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翌日, 月度考核如期而至。
丁班的考卷是两道四书题,主要考察大家对四书中语句的理解, 以及对八股文的掌握情况。
吃一堑长一智, 韩榆丝毫不敢疏忽。
先斟酌着打好腹稿,在草纸上写一遍,去除掉华丽繁冗的辞藻, 再反复检查两遍, 确认无误后才誊写到答卷上。
整个过程,耗时近一个时辰。
韩榆放下毛笔, 揉了揉酸软的手腕, 外边就响起“铛铛”锣声。
韩榆将答卷上缴, 心脏砰砰跳着回到座位上。
刚坐定, 有人上前来:“韩榆, 你觉得这次考得如何?还能上木板墙吗?”
韩榆仰头, 认出他是最先向自己讨要独门密卷的那批人中的一个。
来者不善。
韩榆面上不显,较以往白了几个度的脸柔软无害:“不论结果如何,尽力而为便好。”
才怪!
他巴不得每次都能榜上有名。
但这次明显不如上次自信满满, 韩榆更不愿踏进对方的圈套, 索性随意糊弄两句。
奈何面前这人单方面和韩榆结下梁子, 早前几日韩榆被罗先生训话, 他背地里快要笑死, 怎会放过这样一个刁难韩榆的大好时机。
“听你这话, 莫不是韩松没教你如何作八股文?”
韩榆睨他:“怎会, 二哥对我尽心尽力。”
对方并不见好就收,反而变本加厉:“既然有韩松帮你,这回不成还有下次, 不过时间问题。”
韩榆微微一笑
:“借您吉言。”
然后低头, 做自己的事。
韩榆这态度,让人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发泄。
同窗冷哼,甩袖离去。
课室后排,早有几人翘首以盼。
他一回来,就急忙追问:“如何如何?韩榆可有把握?”
“八股文哪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能比的,上次他不过是侥幸罢了。”
下午,三个小伙伴结伴去茅房。
回来的路上,听见有人谈及韩榆。
“听说了吗?韩榆这回怕是不能了。”
“我就说,一个四岁孩子如何能胜过一群比他大的,多半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碰巧而已。”
“我怎么觉得韩松并非真心教导韩榆?他的八股文写得那样好,我在丁班都总能听说先生夸他。他若有心帮韩榆,韩榆的八股文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
“说得没错,人心隔肚皮,更遑论是隔房兄弟。韩松整日里装得目下无尘,实际上一颗心都黑透了。”
“”
韩榆在拐角处驻足,听同窗说他和韩松的小话。
两旁的沈华灿和席乐安只觉怒气上涌,恨不能冲上去揍他们一顿。
“真是太过分了,我要告诉先生去!”
“榆哥儿你甭听他们胡说八道。”
小伙伴你一言我一句,担心惊动不远处的人,用气音小声劝慰。
韩榆默默听着,忍不住笑:“二哥对我如何,但凡用心都能感受到,你们大可不必担忧。”
“至于月度考核”韩榆语气微顿,
半晌才出声,“我已然尽力,不管结局如何,都会坦然接受。”
沈、席二人哼哼不说话,几乎同步地抓住韩榆的爪子,拉着他大摇大摆走出去。
路过那群人的时候,目不斜视,气势十足。
反观对方,因为话题当事人的突然出现,都被吓得不轻。
个个脸色发白,韩榆甚至能听到心虚吞口水的“咕咚”声。
韩榆哭笑不得,心头涌过暖流。
左看席乐安,右看沈华灿,笑得眼尾弯弯。
真好
眨眼的功夫,就到第二天。
罗先生立在讲桌后,因右腿有疾,受不住长时间站立,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扶住讲桌边边。
“大家初次接触八股文,因而这次不合格的人稍多了些,共有十位。”
“老规矩,下课后带着答卷来找为师。”
谈谈心,顺便来一场一对一的辅导。
当然,那滋味应该不会太好受。
十位没被点名的学生看着没有“通过”印章的答卷,欲哭无泪。
接下来,就到了揭晓“优秀”荣誉的时刻。
所有人正襟危坐,屏气凝神等待罗先生宣布。
然而——
看着深长脖子竖起耳朵的学生,罗先生再一次玩心大起,重复上一次的招数。
“为师已让人将优秀的答卷誊抄一遍,张贴出去了,稍后诸位可自行查看。”
韩榆:“”
众人:“!!!”
失望的哀嚎几乎脱口而出,幸好他们忍住了,丧丧耷拉着脑袋。
“反正肯定不会有
韩榆。”
昨天“关心”韩榆的那位同窗自说自话。
罗先生对这一切仿若不觉,拿出考题,一清嗓子开始讲解。
一个时辰眼看要结束。
大家都很好奇,这回是哪几位幸运儿。
就跟凳子上长钉子了,屁股挪来挪去,没有一刻消停。
韩榆也有一丢丢心焦,好在可以忍耐。
等下课的锣声一响,学生们仿佛出圈的猪崽,眨眼间就跑没影了。
席乐安觑了眼韩榆:“咱们也去?”
韩榆正要答应,发现罗先生不知何时走到跟前。
忙起身作揖,语气恭敬:“先生。”
罗先生轻嗯一声,问:“这次的八股文感觉如何?写完后有甚感想?觉得自己可有进步?通篇三百余字,可有什么缺点”
这是先生除了讲课以外,说过最多的一次话。
韩榆懵懵地眨了下眼,有点反应不过来。
好、好多问题。
韩榆忍住挠头的冲动,眨眼化开眼里的蚊香圈,一一回答。
沈华灿见韩榆一时半会说不完,向席乐安眼神暗示。
两人心有灵犀,猫着腰溜出去了。
罗先生余光中映入两小只的身影,平直的嘴角轻轻抽动,随他们去了。
等他俩回来,罗先生已经不在。
课室里空荡荡的,只韩榆一人孤零零坐在位置上,摸着额头表情微妙。
先生方才真的夸他了?
有点欢喜,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席乐安跑到韩榆面前:“榆哥儿,榆哥儿!”
韩榆仰面:“唔?”
“上面有你!”沈华灿反手指向外面,比自己得了荣誉还要高兴,“你又上去了!”
韩榆一惊,弹簧似的跳起来。
腹部磕在桌沿,闷闷疼,怼得韩榆又一下子缩了回去。
韩榆疼得倒吸凉气,却顾不上许多:“真、真的?”
“是真的,不骗你。”席乐安信誓旦旦地保证。
“好耶!”
韩榆高举双手,欢呼出声。
见韩榆这般,另两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起来。
忽然想到什么,韩榆笑声一停:“那你们呢?”
随后,韩榆眼睁睁看着他们齐刷刷摇头:“丁班只有两个,榆哥儿你和张超。”
张超是丁班年纪最大的学生,比韩松还大两岁,成绩优异,很得先生重视。
“就两个?”韩榆蹙了下眉,好心情削减一半。
沈华灿坐下,洒然一笑:“这样也好,到时候我跟安哥儿一起参加升班考核,说不定比你更早一个月升班呢。”
话虽这么说,韩榆还是觉得遗憾。
自己上榜,小伙伴却落榜了,这叫怎么一回事?
韩榆暗戳戳想着,就被席乐安戳了戳胳膊:“榆哥儿,把你的答卷给我瞧瞧,我也好观摩借鉴一二。”
韩榆自然是双手奉上。
沈华灿当即也加入进来,两人头挨头,研究韩榆的八股文。
片刻后,语气凝重地总结:“榆哥儿,我发现一个问题。”
韩榆不明所以,心脏下意识地提到半空中。
晃晃悠悠,怦怦直跳。
“什么问题?”韩榆问。
“
比起我跟安哥儿帮你看文章的那两日,你这篇八股文写得简直太棒了,难怪被先生选中。”
提着心脏的力量猛地松开,韩榆啪叽摔到地上。
满眼迷茫,面露呆滞。
沈华灿最先笑了,席乐安紧随其后,两人捧腹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榆哥儿你太好玩儿了,有点可爱哈哈哈哈哈哈话说你刚刚是不是被我们吓到了?”
韩榆:“”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故弄玄虚的夸夸。
摔到地上的心脏重新被捡起来,放回原位。
韩榆被笑声感染,忍住笑佯怒道:“好哇,你们合起伙来耍我,看我不教训你们!”
把手往嘴边一递,哈两口气,左右开弓,挠两人痒痒。
沈华灿和席乐安扭成两只蚕宝宝,这下眼泪是真的笑出来了。
笑闹时,门口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三人默契地止住笑,摆出最端正的学习姿势。
“恭喜你啊,又上了木板墙。”
酸里酸气的,像从陈年老醋缸里捞出来。
韩榆在思考怎么回答才能不显得自己在凡尔赛,对方又开始叭叭。
“第二次了,你运气可真好,怕是也要和韩松一样,很快就去丙班了。”
韩榆忽然严肃,站起来要拍这位同窗的肩膀,却发现自己只到他胸口位置,沉默了一瞬,选择跳起来拍他的肩。
“刘兄此言差矣,这无关运气。”
刘兄被韩榆跳起来的动作搞得愣住,呆呆摸了下后脑勺:
“可是他们都说你运气好啊。”
沈华灿实在看不过去了,肃声道:“这不是运气,是投桃报李。”
“投桃报李?”刘兄表示不解。
席乐安下意识甩给他一个看傻瓜的眼神,做好心理建设才开口:“付出了时间精力,以荣誉作为回报。”
刘兄恍然大悟,念念有词地走开了。
不过多时,大家都回来了。
他们看韩榆的眼神格外复杂。
艳羡、惊叹、妒忌
韩榆还听见有人嘀咕:“韩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出了一个韩松不算,还出了个韩榆。”
羡慕嫉妒恨,说的就是他们。
那几个背后道人是非的,这会子安静如鸡,极力降低存在感。
原本从韩榆这边走才是最近路线,偏要绕一大圈回座位,给韩榆都看乐了。
席乐安转头看一眼,又麻溜转回来,好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用看似小小声,实则超大声的音调说:“他们是不是玩不起?”
韩榆:噗。
沈华灿:噗。
玩不起的几个人:“”-
二次上榜,总归是个好消息。
韩榆原本是想中午去找韩松,和他分享这一喜讯,结果扑了个空。
祁高驰告诉他,韩松去给罗先生帮忙了。
“说是和先生达成了什么约定,作为条件,他要为先生批阅一旬的课业。”
韩榆没多想,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他能理解的。
于是,回去找小伙伴吃饭。
吃完饭,沈华灿忽的想起什么,一拍
脑袋:“这两日满脑子都是八股文,我都忘了一件事。”
两双眼看过去。
“前几日祖父想请你们去我家做客,明日正好休沐,你们可有时间?”
两个小伙伴都在镇上,出门便利,可韩榆不然,他是要赶牛车的。
咬着筷子沉吟了下:“今天可以吗?等会儿我还要跟二哥回村去。”
沈华灿有些遗憾他们不能在自家待久一点,但还是同意了:“没问题,祖父说我随时都能领人回去,孙爷爷也一直有所准备。”
“孙爷爷是谁?”席乐安问。
沈华灿分给韩榆一颗狮子头,回答说:“孙爷爷是管家。”
管家?
能用得起管家,想来沈家极为富庶,怕不是什么大商贾。
韩榆砸了咂嘴,寻思着该准备什么礼物合适,终究拿不定主意。
放课后,韩榆跑去找韩松,向他征求意见。
得知韩榆要去沈家,韩松眸光微动,淡声道:“不必准备太过贵重的,心意到了即可。”
越京沈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既邀请韩榆登门,就不会在意他带了什么。
韩榆对韩松有一种迷之信任,果断应声而去。
“啊对了。”韩榆跑出几步,一个急刹车停下,转回身,“忘了告诉二哥,我又得了优秀。”
韩松神情自若:“高驰一早就告诉我了。”
韩榆抿嘴笑:“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
说罢,转身离去。
指间笔杆囫囵转了两圈,韩松嘴角牵起细微的弧度。
昙花
一现,转瞬即逝。
再定睛看去,仍旧是冷面无情的少年人
韩榆在屋里一通翻找,找出半个月前买回来的茶叶。
半月前,书斋的掌柜交给他第一笔银钱。
韩榆抠抠搜搜存起来一部分,剩下的都用来给爹娘姐姐买东西了。
这茶叶是为韩宏晔买的,韩榆想让他尝尝鲜。
茶叶不是什么好茶叶,装茶叶的小陶罐也极为简陋,摸上去疙疙瘩瘩,很明显不是精心烧制的。
拜访沈家不在韩榆计划之中,翻来找去,唯独这罐茶叶最值钱。
也罢,回头给爹重新买一份。
不过半本书的辛苦费。
韩榆小心拂去陶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带上它赶往沈家。
沈华灿一早给了他沈家的位置,韩榆一路寻过去,刚巧在门口碰见席乐安。
韩榆:“你带了什么礼?”
席乐安:“你带了什么礼?”
两个异口同声,当真是默契十足。
问完,不约而同笑了。
韩榆举高小陶罐:“茶叶。”
席乐安举高手里的油纸包:“肉饼。”
相视而笑,迈着雄赳赳的步伐上去敲门。
原以为沈家会是什么豪门大宅,不料竟是一座三进院子。
大门上挂着两个门环,门环比他俩人还高。
韩榆一手抱着陶罐,艰难踮脚。
席乐安眼见韩榆摇摇晃晃,忙不迭腾出一只手,扶住软趴趴的小伙伴。
“啪啪啪——”
三声过后,很快响起脚步声:“来了来了!”
孙管家挥动着一把老胳膊老腿
,开门后却什么都没看见。
左右张望,也没人。
孙管家自言自语:“不是有人敲门?莫非听错了?”
这时,底下传来弱弱的声响:“您好,我们在这里。”
孙管家低头,看见两个没他腿长的小娃娃。
短暂的沉默后,老人家哈哈笑了两声:“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老奴年纪一大把,头昏眼花,看不清人。”
韩榆两人忙说没事,在进门后递上各自的礼物。
孙管家面不改色地接过,道两声谢:“老爷和孙少爷在花厅,老奴这就领您二位过去。”
席乐安初来乍到,总归有些胆怯,小爪子暗戳戳攀上韩榆的衣袖:“榆哥儿,我怕。”
韩榆:“不,你不怕。”
席乐安:“”
韩榆又说:“你可还记得你的终极目标?”
席乐安默了默:“长成铁血好男儿。”
韩榆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所以,勇敢往前冲吧,好男儿!”
席乐安看一眼孙管家,深吸一口气,昂首阔步。
孙管家似乎并未察觉他俩的窃窃私语,目不斜视往前。
如果他眼里没有隐忍的笑意,或许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很快,韩榆见到了沈华灿口中“年事已高”的沈祖父。
只一眼,就打破了韩榆印象中商贾精明市侩的形象。
沈祖父须发皆白,面庞慈和,双眼浑浊却又清明,每道皱纹都藏着故事。
“灿哥儿总跟我说你们的事,百闻不如一见,都是好孩子。”
被
一位慈祥的老者用宽厚包容的目光注视,韩榆脸色微红,转眼对上沈华灿满是雀跃的眼睛。
韩榆捅了下席乐安,席乐安一个哆嗦,努力捋直舌头:“您、您也是好祖父。”
沈祖父先是一怔,而后朗声大笑。
韩榆:“”
沈祖父又同他们说了会儿话,就让沈华灿带韩榆二人玩去了。
目送三人远去,孙管家躬身入内:“老爷。”
沈祖父捋着胡须:“如何?”
孙管家回道:“两个孩子都是活泼性子,个头略高些的偏向腼腆,隐隐以另一个为首。”
沈祖父默然良久,长叹一口气:“罢了,灿哥儿喜欢就好,你盯着些,别出什么事儿就好。”
孙管家应声退下
沈家人口简单,只沈华灿祖父二人。
三进的院子,整个二进院都是沈华灿的。
穿过影壁,一道黑影扑上来。
韩榆反应不及,被扑个正着。
软乎乎沉甸甸的一团,趴在他的鞋面上。
粉色的肉垫扒拉着韩榆的袍角,煤气罐一样的身子扭来扭去。
“喵喵喵——”
席乐安捂胸吸气:“猫猫!”
韩榆没说话,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
沈华灿赧然道:“这些都是我和祖父从外面捡回来的。”
韩榆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这些?”
沈华灿点头:“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多,你们若是害怕,我可以让它们到前面去。”
韩榆和席乐安的回答铿锵有力:“不用!”
一盏茶后。
韩榆
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凝固成一座雕像。
他的身上挂满了猫猫狗狗,脚边还趴着好几只。
不远处,席乐安羡慕得眼都红了:“为什么它们只黏着榆哥儿,看都不看我一眼?”
沈华灿也很惊讶。
这些猫猫狗狗随他从越京到太平镇,还是头一回表现得这样亲人。
韩榆更没想到,前世猫猫绝缘体的他,会这样受欢迎。
天性使然,小孩子都喜欢毛绒绒,韩榆亦不能免俗。
可不论异能者的伴生物,还是普通的毛绒绒,都对他敬而远之。
每每见到,都会炸开全身的毛,龇牙咧嘴凶得很,就差挥爪在他脸上挠出三道爪印。
这一刻,韩榆非常、特别、及其受宠若惊!
吸一口猫猫,再吸一口狗狗,快乐到飞起。
韩榆余光瞥向席乐安,捏了捏手里的胖爪爪,低声打商量:“你去给他摸摸,好不好?”
肥嘟嘟的橘猫原地伸个懒腰,拉成长长的一条,迈着慵懒的步伐,朝席乐安走去。
看在这只两脚兽伺候得不错的份上,勉强满足他一下。
一个翻滚躺在席乐安脚边,露出软软的肚皮。
席乐安:我埋!
快乐的吸猫吸狗时间很快结束,韩榆和席乐安意犹未尽地和它们说再见,又像沈祖父辞别。
沈祖父问:“不再玩会儿?留下来用完饭再走。”
韩榆说:“我家住乡下,还要坐牛车回村。”
沈祖父不再多说,各给了两本书、两盒糕点,让孙管家送他们离开。
回到家,韩榆简单翻了翻,发现书上竟然有很多批注。
同韩松说了,韩松把衣物塞进书箱,暗道一句傻人有傻福:“既然给你,就留着吧,有时间多翻翻,诵读揣摩。”
韩榆应下,和二哥踏上回村的路。
“二哥,你知道吗?灿哥儿家竟然有那——么多猫猫狗狗,它们都很喜欢我呢。”
韩松:“嗯。”
“日后若有机会,我也要养一只猫猫。”
韩松:“嗯。”
“要黑猫,名字我都想好了,和它本猫一样威武霸气。”
韩松:“嗯。”
韩榆语气轻快,脚步也是:“就叫它壮壮!”
韩松:“”
🔒 032
韩榆真的很喜欢猫猫狗狗, 一路都在碎碎念。
韩松耳朵快要起茧子,一度想要捂住他的嘴。
当牛车停在村口, 夜幕已然降临。
韩松先跳下牛车, 转身抬手:“下来。”
周遭黑沉沉的,皎皎月光只照个朦胧。
好在韩榆耳聪目明,精准捕捉到二哥的手臂, 轻搭上去, 借力啪叽下落。
身后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韩榆耳尖一动, 警惕看过去。
“榆哥儿?”
熟悉的身影, 熟悉的声音。
韩榆眼眸骤亮, 很没良心地抛下韩松, 飞扑上去。
像极了归巢的小鸟。
“爹!”
“诶!”
一应一答, 夜风也变得轻柔。
“爹一直在这儿等着吗?”
“地里没啥事, 在家也是闲着,正好出来透透气。”
韩榆抱住韩宏晔比他胳膊还粗的手臂,轻晃两下:“对不起爹, 让您久等了。”
他跟韩宏晔解释了今日晚归的缘由。
韩宏晔并不介意, 叠声道:“没事没事, 交朋友好啊。”
父子俩你来我往, 很快韩榆又把话题扯到猫猫狗狗的身上。
韩松给了铜板, 走近后发现韩榆又在兴致勃勃地同二叔畅想未来。
关于那只名叫壮壮的黑猫。
韩松:“”
眼见这两人大有原地促膝长谈的架势, 韩松狠心打断他们:“时辰不早了, 先回去吧。”
韩宏晔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光顾着高兴了,走走走, 咱们回家去!”
又
一月不见, 老父亲存了一肚子的话,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没了节制。
还好有松哥儿提醒。
韩宏晔左手侄儿,右手幼子,大步流星地牵着他们奔家去。
韩松被他二叔攥着手腕,忒不自在,尝试转动两下,没能抽出来。
索性作罢,权当右手和自己的身体属于两个部分。
一路疾行,很快走进韩家小院。
回来得太迟,大家都吃过回屋去了。
正屋和东屋的油灯早灭了,只西屋的两间有微弱光亮从窗户钻出来。
韩榆只瞧着,就觉得心暖心安。
“咕噜——”
寂静的夜晚,这样一声响动格外突兀,且清晰。
两双眼齐刷刷落在身上,韩松绷紧面皮。
韩宏晔忍不住笑,挼了挼好大侄的脑瓜:“回屋去吧,大哥大嫂给你留了晚饭。”
韩大人为官数十年,以刚正严肃著称。
便是亲生的儿女,也不敢肆意捣鼓他的头发。
韩松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气音,抬脚往西南屋去。
走出几步,身后响起韩榆疑惑的声线:“咦?二哥怎么又同手同脚了?”
韩松:“”
他是个孩子。
他还是个孩子。
韩榆他只是个孩子。
童言无忌,当不得真。
韩松背对着二叔和堂弟,心中默念。
这一刻,他心如死灰
韩榆全然不知自己的无心之言,给男主带来多大的伤害。
屋里,娘和姐姐都还没睡,在做针线活。
韩榆从韩宏晔身后冒出个脑袋:“娘,二姐三
姐四姐,我回来啦~”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朝他扑来。
来势汹汹,韩榆却没躲开。
他被韩兰芸抱了个满怀,粗糙的衣料挨着他脸蹭来蹭去,蹭得他脸皮都红了。
“榆哥儿可算回来了,四姐可是盼星星盼月亮,从早到晚都盼着你回来呢。”
想象中的弟弟感动得泪眼汪汪的画面并没有出现,迎接她的是老父亲爱的抚摸。
韩宏晔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力道并不重:“油嘴滑舌,不许跟你三婶胡学。”
韩兰芸眼神幽怨,噘着嘴认错。
韩榆噗嗤笑,上扬的嘴角怎么都放不下去。
“好了,榆哥儿甭理你四姐,娘给你留了饼子,还热乎着。”
韩榆脆声应下,坐在小木凳上,大口吃饼子。
填饱肚子,韩榆把给家人准备的小礼物一一拿出来,交到对方手里。
然后,他收获了五双湿润眼睛的温柔注视。
韩宏晔小心翼翼地捧着堪称丑陋的小陶罐,爱不释手:“这一看就是好东西,赶明儿爹一定要好好尝尝。”
韩榆笑着应好。
这是从沈家回来的路上,韩榆特意去买的。
总不能给娘和姐姐准备,爹什么都没有。
“还有灿哥儿祖父给的糕点,等明天再吃。”
说完,韩榆又问了姐姐们的练字情况。
得知她们每天都有练习,韩老师表示十分欣慰。
萧水容去灶房打了热水来,韩榆就去帘子后头洗漱。
累了一天,洗漱后韩榆倒头就睡,甚至还打出了颇有节
奏的小呼噜。
韩宏晔听着忍俊不禁,又很心疼:“榆哥儿怕是累坏了。”
萧水容声音很轻:“咱们也睡,别吵醒了榆哥儿。”
说罢,轻轻吹灭油灯,上炕歇息了
一夜无梦,睡到自然醒。
韩榆睁开眼,屋里只他一人,耳畔静悄悄的。
起身穿衣,打开房门,差点被四处溜达的公鸡啄了脚。
韩榆见识过眼前这只五彩大公鸡飞得比人还高的高超技术,右脚一缩,绕道而行。
西南屋有读书声,韩榆想去找韩松,偏又被人叫住。
韩发坐在堂屋,吧嗒吧嗒抽旱烟,浑浊的眼盯着韩榆瞧,里头是看不懂的情绪。
总归不是善意。
韩榆眼底划过深思,再抬眸,依旧天真无邪:“爷,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韩发往桌角磕了磕烟袋,问:“在私塾学得如何?”
