得不受待见是什么值得记恨的事。老夫人将他留下,说留在寺里安魂养神三年,三年期满,再行接回。

    可这期限,不过是将遗弃说得冠冕堂皇些罢了。

    他母亲再嫁,对方是二婚,所以也不太计较有他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但唯一的要求便是将他远远送走,将这桩丑闻彻底掩盖。

    他幼时身不由己,好在虚长至六岁,也没享受过太多亲情,除了刚入寺睡大通铺有些不习惯外,他适应得还算快。

    每天凌晨三点,他要随师兄们早起去做早课,字还不认识的年纪,只能坐在大殿的最后,昏昏欲睡。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后来的师父过云看不下去,将他抱回了方丈楼亲自抚养。

    他没说要当他师父,也没说让裴河宴以后就跟着他了,但他耐心的抽出时间教他识字,教他一切生活必需的技能,包括洗衣包括做饭。

    裴河宴想学经书,想和师兄们一起上早课,打坐休禅,可过云不允许。他说:“你三年后是要回去的,你学好我教你的这些就可以了。”

    “老夫人不会来接我的。”小河宴那时虽小,但已经懂了不少:“我妈要结婚了,家里不允许有我的出现。”

    过云看着他久久不语,那是裴河宴第一次看见他师父眼里装满了对他的怜悯与不忍:“你这一世可得好好渡。”

    裴河宴彼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正式拜过云为师的那一天,他对他说:“我给你参详两个八字,你听着就好,别太往心里去,也别不往心里去。”

    他排了南啻时期无宴法师与大雍王朝拂宴法师的命盘给裴河宴看,告诉他:“时间是有轮回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你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那日之后,裴河宴正式迈入佛门,成了俗家弟子。

    而三年期满后,老夫人托信说自己病重,并感激过云法师能将小河宴教养得如此之好。她只字不提要带小河宴回去的话,像是全然忘记了当年自己是怎么说的。

    或许是出于愧疚,老夫人连续给梵音寺添了十几年香火,并供养寺内尊师修行,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年。

    裴河宴九岁那年,尘缘断尽。

    老夫人去世那年,他与家族之间那根悬悬的细丝也彻底崩裂。

    跪香这两日,他将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六岁的,九岁的,二十岁的,三十岁的。

    了了来之前,他刚刚回忆完这堪称前半生的——他的人生。

    裴河宴握着她的手腕没松开,他要说的话也不长,几句就好。

    “我今天跪在这,是因为我对你动了心,所以犯了戒,该受罚。”所以他刚才才会在了了问他时,强调他只是犯戒而不是犯错。

    他从不觉得这是个错误,甚至在他有意无意的放纵自己的心意时,他的潜意识就曾警告过他,会出现这样不可控的局面。是他自己,不愿意停下来。

    了了终于听到这句话时,第一反应竟不是惊喜,她反而感到了害怕。

    他像是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所以才会在佛堂里就要与她说个明白。否则以他对自己信仰的尊重,他不会这么做。

    但了了不会逃避,了致生用生命为代价给她上的最后一课里,就教会了她要坦然面对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她没接话,也没为此欣喜若狂,而是安静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但除了喜欢你这件事我是确定的,对于我能否为我的喜欢负责我还不确定。我暂时没有办法彻底放下我作为佛门弟子该承担的责任,也无法违背守了二十多年的戒律清规。”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事,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彻底想清楚之后再和她说。只是裴河宴不想了了不知内情,无端猜测或胡思乱想,才选择提前与她说个明白。

    在他这,她有权利知晓一切,也有权利选择她想选择的。

    了了听明白了,她知道他有他的不得已,与她之间的这浅浅的一段心动,确实很难抵消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修行。

    他雕了二十多年的佛雕,随过云法师出入佛坛,听经辨法,不是佛门弟子却胜似佛门弟子。了了在觉悟身上都没见到过他这样的佛性,生在世俗却不染世俗,沉静得像是一汪渊底的潭水,深不见底,无风自动。

    她抿了抿唇,挣脱了他的手,问道:“如果你选择我,会有什么后果?”

    离开梵音寺,放弃僧籍,回归俗尘。

    这些是了了能想到的后果,但她总感觉远不止如此。就跟有人说喜欢她,如果要在一起,她必须这辈子再也不能拿起画笔一样,她也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旁人也许会觉得这很简单,可当剥离的是你每日呼吸生存都必须存在的一件物品时,还能觉得如此轻松吗?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坚持自我,除非爱到舍生忘死,即便被抽走魂魄,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也无所谓。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了了又问道。

    她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犹豫不决而感到困扰。事实上,她很感激他的坦诚,让她尽早结束了猜测。两人的关系中,最忌猜疑,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身的不确定,都是造成情绪内耗的主要原因。

    “没有为难。”他只是在做一个决定,而割舍的过程太痛苦,他需要无数遍反复地责问自己,直到自己坚不可摧为止。

    “了了,你还小,你可能会觉得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磨合一段时间自见分晓。可我若是破戒,无法回头。甚至,我在有这个念头起,我就不该为僧了。”他嗓音低沉,即便是在说这么严重的话时也是轻描淡写的,不曾施压她半分压力。

    他没有与她开玩笑,而是真的认真地想了以后。

    他也不是无法承托了了的心意,只是他需要更明确,即便他们终归殊途,他也甘之如饴。

    了了的心头却因他这句“我不该为僧”而狠狠一震,她莫名有些愧疚,像是她引诱了他,将他从佛陀的座下拉入了红尘。不仅毁了他的修行,还断了他的路。

    扪心自问,如果他们在一起的代价有这么大,她未必能做到裴河宴现在这样。

    “你能喜欢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了了在他说话之前,先一步开口道:“我希望喜欢我这件事会让你想起来是快乐的而不是一种负担,我不用你为我破戒。”

    她停顿了一会。

    裴河宴看着她,眼神难辨。

    了了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说道:“我不敢承担这样的罪业,我们就……止于此步吧。”

    她话落后,整个佛堂都安静了。

    裴河宴定定地看着她,怕她误解刚才那段话的意思,他又解释了一遍:“我不是将压力给你,我只是……”

    “我知道。”了了打断他,重复了一遍:“我都知道。”

    僧人持戒,犯戒,再破戒,是不通忏悔的。

    她喜欢小师父,自然不想看他左右为难。喜欢她的第一步就要承受无法回头的后果,委实让她切身感觉到了他所承受的压力。

    不该这样的。

    人生还很长,他不该为了她抛下积累了这么久的功德。他们之间,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如果喜欢的代价这么大,那便止步吧。

    知道他喜欢自己,了了已经满足了。

    她这还没谈上恋爱就先体验了一回分手,也是前所未有。

    但这世界,本就是求而不得才是常态。

    她撑着蒲团站起身,想再说些什么,可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去普宁寺画画。”

    了了刻意避开了裴河宴的眼神,她现在很难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面对他。

    她快步走到门口,拎起她的工具箱。

    走下台阶前,了了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仍跪坐在蒲团上,只是不再面对着佛像,而是转身看着她。

    夕阳沉没前的最后一缕光影下,他清亮的眼神像是一盏被吹灭的灯,就这么熄灭在她眼前。

    她本来还没觉得有多难受,可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她瞬间鼻子一酸,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