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榆清脆嘹亮的应答声中,韩宏晔父女几个停下说笑,纷纷看过来。
韩兰芸咽下酥饼,惊喜地问:“榆哥儿要去镇上了吗?”
萧水容嗯了声:“榆哥儿生辰在正月,早点读书不是坏事。”
朝廷有规定,男童只要通过先生的考校,年满四岁便可入私塾。
韩兰铃想得更多些:“榆哥儿这个年纪会不会小了些?”
她担心私塾里有人仗着年纪大,欺负柔弱可欺的幼弟。
这点萧水容倒不担心,接过韩榆手里的药碗,倾身放到条凳上:“不是有松哥儿么,请他看顾着些,应当不成问题。”
至于韩宏庆,她是完全没想过。
倘若向他开了口,那二房日后真没办法跟三房划分开来了。
萧水容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彻底远离韩家这些魁魅魍魉呢。
韩榆哈着气,试图挥发掉嘴里的苦涩:“嗯嗯对,有二哥。”
正愁找不到和男主共同进步的机会,枕头这就送上门来了。
妈妈真好!
我爱妈妈!
对上榆哥儿晶亮的眼眸,萧水容只觉满腔怨愤都化作春水,面上带出笑意:“榆哥儿看来很喜欢二哥。”
韩榆点头如捣蒜:“喜欢。”
学习好,读书勤奋,可不比又懒又坏的原主讨喜多了。
这样的人放在末世前,就是语文老爷爷口中的学霸,各科老师团宠的存在。
萧水容不禁失笑,愈发觉得自己做了对的决定。
大房二房关系好,她也乐得看榆哥儿和大房的孩子亲近。
当初她生榆哥儿时伤了身子,很难再有孕,榆哥儿多半是不会再有弟弟妹妹了。
独木难支的道理谁都懂,她也不想榆哥儿孤孤单单一个人。
韩兰芸美滋滋地嚼着鸟蛋,用牙齿细细磨着,满口留香,不舍得一口咽下。
听榆哥儿这般说,她有些吃味地爬到韩榆旁边,作西子捧心状:“榆哥儿是有了哥哥忘了姐姐,可伤透我的心!”
韩兰铃韩兰玥被她的矫情样逗笑了,捂着嘴噗嗤发笑。
萧水容点了点韩兰芸的额头,甚是无奈:“你这皮丫头。”
韩兰芸冲着娘吐了下舌头,不依不饶:“榆哥儿你说,你是喜欢二哥多,还是喜欢咱们更多?”
说话时,眼神瞄准韩榆的脸颊,意思非常明确——你要敢说二哥,可别怪我不顾姐弟情分。
韩榆掷地有声:“姐姐!”
可以说求生欲很强了。
韩兰芸得到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爬了回去,不忘玩笑道:“榆哥儿你好好读书,将来好给咱们撑腰。”
萧水容轻拍了她一下,这还没影的事,怎的叫她说得如此笃定:“赶紧把东西吃了,熄灯睡觉。”
三个姑娘叠声应下,忍着不舍几口吃完各自份额的酥饼和鸟蛋,一抹嘴钻进被窝。
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感觉里头暖洋洋的,舒服又满足。
萧水容踢了韩宏晔小腿:“熄灯去。”
韩宏晔慢半拍地诶一声,下炕灭了油灯,摸黑爬上来,不忘给韩榆掖掖被角。
韩榆也不管韩宏晔能不能看见,在黑暗里冲他笑了下,平躺着闭上眼。
睡在暖烘烘的炕上,孩子们很快便香甜睡去。
唯独韩宏晔一个,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韩宏晔心里像有只猫在抓挠,隔着韩榆瞅了萧水容好几眼。
然而萧水容好像睡熟了,半点都没搭理。
韩宏晔皱巴着脸,憋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憋不住,伸长胳膊戳了戳媳妇儿:“阿容。”
声音细如蚊蝇,被风声盖了个严实。
不出意外的,萧水容没反应。
“阿容。”
再戳。
还是没反应。
“阿容。”
夫妻俩成婚十多年,韩宏晔哪能不知她是在装睡。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不经意间做错了什么事。
否则他们之前明明说好过两年再送榆哥儿去私塾,怎么方才没跟他商量就问了榆哥儿要不要读书,之后也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有问题就得尽快解决,绝不能隔夜。
于是,他又戳了下。
这回萧水容总算动弹了下,低声道:“下午我问了芷姐儿。”
韩宏晔呼吸一紧,手指抓住被角,半晌没吱声。
他不说话,萧水容也不继续往下说,就这么等着。
左右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萧水容数了六十个数,终于听到韩宏晔艰涩的声调:“是......娘?”
疑问句式,却是肯定的口吻。
萧水容用气音嗯了声,望着黑漆漆的房梁:“我当时真想拿刀劈了她。”
戕害子孙,她也不怕折了寿,死后到地下无颜面对韩家的列祖列宗!
心里有答案是一回事,真正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韩宏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死死揪着被角,宽厚的肩膀直哆嗦,声音也是:“榆哥儿也是韩家的孩子,她怎么忍心?”
娘她怎能这般狠心?
先是让榆哥儿受伤,又不准他找大夫。
到底有多大仇恨,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子去送死?
难道是担心他有了榆哥儿,以后不会事事以三房为先?
还是......因为不喜他这个儿子,才会对榆哥儿恨屋及乌?
韩宏晔如堕冰窖,骨头缝都冒着寒气。
默然良久,又说:“所以读书......”