你要问这个,我就有话说了。
韩榆一赧:“先生教得好,二哥对我也是尽心尽力,我已经得了两次优秀,罗先生也曾夸奖过我呢。”
韩发默了默,似有不虞。
然而等韩榆定睛看去,仍旧是不冷不淡的样子:“你三叔呢?平日里你跟松哥儿可都听他的话?”
韩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三叔也很好,我跟二哥都有听三叔的话。”
“罗先生都夸了你,是不是也夸了你三叔?”不等韩榆回答,韩发自问自答,“肯定是了,你三叔向来会读书,考秀才定不在话下。”
韩榆只管点头
,表示您说的都对。
所以您老别再绕弯子了,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韩榆又听了一箩筐围绕韩宏庆展开的废话,总算知道韩发的真正目的。
“椿哥儿柏哥儿打算这个月再试试,明天下午他们跟你们一起去镇上。”
“椿哥儿柏哥儿年纪小,你跟松哥儿不要欺负他们。”
韩榆:哈?
韩四岁心里翻个白眼,六岁不小了,村里的孩子都能帮家里人干活儿了。
也就韩家这对双胞胎,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打不得骂不得累不得,真是含嘴里疼。
“榆哥儿?”
韩榆迟迟不应,韩发不由沉下语气。
韩榆回神,脸上挂着韩宏晔同款憨厚可欺的表情:“好。”
韩发满意了,挥挥手:“行,你出去吧。”
韩榆:“那您好生歇着。”
“嗯。”
韩发继续抽旱烟,目的达成,已然不需要过多理会。
韩榆转身,翻了小小一个白眼,跑去找韩松。
“爷果然年纪大了,头昏眼花,明明我比三哥四哥年纪小,怎的叫我让着他们?”
韩松施施然翻过一页书:“你比他们先入私塾,算是他们的师兄。”
韩榆:“诶?”
摸着下巴仔细一想,好像有点道理。
很好,心理平衡了。
韩松短暂地移开眼,又落回书上,不太想谈论无关之人的事,遂问韩榆:“可背书了?”
韩榆摇头。
韩松在书箱里翻出一本书:“现在背。”
韩榆接过,老老实实背书。
两刻钟后,屋外
传来苗翠云的吆喝:“吃饭了!”
两人放下书,先后起身。
韩榆落在后头,出门就看到韩椿韩柏从西北屋出来,一边舔手指头,一边哈哈笑。
韩榆似有所感,上去扒拉开双胞胎。
都不用进去,韩榆就清楚地瞧见一地狼藉。
昨晚他放在条凳上的两盒糕点都被打开了,里头空了一半,剩下的都被恶意捏碎,洒在糕点盒还有地上。
韩榆眸光骤冷,扫向示威一般凑到他面前的韩椿。
“你竟然敢偷藏好吃的,坏东西,看我不告诉爷奶”
话未说完,韩椿被韩榆眼中的凉意吓得一激灵。
踉跄后退,重重撞到了门框上。
恐惧和疼痛先后降临在身上,韩椿呆了呆,张大嘴哭出来:“爷,奶,娘,我好疼呜呜呜”
哭声震天响,吵得韩榆心头戾气翻涌,漆黑澄澈的双眸攀上杀气。
几乎是一瞬间,韩发、齐大妮还有黄秀兰跑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哭了?”
“是不是榆哥儿欺负你了?”
韩榆怒极反笑,侧过身好让他们看清屋里的情况:“是三哥四哥弄坏了我的东西。”
这样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他都还没哭,韩椿哪来的脸哭?
韩椿打着哭嗝指向韩榆:“他、他推我。”
齐大妮脸色狰狞起来,扬起胳膊就要打韩榆。
说时迟那时快,斜旁插入一道沁凉的嗓音:“榆哥儿没推椿哥儿,是椿哥儿心虚,自己撞上了门框。”
韩椿哭声一顿,脸上是明晃晃的心虚。
齐大妮只认死理,觉得就是韩榆错了:“不过一盒糕点,坏了就坏了,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
韩榆眼里含着两包泪,分明委屈得不行,还是固执地说:“先生说了,不问自取便是偷,明明是三哥四哥的不是,奶为什么要怪我?”
事发前,黄秀兰和齐大妮正在商量要怎么对付韩榆。
这几个月几乎都在炕上度过,一直没寻着机会。
眼看贵人交代的事迟迟无法完成,心里头那叫一个急。
这厢韩榆回来,可就想着趁机把事情办了。
正想主意想得脑壳疼,就听到韩椿的哭声。
眼下韩榆又跟她顶嘴,更是烦上加烦。
“嘿你个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不是?”
齐大妮上来就要掐韩榆的嘴,咬牙切齿的样子教人看得心惊。
“你干什么?”
“榆哥儿!”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出现,护在韩榆的身前。
韩榆仰头,眸底水色轻晃。
韩宏晔粗声粗气:“本来就是椿哥儿柏哥儿的不是,娘您怕是糊涂了。”
萧水容冷着脸:“受委屈的是榆哥儿,今儿我看谁敢对榆哥儿怎样。”
齐大妮气得浑身发抖,颤着手指着两人:“你们你们这是要气死我是不是?不孝子!不孝子哇!”
只可惜刚嚎两声,就被韩发堵住了嘴:“行了,别骂骂咧咧的,像什么样子,还不够让人看笑话的?”
齐大妮立马噤声,三角眼瞪向
韩榆。
韩发进屋翻看糕点盒,问韩榆:“这糕点是你买的?”
韩榆摇头:“不是,昨儿去同窗家中做客,得到的回礼。”
韩发若有所思,放下盒子,又捻起一块碎得看不出原样的糕点,送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大家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也只有韩榆韩松品出那么点意思来。
韩发没在屋里待多久,很快走到韩榆面前,满是皱纹的脸上扯出一抹笑:“今天确实是椿哥儿柏哥儿做错了”
“他爹!”齐大妮惊叫。
韩发仿若未闻,继续说:“这两盒糕点,我替他们俩赔给你,如何?”
韩榆掩在袖中的手指轻点两下,将讥诮尽数掩在纤长眼睫的阴翳之下。
再抬眸,眼里满是惊喜:“真的吗?”
到底还是个孩子,满眼都是口腹之欲。
韩发笑容更深,点头说:“爷给你一两银子,回头去了镇上多买点吃的,跟你同窗分着吃。”
齐大妮黄秀兰眼前同时一黑,他爹/公爹怕不是昏了头?!
他一向都是站在三房这边的,这回怎么偏向二房了?
韩发回屋取了一两银子,交到韩榆手上。
韩榆双手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在太阳底下发着光:“谢谢爷,那我就用这银子买糕点,分给我那位同窗吃。”
韩发连连点头:“好好好,读书人就该慷慨大方。”
夸完韩榆,又不顾齐大妮和黄秀兰的阻拦,让双胞胎道歉。
韩椿韩柏不乐意,直呼你不是我爷。
但哭也没用,没人能拗得过一家之主。
最终,韩榆在韩发和善的盯视下,与韩椿韩柏握手言和。
且不论齐大妮黄秀兰如何愤恨,反正韩宏晔萧水容是满意了。
至于韩榆
自然是不满意的。
既然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
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就该用小孩子的方式来解决
午时,韩椿韩柏躲开黄秀兰和齐大妮,一头钻进屋里,顺手插上门销。
任黄秀兰如何喊门,都不理会。
他们委屈死了。
不过吃几块糕点,明明家里的好东西都是他们的,为什么爷要让他们给韩榆那个讨厌鬼道歉?
双胞胎趴在炕上嗷嗷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觉得脖子被什么冰冷黏腻的东西缠住了。
伸手去拽,拽不动,脸上还被舔了下。
在一片嘶嘶声中,韩椿韩柏前后睁开眼。
“啊——”
韩发最先注意到不对劲,想进东屋却推不开门,急忙去找在屋后劈柴的韩宏昊韩宏晔。
他二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门撞开。
炕上,双胞胎直挺挺躺着,身下一片濡湿。
两条菜花蛇盘踞在他们胸口,嘶嘶吐着信子。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韩宏昊用火叉把蛇挑进麻袋扔出去,工具人关大夫再次上线。
关大夫说,菜花蛇没毒,也没咬人,他俩纯粹是被吓晕过去的。
一针下去,双胞胎悠悠转醒。
反应过来,继续嗷嗷叫。
西南屋里,韩榆一手
托腮,右手里捏着一块酥饼。
这是韩松买的,分一块给韩榆。
咬一口,满嘴油香。
韩榆说:“二哥,酥饼真好吃呢。”
声音也很动听。
韩松背对着他看书,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伸手把韩榆的脑瓜扭回去。
韩榆从善如流地正过身,三两口吃完,继续练习八股文-
在韩发齐大妮的财力支持下,黄秀兰从一位村民家里买了雄黄酒,把东屋里里外外擦一遍。
不但如此,她还用掺了雄黄酒的水给韩椿韩柏洗澡。
事后她还不放心,又寻了硫磺来,在屋里屋外沿墙角洒上一圈。
“早前包桂花说除夕见血不吉利,我还不信。”齐大妮叉着腰絮叨,“今年真是倒霉透顶,晦气死了!”
都说破财免灾,韩家不知破了多少财,这灾是半点没见少。
余光瞥见韩榆从西南屋出来,齐大妮眼珠一转,招他上前来。
韩榆徘徊不前,似有些胆怯。
但在齐大妮的眼神逼视下,还是挪着步子过来,嗫嚅着喊了声“奶”。
齐大妮挤出狞笑:“榆哥儿可尝过蜂蜜?”
韩榆眨眼,懵懵懂懂:“蜂蜜是什么?好吃不?”
果然是个馋鬼,就知道吃。
转念想到韩发撒出去的一两银子,齐大妮咬紧后槽牙,循循善诱道:“蜂蜜可是好东西,又香又甜,吃了还能润喉咙。”
“你娘不是喉咙不舒坦,弄点蜂蜜回来,吃两回就能见好。就是离家远,在山里。”
萧水容前几天穿着
单衣下地干活,出汗又见风,得了轻微的风寒,总是咳嗽。
拿萧水容做诱饵,真够丧心病狂的。
韩榆捏捏手指,有些意动:“可、可是我下午还要练字。”
齐大妮手一挥:“那就明早去,记得一定要去,吃了你娘就能好。”
“好哦。”韩榆乖乖点头,“娘喉咙不舒坦,要吃蜂蜜的。”
一边说,一边张开手臂比划:“很多蜂蜜。”
齐大妮又说:“这事谁都不能说,你去把蜂蜜找回来,你娘才觉得你是个孝顺孩子。”
韩榆点头如捣蒜。
所以,原主之所以进山,也是齐大妮用了类似的理由,引他过去的吗?
回屋后,韩榆在窗前站定。
不多时,黄秀兰从东屋出来,一头扎进正屋
山是要进的。
但不能只他一人。
“真的吗?蜂蜜真的比糖水还甜?”韩柏抓着韩榆的胳膊,急急逼问。
韩榆瑟缩了下,不大乐意地嘟囔:“我不知道,是奶告诉我的。”
韩椿舔了舔嘴:“跟他说什么废话,傻不愣登的。到底好不好吃,尝了才知道。”
韩柏表示同意,两人跑出去。
韩榆原地驻足片刻,从屋后出来,去灶房找萧水容:“娘,我想去给爹送水。”
韩宏晔一早就下地了,估计要到中午才能回来。
萧水容轻咳两声,下意识就要拒绝。
实在是年前韩榆受伤,给她留下过于深刻的心理阴影。
即便只去山脚下,萧水容也不放心。
韩榆使出撒
娇大法,抱住萧水容的手臂,摇来晃去:“娘您就让我去嘛,我保证不乱跑,就给爹送水。”
“大哥二哥去捡柴火,再过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我还要向二哥请教问题。”
萧水容被缠得没法子,又想着榆哥儿比以前机灵不少,权衡之后还是答应下来,把竹筒装满水。
韩榆接过沉甸甸的竹筒,紧紧地抱在怀里,小跑着出了院门。
正屋里,齐大妮躲在窗户后,亲眼看到韩榆跑出去,很是松了口气。
告诉韩榆的地方她跟黄秀兰都去考察过,离山脚下不远,不会有野猪之类的东西,但那附近的野蜂毒得很。
身强体壮的大老爷们被蛰一口都要肿好几天,更遑论小孩子。
韩榆身体弱,起码一个月才能恢复。
这应该是最折磨人的法子,贵人肯定满意。
“咯吱”一声,黄秀兰推门而入。
“成了?”黄秀兰问。
齐大妮咧嘴:“你老娘我出手,哪有不成的道理?”
黄秀兰呼吸一松:“那就好,咱们也能跟贵人交差了。”
婆媳俩心下大安,坐一块儿说话,边等韩榆回来,欣赏一下他的惨状。
约摸过了两刻钟,门口响起喧哗声。
她二人同时起身,往外冲去。
却见韩宏昊韩宏晔怀里各抱着一个被叮得满头包,脸肿成猪头的孩子冲进来。
紧随其后的,是韩树、韩松、韩榆三兄弟。
所以,被野蜂蛰的人是谁?
“娘,老三媳妇,椿哥儿柏哥儿掏蜂窝
被野蜂叮了!”
齐大妮一个趔趄,下意识看向黄秀兰。
去找蜂蜜的是韩榆,怎么成了韩椿韩柏?!
韩榆攥着韩松的衣袖,小脸发白,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眸光流转,将那边两个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
湿漉漉的眸子微眯,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的判断,似乎出了点问题。
黄秀兰在婆母的哭嚎声中看向韩榆,恰好撞上他不达眼底的笑。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怔。
韩榆率先回神,向他亲爱的三婶展露出甜甜的笑脸。
火光电石间,黄秀兰读懂了什么,看韩榆好似在看从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恶鬼。
🔒 033
韩榆抱着竹筒, 慢悠悠往东去。
沿途遇见好些村民,他们的态度都很和善。
“榆哥儿这是到哪去?”
“呦, 还知道给你爹送水, 真孝顺。”
夸得韩榆脸蛋红红,逃也似的跑了。
大家在身后哈哈大笑,并感叹一句“自打榆哥儿去读书, 真活泼了不少”。
韩宏晔说过韩家十亩耕地的位置, 方才萧水容也明确指点过,韩榆很快摸到地方。
韩宏昊和韩宏晔卷着裤腿手动除草, 暮春时节忙得满头大汗。
弯腰薅出一把杂草, 直起腰丢一旁, 再弯腰。
韩宏晔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动作, 恍惚间听到榆哥儿的声音。
“爹!”
韩宏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半信半疑地直起腰。
随后, 倏地瞪大眼:“榆哥儿?”
韩榆站在田埂边:“爹,大伯,我来给你们送水。”
韩宏晔上前, 打开竹筒喝两口, 只觉浑身舒坦极了。
当然, 心里头更舒坦。
喝完又递给韩宏昊, 习惯性要去摸韩榆的脑瓜, 后知后觉注意到满是污泥的双手, 讪讪缩回手。
韩榆双手背在身后, 朝他招招手:“爹,你低头。”
韩宏晔如实照做。
韩榆踮起脚尖,倾身凑上前去。
粗糙黝黑的大脸贴上韩榆跑得红扑扑的小脸, 轻轻蹭了两下。
这一刻, 老父亲的心化成一滩水,感动得眼都红了,泪花闪闪。
韩宏昊拿着竹筒,在一旁羡慕地瞅着,心里酸溜溜。
树哥儿大了,不会同他这样贴贴。
松哥儿又是个小古板,料想也不会做这样撒娇黏人的动作。
至于英姐儿,毕竟是姑娘家,又快到说亲的年纪,就算是亲爹,也得避嫌。
想到这,韩宏昊幽幽叹口气。
老二上辈子怕是做了大好事,这辈子才能生出榆哥儿这样的小甜包。
韩榆察觉到大伯的注视,回望过去:“大哥二哥去山里捡柴火了,他们不能给大伯送水,就由我来啦~”
韩宏昊咧嘴笑,不住应好。
韩榆眸光转向东南方的高高山体,掰手指算了算,那两个应该到地方了。
又跟韩宏晔说几句话,韩榆用手给自己扇风:“爹,大伯,你们去忙吧,我四处走走,等大哥二哥下山,再一道回去。”
韩宏晔不赞同地摇头:“山脚下虫蛇多,你一个小的不安全,还是回去。”
“爹您放心,我一定不乱跑,就在这附近转悠。”韩榆眨巴着眼,“好不好?”
老父亲哪里受得住幼子的殷切请求,迷迷糊糊就答应了。
韩榆辞别两位长辈,背着手四处溜达。
起初只在田埂上摇摇晃晃地走,见韩宏晔对他放心,没再分出心神关注,韩榆就大胆行动起来。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又长又窄,两侧树木林立,隐天蔽日的,日光轻易照不进去。
韩榆走在小路上,耳畔是沙沙风声,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
这气氛,这动静,在晚上简直是恐怖片现场,吓得人魂飞
魄散的那种。
这让韩榆有点担心,双胞胎会不会吓晕在半道上。
毕竟两条菜花蛇都能把他们吓尿。
韩榆心下腹诽,一边稳步前进,一边竖起耳朵,聆听周遭的动静。
在他左手的掌心里,小白支棱着茎叶,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历时三个月,小白每天积极进行光合作用,已经恢复了那么一丢丢。
有它在,韩榆完全不用担心自身的安危。
抬手拂开挡路的野草,韩榆听见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又往前几步,韩榆正欲分开半人高的灌木丛,就有人先他一步,用长树枝劈开一条道。
待韩榆看清来人,眼前一亮:“大哥,二哥!”
韩松正垂眸注意脚下,乍一听见熟悉的嗓音,以为是听错了。
猝然抬头,入目是韩榆喜滋滋的脸庞。
韩松当即蹙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韩榆冲韩树一笑,答道:“我来给爹和大伯送水。”
韩松眉间折痕愈深:“我是问,你怎么跑山里来了?”
“不知道山里危险吗?你是忘了前不久还在山里受了伤?”
韩松疾言厉色,却唬不住韩榆。
韩榆挠挠头,反手指向来时的路:“我只是四处走走,这也算进山吗?”
沿着韩榆的手指,韩松看到大片大片的绿色稻浪。
韩松:“这次就算了,不可再有下次。”
韩榆嗯嗯点头:“二哥我知道啦。”
韩松拉了拉背上的竹篓:“柴火已经捡好了,回去吧。”
“好
二哥等一下!”
韩榆一声惊呼,成功让韩松止住脚步:“又怎么了?”
韩榆来不及吭声,跑到不远处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树前蹲下。
左右开弓,刨刨刨刨。
草屑乱飞,盖了韩榆一头一脸。
韩松默了默,和韩树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韩榆手下不停,继续刨。
半晌后,韩榆捉住一截萝卜缨子,奋力一拔。
萝卜破土而出,他本人也摔了个屁墩儿。
韩榆捂着屁股瓣直哈气,不忘举高手里幼儿小臂长的东西:“大哥二哥,萝卜!”
在韩松逐渐诡异的眼神下,韩榆兀自舔了下嘴唇:“炖汤喝,起码有一大碗。”
韩松连续两次深呼吸:“这是野参。”
如果没猜错,起码有三五十年。
韩榆漆黑眼瞳瞪得圆溜溜,里头满是茫然:“野参?”
韩松不禁扶额,只让韩榆把东西藏严实了,简单粗暴地告诉他:“它可以买很多筐萝卜。”
韩榆非常做作地吸气:“嘶——”
韩树非常震惊地吸气:“嘶——”
韩松已然不想说话,满心无力感。
谁又能想到,在距离上山必经之路不远的地方,竟然藏着一株野参。
几乎每天都有村民上山下山,竟无一人发现。
真不知该说他们疏忽大意,还是该说韩榆运气好。
韩榆欣然接受了二哥贴在他身上的好运标签,又掰手指头算一算。
一棵野参起码值个几十两银子,分一半给大哥二哥,束脩有了找落,还能省
出一部分给爹娘姐姐。
以及,差不多该到时间了。
韩树见韩榆一脸认真地掰手指,好奇地问:“榆哥儿在干什么?”
韩榆笑眯眯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韩树挼了挼小堂弟的脑袋瓜:“行了,咱们赶紧回吧。”
话音刚落,小路前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救命!”
“救命啊!”
“别咬我!别咬我啊呜呜呜呜”
韩榆眉梢微不可察地轻挑,随韩树韩树面带诧异地看过去。
不多不少,时间正正好。
韩榆望向撒足狂奔的双胞胎,悠悠然地想着。
“大哥二哥,救我!快救我!”
韩椿最先发现韩榆三人,当场喜极而泣,哭喊着喷出一个鼻涕泡。
韩松注意到他俩身后黑压压的野蜂群,眼皮狂跳,跟韩树默契地脱下外衫,丢给双胞胎。
一手韩榆,一手竹篓,撒足狂奔。
这个时辰,不少村民都在地里忙活。
韩椿韩柏那仿佛死了亲爹亲妈的哭声引起他们的注意,纷纷停下动作看过来。
“我的天爷,这怎么回事?”
“怕是去掏蜂窝了。”
“韩老大韩老二,赶紧的,你家几个娃娃遭殃了!”
伴随着一声吆喝,十多个壮汉挥舞着农具冲上来。
野蜂被迫散开,韩宏昊和韩宏晔飞快拉着五个孩子逃离蜂群。
双胞胎甫一脱险,就软软倒地,给人吓得够呛,拎起来就往家跑。
至于那些跟野蜂作斗争的村民,只能等回头再来。
韩榆三个坠在身后,呼
吸紊乱,一脸的余惊未定。
韩榆拍拍胸口,喘着粗气说:“好可怕,三哥四哥怎么进山了?”
韩树摇头:“不知道。”
韩松不愧是曾经身居高位的男人,始终沉稳镇定:“先回去。”
于是,就有了先前那一幕。
韩榆的宗旨,向来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先有韩椿韩柏故意破坏了他准备和家人分享的糕点,后有齐大妮黄秀兰打他的主意。
韩榆又不是软柿子,自然会回击。
你们算计我爹娘的大宝贝,那我只能算计你们的大宝贝喽。
人只有知道疼了,才会长记性。
但黄秀兰显然不在这类人的行列。
亲眼目睹韩榆的变脸,黄秀兰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齿寒身颤。
儿子的惨状和韩榆小人得志的模样在眼前交替,这一刻,她的愤怒盖过惊惧。
黄秀兰一阵风似的卷向韩榆,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狠狠揪住他的衣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韩榆小小一只,轻易就被黄秀兰拎得双脚离地。
黄秀兰用力很大,他不得不仰起脖子,以免被衣领勒破颈部的皮肤。
涂了殷红口脂的血盆大口近在眼前,高分贝的嘶吼险些震破韩榆的耳膜。
韩榆面上惊惶,两汪水色在眼眶里打转:“三婶你弄疼我了呜”
低低的呜咽,听得在场众人心口一颤。
韩宏晔目眦欲裂:“老三媳妇你想干什么?”
萧水容操起竹扫帚,打在黄秀兰
后背:“你给我放下榆哥儿!”
黄秀兰恍若不觉,死死揪着韩榆:“我知道是你!你就是故意的!”
余光里,是肿成猪头的两颗脑袋。
这让黄秀兰更加疯癫,手指上移,掐上韩榆的脖子。
“你去死吧!”
韩榆眯眸,似不堪承受。
只有黄秀兰能看见,他眼里好整以暇的笑意。
——他在挑衅我。
黄秀兰满脑子都是这个意识,喉咙里溢出癫狂的嘶吼。
韩榆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他艰难抬手,去抓钳子一样箍着脖子的手。
与此同时,韩松和韩宏晔分别抓住黄秀兰的两只手,强行掰开。
“咔嚓——”
伴随着一声脆响,黄秀兰哀嚎出声,扭曲的脸更显狰狞。
韩榆细瘦的手指离开加害者的手腕,整个人落入萧水容温软的怀抱中。
韩宏晔一脚踹开抱着手腕痛呼的黄秀兰,放狠话:“榆哥儿若有什么,你拿命来赔!”
