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的黑暗里,谢翾因凤洵的呼唤抬起头来,她盯着他看了片刻,果然贯彻了自己要和他对着干的原则,身形一转,缩进了黑暗里去。
凤洵单手按在悬于腰间的剑鞘上,他看着谢翾消失在眼前,心道,果然是她。
夜里的酆都一直在落雪,不知是不是酆都鬼修的错觉,他们觉得今日的雪有些大了,那些从凡间飞到冥界的飞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灼烫之意,就像是焚烧这些冥物的火焰极为灼热。
与此同时,谢翾的床边凭空多出了许多凡间才有的东西,女子的衣裳珠钗,人间的装饰器物,还有谢翾所需要的银钱,由于凡间的亲人烧来的纸钱往往面额过大,所以酆都的物价很高,但这一回烧给谢翾的银钱是真正的、可以流通的金属货币,看得出来烧钱的人花了大功夫才将那些银子烧成了飞灰——寻常的凡间火都做不到这般地步。
在人间里,凤洵将要送给谢翾的东西都堆在了一起,在他的面前燃烧着足以焚毁世间的纯粹之火,这般大费周章,只是他想要给谢翾送一些礼物。凤洵想,这样谢翾就知道凡间还有人念着她了。
谢翾是被身边的金银硌醒的,她一翻身便感觉有什么硬质的东西被抛到了自己的床上,她警觉睁开眼,只看到床上一大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金银,其间夹杂着一些有趣的人间器物,有女子用的香囊锦盒,还有逗小孩子玩的风筝泥人。
凤洵是什么都给她买了,他不知道谢翾喜欢什么,便一股脑买了些自己感兴趣的人间物品。
谢翾知道,这是有人在人间给自己烧了东西,她不信有人会送她东西。
于是,她只当这是突如其来的危险,很快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然而在见到床上那些物品统一颜色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凤洵念着她不喜欢白色,所以给她买的东西全都避开了她不喜欢的颜色,以深色系为主,而且他买的衣裳样式也十分单一——分明就是他自己只认得那些款式,便也只买了那些,还有一些莫名其妙堆在里边的拨浪鼓一定也是他自己感兴趣才买的。
谢翾看了一眼,便察觉出这是凤洵的手笔,她猛然间意识到冥界与人间的界限似乎并不遥远,比如凤洵就能随意穿梭人间。
她将地上滚落的拨浪鼓捡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她没有玩过这玩具,在“咚咚”声音响起的时候,她被它吓了一跳。
在不久之前的凡间里,凤洵也曾拿着这小玩具研究,在拨浪鼓响起声音的时候,他的俊眉也略带讶异地挑了挑,他幼时也没有玩过这样的小东西。
谢翾盘腿坐在床上,开始研究起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她对金钱没有概念,所以那些银钱都被她拨到一边去。
她在床边拨弄了很久的竹蜻蜓,最终这小玩意从她手上弹了出去,旋转着竹编的叶子,往窗外飞去。
谢翾来了兴趣,她追着竹蜻蜓扑到窗边,竹蜻蜓飞到窗外便没了动力,直直往下落,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上。
凤洵的鬼首面具被砸歪了,露出些光洁的额头与俊逸的眉,他戴面具果然只是为了遮挡面容,而不是因为他丑得无法示人。
谢翾趴在窗边,安静看着他,她觉得自己对凤洵送的东西感兴趣会显得有些丢脸,她打算悄无声息地往后缩,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
但凤洵已经先一步将鬼首面具扶正了,他捡起地上的竹蜻蜓朝上看去,正与谢翾冷冷的视线撞上。
温柔慈悲的浅浅笑意荡漾在唇边,凤洵问:“喜欢吗?”
谢翾的眉头蹙着问他:“凤洵,喜欢是什么?”
“就是……”凤洵组织着措辞,最终,他平静说道,“就是你想要这件东西,或者……这个人留在你身边。”
他抬起的眼眸闪烁着某种像烈火滚滚燃烧的东西,谢翾移开了视线。
“不喜欢。”她说着,将脑袋缩回了房间里。
她也曾听过有人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那是属于完整正常人类的东西,她怎么会有?
谢翾将床上与房间里散落的东西都整理好了,虽然她被凤洵捞起来的时候蓬头垢面,连一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但她自己生活的时候,会将身边所有东西都整理好,严谨到有些病态的地步。
有的时候,她只是机械性地在做一些事情,驱使她行动的并不是情感。
次日,她没叫上凤洵,自己去吃了酆都城里的素面。这种清淡的食物在冥界并不吃香,鬼体的感官很淡,他们往往需要丰盛的食物才能让自己觉得在进食。会来吃素面的,很多都是虔诚的、不沾荤腥的信徒,他们到死了还遵守生前的习惯。
所以,与谢翾一起走进面馆的鬼魂都是慈眉善目的信佛之鬼,他们周身散发着柔和宁静的光,混在其中的谢翾也没那么令人生畏了。
她坐在面馆的角落,安静地吃着没有味道的青菜面,这是她生前唯一有记忆的食物,那个时候她应当还小,四五岁的样子,每天吃着这样的食物,生得很是孱弱……
不对——不对!她分明是后来才有的灵智,在此之前都是那个懦弱的本体在占据着生前的意识,她……为什么会有那时候的记忆?
她是她吗?她不可能是她,她不是那样懦弱胆小、只会逃避的废物!
但是她为什么会有她的记忆?
矛盾的问题不断交错着在谢翾的脑海里升起,占据了她所有思绪,嘴里的青菜面再也咽不下去,她侧过头呕了好几下,只觉得头痛欲裂。
在这样混乱意识的影响下,她的魂体再次出现溃散的迹象,好在这时周围前来享用斋饭的僧鬼都围了上来。
他们慈悲善良,见到谢翾状态不好,也想着上前帮忙。
所以,在谢翾缓过神抬头的时候,她便看到了许多双关切的眼睛——能在酆都里留下的鬼修皆是身无业果之魂,若是恶魂,也早被丢到地狱里了。
“姑娘。”一位僧人想要上前去将谢翾扶起,后者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准备摆出攻击的姿态。
但是,谢翾闭目,压抑了许久的躁动之意,她强行压下了这股对他人的排斥感,任由对方将自己扶了起来。
她侧过头,接过旁人递来的水,浅浅抿了一口。
谢翾想,她只是不想——不想凤洵觉得她危险,从而加大对她的限制,所以她现在要努力表现地更像一位正常的……鬼,又或者说是人?
在那日察觉凤洵可以自由进入人间之后,谢翾便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回到人间去,凤洵教了她这么久属于人类的规则常识,她也开始学会了伪装。
就这么掩饰一下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比厉温所创造的地狱幻境,又或者是人间里的某些东西和善上千百倍。
于是,谢翾捧着手里的杯子,对身边的僧鬼轻声道了句:“谢谢。”
僧鬼对她点了点头,确认她并无大碍后,便安静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谢翾猛然间觉得这酆都虚幻得有些不真实,她看过凡间的书籍记载冥界的地狱,险恶阴冷,在她眼里,所谓人间似乎也是如此,倒是这酆都却如世外桃源,美好得如同幻景。
这些自然是凤洵来到冥界之后才有的改变,曾经的冥界也是妖鬼横行,魔物占据四方为王,与人间所想的阴间地狱别无二致。
当然,谢翾自然不知道这些细节,她只觉得陪在自己身边的凤洵有种善良的愚蠢。
于是,在某个凤洵教他熟读书籍的晚上,她偷偷在纸上胡乱写了几个字。
“凤洵——傻子。”她如此评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