萧水容看不清他的脸,但不影响她直言不讳:“有韩家两位老叔公在,分家怕是不易,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与其把事情闹开,逼着你娘还榆哥儿一个公道,最后闹得人尽皆知,让韩家名声变差,让二房背上忤逆不孝的名声,被外人戳脊梁骨,还不如借机为榆哥儿争取来实打实的好处。”
虽说这件事是齐大妮有错在先,可在这万事以孝为先的大环境下,一旦他们闹开,定会背上不敬生母/婆母的恶名。
她自己无所谓,铃姐儿几个却不能。
她娘家那边就有一户活生生的例子。
爹娘偏心老大,好东西全往大房扒拉,还差点害死二房的男娃。
老二忍无可忍,和爹娘兄长撕破脸。
最后公道是讨回来了,可麻烦也随之而来。
在老两口和大房的不断哭惨下,不少人同情弱者,指责老二一家不孝。
多年后儿女谈婚论嫁,却因为这件事嫁娶困难。
儿子三十岁才讨了个寡妇做媳妇,两个闺女一个嫁了鳏夫,另一个嫁了个病痨鬼。
没几年,寡妇跟人跑了,生的孩子还不是自己的种。
鳏夫对大闺女非打即骂,一次被推到桌角,磕到头不治而亡。
病痨鬼倒是对小闺女多有怜惜,只可惜是个短命的,成婚三年人就没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
事情过去十几年,现在还常有人提起,对十里八村村民们的影响也始终存在。
但凡疼惜子女的,宁愿吃苦受委屈,也不愿把事情闹大。
当然也有事成后名声未受损的,却只寥寥几个。
世人为“孝道”二字束缚,萧水容也不例外。
她不想赌那微末的可能性,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榆哥儿病这一场,我总觉得他像是开窍了,眼神没有以前那样木愣愣的。而且我能看出来,他很喜欢读书。”
当问及想不想读书时,榆哥儿浑身都透着股蓬勃向上的精气神儿。
韩宏晔抹了把脸,闷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娘儿几个。”
萧水容侧过身,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世俗如此,你又能如何?”
为人父母,行事总要有所顾忌,为着孩子们考虑。
扪心自问,除了婆母嘴毒心坏,公爹高高挂起冷眼旁观,她在韩家的日子还算舒心。
夫君贴心,孩子乖巧,妯娌间的相处也是和和气气。
当然,这个妯娌不是指黄秀兰。
这次若不是齐大妮把手伸到榆哥儿身上,害他险些丢了性命,萧水容也不会下定决心。
就如同韩宏晔突然硬气起来,敢当着韩发齐大妮的面,跟韩宏庆抢食。
龙有逆鳞,他们的逆鳞就是儿女。
韩宏晔脑子里很乱,他想不出原因,但也知道萧水容的决定远比闹开了要高明许多。
如果错失这次机会,让榆哥儿读书可不是件容易事。
“这样也好,榆哥儿去了镇上,她......她的手也伸不到镇上去。”
侧首看了眼痛苦地抱着脑袋的夫君,萧水容无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我知你的不易,但咱们到底有了儿女,凡事该为小家做打算。”
娘子的轻声细语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韩宏晔千疮百孔的心,他回握住她的手:“阿容,我明白。”
萧水容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没再打击他:“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干活,早些睡吧。”
夫妻夜话就此结束。
辛苦一天,两人都很累了。
所以即使心事重重,也很快睡去了,更没发觉韩榆一瞬间紊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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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睡得迟,韩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这回没听见齐大妮在屋外叫唤谩骂。
屋里屋外很是安静,唯有诵读声清晰入耳。
今日韩松换了书,韩榆磕磕绊绊跟读,倒是没再头疼。
午时萧水容端了碗鸡蛋汤进屋,盯着韩榆一滴不剩地喝完,又出去忙活了。
饭后没过多久,韩松的声音再度响起。
韩榆感叹他读书可真用功,清清嗓子小声跟读,一下午收获颇丰。
天擦黑,村民们陆续归家,韩家小院也热闹起来。
约摸半个时辰,三个姐姐吃完饭先后进来,同韩榆说笑几句,讲一讲今日做了什么,就去帘子后洗漱了。
韩榆望眼欲穿,等来娘亲和苦药,也不见韩宏晔回来。
他心底隐隐有了猜测,看向灯下缝补袜子的萧水容:“娘......”
“砰!”
巨响截断韩榆的话头,除萧水容,其余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口。
韩兰芸探出脑袋:“咋回事?”
萧水容低头穿针走线:“许是什么东西倒了,不关咱们的事,赶紧洗脚上炕,别冻着。”
韩兰芸应好,缩回去继续踩水玩。
韩榆紧张地扣手指。
爹能成吗?
他是渴望读书,可也不想爹受委屈。
光听那动静,就知道双方起了不小的争执。
又过去一刻钟。
开门的“咯吱”声穿透夜色传入耳中,几息后又响起歇斯底里的哭骂。
炕上四姐弟面面相觑,皆听出那哭声是齐大妮的。
这时,韩宏晔推门进来,粗糙的大掌摸向韩榆的脑瓜:“明年榆哥儿就可以去私塾了,高不高兴?”
韩榆仰头,对上他发红的双眼,耳畔回荡着昨夜听到的对话,心口酸胀不已。
韩榆从未被人这般疼爱过,感动之余也不会说那些撒娇卖痴的话。
只压下眼底的热意,用上扬的欢快语气:“高兴!爹娘,我会好好读书的!”
韩宏晔和萧水容相视一眼,齐齐点头:“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