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乃儒家经典,全篇共计3568个字,又分为三十三个篇章。【1】
作为科举人,韩松对这些基础信息了若指掌。
当年他背诵《中庸》,也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背得滚瓜烂熟。
再看韩榆......
他出去不过半个多时辰。
韩松喉咙轻动,走到韩榆身边坐下:“既然如此,你背一遍给我听。”
一边说着,指尖抚过《中庸》的书页书脊,确认有无破损痕迹。
完好无损。
“好。”韩榆起身,闭眼清嗓子,“咳咳——天命之谓性,口性之谓道......”【2】
3568个字,耗时近一炷香。
耳畔洪亮的嗓音清晰流利,声音的主人摇头晃脑,板着小脸看起来格外认真。
韩松面上情绪不显,甚至在前者背书时分出一半心神提笔誊抄。
直至韩榆背完最后一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二哥我背完啦!”【3】
韩松看着一脸“快夸我我厉不厉害”的韩榆,平静无波的眼底多了些什么。
只是没等韩榆看个仔细,就已消失无影。
他并未放在心上,迫切地问询:“二哥,我背得如何?”
“不错。”
饶是韩松对韩榆存有诸多偏见,也不得不承认韩榆背得极好。
韩榆双眼闪闪亮,背着手昂首挺胸。
二哥夸我了耶!
紧接着,又听韩松话锋一转:“所以你能解释一下,通篇出现二百三十八次的‘口’字,究竟是何意?”
起初他以为是口误,想过打断韩榆纠正一二,只是听后者越背越流畅,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终究按捺住了。
直到韩榆背完整本,他才提出质疑。
韩榆脸一红,对着手指说:“因为那些字儿我都不认识,就以‘口’字代替了。”
至于为什么用“口”字,也是受到语文老爷爷的影响。
因条件所限,从网上下载的那些古籍总是缺胳膊少腿。
语文老爷爷说,末世开始前,有些网站的审核极为严格,但凡审核系统捕捉到任何可能存疑的词句,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用“口口”将其替换掉。
虽然语文老爷爷都是以原文教他,韩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影响到了。
为了稳住小学鸡人设,韩榆就费了些心思,以“口”代替韩松还未教过的文字。
一开始有些拗口,但多读两遍就通顺了。
第三遍,便可倒背如流。
听完韩榆解释的韩松:“......”
抬手轻揉额角,韩松稳声道:“是我的疏忽,左右你正月才去私塾,以你的......天分,也能将大部分文字学得七七八八。”
剩下那些复杂的文字,就交给罗先生了。
韩榆嗯嗯点头,蹭到韩松身旁:“那二哥,你可以带我一起去镇上吗?”
韩松脑中飞快闪过什么,眉梢轻动。
他莫不是想以背诵全篇来争取去镇上的机会?
韩松睨了眼满脸期待的韩榆,忽然想起,眼前之人将满四岁,还没出过桃花村。
两股思想不断拉扯。
黑色小韩松:“三岁看大,你给我离他远点!”
白色小韩松:“他辛辛苦苦背书,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韩松垂下眼帘,指腹摩挲着笔杆:“你去问二叔二婶,若他们同意,我就带你去。”
韩榆高举双手,呼一声“好耶”,哧溜跑出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立刻、马上征求爹娘的意见了!
韩松目视着小堂弟的背影消失在西南屋门口,手掌落在《中庸》原本上。
触感细腻,似乎还残余着韩榆的余温。
罢了。
他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任韩榆使出十八般武艺,还能翻出天去?
且看他日后如何。
若又走上老路,可别怪他大义灭亲。
韩松收敛思绪,再度提笔誊抄。
不多时,韩榆跑进来:“二哥二哥,我娘同意了!”
韩松并不意外:“你且回去将今日所学练习两遍,明日带你出门。”
韩榆喜不自禁:“谢谢二哥,我这就去。”
说完抱上纸笔,一溜烟跑走了。
门外围观全程的苗翠云噗嗤笑了,对上韩松迷惑的眼神,笑意更深:“榆哥儿比以前活泼了不少,长此以往,你也能活泼些。”
韩松抿唇不语,面色绷得更紧。
他总不能跟娘说,自己已经活了四十余年。
他怕吓着苗翠云,更怕她深究上辈子自己的经历。
那些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说出来也是徒增一位伤心人。
好在苗翠云也没多说,见他闷头抄书,又兀自忙去了。
-
翌日
天刚蒙蒙亮,韩榆就醒了。
他惦记着去镇上,做梦都是想象中的小镇风光。
萧水容就着油灯给韩榆上药,轻拍了下他不停扑腾的双腿:“和你二哥出去就这么高兴?”
