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垂西穹。
落月峰万千山峦,灵气浓郁,入夜之时山峦之巅云雾缭绕,月色藏于层云,千万年而夜不见月——因此名为“落月”。
唯一能挂上月色之地,只有漂浮于云端之上的葬霜海。
霜海入口处的长松上,挂着一枚暗色魂铃。
魂铃之前,一个身着朱色法袍、玉冠束发的男子站在长松之下.
这人指尖微动,轻轻戳着这连接着谢折风神识的魂铃。
魂铃一晃一晃,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直至谢折风抱着困困凌空落下,这才打破了静谧。
朱袍修士头也没回,只是继续一下一下地戳着魂铃,说:“仙尊好雅兴,人都不在洞府中,待客的魂铃居然还挂在洞府门口。我在这敲了不知多久,仙尊的神魂听得不烦吗?”
谢折风径直走过了他,将困困放下。
困困似乎不太喜欢这人,瞥了一眼这朱袍男子,直接“咻”的一声钻进了松林之中,不见踪影。
谢折风这才不咸不淡地回道:“这枚魂铃只认烙印过的神魂,你敲不响它。”
那人:“……合着我刚才白敲了那么久?那你这魂铃是留给谁——”
他兀自停了下来。
魂铃上头的纹路已经格外暗淡,磨损不少,起码在此处悬挂了成百上千年。
千年前……
那人喃喃道:“这是无雪烙印过的魂铃?”
他一愣,戏谑的表情一扫殆尽,抬手又想去碰那魂铃。
可指尖还未碰上,朱袍男子的手便倏地被一层厚厚的霜雪冻住!
那霜雪带着长生仙的灵力,格外凶悍,他猛地一惊,赶忙收回手,催动全身灵力这才去了寒气。
他面色沉沉地看向谢折风,谢折风面无表情地立于一旁,一言不发。
他脱口而出:“唯一能敲响这枚魂铃的人已经不在了,仙尊这样惺惺作态干什么?”
谢折风目光一沉。
这目光已经带上了一点杀意,那人嗓音一滞,知自己不是谢折风的对手,只好深吸口气,话锋偏转道:“言归正传,你今日传信于我,是不是和白日里魔刀那件事情有关?我来的时候就打听了一些。听说有人将沾染浊气的魔刀带进门派,结果举派损伤大半?”
谢折风微微颔首:“魔刀源于一个秘境,秘境里多半有浊气。”
“又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浊气之地?你是想让我去查一下魔刀之上的浊气之源?真是奇了,这些年来和神魂、浊气有关的事情,你哪件事不是亲力亲为,怎么现下主动交给我去查?”
“你不查?”
“……”那人咬牙切齿,“我哪里说半个不字了?浊气的来源之地可能事关当年真相,你在意,我就不在意?……行,这事交给我。但魔刀作乱这种小事应该不值得你封锁山门吧?落月峰内出了什么事,让你以此为借口封山?”
谢折风没打算瞒他,一字一句道:“山门内混进了离魂之人。”
“离魂”——魂身无法合一,这通常是夺舍之人或是傀儡。
落月峰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往来严密,进出的修士都有名有姓,是什么样的夺舍之人或是傀儡,居然能瞒过谢折风这个当世唯一的登仙境,悄无声息地混进来?
其中必有蹊跷。
“查出来是谁了吗?”
“搜魂之法有伤天和。”
“所以你让我这个外人去查魔刀秘境,是为了自己留在落月查离魂之人?”
“……”
“过几日便是你每年去荆棘川的日子,若是要留在落月,荆棘川你还去吗?”