韩榆被萧水容抱着,送往西北屋。
韩榆轻咳了两声,暗戳戳摸一摸衣袖的内袋。
很好,野参还在。
韩榆躺在炕上,手指蹭了蹭颈侧的皮肤,有点热热烫烫,但不疼。
小白冒出头来,散发着莹莹白光,为韩榆治疗。
韩榆听着外面的骚动,无声笑笑:“无妨,她压根没碰到我。”
失去理智的人最好控制,更别说韩榆非常珍惜现在的身体。
平日里哪里破点皮韩榆都要心疼许久,怎会容许黄秀兰伤害自己。
不过一场作戏。
代价是黄秀兰的双手。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在韩榆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唯独一点,出乎韩榆的意料。
在此之前,韩榆一直以为齐大妮是主导者,黄秀兰顶多算个帮凶。
直到韩椿韩柏出事,齐大妮第一反应竟然是去看黄秀兰。
如此,黄秀兰身上的古怪之处也就有了解释。
从头至尾,都是她在针对韩榆,齐大妮不过是个马前卒,背锅的炮灰。
那么问题来了。
从忽悠原主进山,挑拨他和韩松的关系,怂恿他烧韩松的书,以及这一回,让齐大妮引诱他掏蜂窝
桩桩件件,目标似乎并不是他的命。
或许进山遇野猪有可能害他丧命,那后面的事又怎么解释?
韩榆轻点被面,陷入沉思。
怎么都觉得,黄秀兰此举意在让他倒霉。
是因为二房三房的利益?
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韩榆无从得知,但并不焦急。
船到桥头自然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黄秀兰还有什么招数。
不过
听着外边儿韩宏晔高声喊出的“分家”,韩榆觉得她应该没什么动手的机会了。
锁骨上方勒出来的红痕逐渐消退,韩榆摸了两下,希望爹娘能给力一点。
路已铺好,接下来就看他们怎么走了
“我不同意!”
当韩宏晔提出分家,韩发当机立断地表示。
平时蹦跶得最厉害的齐大妮早在黄秀兰发癫的时候就被吓懵了,到现在还没
回神,直愣愣盯着面前的空地。
如此一来,韩发和韩宏晔夫妇二人以一比二的劣势,首先在气势上输给了后者。
韩宏晔面带嘲讽:“难道爹以为,老三媳妇这样对榆哥儿,我日后还会累死累活赚钱,让老三读书吗?”
韩发脸色微变,握着烟杆的手抖了下:“我跟你娘都还活着,这时候分家,你也不怕村里人笑话。”
“老三媳妇多半是受了刺激才会这样,往常她虽然娇纵了点,可对榆哥儿是真心的,怎么舍得这样对他。”
“老二,你听我一句劝,回头等老三媳妇缓过神,我让她给榆哥儿赔礼道歉。”
萧水容嗤笑:“难不成爹以为她一句道歉就能了事?我榆哥儿差点被她掐去半条命!”
想到榆哥儿躺在她怀里,泪眼汪汪呼吸困难的可怜样,萧水容对黄秀兰愈发憎恨。
韩发忽然想到什么,灵机一动:“榆哥儿在私塾读书,一年就要五两束脩,老二你仔细想想,要是你分了家,哪来的钱供他继续读书?”
以老二的本事,怕是一年到头下来,不吃不喝也挣不到五两银子。
韩宏晔却毫不退让:“爹不必担心,就算我割肉卖血,也定要让榆哥儿读书。”
他们的退让,在某些人眼里就是认怂。
这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继而变本加厉地压榨、伤害他们。
韩宏晔耐心告罄,不打算再忍让。
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对着院子里
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韩宏晔知道,肯定有人说他不孝顺,竟然敢忤逆父亲。
但他也是父亲。
他的孩子们需要他这个父亲的庇护。
软硬兼施都不管用,韩发心一横,捂着胸口就要倒下。
韩宏晔下意识迈开脚,又止步不前。
“爹您悠着点儿,您若是又晕了,怕是关大夫要忙不过来了。”
韩发喉咙一哽,被憨厚的二儿子刺得老脸涨红,讷讷放下手,不好再装晕。
说曹操曹操到,关大夫推开里三圈外三圈的人进来:“怎么回事?”
齐大妮这时候回过神来,心焦焦地喊:“关大夫你赶紧去瞧瞧我家椿哥儿柏哥儿,他们被野蜂蛰了,昏过去了。”
关大夫正欲随她去,被韩宏晔薅住:“关大夫,榆哥儿方才被老三媳妇掐了脖子,看着不太好,还望您给看看。”
于是,关大夫跟韩宏晔走了。
齐大妮气得在外头破口大骂,什么脏骂什么,教外头的人听了眉毛直皱。
“齐大妮也太不讲究了,简直是非不分。”
“可就算齐大妮有错,韩老二也不该跟她对着干,跟忤逆子有啥区别?”
“嘿你个老东西!没听韩老二说榆哥儿被韩老三媳妇掐了脖子,大家都是当爹娘的,情况特殊,就不许韩老二急一急?”
“话是这么说,但韩老二也太冲动了,一家人闹成这样,以后还有谁敢嫁到韩家来?”
“嗤——”
倚门框上看戏的刘五德讥笑了下:“说句不好
听的,就韩家老两口的德行,这几年越来越糊涂,就算没韩老二这档子事儿,也没人敢再跟他家结亲家。”
韩老三媳妇嫁来之前,韩发齐大妮还能装装样子。
这几年齐大妮不停地作妖,哪家不看她的笑话。
还有韩发,糊涂虫一个。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顾忌着邻里关系,大家都一个村的,有些事心里门儿清,嘴上没说罢了。
韩老二就差被压榨死了,咋还有人觉得他不孝顺?
要是真不孝顺,早在几年前就翻脸了。
韩发被人指手画脚地说,脸上挂不住,自觉没脸再待下去,转身就回屋去。
还不忘扯过骂骂咧咧的齐大妮。
韩松立在墙边,漠然地围观着这一场闹剧。
二叔这回倒是当机立断。
上辈子,韩家要到明年才能分家,分家两三年还各种纠缠不休。
爹娘担心那些事影响他读书,便把他送去镇上二叔家。
彼时二叔家中已有薄产,吃喝不愁,也不必面对烦人的亲戚。
只是没想到,二叔家会是另一个地狱。
韩松又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西北屋。
不知韩榆现在如何。
黄秀兰掐得那样用力,他使出十成力道才勉强拉开。
榆哥儿一个孩子,如何承受得住?
正屋传出齐大妮的哭声,夹杂着噼里啪啦的摔打声。
韩松思绪回笼,猛然意识到,他已经许久没再想起上辈子韩榆对他做的那些事了。
每每想起韩榆,脑海中总会
浮现他或灵动,或沮丧,或委屈的表情。
是韩松以为他要故技重施,二度烧书时,语调高昂的背诵全篇。
是下雪天里脚滑跌进雪里,在窗台上放了三两日的小雪人。
是那只只存在于将来设想中,威武雄壮的黑猫壮壮
一片嘈杂中,韩松缓缓敛眸,谁也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关大夫给韩榆诊脉,察看“伤口”。
明明诊断不出问题,韩榆却一直喊疼。
关大夫无法,只得开了药。
走的是公账。
从西北屋出来,关大夫准备去给双胞胎看蜂毒,眼珠一转,就有几人气喘吁吁地进门。
来人是两位老叔公,以及村长谈全。
老叔公自然不同意分家。
一来,读书是件烧银子的事儿,多个人就能多赚一份钱,前途无量的韩宏庆也不必为五斗米折腰。
再一个,他们都听说了,韩榆在私塾的表现很是不错。
韩发跟两位老叔公关系亲近,一旦分了家,二房必然要跟他们疏远。
万一哪天韩榆有了出息,他们还能捞着好处吗?
定然是不能的。
奈何韩宏晔铁了心要远离这一家子的魑魅魍魉,梗着脖子不理人,给两人气了个仰倒。
“村长您瞧,老二忤逆不孝,这是要气死我们几个老的啊!”
谈全面无表情睨了老叔公一眼,对堂屋的韩发说:“孩子都大了,也该分家了。”
韩发浑身一震,失声道:“村长?!”
谈全板着脸:“你自己想想,这半
年来韩家闹出多少事。但凡你能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我谈全绝不会插手今天的事。”
“上次榆哥儿受伤不谈,这回又险些闹出人命。”谈全直视韩发,目光如炬,“我还有几年就退了,不想咱们村闹出人命官司。”
谈全虽不姓韩,却是统管全村的村长,大小也算个官。
他这话的意思明摆着,是摆出官威压人呢。
韩发张了张嘴,眼神飘向老叔公。
老叔公急得满头大汗,说了许多好话,但没人听。
韩家小院内,气氛一度陷入凝滞。
就在这时,齐大妮从正屋窜出来:“分家可以,但我要跟小三!”
🔒 034
“你在说什么胡话?!”
韩发高喝一声, 暴怒的模样和素日里的沉默寡言大相径庭。
“一家人和和美美不好吗?”
韩发这话说得太冠冕堂皇,旋即有低笑声响起, 嘲讽的意味十足。
齐大妮不搭理他, 对两位老叔公说:“请您二位做个见证,赶紧把家分了。”
老叔公明白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只问她:“你想清楚了, 若是跟了老三, 往后每年老大老二只需送来赡养的银钱和粮食,旁的就再无关系了。”
韩发想说话, 被齐大妮抢了话头:“小三考状元当大官, 将来我就是老夫人, 仆从成群,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都行, 指望那两个地里刨食的有什么用?”
老叔公想说凡事留一线, 日后好相见。
往后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来。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韩宏庆比两个哥哥更有出息。
谈全双手负后:“大发, 你给个准话。”
到底是一家之主, 是否分家还得他拍板。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韩发的身上, 韩发如芒刺在背, 自觉脸皮快被扒下来了。
再不松口, 只会更难收场。
他对老大老二没什么指望, 现在分家,也省得老三做官后被他们缠上,索要好处。
罢了。
韩发叹了口气, 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
“那就分家。”
韩宏晔提着的心猛然落地, 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苗翠云悄
然偏过脸,避开人止不住笑。
另一边的四个姑娘家,也都默契地握紧彼此的手。
眼神交流,满是激动。
真好,终于可以离开了!-
韩宏昊去堂屋搬了条凳,请见证人老叔公以及谈全坐下。
除受惊受伤的韩榆,大房二房所有人都到齐了。
唯独三房,韩宏庆远在镇上,黄秀兰被关在东屋,韩椿韩柏也没醒,只韩兰芷一个在场。
韩兰芷与韩榆同岁,正是天真懵懂的时候,只知道她娘不久前又喊又叫,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爷奶说要分家,以后跟她一起过日子。
韩兰芷咬着手指头,似懂非懂。
以前爷奶不也跟她一起的吗?
冷不丁对上二婶冰冷的眼睛,韩兰芷瑟缩了下,往齐大妮身后躲。
二婶明明之前还要给她酥饼吃,怎么现在看起来这么凶?
是不是因为娘打了榆哥儿?
可是榆哥儿本来就讨人厌,娘总说他欠教训。
老叔公敲了敲条凳:“大发,你去把家里的银子、田契还有地契都拿出来,今儿当着大家的面分割清楚。”
“另外,家里养的牲畜,锅碗瓢盆那些乱七八糟的,也都趁现在分了。”
韩发轻一脚重一脚地去正屋。
齐大妮眼珠一转,也跟过去。
齐大妮拉住直奔橱柜的韩发,低声说:“别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等小三日后做官,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韩发一个冷眼过去,刺得齐大妮一个激灵。
“你要是不跟老三媳妇搞那些
幺蛾子,哪有今天这档子事儿?”
齐大妮面露愕然:“他爹?”
韩发竟然什么都知道?!
那她藏的几两银子,岂不成了笑话?
韩发呵了一声:“这件事到此为止,榆哥儿是我看走了眼。”
齐大妮犹不甘心:“银子”
韩发从橱柜深处取出一个布袋,沉甸甸的很是坠手。
这里面大部分是他爹临终前留给他的,小部分是靠租赁田地和老大老二赚来的。
拢共二百多两。
“他敢这么做,就是仗着你什么都不敢说。”
亲祖母和亲婶子合谋对付侄子,这事一旦传开,韩家将会面临万人唾骂的局面。
韩发不敢想象,更怕影响到老三考科举。
“就当是对他们的补偿。”韩发整个人仿佛老了二十岁不止,后背都佝偻了起来,没来由地说了句,“毕竟是你我对不住他们。”
齐大妮喉咙一哽,厌憎和心痛交织。
余光瞥见门口出现一道黑影,又高又大,齐大妮一惊,急忙望去。
等看清那人的脸,操起桌上的茶碗砸过去:“不孝子!你还来干啥?!”
韩宏晔垂着脑袋,憨厚老实的样子,利索地侧身躲开茶碗:“我怕你们把东西藏起来,都留给老三。”
韩发:“你们都是我儿子,你就是这么想我跟你娘的?”
韩宏晔不说话,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无话可说。
韩发心口闷痛,郁闷的闷,又拿上田契地契:
“好了,出去吧。”
韩宏晔掉头出去
韩家闹分家的事儿已经在村里传开,大人小孩,老少媳妇,只要在家的,都跑来看热闹。
两三人宽的院门外,黑压压一片都是人,聊得热火朝天。
“韩家这家底,你们说韩老大韩老二能分到多少钱?”
“不管多少,总归苦日子结束了。”妇人不无羡慕地说。
——这位显然也是深受苦楚的。
“我总算搞明白整件事到底咋回事了,韩老三家的双胞胎去山里掏蜂窝被叮得满头包,韩老三媳妇以为是榆哥儿做的,就发疯掐了他。韩叔偏心三房,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韩老二不肯,就闹着要分家。”
“所以当真是榆哥儿害得椿哥儿柏哥儿?”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没见过榆哥儿,乖巧又文静,韩老三家的一天到晚跟疯猴儿似的,榆哥儿哪来的本事害他们,多半是两个自己跑去的。”
“诶你们还记得不,年前榆哥儿进山跌破了脑袋,这才几个月,又出事了。”
“啧啧啧,韩家这两年运道委实不太好啊,还得找人驱驱邪,以后指不定还有什么事儿呢。”
村民的议论,韩家人多多少少也能听到,神情各异。
韩发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这里头总共二百两,我跟你们娘留五十两,剩下的兄弟三个均分,没意见吧?”
韩宏昊韩宏晔齐齐摇头。
一般情况下,两个老的都跟长子住,财产也是
长子占大头。
齐大妮主动提出跟三房,大房自然也讨不到大头。
五十两银子,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一笔巨财。
在地主家干一天活,也只赚十个铜板。
真没想到爹娘手里竟存了这么多银子。
“三十亩地,二十亩租赁出去,十亩自家种植。这些都是你们爷在世的时候置办的,都在我的名下。”
“我们老两口跟三房得十六亩,大房二房各得七亩,如何?”
萧水容有话说:“爹,这么分怕是不妥。”
“大房五口人,二房六口人,你们跟三房加一块儿也就七口人,怎还占了大半?”
齐大妮一拍凳子,呛声道:“已经给了你们五十两,还想翻天不成?”
萧水容没看齐大妮。
以前当她是婆母,多少敬着点,往后各过各的,只需维持表面尊敬。
她可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就算粮食吃不完,还能卖钱不是?
总归不能便宜了三房。
这厢萧水容说完,苗翠云也跟着附和:“爹,娘,您二位也是知道的,过两年树哥儿要成亲,英姐儿也快了。别看松哥儿才十岁,五六年眨眼就过去了,家里添丁,粮食可不能少。”
韩发去看两个儿子。
韩宏昊韩宏晔都低着头,跟个闷葫芦似的。
也是默许了自己的媳妇儿这么做。
再看谈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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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发:“”
韩发无法,只得重新分配。
一番争取下,大房二房各分得九亩地,剩余十二亩
归韩发和三房所有。
掰手指头一算,勉强是公平分配。
接下来,就是牲畜、农具、锅碗瓢盆之类。
大房二房各分两只鸡,三件农具,并锅碗瓢盆各一件。
至于养在屋后的猪,要等过年出圈了,再做分配。
最后就是他们住了几十年的韩家小院。
东屋本该是长子居住,被韩宏庆占了好些年头,没可能再还回去。
齐大妮也不想跟大房二房的人朝夕相对,看了韩发一眼,自作主张说:“你们搬出去住,多少钱我来出。”
韩发脸色当时就黑了,一口否决:“没必要搬出去,实在不行,在正屋和西屋中间砌一堵墙。”
韩宏昊韩宏晔不约而同看向自家媳妇。
萧水容摇头,语气坚决:“不必,这样怪费事的,我们打算另寻住处。”
苗翠云不甘落后:“我们也是。”
笑话,好容易分了家,要是还住在韩家,怕是又纠缠个没完。
她只想好好过日子,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韩发问两个儿子:“决定了?”
韩宏昊点头:“西屋两间给老三吧,爹您看能折成多少钱,跟那五十两一起给咱们。”
二百两骤降为五十两,韩发已经很肉痛,现下又要出一笔银子,自是不乐意。
可他不乐意,不见得其他人不想看热闹。
隔壁包老太太一拍手:“那可巧了,我旁边那家不就空着,收拾一下就能搬进去。”
韩家在包家的西边,包老太太说的是她家东边那户。
本来住着个鳏夫,几年前人没了,屋子归到村里,一直空着没人住。
萧水容自然乐意,不顾韩发的脸色,当场就答应了。
韩发被这么多人盯着,顾及脸面不好拒绝,只能妥协。
而后,又签了分家契。
到这里,算是彻底分家了。
妯娌俩盘点分到手的东西,韩宏昊韩宏晔则跟谈全去办赁房手续。
大家见没热闹看了,纷纷作鸟兽散。
只是回到家还在感叹,韩家可真会藏,两个老的手里竟然有那么多银子。
明明手头富足,还把老大老大当成老黄牛使唤。
真狠心呐!
“榆哥儿可好些了?”
萧水容清点完毕,抱着五十两银子、田契以及一堆物什进来,温声问道。
韩榆趴在炕上,慢吞吞地喝水。
分家过程中,韩兰芸担心韩榆喉咙不舒服,去灶房偷了碗水端给韩榆。
水很烫,韩榆晾了好一会儿,现在才能喝。
几口喝完水,韩榆把碗交给萧水容,翻过身平躺,嗓音有些沙哑:“娘别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萧水容在炕边坐下,搓揉着韩榆的发顶:“方才的动静,榆哥儿可听见了?”
韩榆点头,表示听见啦。
萧水容嘴角上扬,温柔且慈爱:“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榆哥儿了,我们等会儿就搬出去。”
韩榆旁听了整个过程,自然知晓他们要搬到韩家隔壁的隔壁,心中自是欢喜。
并且,他对爹娘的表现十分满意。
穿书伊始,爹娘为了
他忍下委屈,韩榆就觉得亏欠他们良多,一直想找机会跟爷奶、三房划分开来。
韩榆算准每一步,唯独最后一步的齐大妮变成了黄秀兰。
这点意外无伤大雅,总归顺利分家,还让韩榆看清整件事的背后主使。
韩榆心情不错,眼眸闪亮亮:“真的吗?真好!”
随后又亲昵地抱住萧水容的手臂,轻晃两下:“辛苦爹娘了。”
萧水容不明所以:“辛苦什么?”
韩榆一本正经地说:“和爷奶作斗争,打败了他们。”
萧水容哭笑不得,心里残存的郁气尽数散去,点了点韩榆的鼻尖:“你呀,真是娘的心肝肝,每句话总能说到娘的心坎上。”
韩榆摸了摸鼻子,嘿嘿笑,又被他娘挼了脑瓜。
“爹娘不辛苦,只有榆哥儿受了委屈。”
韩榆但笑不语,听萧水容细说往后的规划。
他可没受委屈,真正遭罪的人还没醒来呢
韩宏晔很快带回了赁房的契书,开始收拾东西。
韩榆也想帮忙,被韩兰铃强行摁在了小木凳上:“榆哥儿乖乖坐着,这些事交给我们。”
韩榆表示不做重活儿,只收拾书本衣物,韩兰铃才同意。
末了还再三叮嘱,让他悠着点。
韩榆背对着姐姐整理书本,不由失笑。
只是被拎起来掐了下,和他以前出任务受的伤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搞得他像是什么脆弱的玻璃人。
话虽这么说,眼里明晃晃的笑意几乎满溢出来。
收拾好东西,就往新住处搬。
齐大妮叉着腰站在屋檐下,监视一般:“带着你们的东西赶紧滚,要是被我发现偷拿了什么,仔细你们的皮!”
没人理会她的叫嚣。
大家都很期待新的生活,只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
韩榆怀里抱着书,从齐大妮面前经过。
齐大妮忽而想起韩发的话。
韩发说他看走了眼。
再结合黄秀兰的异常行为,一切都有了解释。
齐大妮倒吸一口气,笼在袖子里的手轻微发颤。
她咽了口唾沫,喊道:“榆哥儿,你过来。”
韩榆偏头看去,捕捉到对方眼里的隐怒。
迈步上前,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韩榆仰起脸,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清冽:“奶,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齐大妮扫向左后方严阵以待,只要她动一下就会冲上来的二儿子,弯下腰质问道:“我让你谁都别说,你可做到了?”
声音很低,只韩榆能听见。
韩榆弯眼笑,用很是无辜的口吻:“我的确谁都没说,可谁让他们听见了呢。”
齐大妮确实愚蠢,这一刻脑子却无比灵光。
她听懂了韩榆的言外之意,刹那间遍体生寒。
韩榆他不过四岁,怎么会
齐大妮呼吸凌乱,嗓子眼里挤出“嗬嗬”声。
她指着韩榆,叠声道:“怪物!你这个怪物!”
韩榆倏尔一笑:“您怎么知道?”
他本来就是个小怪物啊。
只是披上了人皮。
在齐大妮惊恐的目光
下,韩榆语调轻快:“再有下次,你的手也保不住哦~”
施施然转身,向韩宏晔安抚一笑。
韩宏晔放下心,继续收拾。
跨过门槛,韩松由远及近。
“二哥。”韩榆轻笑着喊人。
韩松视线凝在他的脖子上:“感觉如何?”
表面看起来一丝伤痕也无,可韩榆痛苦的表情依旧浮现在眼前,很难让人不担心。
韩榆摇头:“已无大碍。”
袖中的指尖轻点两下,韩松抬手,按了按韩榆的脑瓜。
动作生疏,格外僵硬。
韩榆呆了下:“咦?”
韩松眼神轻晃,移开又转回,声线淡漠:“没事就好,下午你我还要去镇上,不可耽误了读书。”
韩榆挠了挠头,软声说:“我知道啦,不会的。”
韩松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知道就好,你去吧,我稍后再去。”
说完,快步进门,只给韩榆留下一道笔直挺拔的背影。
韩榆眼底笑意一闪而逝,往新家走去。
娘和姐姐还有大伯母在打扫卫生,大伯在修理长久无人使用的桌凳橱柜。
韩榆逛了一圈,新家的布局和韩家略有不同。
正对门的是堂屋,堂屋边是正屋,两旁是东西屋。
灶房挨着东屋,旁边还有一间略小的屋子。
灶房对面,又是两间屋。
内里陈设简单,无甚家具,只一长条的炕。
韩兰芸这间屋窜到那间屋,高兴疯了:“榆哥儿你知道不,大姐二姐住一间,我跟三姐住一间,我们都不用再挤一起啦~”
韩榆问:“那我呢?”
没等韩兰芸答话,苗翠云先说了:“西屋大,你们哥仨儿住西屋。”
虽然韩榆和韩松不常在家,但也得有个住处。
思来想去,就让兄弟三个住一间了。
韩榆并无异议,正好方便和二哥探讨问题,就把书本放在了西屋的方桌上。
再出来,韩松也过来了,身后是韩宏晔。
韩松把农具放在墙角,声音不高不低:“奶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晕过去了。”
蹲地上忙活的韩宏昊跟韩宏晔对视一眼,迟疑过后还是去看了。
只是没见到人。
所有人都被齐大妮骂出去了。
韩榆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碗,几乎把脸埋进去喝水。
不会是被他吓到了吧?