韩榆弯起眼睛,只一味笑着。
萧水容把昨晚备好的六个铜板塞进韩榆手里:“想吃什么就买。”
韩宏晔在一旁附和:“你娘说得对。”
他们手里大钱没有,小钱还是攒了点的。
韩榆握着冰凉的铜板,分别抱住爹娘的胳膊:“那我给爹娘还有姐姐带吃的回来。”
萧水容几人笑着应好,心想榆哥儿真的长大了,愈发懂事了。
趁韩榆洗漱的时候,萧水容背着人把绣好的荷包帕子交给苗翠云,托她让韩松交给镇上绣铺的掌柜。
苗翠云私下也接了绣活儿,原也正有此意,便一口应下。
韩榆的早饭依旧是蒸鸡蛋,韩松则是粥配野菜饼子。
韩榆本有意亲近韩松,再有这些日子的师生关系,更将韩松当成自己的亲兄长。
见他吃得寡淡,就挖起一勺嫩滑的鸡蛋羹,摇摇晃晃往他碗里送。
韩松瞥了眼东屋外虎视眈眈的双胞胎,没肯要:“自己吃。”
韩榆见他坚持,也不强求,嗷呜一口吞下鸡蛋羹。
不远处,响起清晰的吞咽声。
兄弟二人仿若不觉,迅速吃完饭,相携往村口去。
路上,韩榆遇着好些村民。
他们热情友好,问韩榆伤口恢复得如何。
韩榆头一回直面除家人以外的善意,短暂的无措后,努力抿出一抹笑,面红耳赤回应着。
其中有个身形似小山一般壮硕的黑脸汉子,上来一把捞起韩榆,放在胳膊上颠了两下:“不愧是关大夫,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那天可吓坏我了。”
韩榆的视野忽高忽低,心说你也吓坏我了。
等坐上村口的牛车,沿村道一路往西,韩松低声说:“那天就是五德叔将你从山上带回来的。”
韩榆眨眨眼:“那下次见他,我同他道谢?”
韩松嗯了声:“随你。”
之后一路无言,韩榆在土路上颠来颠去,差点把早饭颠出来,压根无暇欣赏沿路的风景。
到了镇上亦是如此,韩榆软手软脚地牵着韩松的袖子,晕乎乎地跟在他身后往绣铺去。
韩松眉心微动,终是没拂开他的手。
万一摔跤,该如何跟二叔二婶解释?
进了绣铺,韩松分别交出两份绣品。
绣铺的掌柜检查无误后,痛快给了银钱。
韩松小心将银钱塞进荷包里,余光瞥见韩榆直勾勾盯着荷包,随口解释一句:“放你那不安全,等回去了再给你。”
韩榆表示没意见。
出了绣铺,又往书斋去。
韩松和书斋有多次合作,掌柜只象征性翻看几页,就爽快给了钱。
又问:“可还要带几本回去?”
自然是要的。
韩松付了押金,带着书本、宣纸,以及一步三回头的韩榆离开。
韩榆问:“二哥,我以后也能来这儿吗?”
韩松顶着寒风往前走:“你若想,便可以。”
韩榆又回头看一眼,鼻息间仍残留着书本的香气。
在他看来,比丧尸晶核还要诱人。
想吃......啊呸,是想要!
怀着对书本的渴望,韩榆途径一家糕点铺,想到兜里的六文钱,忙刹住脚,小跑上前。
韩松也不拦他,等他捧着用油纸包包着的糕点回来,才漫不经心地问:“这是?”
韩榆碎碎念:“爹一块,娘一块,姐姐们各一块,我一块。”
六块糕点,正正好。
至于二哥,先欠着,下次再给。
韩松问:“你很喜欢他们?”
韩榆不假思索:“喜欢。”
超级超级超级喜欢。
既然喜欢,又为何眼睁睁看着三个姐姐所嫁非人?
韩松深深看了韩榆一眼,看得对方满头雾水,沉默着坐上回村的牛车。
韩榆把糕点藏在被子底下,趁人不注意,给爹娘姐姐一人塞了一块。
“快吃,还热乎呢。”
“榆哥儿可吃了?”
“吃了吃了,可甜可香了!”
他们这才放心开吃。
韩榆笑眯眯地瞧着,觉得比自己吃还要甜。
......
分完糕点,韩榆从灶房出来。
黄秀兰站在院门口吃花生,跟隔壁的包老太太说话:“我家椿哥儿柏哥儿可聪明了,到现在已经认了二百个字。”
包老太太面露惊讶,看得黄秀兰愈发得意。
转头看到院子里的韩榆,她眼珠转了转:“榆哥儿,你二哥教了你多少字?”
韩榆老实巴交地回答:“也没多少,一万多而已。”
黄秀兰倒吸一口气,花生米儿呛得她咳声如雷:“你说啥?”
韩榆抿嘴笑:“嗨呀,一万个字而已,不算什么。”
黄秀兰:“?!”
韩松沉默良久,在揭穿和揭穿之间,选择了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