谢折风只道:“戚循,你该走了。”
戚循:“……”
他忍了。
安无雪当年陨落之时身染浓厚浊气,此事与安无雪有关,戚循根本不想怠慢。
他又问了一些关于魔刀和浊气有关的消息,便迅速离去,赶往那处秘境。
戚循一离开,本就没有其他人的葬霜海再度寂静了下来。
谢折风方才从始至终面色肃肃,直到四下空无一人,他像是突然松了心绪,目光落在那魂铃之上,黑瞳隐下一丝痛色。
他缓步走上前,抬手,指尖轻触魂铃,用灵力轻轻敲了敲。
什么声音都没有。
一如往常。
这魂铃悬于高天之上的霜海门前,饱饮千年回雪流风,从未响过一声。
-
安无雪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梦到了他和谢折风还在小成期的时候。
两人一同奉师命入凡间除魔,闯入一座被浊气覆盖的无名山。
那是他少年时和谢折风一道的回忆,于他而言不过是上辈子的放下,他平日里已经不会主动想起。
唯有不受掌控的梦中,谢折风的身影才会不管不顾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不想做这样的梦,格外抗拒。
以他的神识修为,挣脱浅梦本是轻而易举,可这一次却死活挣扎不出。
他只好跟着梦中的意识沉浮。
当时的他和谢折风修为不高,修士辟谷之后便是小成期,还算不上高手之列。
他们找不出浊气的根源,与山中魔修缠斗多日,难分胜负。
山中浊气弥漫,他和谢折风为了节省灵力,两人一道缩在逼仄的山洞之中,用灵力驱动法器,撑起小小的屏障。
山洞狭窄,屏障微薄,他与谢折风近乎靠在一起。
这样近的距离,安无雪连谢折风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微凉的气息,凉到他下意识想再靠近一些,送上一些温热。
——他在想什么呢?
那可是他的师弟。
他赶忙摇了摇头。
偏生谢折风听到了动静,还转过头来看他,忧虑道:“师兄怎么了?”
“……没怎么。”安无雪低声说着,喑哑嗓音却暴露了他的状态。
别再盯着他看了。
他窘迫地撇开头。
“师兄的脸色有些奇怪,”谢折风目光牢牢黏在他的身上,抬手,“好像还有些热。”
那人骨节分明的手贴了上来。
谢折风修的灵力便是冰寒透骨的,常年微凉的手不由分说地贴上他确实有些发热的脸颊,另一只手还扶了扶他的手臂。
热与冷撞在了一起。
安无雪一个激灵,倏地从梦中拔出神来。
他猛地睁眼,气息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
……他怎么会梦到这段回忆?
云舟云尧说去问问封山令何时解除,他便坐在树枝上吹风等着。
都等到睡着了,云舟云尧还没回来吗?
远天层云染上微红,落日西垂,仙鹤唳叫而过,身周树叶摩挲声不断。
又一阵轻风走过。
安无雪一个哆嗦,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有些发烫。
尤其是左手手臂之处。
他掀起袖袍,瞧见左手小臂上方的符文隐隐发红,一股热流自符文处流往全身,让他浑身都有些发烫。
是炉鼎印。
这炉鼎印有着谢折风的气息,一旦长时间不与炉鼎印的所有者双修,便会越来越频繁地催动欲念,直至无法压抑。
若是他前几日已经离开了落月峰,大可以放开手脚想办法,实在不行也能动用自己上辈子会的一些术法来抑制。
但此刻落月峰山门紧闭,他出不去,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上辈子分明无愧于谢折风,现在却死活剪不断和这人的联系。
真是活该。
“喂,宿雪!我们回来啦!”
云舟的声音传来。
炉鼎印还在勾动他内心躁动,他一闭眼就是刚才梦中所见,赶忙默念了几遍清心咒,这才转过头去,看到云舟和云尧并肩走近。
云尧走到树下,抬头,面露困惑:“宿公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着了风吗?”
“没……”他催动灵力稍稍压下燥热,摒弃杂念,终于感觉脸颊温热退去,“可能是刚才睡着压着了……封山令解除了吗?”
“我和师弟一同去看了,山门还封着。”
都三四日了,还封着?
