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通通的木门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开,门内依稀传来几声幸灾乐祸的狗叫,像是在嘲讽他们被同一个人耍了好几遍。
游洄已经气得拔剑了:“阿兄让开,我今日非劈了这破门不可!”
游溯抿抿唇,看上去一点都不想制止游洄的举动。然而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游溯挥手让游洄退下,对着木门喊道:“白先生,可否给孤一个解释?”
门内传来白未晞淡淡的声音:“殿下迟了。”
游洄气地骂娘:“我们哪里迟了?你说平旦就平旦,我们准点到的!”
白未晞的声音依旧清冷:“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平旦时分究竟是哪个平旦时分,谁又说得准呢?”
人家小夫妻互相撒娇,和时间有什么关系?这简直就是在彻头彻尾的耍无赖!
游洄都要被气笑了:“阿兄你别拦着我,今日我非劈了这混蛋不可!”
游溯:“……”
游溯默不作声,表示这里没人拦着游洄。
然而游溯不拦着,崇云考却伸出手拦下了要爆炸的游洄。游洄忍不住想骂娘,却见崇云考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小院的篱笆。
见游洄不明所以,游溯冲着游洄做了个口型:“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这里只有那个小王八蛋气死人的声音!
嗯?不对,白未晞的声音是怎么传出来的?
昨日游溯进入小院的场景游洄也是见过的,他清楚地记得,小院的大门距离屋内的小屋之间隔了起码三十步,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是游洄来,也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声音传出来。
游洄没见过白未晞,但游溯曾说过,白未晞从屏风中露出的身影显示他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人,这样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面书生,能把声音从屋内传出来?
不在屋内,难不成白未晞就和他们隔了一扇门?
但问题是白未晞的小院是用半人高的篱笆围出来的,院内的场景从外面看简直一览无余,游洄可以确定这个不大的小院子里确实是空无一人的。
见了鬼了,白未晞的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游洄眉头一皱,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不过下一秒,游溯就用手指指了一个方向。顺着游溯手指的方向看去,游洄发现大门和篱笆的衔接处,那里放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器械。像是一个圆筒,但圆筒一边窄一边宽,游洄真没见过这玩意儿。
白先生又秀了游洄一脸,成功将游洄的一脸愤怒变成了一脸懵逼。
此时,游溯对着大门作揖,说了一句:“今日是孤来迟,敢问先生,孤明日可否再来寻先生?”
白未晞:“既然殿下有心,那便还是此时吧。”
“既如此,孤明日再来,今日打扰先生了,告辞。”
被秀了一脸的仲牧将军一脸懵逼地跟在阿兄和仲父的身后,见离那座小院子远了,心想那位白先生就是三头六臂也应该听不到他说话了,游洄才问:“阿兄,仲父,那是什么东西,竟能将人的声音传出这么远来?”
崇云考道:“将军都没见过,老臣就见过了?不过这玩意儿……看起来确实有点熟悉的感觉。”
“什么?仲父,你快说!”
崇云考没有直接回答游洄的话,而是问游溯:“主公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游溯点头,竟然长叹了一口气:“确实,有点熟悉。”
游洄快被这两个人折磨疯了:“阿兄,仲父,你们快说吧。”
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游溯才说道:“在《墨子》的《备穴》篇中曾经记载过一种‘地听’技术,将瓮口绷紧一块皮革放在井中,让耳聪目明的人去听,则可以判断敌方在哪个地方挖了隧道。”
今日白未晞用的那个奇怪的器械看上去和“地听”截然不同,但仔细一思考,却发现二者还是有共通之处——那便是这两种东西都是将远处的声音传到近处。
只不过墨子的技术看起来似乎更加古老,需要瓮与皮革,还需要听力好的人仔细倾听。而白未晞所使用的技术更像是在“地听”技术上做了改进,可以将声音轻而易举地传到远方。
游溯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游洄不可置信地说:“阿兄是说,白先生很可能是一个墨者?”
“极有可能。”游溯道,“还记得我们来到桃林乡时经过的哨塔吗?最上面的弩机我们都没见过,如果我说,这种弩机就是子墨子发明的连弩呢?”
不论是草纸还是水泥,再加上桃林乡四处可见的砖房,再配上昨日小院中出乎预料的机关术,“白未晞很可能是一名墨者”这句话无限接近于事实。
游洄当场就道:“我现在就杀了他,与阿兄无关!”