拜托,他明明超温柔的好吧!
午后,总算把新屋收拾完毕。
韩榆写完一篇八股文,交给韩松批阅,对劈柴的韩宏晔招招手:“爹,你过来一下。”
韩宏晔应声上前,进了屋里。
“爹,我之前在山脚下发现了这个。”韩榆从衣袖的内袋里掏出个东西,“二哥说这是野参,可以买好多筐萝卜。”
韩宏晔双手托着野参,傻愣愣的表情。
人参啊,这可是好东西!
韩宏晔有点慌,半晌才开口:“这东西要怎么处理?”
韩榆:“不如去镇上的医馆瞧瞧?”
“谁去?”韩宏晔问。
韩榆不答反问:“爹不去?”
韩宏晔搓搓手,黝黑的脸上闪过局促:“爹哪里见识过这东西,别再被骗了。”
韩榆眨眼,
难不成他去?
可他才四岁,要是去了,几乎是把“冤大头”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韩榆沉吟片刻:“不如让二哥去?”
“大哥二哥和我一起发现的,却让我带回来了,理应有他们一份。”顿了顿又说,“二哥去卖,也省得爹再跑一趟。”
韩宏晔求之不得。
他笨嘴拙舌的,脑子又转不过弯,莫名的非常信任韩松。
要问理由,应该是韩松身上那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罢?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毕竟是野参,不宜声张,韩榆让韩宏晔私底下告诉娘还有大伯、大伯娘,就又回到韩松身边。
说话的功夫,韩松已经批阅好了,韩榆这厢一来,就开始讲解。
韩榆正襟危坐,认真听讲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韩榆抱着包袱,韩松背上书箱,同家人辞别,去村口坐牛车。
几个时辰的功夫,韩发分家的事儿已经传遍了。
兄弟二人一上车,就有人问东问西。
大部分村民都挺同情大房二房的,薅着韩榆好一番关切。
韩榆被夸得如坐针毡,悄咪咪往韩松身边靠了靠,好脾气地回应着。
韩松睨他一眼,岿然不动。
当然也有人眼红大房二房分到的五十两,说韩宏晔忤逆不孝。
都不用韩榆出声,就被韩松怼了回去:“二叔爱子心切,何错之有?”
那人讪讪闭了嘴。
韩榆戳了下韩松,在后者垂下眸的时候,眼睛弯
成一座桥。
韩松看他一眼,依旧高冷。
回到镇上,依旧不见韩宏庆,不知又去哪儿了。
韩榆只疑惑了一瞬,把书本和衣物放回屋里,很快又捂着袖子跑出来。
“二哥二哥!”
韩松在灶房,将带来的蔬菜排排放。
听到呼唤,头也不回:“什么事?”
韩榆在门口冒出个脑袋:“二哥你来,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韩松拧眉,但还是非常诚实地起身走过去。
“什么大宝”贝?
“铛铛——”韩榆掀开衣袖,“这个大宝贝!”
藏在袖子底下的,赫然是上午刨出来的野参。
韩松:“”
🔒 035
“大宝野参怎么在你手里?”
韩松习惯性要去捏眉心, 又因污泥堪堪止住,转为手掌相贴, 搓去脏东西。
韩榆如实回答:“爹给的。”
韩松眉间折痕愈深:“二叔不尽快处理了, 怎么让你带来?”
韩榆就把父子俩的谈话转述给他。
韩松:“”
二叔对他还真是放心。
几文钱就罢了,这可是几十两。
无语凝噎片刻,韩松去外面净手:“趁天还没黑, 尽早把野参卖了吧。”
未来一个月忙于读书, 无甚闲暇时间,放家里也不安全。
韩榆问:“二哥, 我能和你一起吗?”
韩松回屋翻出一个小布袋, 把野参放进去:“走吧。”
“好耶~”
韩榆欢呼, 跟上韩松。
韩松给院门拷上铁将军, 携韩榆去往镇上最大的医馆。
也是巧了, 医馆离罗家私塾不远。
二人抵达时, 街上正热闹着。
小贩争相叫卖,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韩松一手自然垂落,另一手紧紧捏着布袋, 直奔医馆而去。
行走间, 衣袖被韩榆揪住:“二哥。”
韩松脚步顿住, 紧跟着手指又被一股温热圈住。
低头, 韩榆的爪子从他衣袖转移到手上。
韩松抖了抖手腕, 没抖开。
索性作罢, 淡声问:“何事?”
韩榆对韩松的小动作全然不觉, 一颗心都飘到街对面,眼中盛着好奇:“二哥,那是什么?”
顺着韩榆手指的方向,
韩松看到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丈。
老丈扛着一根草靶子, 草靶子上插满了亮红诱人的糖葫芦。
他身边围了不少人,大人小孩都有,排队买糖葫芦。
“这位客人,您的糖葫芦拿好了。”
四五岁的孩童接过糖葫芦,迫不及待咬一口,吃得腮帮子滚圆,眼睛眯成一条缝。
韩榆迟迟等不来韩松的回答,又问一遍。
那么多小孩子,一定很好吃吧?
韩松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而是牵着自己孩子的大人身上。
韩松缓缓垂眼,落在韩榆攥着自己的手上。
韩松:“”
这该死的带孩子的错觉。
韩松将冷酷无情贯彻到底:“那是糖葫芦,吃了牙里会长虫。”
又甜又酸,味道古怪,没什么好吃的。
韩榆仰头:“不信。”
韩松:“天快黑了,再不卖就要摸黑回去。”
韩榆嘴角耷拉下来:“哦,那走吧。”
他一点都不好奇。
一点也不眼馋。
捏着布袋的指尖紧了紧,韩松带着韩榆走进医馆。
傍晚时分,医馆里早就没什么人,坐堂大夫支着脑袋打盹儿,伙计在整理药柜。
橙红的夕阳照进来,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材笼上一层红晕,颇有种意境美。
忙碌的伙计注意到兄弟二人,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快步上前来:“客人是来诊脉还是抓药?”
声音惊醒了坐堂大夫,老大夫手一滑,下巴“咣当”砸到了桌上。
韩榆:“”
韩松:“”
老大夫摸了把嘴角,确定没有可疑液体,慢吞吞抬起头:“什么地方不舒服?”
韩松指向布袋:“卖东西。”
这不是伙计的差事,老大夫自觉走过来,打开布袋瞧了眼,花白的眉毛挑了挑。
“野参?”
老大夫看着面前两个半大说是半大小子都太夸张,勉强算是两个孩子,眼里带着探究和打量。
韩松似无所觉,始终淡定如斯:“早上挖的。”
老大夫眼神划过两人的衣着,小算盘啪啪开打,拿出野参仔细察看。
“小兄弟,这野参卖相不太好,怕是不值几个钱呐。”
韩榆踮起双脚,两手搭在柜台上,直勾勾盯着另一边的老大夫:“大夫,那您说这野参值多少银子?”
老大夫眼珠一转,伸出两根手指。
韩榆惊喜异常:“二百两?”
老大夫嘴角一抽:“想什么呢,这人参长得磕碜,一般人都不乐意买,撑死了二十两。”
韩松直呼好家伙。
几十两的野参,一下子被您老砍去大半,奸商都没你这么奸诈!
韩榆气急,一撸袖子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被韩松摁住了脑瓜。
“诶?”
韩榆努力往上看,也只看到二哥一截清瘦的手腕。
韩松扯唇冷笑,气势上丝毫不输吃了几十年盐巴的老大夫:“我这野参是从山里现挖的,不论品相还是年份,远不止二十两。”
老大夫不由嗤笑:“你个小子
,知道什么品相年份?”
韩松不慌不忙,寸步不让:“可是贵医馆光线不好,大夫您不若寻个亮堂的地方好生看一看,以免看错了。”
就差指着老大夫的鼻子,骂他年纪大眼睛不好使了。
给老大夫气得脸红脖子粗,眼看要厥过去。
韩榆不但不阻止,还火上浇油:“我兄长说得对,要不您换个人来?”
老大夫呼哧喘气:“你们两个小子是在质疑我?”
韩榆连连摆手:“我们只是合理质疑。”
韩松:“”
老大夫:“”
老大夫气得眼前发黑,正欲往上抬个十两银子,就听两兄弟里小的那个说:“唉,还是算了,本来想着这是镇上最大的医馆,能多卖几个钱,看来是不成了。”
接收到韩榆的眼神暗示,韩松心领神会:“既然如此,我们去别家瞧瞧。”
说罢夺回野参,作势转身要走。
老大夫急了:“二位留步!”
兄弟二人齐刷刷回头。
老大夫咳嗽两声,干笑着搓手:“老夫年岁已高,或许真是看走眼了,不若让老夫再瞧一瞧?”
之所以压价,也是因为看他二人年纪小,很好欺负的样子。
不曾想终日打雁,临了被雁啄了眼。
几十年的野参少见,这等品相的更是少见,送去县里定能买个高价。
吃回扣的打算落空,老大夫心在滴血,还得强撑笑脸,到光线亮堂的地儿装模作样地看上好一会儿。
末了,回来对
韩榆韩松说:“确实是老夫看错了,这野参起码有五十年,品相也很不错,五十两如何?”
韩榆想说合作愉快,被韩榆眼疾手快捂住嘴:“唔唔唔?”
韩松目不斜视:“八十两。”
老大夫眼珠子瞪得几乎脱眶,失声惊呼:“八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韩松又一次夺回野参:“这野参卖到县里,起码一百两往上,那我为何不自行去县里售卖?”
老大夫惊呆,这是遇到行家了?!
双方拉扯许久,老大夫嘴都说干了,最终以七十两拿下这株野参。
望着一高一低两兄弟离去的身影,老大夫抱着野参欲哭无泪。
两个丧心病狂的呜呜呜
韩榆怀揣着新鲜出炉的滚烫的七十两,快活到飞起,彩虹屁也吹到飞起。
“二哥你好厉害!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也想像二哥一样,巴拉巴拉说得对方瞠目结舌”
夸夸说了一箩筐,几乎不带重样的。
对此,韩松的反应是:“瞠目结舌这个词用得不错。”
韩榆:“???”
“糖葫芦!又酸又甜的糖葫芦!还剩最后两根,先到先得!”
远处飘来糖葫芦老丈的吆喝声,每个字都带着小钩子,勾得人心痒痒。
韩榆循声望去,眼泪从嘴角流出来。
“二哥~二哥~”
韩榆攥住韩松的食指,摇来晃去,眼巴巴地瞅着他。
左脸写着“好奇”,右脸写着“想吃”。
韩松:“
韩榆。”
韩榆脆声:“在呢。”
韩松扶额:“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读书人,不该如此看重口腹之欲你等着。”
终究是败在了韩榆可怜兮兮的眼神下。
韩榆亦步亦趋跟过去,赶在韩松开口之前,竖起两根手指:“老人家,来两根糖葫芦。”
老丈取下草靶子上最后两根,递给韩榆:“小娃娃拿好了。”
韩松预备给钱,又被韩榆抢了先。
韩榆给了铜板,又把糖葫芦塞一根到韩松手里:“二哥也吃。”
老丈不住地笑:“真是个好娃娃,还晓得疼兄长。”
韩榆挺起胸脯,不无骄傲地表示:“应该的,应该的。”
韩松:“”
告别了糖葫芦老丈,兄弟俩打道回府。
韩榆第一回见糖葫芦,拿在手里仔细观察,用手指点点碰碰,摸了一手的黏糊糊。
韩榆抬高黏在一起的两根手指,弱弱呼唤:“二哥。”
韩松掏出帕子给他擦手,全程没看一眼。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就是这个意思。
没了黏糊糊的感觉,韩榆总算静下来心,一口咬住最上面那颗圆球。
偏头去看韩松,鼓着左边脸颊,含糊不清地问:“二哥,你怎么不吃?”
韩松左手僵硬地举着糖葫芦,像手捧炸弹:“回去再吃。”
韩榆不依,催他快吃:“这是我给二哥买的,二哥忍心糟蹋了我的一片心意吗?”
油嘴滑舌没人能比得过你。
韩松被缠得没法子,
只得绷紧脸皮咬一口。
酸不拉几,还粘牙。
韩松清晰地感觉到,他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两下。
与人擦身而过,对方注意到兄弟俩的糖葫芦,不禁发笑:“看这兄弟两个,糖葫芦酸得嘴都歪了,还一个劲儿地吃。”
韩松:“”
韩大人一世英名,毁在了手里这根万恶的糖葫芦上。
而罪魁祸首,是身边吃糖葫芦吃得滋溜响的韩榆。
韩松举头望向若隐若现的弯月,心如死灰*2-
直到回去,韩大人的心梗仍未痊愈。
他在韩榆的督促下吃了一整根糖葫芦,腻得不想说话,晚饭更不想吃。
给韩榆揪了一碗疙瘩汤,就回屋练习策论了。
韩宏庆还是没回来,韩榆独自一人坐在枇杷树下,拍死两只早早现身的蚊子,吃完饭顺便洗了碗。
接下来,是学习时间。
韩榆抱着书本和笔墨宣纸去找韩松,练习八股文,顺便背了一篇文章。
这两日发生太多的事,韩榆的脑袋也被韩家那些人占据了大半,都没能好好学习。
犹记得三天前罗先生还夸过他的八股文写得不错,进步挺大,韩榆想在现在的基础上更精进些。
他不好意思去麻烦罗先生,只能辛苦韩松了。
韩松倒是无所谓。
虽然韩榆平日里古灵精怪,时常想一出是一出,关键时候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乖顺的。
就比如现在。
即使先他一步写完,也始终安静坐着,不打扰自己写策论。
韩
松写完策论,给韩榆批阅。
韩榆在一旁嘀嘀咕咕,小声着背书。
背好文章,韩松抽背过,就让他回屋睡觉。
韩榆没有立刻离开,从内袋里取出三十五两。
韩松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韩榆解释说:“二哥和我一起发现的野参,能卖七十两也全靠二哥,合该有二哥的一份。”
韩松双手搭在膝头:“野参是你发现,我不过受二叔所托跑一趟,大可不必如此。”
韩榆:“可是”
“你若实在想给,就先放在你那处,我日后若有所需,再同你要。”
具体什么时候,谁又知道呢?
韩松语气微顿:“至于去医馆卖野参,你已经给了报酬。”
韩榆:“嗯?”
韩松尽力不去想那腻死人的滋味,面无表情道:“糖葫芦。”
韩榆:“可是”
还没可是出什么,又被韩松捂了嘴。
韩松嗓音冷淡:“银子拿回去,快去睡觉,明日一早还要上课。”
刚放下手,见韩榆又要张嘴,再次捂住。
韩榆脸都憋红了,费力扒拉开韩松的手:“可是有了银子,二哥就不必再辛苦抄书了。”
韩松心口涌过一股难言的滋味,说不清是什么。
良久,才沉声道:“我若想挣钱,多的是法子。”
之所以选择抄书,除了复习巩固,另一方面亦可沉淀内心。
自重生以来,韩松时常梦见前世种种。
只有抄书,才能让他静下心来,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强
迫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往下走。
韩榆不疑有他,毕竟是男主,多才多艺也属正常。
迟疑片刻,听话地收回银子:“二哥若是哪天需要,一定要跟我说。”
他是绝对不会吝啬的。
韩松定定看他,那双眼里是满满的认真与真诚。
韩松颔首:“好。”
韩榆眉开眼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那二哥,我就回去歇息啦~”
拉开房门,恰好韩宏庆回来。
兄弟俩喊人:“三叔。”
韩宏庆身上裹着一层浓重的酒气,呛鼻得很。
闻言偏过头,掩嘴打出个酒嗝,眼神不甚清明:“哦,是松哥儿榆哥儿啊,有什么事吗?”
除了酒气,韩宏庆身上还有类似刚来镇上那天晚上带回来的味道。
甜腻,刺鼻。
韩榆没忍住,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韩松立在门槛内,将今日发生之事悉数告诉韩宏庆。
一阵风吹过,韩宏庆酒醒了大半。
“分、分家了?”
韩松:“是。”
“椿哥儿柏哥儿被野蜂叮了?”
韩榆:“昂。”
“你三婶误会是榆哥儿做的,对他动手了?”
韩松:“对。”
韩宏庆一个趔趄,堪堪扶墙站稳:“你容我缓缓。”
韩松把韩榆撵回自个儿屋,对韩宏庆说:“时辰不早了,三叔早些歇息。”
说着就要关门,被韩宏庆挡住。
“松哥儿,你老实跟三叔说,是不是榆哥儿干的?”
为人父母,总是觉得自家孩子是最好的。
即便韩椿韩柏顽皮爱偷懒,在韩宏庆眼里
仍旧是最好的孩子,绝不可能跑进山里掏蜂窝。
一定是榆哥儿的错。
韩松:“???”
韩松冷冷瞥他一眼:“不是。”
然后,“啪”地甩上门,险些夹了韩宏庆的鼻子。
韩宏庆:“”
韩榆一夜无梦,翌日精神饱满地起床,照例在枇杷树下晨读。
伴随着一声门响,韩宏庆脚下打飘地出现。
韩榆觑了眼,发现他眼睛底下青中带紫,多半整夜没睡。
韩榆默默举高书本,挡住脸。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给灶房出来的韩松逗乐了。
这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
韩宏庆无心对韩榆怎样,只道:“今日我要回村一趟,松哥儿你帮我跟先生告个假。”
韩松爽快应好。
韩宏庆蠕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抹了把脸,叹着气回屋了。
韩松拂去额头的细汗,招呼韩榆:“吃饭了。”
韩榆放下书本,麻溜钻进灶房。
用完饭,韩榆自告奋勇帮韩松洗了碗筷。
当然,全程都是站在小木凳上完成的。
而后,结伴前往私塾。
韩松替韩宏庆向罗先生告假,韩榆则直奔丁班。
席乐安和沈华灿今儿提前来了,正凑一起讨论沈家的猫猫狗狗。
韩榆也很感兴趣,踊跃加入进入。
好在他自制力极强,两刻钟后打住,挥了挥手中的书本:“先生没来,咱们先把文章熟读一遍?”
小伙伴欣然应允,三个排排坐,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
丁班大多数学生都在唠
嗑,课室前方的朗读声让他们狠狠一噎,张着嘴面面相觑。
好半晌,有人提议:“要不咱们也读一读?”
这个主意不错。
于是,等罗先生从书房赶来上课,还没进门就听见朗朗读书声。
若说甲班乙班的学生这样,罗先生丝毫不觉得奇怪。
毕竟是一群立志科举的大学生。
可丁班是一群四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小学生,类似启蒙班。
他们大多自觉性不高,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才动一下。
今天这场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不论如何,罗先生非常欣慰,看大家的眼神都变得温和些许。
他问专属座位上的冯宁,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大家这样自觉。
冯宁如实相告。
当得知这一切是有韩榆三人起带头作用,罗先生信步走到他们面前:“你们很好。”
韩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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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宏庆当天没回来。
韩松做了晚饭,韩榆打下手,吃完练习八股文,再背诵一遍文章,倒头就睡。
翌日一早,韩榆正吃早饭,有人敲门。
开了门,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韩宏庆。
韩榆注意到,他的黑眼圈更重了,堪比末世里已经灭绝,只存在于数据库记载当中的国宝大熊猫。
韩宏庆脸色很差,看韩榆极为不善:“榆哥儿,你外公一家真是太过分了!”
韩榆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韩松放下筷子:“三叔何出此言?”
韩宏庆指着
韩榆:“你可知昨日他外公带着他两个舅舅舅母并几个孙子登门闹事?”
韩榆眼睛“咻——”一下就亮了,一副洗耳恭听姿态。
“三叔,您细说呢?”
韩宏庆面皮一抽:“你外公听说了咱家发生的事,昨儿一大早就带着人上门来。”
这年头,村民们的生活着实枯燥乏味,除了干活就是干活。
一旦哪家有什么八卦,用不着一天时间,就能传遍十里八村。
韩家分家的事儿亦是如此。
萧外公得知此事,当即是怒不可遏,果断带着儿子儿媳孙子们找麻烦来了。
大舅舅操着一根胳膊粗细的棍子,在韩家小院里噼里啪啦一通乱砸。
上年纪的萧外公和体弱的小舅舅担当输出重任,把不作为的偏心玩意儿韩发骂得狗血淋头。
两位舅母不顾黄秀兰吊着双手,就这么摁在炕上一顿猛捶,捶得黄秀兰哭爹喊娘。
几个表兄拎小鸡崽子一样,把脸肿成猪头的双胞胎抛来丢去,硬生生把人吓尿了。
齐大妮倒是想拦,可看到萧家几个男丁比她大腿还粗的胳膊,吓得躲在墙角,安静如鸡动都不敢动。
韩宏庆一大早步行回桃花村,恰好看到这一幕,阻拦无效后,就去找谈全。
萧外公看在谈全的面子上,勉强让人停手。
虽然萧家行事莽撞,把韩家几口人折腾得不轻,可谁让韩家有错在先。
于是,在谈全一番劝和下,韩家吃了这闷亏,还得再三保
证,日后不会再为难二房。
韩宏庆憋了整整一天的气,这一刻尽数发泄出来。
“更过分的是,他们竟然把灶房两口锅都给捅穿了!”
简直是蝗虫过境,寸草不留。
韩宏庆指责韩榆:“你什么事都没有,他们可还把韩家当亲家?”
韩榆张嘴就来:“谁说我没事?”
韩宏庆一愣。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这两天我总是夜不能寐,噩梦缠身。”韩榆非常做作地捂住胸口,“还时常呼吸困难,怕是病得狠了。”
韩宏庆:“???”
韩松看着吃嘛嘛香,脸蛋白里透红的韩榆:“”
🔒 036
韩宏庆最终还是没能对韩榆做什么。
韩榆的不适不似作伪, 教他哑口无言,怒视一眼甩袖而去。
兄弟二人用完饭, 结伴前往私塾。
因为韩宏庆的缘故, 韩榆比丁班大部分同窗到得都迟。
韩榆和席乐安沈华灿默契对视,再一次排排坐,放声朗读。
课室里极为明显地静默了一瞬。
众人面面相觑, 不管是好胜心理还是从众心理, 都纷纷掏出书本,学着韩榆三人读书。
韩榆啧啧感叹:“咱班的学习氛围越来越好了, 我们要更努力才是。”
两个小伙伴深以为然, 遂气沉丹田, 抬高音量。
突然被比下去的其他人:“”
期间罗先生过来拿昨日留下的课业, 对此很是欣慰, 对大家好一番夸赞。
待先生走后, 所有人嘴角咧到耳朵根。
“我就说,学韩榆他们,一定能得到先生的另眼相待!”
第一节课, 依旧是练习八股文。
韩榆认认真真写完, 原以为要上交, 不料罗先生竟说:“两人为一组, 互相批阅。”
韩榆很快明白先生的意图。
发现对方不足之处, 并反省自身。
韩榆和席乐安互换文章, 提笔在空白处留下自己的意见。
罗先生走到冯宁面前:“你独自一人, 可要为师帮你批阅?”
冯宁因为同窗有人互批,而他连个同伴都没有而暗自神伤,一听先生的话, 脑袋摇成拨浪鼓,
什么负面情绪都没了。
“不必了先生!”
“那怎么行。”罗先生指向他身后,“你跟韩榆、席乐安一起罢。”
冯宁差点汪地哭出声。
这还不如让先生批阅呢!
他可记得以前是怎么欺负孤立沈华灿的,韩榆和席乐安跟沈华灿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绝对会趁机给他难堪。
虽然他很羡慕韩榆两次得了优秀,私底下以对方为榜样,但面子比天大,冯宁是万万不愿意主动凑过去的。
奈何罗先生心意已决,又同韩榆二人说了,命冯宁过去。
冯宁无法,只得苦哈哈地搬了凳子龟速上前。
韩榆只看了开头部分,闻言也不废话,改为三人互换。
冯宁变扭极了,全程埋着头,极力降低存在感,生怕韩榆和席乐安为沈华灿出气。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用心地批阅了席乐安的文章。
到底是上过一次木板墙,冯宁私以为他跟席乐安的水平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一边酸,一边在旁边留下意见。
待批阅完毕,下课的锣声正好响起。
冯宁如释重负,把宣纸往前推推:“韩榆你批好了没?”
