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和睦医院。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不知道已经下了多久,空气闷热而潮湿。
病房内,丛嘉慢吞吞地喝着汤,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堂哥丛屿的絮叨。
“下午出院了,先住到家里去,这几天少吃油腻的。”
“不能熬夜,我会让周妈监督你。”
丛屿半晌没听到动静,曲起手指敲敲丛嘉身前的小桌板:“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丛嘉回过神,抬头问:“今天医生有说林沉的情况怎么样了吗?”
半个月前,那场车祸发生后,丛嘉被送进距离车祸现场最近的和睦医院,而林沉因为伤势过重转院到市第一医院。
丛屿叹了口气:“这几天应该会醒,那边有情况会马上通知我们。”
他看了眼心不在焉的丛嘉,安慰道:“也别太担心,那边有宋院长呢。”
“嗯。”
丛屿发觉她声音发闷,喝粥的动作也慢吞吞的,忍不住问:“是不是今天去做笔录发生了什么?”
“我看了事故现场的监控录像。”丛嘉深呼吸了几下,似乎在平复心情:“原本那辆车是往副驾驶撞的。”
她没继续说,但丛屿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是林沉......”
“他转了方向盘。”
没人再说话,病房里只余下他们的呼吸声。
丛屿低头看着丛嘉,只看见她颤抖的睫毛,瓷白的后颈紧绷着,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愧疚击垮了。
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只能说:“我再去打电话问问那边的情况。”
病房门轻轻阖上,丛屿的声音渐渐远去。
丛嘉没有胃口,半卧在病床上,她伤得并不重,但这几天总是睡不好觉,迷迷糊糊的睡着,也总梦到车祸那天的场景,这份不安的心情在看到那份监控录像时几乎达到了顶峰。
她总忍不住想,要是林沉醒不过来了......
“嘭”得一声,病房门被推开。
“嘉嘉,林沉醒了。”
*
第一医院离丛嘉所在的医院大概一小时的车程。
一路上,丛屿和丛嘉简单复述了医生的话。
“意识还有些不清楚,可能是由于车祸脑部撞击引起的,还需要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听说林沉醒了,丛嘉的心情好多了:“没事,人醒了就好。”
车驶入地下车库,丛嘉就解了安全带。
电梯正好停在负一楼,两人一路畅通无阻。
林沉的病房安排在走廊的尽头,十分僻静。
丛嘉小跑着到病房门口,曲手敲了两下,门很快打开。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太阳出来了,一抹淡淡的彩虹悬挂在天边。
时隔半个月,丛嘉第一次见到醒着的林沉。
他半卧在床上,额头和左手绑着纱布,本就深邃的眼窝显得更深了些,身上的病服显得松垮。
因为疾跑,丛嘉的心跳有些快。
缓了几秒,她笑着说:“你醒啦。”
林沉的视线划过她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越过她微散的发丝,最后停在那双带笑的眼睛上。
“感觉怎么样?”
她眼睛微弯,带着欣喜的笑意,亮晶晶的。
林沉的瞳孔紧缩,像是碰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丛嘉?”他喃喃道。
“嗯?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丛嘉走进几步。
林沉怔怔的,几秒后,似乎反应过来,猛地将眼神错开。
“谢谢。”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茫然,顿了很久,才又开口,尾音微微发颤:“咳,谢谢你来看我。”
“啊?”丛嘉在陪护椅坐下,语气放松:“这有什么可谢的?”
身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刚刚给丛嘉开门的医生用眼神示意她到外面聊。
丛嘉刚放下的心忍不住一凛。
“那你先休息一下。”她站起来,拉着丛屿往外走,又忍不住担心地回头望,正对上林沉看过来的眼。
他微抿了下唇,又很快垂下眼,不再看她,只是低声说了“好”。
医生说得很简略,抛去那些令人云里雾里的专业术语,简单来说——林沉失忆了。
“怎么会这样!?”
丛嘉深吸了口气,问:“那能恢复吗?”
“根据我刚刚的初步了解,他的记忆回到了八年前。”医生叹了口气,继续说:“至于能不能恢复,还是得进一步了解,观察,现在的状况,家属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他维持良好的心情。”
丛嘉点点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着林沉现在的情况。
八年前,是2009年,那年他们高三。
她与林沉是高中同学,但高二下学期,林沉因为家庭原因,转学到了别的城市。
所以,在林沉的记忆里,他们已经快一年没见面了。
刚刚他那样惊讶地看着自己,说:“谢谢你来看我。”
原来现在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一个许久未见的高中同学......
入夜的医院很安静,丛嘉不知不觉走到了病房前。
沉吟片刻,她抬手敲了门。
“请进。”
丛嘉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她不知道医护人员有没有和他提及自己和他的关系,如果提了,自己又应该怎么解释。
病房是个套间,宽敞到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丛嘉在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思考着应该从何说起。
倒是林沉先说话了,他声音很低哑,带着迟疑和不解:“你...怎么在这?”
“我的...家人呢?”