安无雪眉头一皱,脱口而出:“这点小事哪需要封这么久?”
云舟“嗤”了一声:“小事?你从凡间来的,不知道浊气对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吧。”
云舟说的时候,云尧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直到云舟说完,云尧才正了正神色,说:“宿公子可能不清楚,浊气会让修士道心破损,自仙祸之时便是两界之隐患,修士一旦沾染入魔,大多无法回头。”云尧话语一顿,嗓音低了低,“修浊入魔者,立斩不怠。”
安无雪可太清楚了。
就是太清楚,才知道这其中不太对劲。
“有说要封到何日吗?”
云舟摇了摇头:“要等仙尊谕令。”
不妙。
他曾在落月峰最过风雨飘摇之时暂行掌门之责,谢折风的许多行事作风,都是当年他教的。
这种情况,魔刀之事只是理由,多半是落月峰内部出现了问题,谢折风需要彻查宗门中人……
别人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他不是,他心虚。
他不能坐以待毙。
炉鼎印的发作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了。
再这样下去,难不成他真要和谢折风双修?
“……而且仙尊今日不在落月峰。守门弟子说仙尊每年这时候都要外出起码三日,所以封山令至少也要等三日后仙尊归山之时才能解除。”云舟似乎没有注意到安无雪走神了,还在说,“你不就是想去凡世间买点东西吗?有什么好急的,封山就封山呗……”
每年这时候都要外出三日?
谢折风干什么?给谁上坟吗?
——等等。
“你说谢——仙尊今日不在落月?”
云舟一愣:“是啊。”
那岂不是说,如今葬霜海里空无一人?
安无雪猛地坐起,一个翻身,从枝干上跳了下来。
云舟被他吓了一跳:“干嘛?”
“你和云尧有没有没用的空白符纸?或者用不上的符咒也行!”
“啊?”
-
是夜。
葬霜海边沿。
飞鸟环绕,谢折风不在洞府。
安无雪凌空落下,符纸在他手中缓缓燃尽。
他就住在霜海旁边的山峰之上,凭借着云舟云尧给他的那些没用的符纸,稍加更改,勉勉强强够他飞个来回。
他白日里想到了另一个法子。
落月峰的护山大阵是他亲手落下的阵基,他可以用神识悄悄打开几刻,借此离开。
但他得有一个沾染了谢折风气息的东西,以此欺骗护山大阵。
哪里可能有这种东西?
那自然是谢折风的洞府。
眼下趁着谢折风不在……
他在霜海边沿稍稍张望了一下。
一切都没有变化。
居然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甚至那接连着谢折风神识的魂铃都挂在从前的位置之上。
谢折风连这魂铃都用了千年?
真是诡异。
谢折风以前从不留无用之物,这千年来反倒成了个恋旧之人?
算了。
左右不影响他要做的事情就好。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剩余的符纸,收敛灵力,像个凡人一样徒步走了进去。
谢折风的洞府从来不设防护结界。
霜海冰寒,来到这里的修士只有运转灵力才能御寒。
只要动用了灵力,谢折风便能察觉。
安无雪这样如同凡人一般往里走,周围果然一片沉寂,什么都没有发生。
霜海的凉风簌簌地灌进他的衣袖之中,蓄势待发的炉鼎印都被冰寒稍稍压制,他十指冻僵,脸颊冰凉,双唇只剩下淡淡血色。
寻常修士这个时候已经会忍不住运转灵力御寒,可他没有。
周围熟悉的景象自两边后撤,他面不改色地快步向前,遵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谢折风的卧房前。
卧室的房门虚掩着。
里头会有沾染谢折风气息的物件吗?
安无雪快步上前,正待推开门,四方却突然吹来一阵带着霜雪的风。
这风比方才的缕缕细风冷了几倍有余。
是灵力带起的风?
安无雪猛地一惊。
糟糕。
谢折风怎么提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