韩榆落下最后一笔,递过去。
冯宁暗含期待地一瞧,一整个呆住了:“为、为什么写这么多?”
席乐安跟冯宁不熟,又有小伙伴昔日之仇,盯着韩榆的八股文不吱声,仿佛要看出一朵花来。
韩榆轻唔一声,准备解答,却被沈华灿抢了先。
“首先是起讲部分”
韩榆看了眼立在桌前的小伙伴,笑笑保持沉默。
冯宁也很惊讶,沈华灿会为自己答疑,扭捏了一瞬,还是强迫自己认真听讲。
沈华灿性子温吞,说话也不紧不慢的,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渐渐地,韩榆和席乐安也听得入了神。
“差不多就是这样,你自己回去再揣摩揣摩。”沈华灿说完,又转向另一边,“你们可要去茅房?”
韩榆、席乐安异口同声:“去!”
手拉手去茅厕,是友情的最高境界。
韩榆把桌子简单收拾了下,起身往外走。
走出两步,身后传来冯宁细如蚊蝇的声音:“谢谢。”
沈华灿回头一笑:“不必言谢。”
随后不去看冯宁涨红的脸,脚步轻快地跟上小伙伴的步伐。
在熟人面前,席乐安还是很放得开的。
他鼓着脸,不满地说:“灿哥儿你怎么还搭理他?他那么坏!”
韩榆也挺好奇。
他至今都记得沈华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他人冷眼旁观的画面。
即便助人为乐是美德。
沈华灿生出点婴儿肥的脸上带出轻笑:“昨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向我道歉了。”
韩榆:“哦?”
席乐安:“竟有此事?”
沈华灿点头:“只是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同你们说。”
祖父自幼教导他宽厚待人,既已承认错误,没必要揪着不放。
韩榆说了句公道话:“感觉他读书用功了不少。”
休息时间,别人都在疯玩,韩榆几
次见他在座位上小声读书或练习八股文。
“之所以读书,不就是为了有所进步,有所成就吗?”沈华灿道。
席乐安附和:“是这个理。”
“况且我有你们两个好友,是比冯宁道歉更好的事。”
韩榆和席乐安不约而同脸上一热。
席乐安更是捂住脸:“哎呀灿哥儿你说什么呢,我都不好意思了。”
说着撒腿就往前跑。
然他只顾往前冲,埋首不看路,一头扎到一位高个子同窗的身上。
摇晃两下,摔个屁墩儿。
席乐安捂着屁股瓣,满脸呆滞。
对面的同窗也捂着胸口,一脸吃痛的表情。
韩榆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
沈华灿也忍俊不禁,发出低低的笑声。
席乐安脸跟脖子红得彻底,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还是韩榆看不下去,上前替他向同窗道歉。
那同窗是丙班的学生,认得韩榆是韩松的弟弟,倒也爽快接受了。
等人走后,席乐安哼哼唧唧:“脸都丢光了,容我哭一会儿。”
沈华灿逗他:“说好了要当铁血好男儿的呢?”
席乐安哽了下,嘴硬道:“暂时不当,过会儿再当。”
这回韩榆又没忍住,捧腹大笑。
沈华灿也是。
席乐安:QAQ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回到课室,罗先生捧着厚厚一沓试题出现。
罗先生将试题分发下去,扬声道:“这是今年县试的两道四书题,下面一节课诸位的主要任务就是它们。”
哀嚎声此起彼伏。
有
胆子大的,高声喊道:“先生,这题目比我们以前写过的还要难,万一写不出来怎么办?”
罗先生悠悠一笑,落在大家眼里,好比恶魔大开杀戒前露出的笑容,唬得人一个激灵。
“无妨,若是都不会,为师会亲自教导的。”
众人:“”
临走前,罗先生又强调:“做题时不可交头接耳,互相借鉴,为师会突击检查,若是发现有人不规矩后果自负。”
半空的戒尺闪着森白的光,韩榆不敢想象,这东西落在身上会有多痛。
忙正襟危坐,着手破题。
实际上,一个时辰做两道四书题过于紧迫。
饶是韩榆脑速快,也只卡着点完成,连检查都没来得及。
罗先生提醒大家缴卷时,大家唉声叹气,显然做得都不太理想。
午时,韩榆和小伙伴用过饭,去丙班找韩松。
“二哥可看过今年的县试试题?”
韩松在替罗先生批阅课业,头也不抬地答:“做过。”
韩榆就把自己的解题思路说一遍,问:“二哥以为,我这样可是对的?”
韩松笔下微顿,中肯点评:“思路是对的,但仍有欠缺。”
“二哥~”
轻飘飘的语气,上扬的尾音。
韩松都不必看,就知道韩榆又撒娇了。
想想还是没说什么,转而同韩榆探讨起那两道四书题。
两刻钟转瞬即逝,丙班的学生陆续回来。
韩榆也不好意思再赖在这,留下一句“晚上再说”,就麻溜走
人了。
祁高驰围观全程,啧啧感叹:“你对榆哥儿真是一百二十个耐心。”
身为好友,他如何不知韩松的学习进度,更知晓韩榆的那些问题对韩松而言有多浅显。
饶是如此,韩松还是极尽详细地为韩榆解答。
若是旁人,韩松必定一个冷眼扫去,用眼神将人逼退。
韩松面色淡淡,惜字如金:“他是我弟弟。”
“也是。”祁高驰笑了声,“榆哥儿要是我弟弟,我可能比你更惯着他。”
韩松眼底划过思量。
他很惯着韩榆吗?
不见得-
白天尚未完成的答疑环节,在晚上得以顺利完成。
韩榆伸了个懒腰,暗戳戳把小白藏起来,打算再背一篇文章。
韩松解决了韩榆的问题,开始着手抄书。
这时,叩门声响起。
“松哥儿可睡下了?”
是韩宏庆。
韩松过去开门:“还没睡,三叔有什么事?”
韩宏庆捋了捋头发,端着长辈架子:“我去同窗家一趟,有点事要处理。”
韩松对韩宏庆的那些事不感兴趣,无意深究:“三叔可是要留门?”
韩宏庆说是,就匆匆离开了。
韩松反手关上门,回到原处坐下。
天气渐暖,蚊虫也开始变多。
尤其院子里长了些花草树木,最容易招惹蚊虫过来。
若是不想夜里被咬醒,须得随手关门,不得一刻松懈。
韩榆蹭韩松屋里的油灯,将《孟子》中的一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由韩松检查过,就回去睡了。
一夜好眠。
翌
日晨起,韩榆发现韩宏庆竟然彻夜未归。
下意识看向灶台前忙活的韩松,韩榆纠结了一小下,还是问了:“二哥,你知道三叔每次大半夜回来,是去哪了?”
总不能每次都探讨学问到深更半夜。
韩榆觉得怪怪的。
韩松用长木筷挑出面条,慢条斯理道:“不知道。”
韩榆又看他一眼,没再多问。
爬上小木凳,双手捧着面碗去枇杷树下吃。
目光所及之处,是韩宏庆所在的东屋。
韩榆忽然想到什么,吸溜一口面问:“二哥,咱们分了家,是不是不能再住在这儿了?”
韩松放下筷子,修长的手指落在韩榆头顶上。
微微使力,把东张西望的脑袋转回来。
“专心吃饭,别想太多。”韩松轻描淡写道,“这院子是分家前租的,年底才需要再交钱,到时候再另寻住处。”
韩榆想也是,租房子的钱是由公中所出,有二房的一份。
如此,便心安理得了
几日后,韩榆天不亮就被隔壁的鸡鸣声吵醒。
虽然还困,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
打着哈欠一晃三摇地走出门,发现韩松着一身灰色短打,像是在练武?
一阵风吹来,韩榆眼底的惺忪睡意统统不见。
“二哥?”
韩松收手回身,用巾帕擦汗:“怎么这么早起?”
“打鸣声太吵了。”韩榆哒哒上前,双眼亮晶晶,“二哥你方才在做什么?”
韩松呼吸沉重:“强
身健体。”
韩榆当场扎了个不伦不类的马步:“可是这样?”
韩松颔首。
韩榆收腿立正,昂首挺胸:“二哥,我也想练。”
韩松瞥了眼他那小身板,拎在手里轻飘飘的,怕是第二天就哭着喊累了。
韩榆从他的眼神读出点东西,凹了个我很强的姿势,并开启碎碎念模式:“二哥二哥二哥”
韩松被他烦得不行,只得松口,又事先打预防针:“你年岁尚浅,回头练了腿疼可别哭。”
在韩松的计划中,是打算再过两年,等韩榆个头长高点,再教他一些简单的防身之术。
上辈子他身居高位,纵使身边护卫众多,也难保意外发生。
于是韩松让护卫教他习武,至少自保没问题。
重生后,韩松就有意识地捡回曾经所学。
但他现在毕竟只是个农家子,如何能学会那样凌厉的招式。
为了不引人怀疑,他选择天不亮起来练武。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被韩榆发现了。
也罢。
等韩榆尝到苦头,自然就放弃了。
思及此,韩松沉声道:“明早卯时起身,我带你扎马步。”
韩榆高兴得扑上去,一把抱住韩松:“好,我一定准时起来!”
韩松被扑了个趔趄,堪堪稳住身形,把腿上的韩榆撕开。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韩榆比过年时重了不少。
沉甸甸的,甚是坠手
之后连续半月,韩榆的表现出乎韩松的预料。
他不仅每天卯时准
时起身,练习扎马步也极为用心。
起初,韩榆两条腿总忍不住哆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脸色发白,大汗淋漓。
到现在已经可以稳稳扎马步,并坚持一刻钟了。
在韩松看来,比他当初进步更快。
韩松站立在旁,用眼睛丈量着韩榆笔直的脊梁,以及用力时平直的唇线。
这样的韩榆,和上辈子的韩榆完全是两个人。
看来他和罗先生的教导卓有成效,韩榆长歪的概率几乎为零。
韩松若有所思,拍拍韩榆的肩让他起来:“今天教你点别的。”
韩榆眼眸一亮,并腿收手:“二哥我准备好了!”
韩松正色道:“若有人正面攻击,要先一手格挡对方的攻势”
韩榆对比着韩松的动作,不错眼地照做。
虽说他杀过成千上万的丧尸,可并没有多高超的身手,全凭异能和生来就有的本能。
韩松教的这些,让他产生极大的兴趣。
一来强身健体,二来亦可自保。
韩榆不会全然依赖小白,强化自身,将来若遇上什么事,也好展开自救。
只是一点
韩榆偏过头,真诚发问:“二哥怎么会这些招数的?”
韩松应答如流:“高驰家中经商,有为他请武师傅。”
韩榆“哈”一声,重重出拳,砸中空气。
“难怪呢,我还想二哥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如何能这样流畅自如。”
韩松看他:“专心一点,每个招式都记住了。”
韩榆嗯嗯点头。
格挡,再挥拳。
再格挡,再挥拳。
简单的两个动作,韩松领着韩榆做了数十遍。
清晨第一缕阳光爬上地平线,韩松方才收手:“今天就到这里。”
韩榆揉揉挥拳挥得酸痛的胳膊,意犹未尽:“二哥,不若你考察一番,看我学得如何?可学到了精髓所在?”
韩松睨了眼面前的小胳膊小腿,罕见地没有打断韩榆的兴头。
不紧不慢挽起袖子,后退半步:“我攻,你守。”
韩榆抿紧唇,克制着紧张应好。
韩松心中默数三个数,朝韩榆挥拳。
拳风袭近,颊边碎发飘动。
韩榆板着小脸,按照韩松所教授的那样,抬手格挡。
伴随着一道充满稚气的“喝”声,拳头贴上胳膊。
触上微凉的皮肤,韩松身体轻晃——
一屁股坐在地上。
韩松:“???”
韩榆:“!!!”
韩榆惊呆,很是不可置信地瞅了瞅自己的拳头。
怎、怎么回事?
吃痛的嘶气击破韩榆的震惊,韩榆仓促回神,一个箭步上前。
“二二二哥你没事吧?”
软不拉几的嗓音颤着,一边急忙伸手去扶韩松。
韩松一手撑地,挡下韩榆伸过来的手,整个人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
不是在检查教学成果?
怎么反而是他这个做老师的先倒下了?
韩松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并坚信不疑。
捏了捏眉心,微痛让他清醒。
韩松掀起眼帘,仍维持着坐地的姿态。
在他面前,是弯下腰作势要扶他,两眼水汪汪
的韩榆。
韩松:“”
救援之手被推回来,对方还盯着自己怔怔出神,韩榆惊恐又慌张,抓住韩松的胳膊一阵猛摇。
“二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摔坏了?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非要对练,二哥也不至于摔坏了”
韩榆嘚啵嘚啵,啵得韩松脑仁儿嗡嗡作响。
“我没事。”韩松声线略高几分,“与你无关,是我没站稳,就匆匆出拳。”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解释。
韩松心下大安,使出吃奶的力气要扶他起来:“地上凉,二哥别坐着了,先起来。”
韩松:“好。”
言罢,借了韩榆两分力道,撑地起身。
余光中,是韩榆过于用力,涨得通红的脸蛋。
想来扶他一定很吃力。
没错。
韩榆不过四岁,如何能敌得过十岁的他?
一定是他马步扎得不够稳当,才会
韩松深呼吸,借转身的动作,揉了揉胀痛的地方。
这动作委实不太君子,韩大人掩在发下的耳根红得彻底。
奇耻大辱。
简直是奇耻大辱。
偏生韩榆还在絮絮叨叨:“二哥你真没事吧?胳膊疼不疼?还有屁股,屁股疼不疼?”
韩松:“”
韩大人闭眼。
韩大人不想说话。
韩大人觉得,眼前这小子就是他的克星。
最终,韩大人受不了克星小子的念叨,咬牙切齿地表示:“没事,哪里都不疼。”
韩榆仰起脸,眨巴着大眼睛,里
面是满满的关切和愧疚:“真的吗?二哥其实不必逞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韩松望向韩榆身后的虚空:“我没有逞强,也不需要你做什么。”
韩榆还要说,被韩松捂住嘴:“别说了,回屋换衣服,吃完饭去私塾。”
韩榆乖乖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回屋去了。
韩松一个人静静站在原地,面色冷峻。
半晌,扎出一个马步。
低头打量。
嗯,这才是最标准的马步。
之前的那个,终究是不够稳当,才会让他脸面丢尽。
韩大人默默点一点头,心里好受了那么点
屋里,韩榆蹲在床沿,怔怔盯着自己的双手。
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看。
口中喃喃自语:“小白,我的异能没了,是吧?”
此时韩榆手心向下,小白也呈现出一个倒立的姿势。
在主人犹存希冀的问询下,白色的花骨朵轻点。
韩榆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那个名为希望的泡泡,“啵”地炸开,碎了一地。
“我早该接受这个事实的。”韩榆低声道,又话锋一转,“可是刚才二哥分明难道真不是我的过错,单纯是二哥没站稳?”
韩榆愁闷得抓耳挠腮,在屋里团团转。
忽然灵机一动,握拳怼上墙壁。
“嗷!”
韩榆抱着右手,痛得原地直蹦跶。
“看来还真是我的错觉。”韩榆甩了甩手,摩挲着泛红的骨节,“嗯,是这样。”
想明
白后,韩榆很快将那点烦恼抛诸脑后。
换好衣服,立马出去了。
韩松早已调整好状态,在准备早饭,以及两份带去私塾的午饭。
脚步声由远及近,韩松下意识回头,来人是韩榆。
而他的眼睛,正落在他不可言说的位置。
韩松:“你在看什么?”
作为一名合格的弟弟,韩榆还是非常关心兄长的身体状况,遂张嘴就来:“屁股。”
韩松:“”
韩榆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不迭拍了下嘴:“我错了二哥,你别生气。”
说完立正稍息,脑袋埋在胸口。
韩松不想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韩榆出去。
韩榆垂头耷脑地离开了,小小一只的背影,莫名透着股可怜兮兮的意味。
韩松眸光微晃,理智让他没有回头。
吃完饭,结伴赶往私塾。
罗先生第一节课在丙班,丁班自学。
虽说韩松再三强调是自己的缘故,韩榆还是觉得,要不是他坚持,也不会有这档子事。
于是,趁中午休息时间,韩榆溜出私塾,去了不远处的医馆。
还是那位老大夫坐堂。
韩榆甫一进门,老大夫脑中瞬间响起警报,警惕地看他。
韩榆没心情忽悠他,隐晦地问:“大夫,我早上摔伤了,可有对应的膏药?”
老大夫翻出一罐药塞给韩榆:“一钱。”
韩榆没动卖野参的银子,用抄书所得付了钱,揣进怀里回私塾去。
傍晚放课后,谁都没提早上的
事。
照例练习练习八股文,背诵文章,到时间回屋歇息。
待韩榆离去,韩松又抄了会儿书,才褪衣躺下。
翻身时,突然被什么硌了下。
一番摸索,从被窝里掏出一罐药。
黑暗中,韩松神色莫辨。
伤药捏在手里好半晌,韩松无声叹息,把它放在枕边。
早点睡,明早继续练武。
🔒 037
之后数日, 韩松照常教韩榆强身练武。
韩榆有意关心,又顾及二哥颜面, 索性闭口不谈, 从日常生活入手,对韩松无微不至,嘘寒问暖。
韩松权当不知, 尽好为师的本分, 在学习之余教韩榆防身术。
如此,又过五日。
月度考核如期而至。
一回生二回熟, 韩榆放平心态, 扎扎实实备考, 因此还得了韩松一句惜字如金的称赞。
考核内容仍旧是四书题, 只难度略有提升。
韩榆先浏览一遍试题, 心里有了底, 开始破题。
先打好腹稿,再斟词酌句,挥洒下三百余字的答案。
两道题一气呵成, 中间不带停顿的。
值得一提的是, 经过一个多月的不懈努力, 韩榆在辞藻方面进步甚大。
无须刻意摒除, 通篇只零星几处稍微华丽的辞藻。
韩榆微微笑着放下毛笔, 上缴答卷。
一日后, 考核出结果。
韩榆左右手各一只小伙伴, 面前是他的优秀答卷。
一旁有人嘀咕:“怎的又是他们俩兄弟?”
“真是不给人活路,走了个韩松,又来个韩榆。”
——这位显然是丁班的同窗。
“疯了疯了!优秀名额拢共就那么几个, 他俩不挪地儿, 咱们哪有机会?”
韩榆无声哼笑。
没错,他们就是木板墙常驻选手!
大家都是公平竞争,凭什么要让着你?
各凭本事呗。
韩榆左右四顾,入目皆是神色各异的同窗。
这给他一种一览
众山小的万千豪情。
不错,再接再厉。
三人退出人群,往回走。
沈华灿拍了拍席乐安的肩膀:“莫要沮丧,回头我跟榆哥儿一起帮你找找问题,下次你一定可以上的。”
除韩榆外,沈华灿也上了,唯独席乐安没有。
席乐安低声嘟囔:“你们都上了,显得我这个没上的很格格不入。”
韩榆拍他另一边的肩膀:“瞎说什么,即便你没上,也是我跟灿哥儿的好友。”
“没人能保证自己能一直维持某个水平不动摇,安哥儿你可还记得我初学八股文的时候,被先生训了不止一次。”
那段时间,堪称韩榆穿书以来最最黑暗的时光。
很多人都有幸灾乐祸,等着看他的笑话。
在好友的安慰下,席乐安语气逐渐坚定:“没错,人总会遇到坎坷,只要迈过去,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韩榆和沈华灿对视一眼,深深松了口气。
一时的灰心可以,万不能一蹶不振。
“走走走,回去帮我瞧瞧,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被席乐安拉着小跑,面上带出笑意
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私塾里所有的学生知道,连续霸榜七次的韩松和他刚读书没多久的堂弟又又又得了优秀。
众人反应不一,总归都是羡慕嫉妒恨的。
甲班里,韩宏庆得知这个消息,沉默许久,墨水滴落在答卷上而不自知。
漆黑的墨团半遮住答卷顶部的“不合格”印章。
红与黑交织
,异常刺目。
韩宏庆用帕子去擦,污迹越擦越多,很快糊满半张答卷。
和他不对付的同窗高声惊呼:“韩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韩宏庆手一颤,帕子被他捏成一团。
“韩兄莫不是忘了,你这回得了不合格,是要带着答卷去找先生的。”那人啧啧两声,“答卷毁成这样,先生见了怕是要生气。”
韩宏庆悄然握紧双拳,一言不发。
那人觉得挺没意思,嗤笑着离开:“侄子得了优秀,风光无比,自个儿连合格都做不到。还考什么院试,不如尽早回去,当个快快活活的田舍翁。”
韩宏庆额角暴起青筋,手下一个用力,答卷撕成两截。
同窗们面面相觑,相继远离他。
不知从何时起,韩宏庆不复温润君子的模样,读书敷衍懒怠,对先生的吩咐阳奉阴违。
每月一次的童生小聚,他也多次缺席,现在更沦落到无法通过月度考核。
要知道,甲班的考核难度远逊于院试。
考核不通过,如何能通过院试,继而考取功名?
韩宏庆将大家的反应看在眼里,胸口攒聚的怒气越涨越高,顷刻间喷薄而出。
“砰——”
韩宏庆猛一捶桌子,扬长而去。
“我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过分什么?是他自甘堕落,放咱们的鸽子在先,说什么家中有急事,结果是去跟”
那两个字太过龌龊,他们这群读书人说不出口。
“肚量如此狭小,连亲侄子都见
不得好,又能走多远?”
几位昔日和韩宏庆走得近的同窗摇摇头,俱都默认了这番言论。
韩宏庆出了课室,没头苍蝇一样,凭着一腔冲动横冲直撞,沿途撞了好些人,惹得抱怨迭起。
不知不觉,他停在了丙班外面。
韩松被好些人围在中间,他们面带赞叹,问问题的姿态放得很低。
便是没有上前的人,也都十分羡慕地看他。
在他们眼里,韩松无疑是满身光辉的形象。
这是韩宏庆第一次亲眼见到韩松在私塾有多受欢迎。
往日里,即便有人提起,他始终嗤之以鼻,以为是夸大其词,从未想过探究一二。
原来,传言不虚。
韩宏庆的眼神古怪而灼热,韩松似有所觉地看过来,四目相对。
韩宏庆心虚似的偏过头,但还是捕捉到韩榆古井无波的双眼。
不知怎么想的,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什么呢?”祁高驰随着韩松往外看,目光所及之处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是榆哥儿来了?”
韩松摇头,继续答疑。
不过一个小丑罢了。
尽管是惊鸿一瞥,韩松还是看出他那位三叔的心思。
什么都没说,只一哂而过。
殊不知韩宏庆在逃离后,又鬼使神差去了丁班。
除了那几个借独门密卷没成功,在背后蛐蛐韩榆的学生,韩榆和班里大部分同窗关系都还不错。
这厢他再得荣誉,不管心里怎么想,都过来恭喜韩榆。
不过一次普通考核,又不是县试府试
,过了最初的喜悦,韩榆早就冷静下来。
于是,当韩宏庆走近,就看到韩榆泰然自若地应对一众夸赞的场景。
韩宏庆低头,墨水早已洇入指纹中,怎么都擦不去。
一如他心头的阴影。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放课。
韩宏庆没有跟任何人辞别,自行回了小院。
韩榆韩松还没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
韩宏庆怔怔望着西边两间屋,不知道在想什么。
“韩兄可在?”
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韩宏庆下意识应答。
一位同样身着书生袍的年轻男子进门来,颇为激动地揽住韩宏庆:“韩兄,今日可一同前去?”
韩宏庆想到那张裂成两截的答卷,摇头婉拒了。
“可是那边新来了一位,据说还是个”
男子朝韩宏庆挤眉弄眼,本就不甚清正的面相愈发猥琐。
韩宏庆咽了口唾沫,终究私欲战胜一切:“去!”