丛嘉恍惚了几秒,才意识到林沉问的应该是他的母亲。
近两年同窗,一年多的夫妻,丛嘉和他认识的时间不短,对他的了解却少之又少。
只依稀记得林沉的生父在他小时候便去世了,他母亲后来嫁给一个富商,高二那年,随着富商一家搬去了南城。
筹备婚礼时,丛嘉曾经问他是否需要给他的母亲写一张邀请函。
还记得那天是海市下了一场雪,世界仿佛褪去颜色,归为一片寂静的白。
林沉站在窗边,眉目间似是也覆上了冰冷的霜雪。
“不需要。”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她不在了。”
丛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只记得当时心里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座山。
和现在的感受很像。
“我......”丛嘉张了张嘴,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知是不是对周围的环境感到陌生,林沉看上去像是有些戒备,脊背绷着,眼神与她错开,落在床尾。
丛嘉深吸了口气,说:“医生应该已经和你说了你的情况了吧。”
见林沉很轻地点了一下头,丛嘉才继续说:“前几年你妈妈就去国外生活了,这次怕她担心,没告诉她。”
过了会儿,林沉低低“嗯”了声。
他生得一副偏冷淡的长相,话少,让人觉得十分不好接近。
可此刻沉默地坐在病床上,微垂着眼,病服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无端让丛嘉联想到走失的流浪小狗。
她心中生出几分不忍的情绪。
一旁的丛屿不知听了多久,受不了沉默的气氛,凑上来说:“我们也算你的家人啊,你就好好休息,放宽心,说不定过几天就想起来了。”
“你们......”林沉抬眸,看着这个始终站在丛嘉身后的男人,声音迟疑:“家人?”
“等等。”丛屿缓了口气:“哦对了。”
他把丛嘉拽过来,一边手搭在丛嘉肩上:“你现在忘了,你和我妹结婚了。”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结。
“......咳,什么?”林沉的声音艰难地抬高:“结婚!?”
他眼神转向丛嘉,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像被烫到一样错开。
“嗯......对。”丛嘉讪笑着,伸手拽了一下丛屿的衣角,示意他先别再说了,越说等等越难解释了。
可丛屿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拉过丛嘉身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忘了也没事,明天让我妹跟你讲讲,你们的恋爱求婚细节什么的,指不定就想起来了。”
“好了,好了。”丛嘉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一只手把他拉起来往病房外推:“你去问问医生还有什么注意事项。”
丛屿顺着她的力道走到房门口:“我知道我知道。”
他越过丛嘉的肩头,看着依旧怔忡着的林沉,挥了挥手:“给你们点私人空间对吧。”
丛嘉直接关上了门,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她转过身,看到林沉依旧维持着刚刚的姿势,有些僵硬,眼神显得有些迷茫。
“那个......”丛嘉抿着唇干笑,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干巴巴地问:“你还记得我吧?”
林沉终于抬起头看她,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瞳孔漆黑,看人时显得专注且克制。
“丛嘉。”他喊她的名字,语速有些慢,一字一字,显得很郑重。
“——我记得你。”
丛嘉轻轻舒了口气,故作轻松道:“还好还好。”
她坐到林沉身边,看着他,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解释。
林沉对这样直白的眼神很不适应,他微侧过头,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在发呆,过了很久,才问:“他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是。”丛嘉干脆应下来:“但...”
门猛地被敲了几下,传来丛屿的声音:“嘉嘉,我叫王嫂等等送点吃的来,林沉刚醒应该可以吃点流食,你问问他想吃什么?”
丛嘉用眼神询问林沉,得到了“都行”的回应。
是从前他冷淡干脆的风格,即使失忆了也没什么改变,这让丛嘉放松了些。
她注意到林沉有些发白的嘴唇,起身说:“我去给你倒点水。”
饮水机在房间的另一边,和病床中间隔着一道屏风。
丛嘉绕过去,先倒了些热水,又掺了点凉的。
她取了饮水机上的一次性水杯,从林沉的水杯里倒出来一些,试了一下温度,觉得合适,便给林沉端过去。
“要我喂你吗?”丛嘉看着林沉包着纱布的左手,有些犹豫地问。
林沉手指蜷了一下,缓缓抬起相对完好的右手:“不用。”
“那你小心点。”丛嘉看着问:“温度还合适吗?我刚刚试了一下,应该不会太烫。”
刚刚?试过的......!?
“咳咳咳。”林沉猛地放下杯子,被呛得剧烈地咳了好几下。
丛嘉急忙接过杯子,一边手拍了拍他的背。
她感受到林沉迅速僵硬的背部,连忙松了手不再碰他。
“是太烫了吗?应该不会啊?我明明试过的。”
“没有。”林沉迅速地说:“不烫。”
他盯着杯壁,仿佛上面还残留着试水温的浅浅唇印,他感到心跳加速,热意疯狂地冲上耳廓,缓了一下,才说:“是我,喝得太急了。”
“那你慢点喝。”丛嘉忍不住忧心:“看你呛得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