游溯喝止了他:“仲牧!”
游洄却说:“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到时便说是我喝醉了误杀,总之我不会连累阿兄,让阿兄背上‘杀害贤良’的名声。”
这下就连崇云考都忍不住说:“主公,这口黑锅,老臣也可以背。”
“……”游溯无奈,“仲父与阿弟何必如此?”
“他是墨者!”游洄差点跳起来,“他可是墨者!我没读过书我都知道,他是墨者!”
哪个墨者不该死?
游洄至今都忘不了,当先生和他谈起墨家的义理之时,游洄心中的震惊与恐惧。
墨者说“兼爱”“非攻”“交相利”,简单翻译一下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利益关系,而不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战国时代,杨朱主张“贵己”“重生”“人人不损一毫”,墨子主张“兼相爱、交相利”,因此二人被孟子挂起来骂:“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这两种恐怖的义理,你和他们讲阶级制度,他们和你讲去你妈的。
游洄没读过什么书,但他知道墨者的义理有多可怕。一旦人人都信奉墨者的义理,那么他们将会承认人与人的平等关系,将不再信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了君臣等级的束缚,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游洄甚至不敢去想。
游洄劝道:“阿兄,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你看看这桃林乡,哪里还有一点尊卑?”
然而游溯却依旧摇头:“就算是思想如此激进的墨家,最后不也分成了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三派?相里氏之墨甚至在秦一统天下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若要孤来说,哪怕白先生是墨者,也极有可能是相里氏之墨,想效仿相里勤助秦,辅佐孤一统天下、免去纷争。”
游洄一脸诡异地看着游溯:“阿兄,你是不是被下降头了,怎么如此护着那个劳什子白先生!”
游溯依旧坚持己见:“仲父,孤觉得,孤可以将这位先生收为己用。”
崇云考也沉默了。许久之后,崇云考才说:“若主公这般认为,那也不是不行。自始皇焚书坑儒、武帝又罢黜百家之后,诸子百家的学说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没准这位白先生只知道墨者的机关术、不知道墨者的义理呢?”
“更何况,他就算知道墨者的义理,那又如何?”崇云考故作轻松,“主公不是也说了,他很大概率是秦墨后人?秦墨务实,知道一个强大的国家一统天下,这个天下才会没有纷争,也许这位白先生也是这么想的。”
得到了崇云考的认同,游溯的表情瞬间轻松很多:“多谢仲父支持,孤相信,孤不会为今日的选择后悔的。”
只是游溯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原本一脸轻松的崇云考,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愁眉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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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鸡鸣时分,连公鸡都没打鸣,白未晞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来:“雍王游溯,前来拜会白先生。”
还在梦境中的白未晞瞬间被惊醒。他下意识从床上坐了起来,才缓缓睁开双眼。眼皮沉的都要睁不开,好半晌,白未晞才凭借着顽强的毅力看清了天色——
黑沉沉的,鬼都没醒。
像是生怕白未晞也没醒一样,游溯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白先生,孤今日可迟到了?”
白未晞:“……”
你大爷!
白未晞想骂娘:“我不是让他平旦时分来?”
王二狗在一旁幽幽地说:“人家昨天平旦来的,你非说人家迟到了,把人家赶走了。”
白未晞:“……”
虽然自知理亏,但抛开事实不谈,难道游溯就没有错吗?
白未晞嘴硬:“那他今日就鸡鸣时分来?”
这时代的鸡鸣可不是公鸡打鸣,而是指“夜半”和“平旦”这两个时辰中间的时间,对应后世是凌晨一点至凌晨三点。
凌晨两三点钟,有人在你家楼下喊你起床,这谁不说一声有病?
王二狗幸灾乐祸:“那你现在把人家赶走?”
白未晞:“就让他在外面站着吧!”
结果下一秒,游溯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白先生,孤可以进去吗?”
别叫了大兄弟,一会儿整个桃林乡的人都要被你叫起来了!
在起床和丢人之间,白未晞闷闷地选择了起床:“殿下请进吧。”
费力地解开被子的封印,白未晞恨恨地说:“二狗,帮我找几块破布和针线来。”
二狗好奇:“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说着,二狗故作羞涩:“你要给狗爹做等身抱枕吗?这多不好意思,我要小公狗,狗爹爱搞基。”
白未晞:“……”
白未晞:“我要扎游溯小人,顺带也扎你小狗?”
王二狗:“……”
行,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