男子哈哈笑了两声,拉上韩宏庆出门去了
等韩榆韩松回到家,依旧不见韩宏庆的人影。
韩榆早已习惯,戳了下韩松的胳膊:“二哥咱们快点收拾,今儿阴沉沉的,我怕半路下雨。”
韩松看了眼天色,阴云翻卷,不见一丝阳光,遂回屋收拾行李。
然他二人动作再快,还是被贼老天抢先一步。
韩榆把书本衣裳塞进包袱,天空劈开一道惊雷。
韩榆出去看,被雨水浇了一头一脸。
韩榆:“”
雨天不便赶路,只
好明日再回。
其实大可不必每个月都回村,完全可以像韩宏庆那样,几个月、半年甚至更久才回一趟。
奈何韩松放心不下家里,韩榆也打算把卖野参的七十两送回去。
望着外面绵密的雨幕,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雨花,韩榆幽幽叹口气,去找韩松学习。
写了一篇八股文,雨势仍不见小。
韩松把批阅好的文章推回去:“近日可练字了?”
韩榆掰手指算了下:“已有三天没练。”
目的是冲刺月度考核。
韩松抬了抬下颚,韩榆心领神会,坐姿端正,悬腕练起大字。
时间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悄然流逝。
韩榆陆陆续续练了八张大字,好在有小白,才免去手腕酸痛的后果。
吃完饭,继续伏案苦读。
韩宏庆还是没回来。
将下个月要学的文章翻来覆去地嚼弄,不懂之处找二哥,韩榆自觉收获不小。
戌时三刻,韩松合上书本:“到这里差不多了,回吧。”
韩榆确实困了,打个哈欠起身:“二哥也早点睡。”
韩松喝一口温水,冷峻的眉目在烛火下有种别样的平和。
“好。”他说。
外面只剩毛毛细雨,韩榆贴着墙挪动,衣裳半点没湿。
屋里黑漆漆的,韩榆摸索着找到油灯,打算点燃,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了一跳,火折子失手落地。
“有人吗?快来人开开门!”
陌生的声音让韩榆探出脑袋,和同样应声而出的韩松相视一眼:“二哥,可要开门?”
没等韩松开口,门外那人又高呼:“快点开门!你们三叔出事了!”
三叔?!
韩榆惊疑不定:“三叔不是和同窗探讨诗文去了?怕不是诈我们的!”
韩松去堂屋拿了伞:“你先进屋,我去看看。”
韩榆摇头:“不要,我要保护二哥。”
即使他现在的三脚猫功夫不如韩松,好歹还有小白,对付三五个壮汉不在话下。
韩松一手抵在韩榆脑门上,轻轻一推,把人推到门槛后。
韩榆摸摸额头,发顶感受到轻微的力道:“乖一点。”
猝然抬头,正对上韩松收回的手。
韩榆眸光微亮:“好。”
韩松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撑起伞往院门走去。
“你说我三叔出事了,可有什么凭据?”
“哎呀,你小子废话可真多。”对方抱怨,旋即响起啪啪声响,直盖过雨声。
“别、别打我!”熟悉的声音陡然抬高,紧接着急转直下,“是松哥儿吗?我是你三叔。”
韩松放下手臂粗细的木棍,抽出门销。
韩榆扒拉着门框,就见韩宏庆衣衫湿透,被一位私塾里的同窗扶进来。
韩宏庆脑门上裹了一圈布,隐约有暗色晕开,软手软脚的,路都走不稳,差点一头载进水缸里。
韩榆:“我三叔这是怎么了?”
被问话的男子把韩宏庆送到床上,眼神微闪,打着哈哈说:“方才我们几个童生结束了小聚,准备各自归家,途中遇上几个地痞,你三叔不慎挨了
打。”
韩榆啧声,凑到床边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
习惯性地打了个喷嚏,韩榆看向他二哥。
韩宏庆不顶什么用,关键时候还得韩松。
韩松浅浅作了一揖:“多谢这位师兄送我三叔回来,天色很晚了,师兄还是尽早回去吧。”
男子求之不得,回了一揖便匆忙离去。
他一走,韩榆就蹭到韩松身旁:“三叔伤得有点重,可要请大夫?”
韩松闻着来自韩宏庆身上的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脂粉香,忍着嫌恶道:“伤口处理过了,无需再花冤枉钱。你且去睡,这边有我盯着。”
韩榆的瞌睡虫早没了:“万一三叔夜里发热,我也好帮衬着二哥。”
韩松不听,不由分说把人撵了回去。
韩榆只得作罢,打了一盆温在锅里的水,洗漱后躺到床上。
临睡前叮嘱小白,如有什么突发事件,一定要叫醒他。
小白答应了,从韩榆掌心滑到床上,一路翻山越岭,啪叽把自己粘在窗户上。
伴生植物可在一定时间内脱离宿主,战斗或执行宿主的命令。
小白尚未完全恢复,这是最远的距离,但已然足够。
韩榆笑了笑,安然睡去
韩宏庆平时讨人厌,关键时候还是挺识趣,一整夜都没发热。
韩松厌恶他身上的味道,夜间只来看了一次。
还是因为韩宏庆尿急,起来解决却不小心踢翻了尿壶。
韩松确认韩宏庆没出什么事,就又去睡了。
翌日起身,韩宏
晔还睡着。
韩松把他叫醒:“我跟榆哥儿回去了,三叔记得换药。”
韩宏庆捂着伤口哼哼,气若游丝地说:“松哥儿你帮我带个话,昨夜看大夫后我手头银子所剩无几,让你爷再给一些。”
韩松答应了,携韩榆踏上回村的路。
抵达桃花村,韩松直接去了韩家,把韩宏庆的话带到。
得知韩宏庆受伤,韩发脸色微变,齐大妮和黄秀兰则哭天喊地,恨不得立刻飞去镇上探望。
韩松吵得耳朵疼,转身要走,被韩发叫住:“这是一两银子,给你三叔带去,让他好好补补身子,绝不能因此耽搁了院试。”
齐大妮尖声警告:“要是被我发现你把银子扣下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韩松看都没看她,朝韩发作了一揖,掉头就走。
给齐大妮气得够呛,跟韩发告状:“他爹你看他,半点当孙子的样儿都没有!”
经历了这么多事,韩发现在看到这个只会惹事的婆娘就头疼,只挥了挥手:“松哥儿做不出来这种事。”
黄秀兰吊着两条胳膊,不屑地撇了撇嘴,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看得透谁?
转念想到韩榆,他应该跟韩松一道回来了。
时隔一月,黄秀兰断裂的腕骨再度隐隐作痛。
她眼里闪过怨毒,问韩发:“爹,椿哥儿柏哥儿恢复得差不多了,过两天我打算带他们去私塾再试试,顺便看看他们的爹。”
韩发同意了:“让椿哥儿柏哥儿争气一点,别给
老三丢脸。”
齐大妮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巴掌:“他爹,要不咱家请个道士来驱驱邪?把那些个脏东西都赶出去,再给小三还有俩孩子祈福,日后都能考状元当大官。”
韩发也正有此意,当即拍板,亲自跑一趟,去请家住隔壁村的吴道士。
吴道士在十里八村都很有名气,道行高深,任何鬼祟污秽都逃不过他的眼,寻常人是请不来的。
但有钱能使鬼推磨,韩发给足了银钱,当天下午吴道士就来了。
吴道士出场的阵仗很大。
他着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的模样,身后还跟着几个小童,手里肩上都是法器。
这厢吴道士刚进村,整个桃花村就传开了。
消息传到韩榆耳朵里,他正在院子里检查几个姐姐的识字情况。
上个月糟心事一箩筐,韩榆没来得及,今儿可算寻着空闲,可不得考校一二。
结果还算满意,姐姐们都很勤奋,做活儿之余几乎都在练字,一刻不敢懈怠。
就是在这时候,隔壁的包老太太大着嗓门儿说起韩家的事。
韩家兄妹几个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韩兰玥挠挠头:“咱们要去吗?”
韩兰芸当场翻了个白眼:“去什么去,他们家的事,跟咱们有啥关系?”
好容易离开那个地方,她韩兰芸就算是死,也不要再回去!
韩榆两手托腮:“包婆婆不是说了,爷奶请吴道士来,是给三叔他们驱邪祈福的,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于是,在
村民们跑去韩家看热闹的时候,韩榆几人尽情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
就连吴道士做法时聒噪的动静都没能影响到他们。
等韩榆和韩松分工合作,又教了姐姐们五十个字,吴道士早已离开。
爹娘还在地里忙活,孩子们自觉承担起做晚饭的重任。
水缸里没水了,韩榆自告奋勇,表示要去打水。
韩兰芸乐得笑弯了腰,捏着韩榆薄薄一层的婴儿肥,哈哈大笑:“榆哥儿你也就比水桶高一点,哪来的力气打水?”
韩榆感觉自己被轻视了,叉着腰超大声:“我都已经开始练唔唔唔!”
韩松及时捂住韩榆的嘴,淡声道:“我跟榆哥儿一起去。”
韩松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农活,即便没有练武,也还是有一把子力气,拎两桶水不成问题。
韩兰芸古灵精怪惯了,但还是怵韩松这个二哥,不敢开玩笑,连连点头。
韩榆哼哼两声,大摇大摆地跟上韩松。
出了门,韩松提醒韩榆:“不要跟家里人说你我练武的事。”
韩榆不解:“为何?”
韩松语噎,胡乱扯了个借口:“你现在年纪小,二叔二婶知道你练武该担心了。”
果不其然,韩榆的软肋就是爹娘,闻言不疑有他,满口应下。
“二哥放心,我谁都不会说的。”
韩松很满意。
虽说韩榆是相当于他克星一样的存在,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听话的。
这样乖巧的韩榆,才是最顺眼的。
到了井边,
好几个妇人蹲在边上,边洗菜边说话。
韩榆二人走近,数道视线齐齐看向他们。
“松哥儿来打水?”
“呦,榆哥儿也一起?”
“榆哥儿真孝顺,你爹娘怎就生了你这么小乖乖。”
韩·小乖乖·榆被夸得脸上发烫,直把自己往韩松身后塞,以躲避妇人们朝他脸蛋伸过来的魔爪。
见韩榆这副窘迫的模样,妇人们拍着水花笑个不停。
韩松实在看不过眼,只觉衣袖快被韩榆扯破了,只好出言制止她们。
对方看在韩松这个小大人的份上,勉强收住笑,继续谈天。
“话说那吴道士拿着桃木剑在几间屋走一圈,最后停在了正屋门口。”
“只听他大喝一声,说了句‘大胆妖孽,还不快快现形’,把一张符纸拍到门上,那门呼啦啦就有血往下流,可吓人了!”
“吴道士说,韩家之所以有妖孽作祟,是因为韩家有人做了损阴德的事儿,才会招来脏东西。”
“其他屋都没有,就正屋的门流血了,说没问题谁信呐?”
“你们是没瞧见,齐大妮当时脸就变了,丁点儿血色都没有。”
“我就说她不是个好东西,看来还”
妇人们聊到一半,后知后觉想起韩家两个小子在旁边,忙打住话头。
抬头看过去,哪还有两人的身影
井边的谈话,韩松韩榆谁都没说。
其他人对韩家如何也不感兴趣,回来后呼啦啦喝了一碗糙米粥
,就洗洗睡了。
韩榆照常学到戌时,背完书一捂肚子:“二哥我肚子疼。”
韩松在抄书,眼也不抬:“天黑,小心点。”
韩榆嗯嗯点头,一溜烟绕到屋后头。
夜深人静,村民们没啥夜间活动,又忙碌一天,躺炕上倒头就睡。
韩发白日里跑了十几里路,这让常年不劳作的他浑身酸痛,搽完药酒就睡下了。
鼾声震耳,齐大妮怎么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跟身上有跳蚤似的。
吴道士的话宛如跗骨之蛆,时时刻刻在她耳畔回荡,教她胆战心惊,不敢闭眼。
瞪了眼旁边的老头子,齐大妮翻了个身,面朝外。
月色朦胧,沙沙作响的树叶在糯米纸上落下暗影。
齐大妮捶了捶胸口,余光瞥见一道巨大的黑影,缓缓从窗下升起。
越飘越高,越来越大。
整面窗子被黑影遮得严实,一丝月光透不进来。
齐大妮眼前黑洞洞,整个瞳孔都被那黑影占据。
“呜——”
阴森森的号呼响起,好似索命的厉鬼,拉扯着齐大妮的灵魂。
“啊!”
韩发惊醒,同样发现了窗户上的黑影,浑身抖成了筛子。
凄厉的号呼还在继续。
齐大妮直往被子里钻,奈何力气没韩发大,只抢到一个被角。
顾头不顾腚,把头埋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冤有头债有主,当初都是韩发的主意,你要索命就找他,别来找我啊!”
“还有榆哥儿,都是老三媳妇让我做的,老二得罪了县里的贵人,
我也是没法子,不得已而为之啊!”
齐大妮快要吓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号呼总算停下。
韩发掀开被子往外看,却发现那黑影直挺挺立在炕前。
看不清模样,张牙舞爪地嘶吼。
“啊!”
韩发和齐大妮发出惨叫,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黑影在黑暗中扭了两下,消弭无踪。
🔒 038
韩榆从茅房出来, 边整理衣裳边哼着不成曲的调子。
月明如水,照不见眼睫阴翳下的眸子。
慢悠悠地绕到屋前, 欲回西屋, 却撞上一堵人墙。
借着月色,韩榆看清来人的脸:“二哥?”
韩松立在黄瓜架下:“怎么现在才出来?”
韩榆揉了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道:“才出来, 肚子又疼了。”
“可有大碍?”见韩榆摇头, 韩松兀自猜测,“怕是吃坏了东西。”
韩榆攥上韩松的衣袖:“没事了, 二哥咱们赶紧回, 蚊子咬了我一身包, 痒死了都快。”
韩松从善如流地迈开步子。
到门口, 韩松视线落在韩榆的布鞋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泥?”
韩宏晔在通往茅房的路上铺了干草, 按理说不该如此。
韩榆左脚踩右脚后跟, 又反过来,把脏兮兮的鞋子踢到墙角,就这么赤着足进屋。
“二哥你可别提了, 一提这个我就一肚子气!”
韩榆坐在小木凳上, 用巾帕擦脚, 气呼呼地说:“夜里头乌漆嘛黑的, 我都看不见路, 不小心走偏了, 两只脚都陷进泥里去了。”
“我只带了这么一双鞋回来, 怕是要穿着湿鞋子去镇上。”
韩树拍拍韩榆的脑袋,处于变声期的沙哑嗓音带着温和与包容:“明儿早上放在太阳底下晒,一定能干。”
韩榆被他拍得脖子一缩, 团成一只小球, 笑着应好。
韩松无情打断这对堂
兄弟的亲情互动:“上炕,灭油灯了。”
“好!”
“二哥等我一下!”
韩榆把脏兮兮的巾帕扔木盆里,一骨碌钻进被子里。
韩松睨他一眼,沉默着灭油灯,又沉默着躺下。
兄弟三个在炕上排排躺,在这安宁静谧的房间里,呼吸逐渐绵长
次日,韩榆晨起背书。
夹着书出来,发现他的布鞋已被擦得干干净净,放在石墩子上晾晒。
韩榆动了动藏在不合脚布鞋里的脚趾,坐在檐下放声诵读。
不多时,外面响起韩松的声音。
韩榆背完两篇文章,跑出去迎接进山捡柴火的大哥二哥。
门外,韩树韩松在同包老太太说话。
包老太太捧着碗说:“你家稍微远点,听不到也正常,你奶叫得可恐怖,我小重孙都被她吓哭了。”
韩松肩头稳稳背着一竹篓的柴火,声线清冽:“包婆婆可还记得我奶是什么时候魇着的?”
韩榆呼吸一滞,手指扣紧门框。
在他提着一颗心的时候,包老太太呼啦喝一口粥:“这我哪知道,反正深更半夜了。”
韩榆踢了下门槛,心下大安。
一抬头,对上韩松深沉的眸子。
韩榆嘴角绽开一抹笑:“大哥二哥回来了?”
韩树笑:“是呢,回来了。”
韩松又同包老太太说了两句,进门后把柴火堆放到灶塘旁边,摞得比韩榆人还要高。
“松哥儿,我听包婆婆的意思,爷奶的情况不是很好,咱们要不要过
去看看?”
昨儿夜里齐大妮闹出来的动静再一次传开,成为村民们的谈资。
百善孝为先,韩树也是担心村里有人碎嘴。
韩榆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要不等爹和大伯回来再说?”
韩榆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只吐出个“嗯”字,再没了下文。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韩宏昊和韩宏晔从地里回来。
打了盆水擦身,好减轻被汗水湿透的不适感。
韩树把事情跟他们说了:“关大夫也来过了,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韩宏昊黑红憨厚的脸上满是无奈:“先去瞅瞅,瞅过了再吃饭。”
韩宏晔也是这个打算。
于是两房十来人呼啦啦去了韩家小院。
自从一个月前分家,大房二房再没来过这里。
甫一踏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双胞胎和韩兰芷在院子里吃红薯干,吃得满手满嘴都是。
看到讨厌的人,兄妹三个一溜烟窜进东屋,“啪嗒”甩上门。
黄秀兰在灶房里忙活,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灰烟直往外涌。
萧水容往里看了眼,那口新置办的铁锅烟雾直冒,似乎还有火星子。
苗翠云嗤了声:“该!”
萧水容也跟着笑。
一行人走进正屋,韩发和齐大妮躺在炕上,脸上丁点儿血色都没有。
韩宏昊上前:“爹,娘,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韩发摆了摆手,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把手缩回被子底下藏着。
说话有气无力的,眼里带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没多大事,你娘夜里看错了树影,一惊一乍的,闹得全村都知道了。”
树影?
十来双眼齐刷刷看向屋外,果然有一截树影落在窗户上。
韩宏晔说:“那就好,村里人都说咱家又进了脏东西,都以为还要请吴道士来。”
韩宏昊附和:“幸好看错了,不是脏东西,不然请吴道士过来做法,又得花不少银子。”
兄弟俩一口一个脏东西,成功让韩发黑了脸。
但他知道两个儿子已经跟自己离心,并未多作苛责。
经过昨夜的恐吓,齐大妮恨毒了老大老二,还有几个小崽子,恨不得他们全都死光光。
他二人这样说,齐大妮立刻炸了。
“脏东西脏东西,我看你们才是脏东西!”
“谁让你们来我家的?滚,赶紧滚咳咳咳!”
几个姑娘连忙上前,装模作样地给被自个儿口水呛到的齐大妮拍背。
韩榆仗着年纪小,笑眯眯凑过去。
左看韩发,右看齐大妮,乖巧又体贴:“既然是误会,爷奶也该放下心了吧?”
“爷,奶,你们是不知道,早上我听包婆婆说了咱家的事儿,可急坏了。”
“幸好奶只是看错了。”韩榆拍了拍胸口,很是后怕的样子,“要我说啊,这世上哪有什么牛鬼蛇神的,大多是心里有唔唔唔!”
韩松捂住韩榆的嘴,半拖半拎地把人拉到身前。
韩榆眼睛睁得圆咕隆咚,大大的眼里是满满的疑惑。
二哥你干嘛
捂我嘴?
韩松不禁扶额,看来韩榆不止是他的克星,还是很多人的克星。
没见韩发和齐大妮脸都白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在韩松的眼神示意下,韩榆似恍然大悟,努力扒拉开嘴上的手,很是抱歉地说:“是我心直口快,爷奶你们别怪我,你们心里肯定没鬼。”
韩松:“”
韩发:“”
齐大妮:“”
韩榆这话明显戳到了齐大妮的痛处,她一把推开韩兰铃,歇斯底里地大喊。
“滚!都给我滚!”
儿孙们无法,只得退出去。
路过灶房时,黄秀兰刚把火扑灭,出来把糊成一团看不出原样的菜倒了。
看到人群中的韩榆,黄秀兰眼神一变,跟淬了毒似的。
韩榆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在察觉到危险时寻找庇护所,哧溜钻到韩松身后。
韩松掀起眼帘,眸中的冷意让黄秀兰一个激灵。
出了门,韩榆还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刺在后背。
倏然回身,和黄秀兰四目相对。
韩榆翘起嘴角,笑容天真且恶劣。
这让黄秀兰想起韩榆挑衅她的那天。
他也是这样的笑。
黄秀兰尚未完全恢复的右手一抖,炒糊的菜砸到地上。
“笑什么?”
头顶响起韩松的话语,韩榆眼珠一转:“我只是觉得,娘和大伯娘做饭真的很好吃,我好幸福。”
尤其是在黄秀兰的对比之下。
韩松回想起方才那股古怪的糊味,同意了韩榆的说法
午饭后,韩榆练了两道四书题,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韩榆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在东屋找到韩宏晔。
韩宏晔站在橱柜前,背对门口,不知在捣鼓什么。
“爹,你在干什么?”韩榆探头进来,小声问。
韩宏晔朝他招手:“榆哥儿过来。”
韩榆小跑上前:“爹?”
韩宏晔蹲下来,和韩榆平视:“伸手。”
韩榆如实照做。
下一瞬,掌心多出一个微凉的硬物。
韩榆定睛看去,原来是个银锞子。
韩榆呆了呆:“这回怎么这么多?”
之前三个月都是一钱银子,怎的突然就翻倍了?
韩宏晔合上幼子大张的手指头,声音粗犷却柔和:“榆哥儿挖野参卖钱,也得吃点好的。”
“这一两你带去镇上,想吃什么就买,记得要分一半给你二哥。”
韩榆努力不去看韩宏晔打着补丁的衣裳,鼻子里酸酸的:“我知道了,爹我会省着点花的。”
韩宏晔笑笑:“咱家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拮据,榆哥儿读书辛苦,万不能节省。”
韩榆应下。
至于能不能做到,就是另外一回事。
韩榆把银锞子塞进荷包,再把荷包塞进衣袖的内袋里,才继续跟老父亲说话。
“我跟二哥商量过了,要是初一下雨,我们就不回来,爹您也不必再去村口等了。”
天知道他从四姐口中得知,前天傍晚韩宏晔冒着雨在村口等了个把时辰,心里有多难受。
韩宏晔还在笑,眼里
都是纵容:“好好好,爹记下了。”
一月未见,他早就想孩子了。
又担心榆哥儿松哥儿冒着雨回来,雨大路滑的,就想等一会儿。
虽然最后等了很久,直到天黑都没等到人,但这点失落在第二天看到榆哥儿回来,就消失得一点都不剩了。
韩榆笑得眉眼弯弯,凑上前贴了贴老父亲:“爹对我真好。”
韩宏晔拍拍韩榆的背,用很正经的口吻:“榆哥儿也好。”
韩榆站直了,忽然问:“爹,您去过县里吗?”
“县里?”韩宏晔不明所以。
韩榆面露憧憬之色:“我听同窗说县里比镇上要繁华得多,就很好奇,想问问爹。”
韩宏晔搓搓手,有点局促地说:“我活了小半辈子,一直都在村里,只偶尔去镇上做工,哪来的机会去县里。”
韩榆所有所思:“没有嘛?”
韩宏晔点头如捣蒜:“是呢。”
韩榆握拳:“那等以后有时间,我带爹娘还有姐姐去县里玩儿。”
韩宏晔两只手搭在腿上:“那爹就等着榆哥儿。”
父子俩相视一笑,气氛无比温馨
还有一点时间,韩榆跟韩松说了声,去找关大夫。
许是前天晚上淋了雨,韩宏晔有点咳嗽。
韩榆不放心,直到他为了省钱,绝不会看大夫吃药,决定自己走一趟。
韩榆到关大夫家,关大夫正在院子里晒草药。
见韩榆过来,便停下手头的事:“榆哥儿来作甚?”
韩榆道明来意。
关大夫
往西屋走,那里面除了晒好的草药,还存放着各种瓶瓶罐罐。
“上个月不是给了你一罐?莫非你娘还没好?”关大夫从木架上取下一个青绿色小瓷瓶,递给韩榆,“按理说服了老夫的药,很快就能药到病除。”
上个月临走前韩榆也来过,是为萧水容。
韩榆把瓷瓶圈在手心:“我娘早好了,这是给我爹的。”
关大夫继续到外边儿晒草药,嘴里说道:“倒是个好孩子。”
韩榆腼腆一笑,准备离开,又被他叫住。
“等我一下。”
韩榆就等在院子里。
不一会儿,关大夫拿着本书出来:“这书在我手里没什么用,给你吧。”
韩榆接过翻两页,发现是某位大儒所作,吃惊地看向关大夫:“您、您怎么有”
韩榆对这位大儒印象深刻,是因为罗先生课堂上提过。
罗先生对其大肆褒赞,还很遗憾大儒致仕归隐多年,早年间的诗作都成了书香门第、权贵家中的藏书,再无可寻。
韩榆着实想不到,关大夫会带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韩榆嘚啵嘚啵说了一箩筐的溢美之词,关大夫颇不耐烦地挥挥手:“十多年前偶然所得。”
韩榆小心翼翼把书抱在怀里,像是捧着什么宝物:“多谢关大夫,我一定会好生研读,悉心对待的。”
关大夫觑他一眼:“书都给你了,怎么安排是你的事。”
韩榆低头,把书摸了又摸,显然爱不释手。
关大夫把簸箕
放在架子上:“我知你天资聪颖,有一颗善良向上的心,希望你能保持本心,莫要辜负家人的期望。”
韩榆仰起脸,不加掩饰的惊讶。
关大夫被他的表情逗乐,吃吃地笑:“是不是没想到我这老头子会说出这番话?”
韩榆连连摇头,低声且郑重地说:“我会的。”
关大夫嗯了一声,又问:“上回一直喊脖子疼,现在可好了?”
火光电石间,韩榆似乎明白了关大夫前面那话的用意,瞳孔轻颤。
面上不露声色,语调轻快:“吃了您开的药,很快就没事了。”
“二哥还在等我,就不打扰关大夫了,先走一步。”
韩榆向关大夫深深作了一揖,溜之大吉。
关大夫继续摆弄药草,半晌后嘀咕:“臭小子,心眼不少。”
随后,自己先笑了
韩榆委实没想到,自己的小把戏会被关大夫看破。
直到镇上,韩榆还在惦记这件事。
关大夫没当着爹娘的面戳穿,还开了两副安神止痛的药,今日更赠书给他,想来对他的印象不差。
也是,他韩榆毕竟是个受害者。
那样的情况下,做作一点好像没什么问题?
韩榆摸摸下巴,如是安慰自己。
“嗯,没错,就是这样。”
韩榆猛灌两口水,翻开沈祖父赠予的书。
书中批注过于深奥,还要忙于学业,这么久也才看了第一本书的三分之一,效率是真的很慢。
不过慢有慢的好处,这上面的批注都是真
知灼见,每每揣摩透彻,都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将半掩的窗户完全推开,韩榆沉淀心神,继续几日前未看完的部分。
韩榆看得太过入神,直到夕阳西下,被叩门声拉回思绪。
“吃饭。”韩榆在门口说。
韩榆合上书本:“来了。”
值得一提的是,今晚韩宏庆和他们一起吃晚饭。
韩宏庆脑袋裹着布条,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粥,神情恹恹,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韩榆不关心他怎样,只管填饱肚子。
满桌沉默,直到三人先后放下筷子,韩松才将韩家请道士的事儿告诉韩宏庆。
韩宏庆怒不可遏:“爹娘真是愚昧,那姓吴的就是个假道士,怎么能信他们的话?”
“幸好椿哥儿柏哥儿就要来镇上读书,离得远了,才不会受到他们的影响。”
韩榆不着痕迹挑了下眉。
听他这语气,怎么觉得双胞胎十拿九稳能进私塾?
韩松并未对此发表意见,只道:“他们来的时候我们该在上课,三叔你自行安排好,别让他们进不了门。”
韩宏庆:“这我还能不知道?”
一时无话,各自散去。
两日后,韩榆放课回家,老远就看见蹲在门口的三个人影。
走近一看,可不正是黄秀兰娘三个。
韩松拧眉:“三婶何时来的?”
黄秀兰脸色很难看,喉咙嘶哑:“午后。”
韩榆差点笑出声。
韩宏庆还真是,打包票时胸口拍得啪啪响,最后还不是自打脸了。
竟然让自己的妻
儿等了一个下午。
现在可不是春天,初夏时节在太阳底下,怕是要脱一层皮。
韩松无语凝噎,拿钥匙开了门。
黄秀兰三个被晒得够呛,进门后猛灌水,连喝三大碗。
韩榆瞥了眼双胞胎撑得滚圆的肚子,无视了黄秀兰警惕的目光,颠颠跑去灶房,给韩松打下手。
黄秀兰对韩榆心存恨意,故意摆架子,打算在吃晚饭的时候挑剔一下。
然而没想到的是,韩松竟然没准备他们娘仨儿的饭菜!
黄秀兰不干了:“我跟椿哥儿柏哥儿的呢?”
韩松眼也没抬:“我和榆哥儿不跟三叔一起吃饭。”
言外之意,等韩宏庆回来,让他解决。
黄秀兰去灶房搜刮一遍,锅里一粒米都没有,给她气得肺管子疼,冷着脸回屋了。
她打算等韩宏庆回来,一家人去酒楼用饭。
可韩宏庆似乎忘了今日妻儿会来,韩榆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才拖着虚浮的脚步回来。
韩榆眼皮动了动,翻个身继续睡。
没多久,东屋响起噼里啪啦的打砸声,夹杂着黄秀兰的哭喊。
“我在村里带孩子,就是让你韩宏庆你对得起我吗”
紧接着,又是双胞胎的哭声。
韩榆脑袋嗡嗡响,烦躁地啧了一声,把被子拉过头顶,在吵骂声中沉沉睡去。
入学考核在两日后。
韩榆整日两点一线,还得挤出时间研读沈祖父给的书,压根分不出过多的心神关注韩椿韩
柏如何。
只隐约瞧见,韩宏庆脖子上多了几条红杠杠。
估计是黄秀兰发癫的时候挠出来的。
韩榆感叹一句,他这位三婶最喜欢一言不合就动手,转头继续徜徉在知识的海洋。
两日后,韩榆注意到有好些小萝卜头出现在私塾,这才后知后觉想到入学考核。
放课后,韩榆路过木板墙,特意去看了下。
不出意外,没有韩椿韩柏的答卷。
韩榆啧声:“三叔又得生气了。”
韩松不可置否,毕竟上辈子那两个也没能考进罗家私塾。
兄弟二人边走边说,大多是韩榆叽叽喳喳在说,韩松只偶尔应一声,充分彰显了高岭之花的本色。
回到家,韩宏庆正在打孩子,黄秀兰在边上拉架。
韩榆围观了会儿,觉得挺没意思,门一关去写先生布置的课业。
当天晚上,黄秀兰宣布:“你们三叔的伤还没完全好,等他彻底痊愈了,我再带着孩子回去。”
韩榆眼前一黑,已经预料到未来一段时间鸡飞狗跳的生活了
也不知黄秀兰怎么想的,赖在镇上半个月,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好在韩椿韩柏被韩宏庆拘束着,每天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勉强还能接受。
下旬这天,韩榆到私塾了才想起自己忘带了书。
当天要用,问了一圈也没人有多余的。
韩榆无法,只得在午休时间回去取。
一路上连走带跑,顺利找到书,又原路返回。
路过一家酒楼,韩榆不经意一
瞥,发现一道疑似黄秀兰的背影。
在她身边,还有个身着锦衣,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
两人举止鬼祟,遮遮掩掩地进了酒楼。
韩榆眼眸微眯,果断跟上去,却被拦在酒楼外。
“去去去,小孩子乱跑什么?”
韩榆看了眼停在小巷里的马车,那马车帘子比他一身衣裳都要贵。
沉吟片刻,绕到了酒楼的后门。
他听席乐安说过,这家酒楼有两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才是雅间。
雅间有十二间,找起人来还算容易。
韩榆蹲在墙边,小小一只并不引人注意。
他召出小白,轻点两下碧绿的叶片:“把人找到,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小白蹭了蹭韩榆的手指,滑滑梯一般稳稳落地,绕过打盹儿的伙计,消失在门口。
韩榆把书塞进怀里,蹲着一手托腮,静待小白归来。
他有种预感,今天会有意外之喜。
韩榆等了约一盏茶时间,小白还没回来。
默默换了个农民蹲的姿势,低头专注地看蚂蚁搬家。
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
韩榆循声望去,一辆看起来就很壕无人性的马车停在酒楼的后门。
有一年轻男子跳下马车,探身点头哈腰地对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
紧跟着,有个和韩榆差不多大的男童踩着那人的背下来。
衣着华丽,束发的玉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许是察觉到韩榆的打量,那男童面色一冷,嫌恶之色溢于言表。
年轻男子见状,忙上前斥道:“
臭要饭的滚一边去,别玷污了我家公子的眼!”
说着大手一挥,砸下一把银锞子,引着男童走进酒楼。
韩榆望着地上的银锞子,怔怔出神。
他看起来很像乞丐吗?
郁闷归郁闷,韩榆还是一个不漏捡起来了,去就近的糕点铺买了糕点。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饭后甜点它不香吗?
🔒 039
韩榆买了糕点回来, 从窄巷绕到酒楼的后街。
没到后门,就撞见黄秀兰鬼鬼祟祟地出来。
韩榆一个闪身, 退回窄巷。
黄秀兰左脸烙着一个显眼的巴掌印, 步履匆匆。
更让韩榆吃惊的是,黄秀兰脸上并无恼色,更多的是焦急。
所以那中年男人到底什么人, 竟然对他那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三婶动手?
待黄秀兰走远, 韩榆走出窄巷,目光投向二楼雅间。
等小白回来, 或许会有答案。
约一盏茶的功夫, 韩榆总算等来小白。
小白从二楼的窗户一跃而下。
因身体回归幼体形态, 体重过轻, 被风一吹, 在半空中失去平衡, 啪叽砸到地上。
小白:花花瘫软.jpg
韩榆担心之余又失笑,上前捻起它,放在掌心。
指尖拨弄两下纯白的花瓣, 韩榆原路返回:“快要上课了, 咱们边走边说。”
本来是想跟着那男子一探究竟, 看看那县里贵人的真面目。
奈何午休时间短暂, 又担心中途露了馅, 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想想还是算了。
小白人性化地点点头, 叶片抵上主人的指腹,向他转述自己在酒楼里的所见所闻
却说小白仗着旁人看不到自己,大摇大摆走进酒楼。
大堂里没有坏三婶的身影, 就又去楼上的雅间挨个儿搜寻, 最终在走廊最尽头的雅间发现了黄秀兰。
黄秀兰和那中年男子一站
一坐,前者明显的拘谨和不安,后者则不紧不慢地品着茶。
男子用杯盖撇去茶面的浮沫,浅酌一口,又嫌弃地放下:“劣质玩意儿,不喝也罢。”
敲门声响起,有伙计送来酒菜。
小白跟在伙计后头,闪进雅间,就这么大喇喇地立在圆桌上,正大光明地偷听。
黄秀兰声音隐隐发颤,难掩憎恨:“先生您有所不知,韩榆那小子就是个怪物,他什么都知道,却故意假装上钩,害得我两个孩子受了大罪。”
被黄秀兰称为先生的男子不以为意:“一个四岁的孩子,纵使有点心机,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婆媳太没用了。”
黄秀兰呼吸一滞,强忍恐惧说:“眼下韩榆看破了我们的目的,日后再想对付他,可能不容易。”
先生面无表情起身,一巴掌抽得黄秀兰险些载到地上。
堪堪稳住身形,胸口又挨一脚。
黄秀兰哀叫一声,摔得四仰八叉。
先生原地踱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是不容置喙的漠然。
“你既答应了我家主子,也收了银子,就该圆满完成任务,而不是推诿责任。这样只会显得你们婆媳很无能,斗不过一个四岁大的幼童。”
“第一次达成约定时,我就跟你说过,主子要你不惜一切代价,让韩榆遭受苦楚从而让韩宏晔体会到何为绝望。”
“可你们呢?除了第一次还算成功,第二次拖延了数月
不说,竟还失败了!”
“我会将此事如实禀报给主子,你既然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就让其他人来做。”
黄秀兰脸色大变,匍匐上前,抱住先生的腿,脸几乎贴在他鞋面上。
“不要啊先生!我可以的!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下次我一定能让韩榆去了半条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让我如何再信你?”
先生冷笑着,又将黄秀兰踹了出去。
“当初找上你,也是因为你跟韩韩家二房同住一个屋檐下。”
“再看现在,不仅被韩榆反算计了,还让二房分了出去!”
“之前给你的那些银子,就当喂了狗,你日后不必再来了。”
黄秀兰慌了,再度抱住先生的腿,叠声求情。
“我知道贵人是有本事的,但不知先生可还记得,我夫君将要参加院试,只要给他几年,未来前途定不可限量!”
“贵人也曾允诺过,要提拔我夫君,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合作共赢?”
“我最了解二房,也是最方便下手的。等贵人出了气,我夫君步步高升,定会记得贵人的好。”
下一瞬,黄秀兰被揪住了发髻,被迫后仰。
先生一脸冷色:“你在威胁我?”
黄秀兰吃痛:“不不不,先生我没有”
先生甩开她:“你凭什么觉得,我主子要靠你夫君?”
黄秀兰张了张嘴,良久无言。
先生话锋一转:“你可知主子为何答应提拔你夫君?又为
何能提拔你夫君?”
黄秀兰讷讷摇头。
先生满面倨傲,看她像在看蝼蚁:“那是因为主子在越京有靠山,煊赫多年、了不得的靠山!”
黄秀兰倒吸一口气。
小白也惊呆了,连忙记下来。
见黄秀兰这般反应,先生很是得意,嘴上没了把门的:“只要那位一句话,便是陛下也得给几分薄面。”
“可惜你实在太没用了。”先生可惜地摇摇头,“机会在眼前,都没能把握住。”
接下来,小白又听黄秀兰说了许多求情和保证的话。
最后,先生还是松口了:“再给你一次机会,随你如何,只要别让他死了。”
黄秀兰欣喜若狂,忽又想到什么,试探地说:“说实在的,都是韩宏晔得罪了贵人,贵人为何不直接弄死他,反而兜兜转转对付韩榆?”
小白也想知道。
然而先生只看了黄秀兰一眼,黄秀兰就吓得连滚带爬出去了。
小白忒失望,正欲离开,就听重新坐回去的先生喃喃自语:“为什么要针对韩榆,而非韩宏晔?”
他自斟自酌,声音低不可闻:“只能怪他命格有异,挡了主子的路。”
小白自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麻溜从门缝挤出来了
“命格有异?”
韩榆走在路上,重复呢喃着这四个字。
正应了他问过韩宏晔之后的猜测,黄秀兰口中县里的贵人并非是为了韩宏晔而针对他。
这只是个糊弄黄秀兰的借口,主要目标就
是他韩榆。
话又说回来,原主出身农户,命格再怎么有异,又如何能挡了那人主子的路?
韩榆百思不得其解,迫切地想要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奈何和黄秀兰联系的那位先生只说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就闷头喝酒了。
韩榆心中烦躁,比猫挠还难受。
想到黄秀兰和齐大妮的小动作,韩榆眼中闪过冷意。
那先生很显然对黄秀兰不满,为了对付他,很有可能还会找其他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总不能时时刻刻防备着。
恨只恨他一无权势,二无钱财,明明知道有人在预谋对付自己,却也只能被动防守。
种种情绪杂糅在胸口,闷得几乎要炸开。
韩榆捏着书本的手收紧,骨节泛起白色。
不过有一点他推断对了。
那人的所作所为,意在让自己受尽苦难,并非想要他的命。
况且有小白在,就算他只剩一口气,也能硬撑下去。
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要把那只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挖出来。
韩榆闭眼,深深呼吸。
再睁开,已恢复镇定。
同时,指腹再次贴上叶片。
韩榆眸光一凝:“你是说,那人喝了两杯酒出来,和一位衣着富贵的小公子狭路相逢,对后者的态度极其恭敬,还称其为‘二公子’?”
小白点头。
韩榆莫名联想到前不久乘马车而来的那名男童,遂将他的衣着模样描述一番。
小白再次点头。
韩榆眼底划过思量,哂笑道:“莫非这如意酒楼
的厨子是当世厨神,县里的人都跑来用饭?”
只可惜他的疑问无人能解答。
韩榆一路疾行,在上课前赶到私塾。
锣声响起,罗先生走进课室。
韩榆将繁杂的思绪压缩在大脑的角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和着先生抑扬顿挫的语调,放声诵读。
可即便如此,和他关系亲近的小伙伴还是在第一时间发觉了韩榆的异样。
沈华灿戳戳韩榆的后背,递给他一块饯梅:“榆哥儿回去可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韩榆嚼着饯梅,腮帮子一鼓一鼓:“此话怎讲?”
席乐安指了指韩榆的嘴角:“课上先生喊你回答问题,你答出来之后得了先生夸赞,你也没笑一下。”
韩榆抹了把脸,叹口气:“的确遇上一点烦心事。”
事情太过复杂,不是小伙伴能解决的。
韩榆当然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这些阴谋诡计的脏事。
托腮想了想,韩榆偷换概念:“我有个朋友”
“榆哥儿背着咱们又有朋友了?”席乐安瞪圆了眼睛,很是不可思议。
韩榆:“普通朋友,和你们肯定是不能比的。”
席乐安松了口气:“那就好,你继续说吧。”
沈华灿捂嘴偷笑。
韩榆:“我有个朋友,他被告知因为命格上有些问题,会对某个人造成不利影响。”
“命格?”沈华灿皱眉,“祖父说过,命格这东西最是虚无缥缈,不可太过相信。”
韩榆默默给
沈祖父点个赞,继续说:“因为这个缘故,那位神秘人几次三番让人针对我朋友。”
席乐安一脸惊恐:“针对?怎么针对?是要杀了他,以绝后患吗?”
沈华灿咽了口唾沫:“这不能吧,要真这么做了,就是触犯了大越律法,杀人要偿命的。”
韩榆原本心中郁郁,多次模拟出在丧尸群里大杀特杀的画面,用以发泄火气。
这厢被他俩这么一打岔,负面情绪去了大半。
“你们先别说,等我说完。”韩榆肃声道,“神秘人想让我朋友受到伤害,却不至于丧命的程度,在我看来应该是想通过这个方式遏制我朋友的命格。”
“如果你们是我朋友,该如何破解眼前的困境?”
席乐安不假思索:“报官!”
韩榆:“可是那位神秘人据说有靠山,寻常人无法撼动他分毫。”
沈华灿下巴抵在桌面上:“我在书中看过类似的故事,一个人因为自己的儿子和自己命格相冲,就请来大师做法,强行改了他儿子的命格,还把他送去出家了。”
“没过两年,那人因为改了命格步步高升,反观他的儿子,不满五岁就死在了寺庙里。”
韩榆嘶声:“好生歹毒的法子,他不配为人父!”
席乐安附和:“他一定会有报应的。”
“确实,最后那人犯了大罪,被满门抄斩了。”沈华灿稚嫩的脸上满是深沉,“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榆哥儿你朋友须
得韬光养晦,隐而不发,暗中搜集证据,争取一击必胜。”
韩榆陷入沉思。
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情况下,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敌方不明,我方势弱。
硬碰硬不可取,就相当于以卵击石,万一惹得对方狗急跳墙,只会自取灭亡。
韩榆攥了攥拳头,长吐一口浊气:“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言罢,拍拍两个小伙伴的肩膀:“多谢你们替我朋友开解,回头我会转告给他。”
他二人都笑了。
席乐安脸蛋红红:“能帮到你就好,那个神秘人实在可恶,等捉住他了,一定要用杀猪刀给他‘咔咔’剁碎。”
韩榆莞尔,这正合他意。
还笑着,沈华灿忽而叹口气。
两人齐刷刷看过去:“你又怎么了?”
沈华灿直起腰:“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觉得有点烦人。”
席乐安啧了一声:“你怎么跟我们还见外呢?说出来,我跟榆哥儿帮你参谋参谋。”
沈华灿压低声线:“昨日有人登门拜访,说是要拜祖父为师,祖父不愿收弟子,那人还纠缠不休,孙爷爷软硬兼施才把人请出去。”
“今儿一早我跟祖父还在用饭,他又一次登门,还送了好些东西。我看他那样,应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拜师?”韩榆怔了一下,“你祖父不是经商的吗?”
沈华灿同样诧异:“我何时说过祖父是经商的?”
韩榆仔细回想,好像还真没说过?
是他先入为主,以为沈家是商贾出身。
席乐安挠头:“拜师作甚?难不成他要跟你祖父学手艺?”
就跟他爹一样,前段时间收了个小徒弟,负责教他怎么杀猪,怎么劁猪。
沈华灿只语焉不详地说:“回太平镇之前,祖父在越京当了几年教书先生。”
韩榆和席乐安再一次震惊住了。
“越京?”
音量过高,引得同窗纷纷侧目。
韩榆紧忙压低声音:“所以你们是从越京回来的?”
席乐安鼓起腮帮子:“灿哥儿你不厚道啊,这事儿都不跟咱们说,我还没去过越京呢!”
沈华灿面带愧色:“对不起,因为我家在越京时出了点事,爹娘也是那时候相继离世的。”
另两人喉咙一哽,心酸的同时都表示原谅了小伙伴的隐瞒。
沈华灿回以一笑:“那人不知从哪打听到我们回了太平镇,带着一群仆从过来,早中晚三趟往我家跑。”
“被他这么一闹,邻里们都知道我和祖父是从越京而来,搅得祖父都无法安心修养。”
韩榆一手托腮:“前来拜师的那位,家里很厉害吗?”
沈华灿抿了下唇:“是。”
韩榆啧声:“那真是麻烦了。”
席乐安附和:“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更遑论咱们平头老百姓,灿哥儿祖父要是不答应,肯定会得罪他们家。”
沈华灿不可置否,嘟囔着抱怨:“他真的好烦,死缠烂打也就罢了,还对我挑三拣四,说我不配做祖父的孙
儿。”
“祖父很生气,我本想让孙爷爷把他撵出去,祖父没让,只说交给他处理。”
韩榆若有所思:“听灿哥儿的描述,你祖父教书是不是很厉害?连达官贵人都主动上门求收徒哎!”
沈华灿避开韩榆灼灼的视线:“唔我不太清楚。”
韩榆眼神微闪,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你祖父说交给他,你就尽管相信他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沈华灿点点头,叹口气说:“希望如此吧。”
话题到此为止,韩榆铺开宣纸:“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越说越心烦,咱们练大字吧?”
席、沈二人齐声应好
转眼到了放课的时间。
韩榆收拾好书本,回头对沈华灿说:“灿哥儿,福宝它们现在怎么样了?”
福宝是沈华灿养的猫,上次去沈家,就属它最黏韩榆。
沈华灿道:“前段时日它们疯狂掉毛,弄得整个院子里都是,不过它们吃好喝好,大都肥了一圈。”
提起猫猫狗狗,席乐安眼睛一亮:“正好咱们都完成了课业,不若去灿哥儿家中瞧瞧?”
他至今仍记得撸猫猫的时候那种令人上瘾的感觉,恨不得立刻飞去沈家,把所有的猫猫狗狗都撸上一遍。
又想到当时韩榆身上挂满毛绒绒的画面,席乐安化身醋缸,酸溜溜地说:“我敢保证,即使多日不见,福宝它们在见到榆哥儿后,还会躺倒在他的脚边,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韩榆忍俊不禁:“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沈华灿看了眼韩榆,嘴角维持着笑意:“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好耶!”
席乐安低呼一声,麻溜收拾东西。
韩榆睨了眼身边的小伙伴,眸中涌现笑痕。
从初见到今日,他的变化不可为不小。
当然,这是好的转变。
除此之外,还包括沈华灿的病症痊愈,再未咳嗽过。
这让韩榆在烦闷之余,生出几分慰藉。
三人一路同行,直奔沈家而去。
依旧是孙管家开的门。
和上次一样,孙管家四处张望,也没见到人影,直到底下响起自家小少爷弱弱的呼唤。
“孙爷爷,我在这呢。”
孙管家老脸一红,忙请人进来。
沈华灿领着两人去见沈祖父,清秀中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满是笑意:“祖父,榆哥儿安哥儿过来看福宝它们。”
沈祖父一早就从罗先生那处得知了这三个在私塾的表现,对韩榆和席乐安这两个性情不错、有上进心的孩子感官很好。
对于他俩和沈华灿交朋友,也算是乐见其成。
于是也没多说,挥手就让三个孩子玩去了。
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到二进院,韩榆就被一群毛绒绒扑了个满怀。
韩榆被一只大狗扑倒在地,整个人深陷在毛绒绒的海洋里。
席乐安:酸成柠檬.jpg
韩榆艰难躲避猫猫狗狗的舔脸行为,在它们当中努力扑腾:“让让让让,我快喘不过气了!救命啊!”
沈华灿噗嗤笑了。
席乐安也瞬间乐了:“这福气不要也罢,还是给榆哥儿吧。”
韩榆:“”
好容易从猫猫狗狗大军中挣脱,韩榆胡乱抹了把乱糟糟的头发,小手一挥:“上!”
“喵呜——”
“汪汪——”
大军当即转移方向,直奔席乐安而去。
席乐安:QAQ
痛并快乐着,说的就是他了。
随着天气变热,白日逐渐变长。
韩榆怀里抱着缺了一只耳朵的猫猫福宝,漫不经心地给它顺毛,偶尔吸两口,通体舒畅。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韩榆用下巴蹭蹭福宝的脑袋,得到一个软乎乎舔脸,向沈华灿提出告辞。
“虽然跟二哥说过了,但还是想尽早回家。”韩榆赧然一笑,“总不能让二哥一个人吃晚饭。”
作为独生子,沈华灿挺羡慕韩榆和韩松之间的兄弟情谊,也没多说,就放人走了。
席乐安紧跟韩榆的步伐,跟着一起走。
穿过影壁,来到一进院。
路过待客的花厅,韩榆似不经意往里面瞥了眼。
衣着华贵的男童立在厅中,语气不忿:“我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拜您为师,您为何不同意?”
沈祖父原想说什么,余光瞥见韩榆两人,沉着脸道:“还请阮二公子带话给阮侯,老夫既已离开越京,就不会再掺和京中之事,还望阮侯能让老夫安享晚年。”
男童一跺脚,掉头就跑:“不收就不收,真以为我想来这破地方不成?!”
路过沈华灿的时候,故
意狠狠撞了他一下。
若非韩榆及时托住沈华灿的后背,怕是要摔个跟头。
再去看沈祖父,他已沉下脸色,一派风雨欲来。
那男童仿若不觉,直直跑出了沈家。
“没事吧?”韩榆问。
沈华灿摇摇头,领着两人去向沈祖父辞别。
沈祖父呼吸略显粗重,孙管家见状忙掏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喂进他口中。
沈祖父阖着眸,呼吸渐缓。
再睁开眼,又是慈祥和蔼的老者。
和上次一样,他又给了韩榆和席乐安各两盒糕点,临了又温和嘱咐:“若有时间,多来沈家玩。”
韩榆自无不应,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
沈华灿送韩榆和席乐安到门口:“我就送你们到这儿啦,路上小心。”
韩榆捏了下袖口,垂着脑袋小声说:“灿哥儿,对不起。”
为了确认一个答案,他利用了自己的好朋友。
即便这样的利用没给沈华灿造成什么伤害,韩榆仍旧心中难安。
沈华灿愣了下,嘴角绽开一抹笑:“无妨,我原谅你啦~”
韩榆只觉眼眶涨涨的,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
沈华灿又说:“如果实在艰难,我可以为你分担的。”
韩榆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一旁席乐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在说什么啊?”
沈华灿拍了拍韩榆的肩膀,对席乐安说:“方才榆哥儿不小心踩了福宝的尾巴,他担心福宝受伤,想去找药。”
席乐安不疑有他,哦哦
两声,和韩榆一道往东走。
没走几步,一辆马车驶出窄巷。
“亏得咱们还给那老东西准备了这么多礼物,当真是不识好歹!”
“这东西就算扔了,我也不会再给他送去!”
伴随着一道尖锐稚嫩的声音,数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被丢下马车。
马车轱辘,掀起一片飞尘,扬长而去。
🔒 040
“他脾气可真臭, 难怪灿哥儿祖父不要他!”
席乐安险些被盒子砸中,往旁边一蹦, 挨着韩榆心有余悸。
韩榆轻拍两下以作安抚:“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不来才好。”席乐安捅了捅韩榆, “榆哥儿你方才听见没,灿哥儿祖父说什么‘阮侯’,这是什么官?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韩榆心不在焉地摩挲指腹:“我见识还不如你, 哪里知道这个?”
席乐安拉着韩榆去包子摊买了两个包子, 津津有味地吃着:“要不咱们问问灿哥儿?”
韩榆屈指敲了下他脑袋:“这是灿哥儿的家事,你问那么多作甚?”
席乐安捂着额头, 小声嘟囔:“我就是好奇, 那就不问了。”
韩榆微微一笑:“左右日后不会再见, 很多时候不知情远比知情更好。”
席乐安偏过头:“榆哥儿, 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不等韩榆答话, 他又问:“是不是因为你那个朋友?”
韩榆默了下, 没吱声。
席乐安故作凶狠地挥了挥拳头:“善恶到头终有报,那个神秘人早晚会有报应的。”
韩榆定定看他,直看得席乐安汗毛倒竖, 忽的笑了。
“安哥儿说得对, 不是不报, 而是时候未到。”
席乐安往韩榆嘴里塞了个菜包子:“这就对了, 该吃吃该喝喝, 才能长成铁血好男儿嗷呜, 包子真好吃!”
韩榆咬了口暄软的包子
, 翻涌的心绪莫名宁静了些。
他朝席乐安笑笑,眼眸闪亮亮
回到家,韩榆先把糕点放进屋里, 藏得严严实实, 防止再被那对双胞胎发现,毁得一干二净。
他明天还打算跟二哥分享呢。
东屋来了客人,陌生的声音,喧闹嘈杂。
灶房冷锅冷灶的,一丝烟火气都无。
韩松在屋里正襟危坐,眉眼是化不开的冷峻。
韩榆在门口一言不发,存在感却很强。
韩松抬头:“回来了?”
韩榆唔了一声。
韩松视线又落回书上,慢声道:“等我看完这两页,再去做饭。”
韩榆道了声“不急”,跟炮弹似的弹射向前,一头扎进韩松怀里。
韩松毫无防备,被韩榆的脑袋顶得身体后仰,“砰”地摔到地上。
韩松:“起来。”
韩榆整个人埋在韩松胸口,脸挡得严严实实,只留给人一个乌黑的发顶。
韩松蹙眉,试图把人撕开。
然而他二人之间仿佛刷了一层浆糊,几次都没撕下来。
韩松:“”
韩松垂眼,后知后觉察觉到韩榆周身氤氲着一层名为悲伤的情绪。
定下心神再看,眉间的折痕愈发深刻。
撑在地上的手指蜷起,拎着韩榆后衣领的手缓缓松开。
不知过去多久,韩松腿都麻了,韩榆总算有了动静。
慢吞吞后退,在韩松对面跪坐。
韩松艰难挪动右脚,轻轻地吸气,竭力不让人察觉自己的窘迫。
目光落在韩榆
微红的眼眶上,他瞳孔凝住:“怎么了?”
韩榆迅速低头,抠手指。
仅一瞬间,韩松脑中闪过几十上百个猜测。
食指戳上韩榆肩头,语气微重:“为什么哭?”
“我、我没哭。”韩榆嘴硬。
韩松嗤声:“嗯,你没哭。”
韩榆:“”
其实整整一个下午,他心情都很不好。
先有黄秀兰和那位先生暗中碰面,又有来自越京的二公子,这让韩榆脑子里很乱。
从小白的描述,先生对二公子很是敬畏,字里行间都透露出讨好的意味。
而在交谈中,那位二公子也显然认识先生。
一个替县里贵人跑腿的,纵使是亲信,也绝不可能认识越京侯府的二公子。
综上,先生的来处呼之欲出。
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肯定,也有百分之八十。
连陛下都要给几分薄面,可见这阮姓侯府的权势滔天。
他韩榆不过一个农家子,怎么会跟越京侯府扯上关系?
以及原书中,原主的所作所为,是否也有侯府的痕迹?
毕竟有黄秀兰撺掇他烧毁韩松书籍的可能性在先,很难不让韩榆多想。
为了印证以上的种种猜测,他不昔利用了一把自己的小伙伴。
这让韩榆觉得负罪感满满。
即便沈华灿并未介怀,他还是到现在都耿耿于怀。
待回来看见韩松,紧绷了一下午的情绪顷刻间如同山洪暴发,倾泻而出。
爹娘不在身边,唯独二哥能给予他多一点慰藉了。
于是一个没
忍住,就有了先前的举动。
见韩榆不说话,韩松用脚碰了下他的小腿:“别闷着,说话。”
韩榆:安静如鸡.jpg
不仅仅是因为不知从何说起,更因为羞窘。
韩松面色更冷,起身后又把韩榆拎起来,放到面前:“说吧,是不是私塾里有人欺负你了?”
二叔二婶可是再三恳请,要他照顾好韩榆,他绝不能放任韩榆被欺负。
韩榆仰起脸:“如果是呢?”
韩松:“是谁?”
韩榆不答反问:“要是那个人很厉害,二哥也打不过呢?”
韩松沉吟,半晌后开口:“若是证明了他确实欺负过你,教训人的办法多得是,我既答应照看你,就有法子为你讨回公道。”
“所以,那人是谁?”
在韩松的潜意识里,韩榆一直是个乐观开朗的孩子。
他第一次见韩榆如此,心中委实不太舒坦。
上辈子韩榆犯下那样的过错,这一世他都能看淡,从未为难韩榆,又是哪个不识好歹?
韩榆弯了下眼:“二哥放心,没人欺负我。”
韩松不信:“那你为何”
韩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看到灿哥儿和他祖父相处的画面,就想着要是爹娘在,我也能像灿哥儿一样。”
韩榆叹口气:“爹娘不在,我只能将这满腔思念倾吐给二哥了。”
韩松:“???”
韩松:“”
这一番言论,委实把韩大人气笑了。
这一刻他忘却了读书人所谓的胸怀气
度,抬手捏住韩榆的脸。
韩松面色冷沉,语气危险:“糊弄我?”
他的力道并不重,但不妨碍韩榆顺杆往上爬,故意卖乖:“哎哎,二哥你轻点,我好疼呜呜呜”
这回韩松绝不会上当,掐了把韩榆薄薄一层的婴儿肥:“既然如此,今晚再练五张大字。”
韩榆倏地瞪圆了眼,比福宝的猫瞳还要圆溜:“二哥你公报私仇!”
韩松不着痕迹挑了下眉,一贯冷漠的面孔上,笑意一闪而逝:“是又如何?”
言罢放开韩榆,去灶房准备晚饭。
韩榆哭丧着脸,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试图讨价还价:“二哥你行行好,多练两张行不?”
韩松:“六张。”
韩榆:“三张。”
韩松:“七张。”
韩榆:“五张就五张!”
韩松斜他一眼,阔步走进灶房。
韩榆主动爬上小木凳,两只手抱着菜刀,咔咔切黄瓜。
韩松淘完米回来,就见被糟蹋得一团糟的黄瓜,眼皮狠狠一跳,把韩榆撵了出去。
“我来,你去练字。”
韩榆厚着脸皮嘿嘿笑,跳下小木凳:“那就辛苦二哥啦~”
韩松背过身,不想搭理他。
韩榆出了灶房,又回头往里看了眼。
韩松待他不薄,他绝不能把拉韩松下水,令其置身危险之中。
所有的事,只需他一人知晓即可。
日子还长呢,总有真相大白的那天。
等到那时,他一定要把幕后元凶的脑袋揪下来,一脚踢进茅厕
“呦,这不是韩榆么?”
韩榆循声望去,看到黄睿那张大脸。
所以东屋里时不时嘎嘎笑的公鸭嗓,就是他本人?
韩榆嘀咕了声“真晦气”,嘴角勾起一抹无害可亲的弧度:“呦,这不是黄睿么?”
相似的句式,双倍的阴阳怪气。
黄睿噎了下,仿佛又回到木板墙前,被韩榆硬生生气到吐血的那天。
“韩榆,我好歹也是你兄长,你就是这么说话的?等姑父回来,我定要让他狠狠教训你一顿!”
韩榆不想听他废话,转身要走,又被黄睿一把拽住。
“你知道我现在在哪个读书吗?”
韩榆见不得他得意洋洋的嘴脸,略一挑眉:“莫非是在县学?”
众所周知,只有考取了童生功名,才有资格入县学读书。
而黄睿几个月前还因为连续四次不合格,被罗先生逐出私塾。
这厢韩榆嘲讽完,不出意外地瞧见对方陡然铁青的脸色。
炫耀不成反被嘲,新仇旧恨加一起,黄睿怒气上头,就要对韩榆动手。
仅差一步之遥,推搡的手就要落在韩榆身上,身后传来韩松冷声的质问:“你在干什么?”
黄睿被这声音冰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缩回了手。
等看清说话之人,脸色更不好看,抬着下巴一副看不起人的表情:“韩松,你打算什么时候参加县试?”
韩松眼眸微眯,不应声。
黄睿以为他怕了,自顾自说道:“我现在在焦先生的私塾读书,焦先
生说了,我之所以每次不合格,都是因为罗先生不会因材施教。”
“焦先生还说,以我现在的水平,明年定能参加县试。如果你和我同一届,到时候县试输给我,可别偷偷哭。”
韩松不去看这个自大的蠢货,只对韩榆道:“回去练字。”
韩榆应好,一溜烟把黄睿甩在身后。
韩松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亦转身回了灶房。
黄睿:“”
每次都是这样!
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他所有的炫耀抖成了笑话。
黄睿忿忿回了东屋,跟黄秀兰说韩松韩榆的不是。
提及韩榆,黄秀兰下意识去摸右脸。
不久前,这里是一个巴掌印。
她一路躲躲藏藏,唯恐被人看见,回来后也一直躲在屋里,连韩椿韩柏都不敢见,就是担心他们追问缘由。
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拜韩榆所赐。
若是他老老实实上钩,不做那些小动作,她何须受到先生的打骂贬低?
想她黄秀兰出嫁前也是爹娘兄长千娇百宠,成婚后和夫君分隔两地不说,夫君还背着她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奈何韩宏庆前途一片光明,将来做官后必定少不了妾室,为了自己正室的地位,为了两个孩子,她也只能打碎牙活血吞。
但不代表她心中没有怨气。
若是可以,谁不想独占自己的夫君呢?
尤其是韩宏庆这样,温润儒雅,风度翩翩的夫君。
这会子听
黄睿废话连篇,黄秀兰满腹怨怼都奔着韩榆去了。
且等着吧,她定要让韩榆生不如死!
黄秀兰咬紧后槽牙,一边应付黄睿,一边想对策
夜里,韩榆照例在韩松屋里练大字。
在此之前,他已经完成了两篇八股文训练,并背诵一篇文章。
烛火摇曳,韩榆的思绪在一撇一画中渐趋缓和。
练完最后一张,韩榆看了眼天色,打算再抄会儿书。
将书斋租来的书放在墨水危及不到的地方,韩榆小心翼翼铺开纸,提笔蘸墨,预备誊写。
“砰——”
门板撞在砖墙上,发出巨响。
韩榆手腕一抖,指甲盖大小的墨水滴落在纸上,很快晕开。
韩榆:“”
天杀的,又废我一张纸!
伴随着窸窣的脚步声,韩榆知道是韩宏庆回来了,而且多半是醉酒的状态。
否则他不会这样不知轻重。
韩榆深吸一口气,把废掉的纸张放到一边,回头另做他用,继续誊抄。
只是对面似乎有意不想让他安安心心抄书。
刚写完一列,又传来黄秀兰尖利的哭叫。
“你说过不再去了,我都信你了,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韩榆又一抖,墨水摇摇欲坠。
幸好他眼疾手快,及时把手挪开,才避免又一张纸报废。
“够了!”
这是韩宏庆的低吼。
争吵还在继续,韩榆不明白他们在吵什么,欲出门一探究竟。
不料刚起身就被摁住了肩膀。
韩榆扭头:“二哥?”
韩松一眼看破他的意图:“想去看热闹?”
韩榆摇头,义正词严道:“当然不是,我是担心三叔三婶。”
韩松收回手:“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韩榆眉头拧出一个小疙瘩,嘴里咕哝着:“可二哥不总说我已经是大孩子了?”
韩松:“”
最终韩榆还是没去成,老老实实在韩松旁边抄书。
争吵持续了半个时辰,期间间或响起打砸声,噼里啪啦,还挺清脆。
隔壁邻居被吵得烦了,怒气冲冲地过来敲门,逮着夫妻二人一顿臭骂。
韩榆的耳朵总算清净下来,抄完几页书,便去睡了。
翌日晨起,已不见黄秀兰母子三人的身影。
韩榆猜他们天不亮就匆匆离去,是因为昨晚的事。
不过谁在乎呢。
单凭黄秀兰之前对他所做的那些事,若非想接她再钓出些许可用信息,韩榆或许会让她比现在更惨百倍。
韩榆喝完最后一口糙米粥,如是想道。
带上午饭,和韩松结伴前往私塾。
月末将至,又要到一月一度的考核时间。
学生们自觉紧张起来,开始做考前冲刺。
韩榆也比之前更努力,轻易不出课室,几乎每时每刻都跟书本黏在一起。
——下个月有升班考核,沈华灿和席乐安打算参加,他可不想小伙伴升到丙班,而他孤零零一人留在丁班。
第四次“优秀”的荣誉,他势在必得。
丁班的学生见韩榆手不释卷,大多生出危机感,忍痛放弃
了玩耍时间,用来读书练笔。
席乐安啧啧感叹:“任谁看了榆哥儿这股拼劲,都很难不紧张好吧?”
沈华灿两手一摊:“这都是为了咱们的升班计划。”
席乐安深表赞同。
韩榆翻过一页书,继续在空白处留下批注见解,忍不住笑了:“反正不论如何,咱们仨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在一处。”
“是呢。”席乐安唉声叹气,戳了下韩榆,“榆哥儿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
韩榆倾身上前,耐心解答。
沈华灿在后桌看着他二人,尤其落在韩榆温和的侧脸上,禁不住扬起嘴角,转而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备考之中。
眨眼到了月底。
韩榆不负众望,再一次得了优秀。
这回丁班共有六位优秀,除了韩榆,还有沈、席二人。
更让大家跌破眼镜的是,曾因为上课开小差被先生流放到专属座位上的冯宁竟然也得了优秀。
罗先生非常满意,并将这一切归结为韩榆三人起到的带头作用。
其他学生:“”
待先生扬长而去,和韩榆不对付的同窗不忿道:“韩榆他就不是人!”
还有冯宁。
谁能想到他会异军突起,成为六人中的一个。
这让他们有点后悔当初和冯宁割袍断义。
如果他们和冯宁还是塑料好友,是不是多少也能沾点光?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现在的冯宁一心向韩榆,早已不是当初的冯宁了。
除了自己的答卷,韩榆还观摩了韩松的。
是
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始终被先生放在丙班优秀学生的第一位。
韩榆咂咂嘴,觉得自己下次可以再进步一丢丢。
这样一年下来,就是进步一大步啦~
韩榆挤出人群,发现韩松也在,眸光一亮,小跑上前:“二哥!”
又瞥向韩松身边的人,笑脸明显落下大半:“三叔。”
韩宏庆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点点头。
韩松颔首道:“三叔,我那边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
韩榆举手:“我跟二哥一起。”
韩松便拎上韩榆,一道离开了。
韩榆揪住韩松的衣袖,轻晃两下:“二哥可看过我的答卷了?”
韩松嗯了一声:“看过了。”
韩榆仰头,眨眼,一副等候夸奖的姿态。
韩松:“不错,希望下次能更上一层楼。”
韩榆喜上眉梢:“好哦,我争取。”
两人在丙班门口分别,各回各班。
傍晚放课后,韩榆去等韩松回家。
和往常一样,韩松在给同窗答疑解惑。
韩榆熟门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等韩松结束。
约有一刻钟,韩松走到面前:“走吧。”
二人回到家,提上事先收拾好的行李,坐上回村的牛车。
再有半月就到了丰收的时候,沿途常有金黄色的稻浪,隐隐可以闻到稻谷的清香。
牛车上的村民见了,心中很是欢喜,讨论着自家能收多少粮食。
“都说瑞雪兆丰年,收稻谷期间肯定是不会下雨的,到时候直接堆在晒谷场上就行。”
这话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能下雨。”
“尤其是下得突然的大暴雨,咱们连收拾都来不及。”
“前段时间陆陆续续下了小半个月的雨,雨都下完了,哪里还有雨下?”
听着村民们的言论,韩松眸光微动。
依旧是韩宏晔等在村口。
韩榆冲上前,抱着老父亲好一顿贴贴,美滋滋地回家。
这次休沐只有一天,明儿下午就得走。
中下旬有足足半月的农忙假,即便不少学生要帮家里收稻谷,但也足够大家休息的了。
这一天的休沐还是罗先生体谅学生们辛苦一月,据说焦家的私塾一天休沐都没有,学生们要连续上一个半月的课,才能迎来休沐日。
这一天和在镇上无甚区别,韩榆照常学习,再挤出时间教姐姐们识字。
下午,又随韩松去往镇上。
韩榆小歇片刻,抱着书本去找韩松,却发现他在整理衣物。
韩松着一身青色袍子,袖口处洗得略微泛白,又用同色系的发带束发。
举手投足间,透着生人勿进的漠然。
“你乖乖在家,我有事要去镇上一趟,晚饭自己解决,等我回来会检查你的学习进度。”
韩榆答应下来,没有追问他去做什么:“二哥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韩松面色微缓:“好。”
待韩松走后,韩榆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片刻,默不作声地回去写八股文。
韩松这一去,到戌时初才回来。
韩榆在屋里听到熟悉的
脚步声,立马放下毛笔跑出去:“二哥你回来”
话未说完,在注意到韩松染上脏污的衣袍后惊讶地失了声。
韩榆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还是这样。
“二哥这是怎么了?”
韩松轻描淡写道:“路上跌了一跤,无甚大碍。”
韩榆走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确定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时辰已经不早了,韩榆没再打扰他,只说:“二哥我下午晒了两盆热水,留一盆给你,记得用。”
屋里传出韩松沉闷的嗓音,韩榆迟疑了下,挠挠头回屋去了。
如此又过十二日,到了农忙假。
这回不仅韩榆韩松要回去,韩宏庆也得回去。
倒不是他主动,而是迫不得已。
韩宏庆身为童生,最该注重名声,若是在农忙时不回去,怕是要被村民们戳脊梁骨。
而自从黄秀兰回去后,韩宏庆连面子情都不装了。
和两个侄子迎面撞上,对方喊“三叔”,也都不理不睬,冷冰冰的。
几次下来,韩榆也不搭理他了。
牛车上,村民们因为韩宏庆的身份多有恭维,韩宏庆虚心应答,全程未理会韩榆韩松。
等到了村口,他看都没看两人,直奔韩家小院去。
韩榆撇撇嘴,也和韩松回家去。
村民们早在两天前就开始收割稻谷,这厢两人到家,韩松也卷起裤腿,下地劳作。
韩榆年纪小,萧水容不准他下地,只让他一天三趟送水来。
韩榆心疼爹娘
,又揪下小白的叶片放进糙米粥里,好让家里人不那么累。
没日没夜忙活好几天,总算把稻谷收拾妥当,放在晒谷场上晾晒。
只待晒得差不多,就可以屯进粮仓,还能卖钱。
村民们满怀希冀,笑脸都多出不少。
谁料,意外陡生。
晒稻谷的第四天,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