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宏晔一时语噎,半晌憋出一句:“咱们就榆哥儿一个儿子,再难我都要让爹娘同意。”
萧水容没说好与不好,只奇道:“关大夫的药真管用,这才多少功夫,榆哥儿脸色就好看多了。”
肤色依旧蜡黄,但不似先前那般透着灰败,碰一下就要碎了。
韩宏晔挠头:“明儿我去山里一趟,看能不能找到鸟蛋。”
太平府处于大越不南不北的位置,冬天里运气好,也能在鸟窝里摸到几个鸟蛋。
家里的鸡蛋都是留给老三还有他那对双胞胎的,就算有多余的,也会给韩芷兰吃,轮不到大房二房的孩子。
榆哥儿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好的,个头比芷姐儿一个姑娘家还矮,又瘦又黄,走路都不怎么稳。
虽说这年头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这样,但谁让韩家有三房的孩子作比照呢。
二者相较,榆哥儿跟刚从荒年过来一样。
明明韩家的生活条件在桃花村属于上游水平。
萧水容又说:“我下午出门打猪草的时候榆哥儿还在家里,他平日里都不会乱跑,更不会跑进山里,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怪她,打完猪草回来就被齐大妮叫去做晚饭,都没注意到榆哥儿在不在家。
韩宏晔沉默片刻:“回头我问问芷姐儿。”
萧水容嘴上应着,心里却没底。
芷姐儿她还不清楚,跟黄秀兰一个性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多半是问不出什么。
不过她也没打击韩宏晔,只吩咐道:“我去做饭,你看着榆哥儿。”
韩宏晔叠声应下,搬着凳子坐在炕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韩榆。
小白花仍散发着白光,兢兢业业治疗。
在陌生两脚兽的注目下,轻晃了晃叶片,像在打招呼。
......
隔壁正屋,关大夫离开后,韩发打发走了老大两口子还有黄秀兰,反手关上门。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齐大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齐大妮缩在被窝里的身子抖成筛子,磕磕巴巴地说:“他、他爹,你听、听我说......”
韩发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甩了上去。
齐大妮被抽歪了脸,尖叫声刚从喉咙里溢出,就被韩发强行喝止:“闭嘴!”
齐大妮瑟缩着,捂着嘴牙齿发颤。
韩发甩了甩打疼的手掌,面无表情道:“你再闹下去,若是影响到老三的科举,让他考不了秀才,我要你的命!”
这话听着轻飘飘,齐大妮却知道,韩发说的是真的。
不敢再捂着刺痛的地方,乖顺的模样和之前判若两人:“我知道了。”
韩发转身走了出去,坐在堂屋继续抽旱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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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大妮在正屋躲了近两刻钟,确保巴掌印消下去了,又捯饬了脸上的抓痕和秃了的头皮,才蹑手蹑脚出来。
夜幕降临,气温也随之骤降。
途径堂屋,齐大妮瞅见坐在一片黑漆漆中抽旱烟的韩发,当时打了个哆嗦,脚不点地钻进灶房。
萧水容在灶台上忙活,两口锅里都焖着菜,还要洗菜切菜,颇有些分身乏术。
苗翠云则不时往灶塘里添根柴,再用火叉拨弄两下。
今晚老三和松哥儿回来,老太太让多做几道菜,油也不必吝啬。
主要是为老三,松哥儿只是顺带。
齐大妮三角眼在两个媳妇身上打转,又扭着屁股走向灶台。
揭开锅盖尝了口,是老三喜欢的味儿。
齐大妮勉强满意,犀利的眼神又转回去:“你们没偷吃吧?”
苗翠云盯着灶塘直摇头,表示没偷吃。
萧水容懒得搭理她:“没有。”
齐大妮破了财,又被韩发抽了嘴巴子,心里正不快活,立马就炸了:“萧水容!”
萧水容不知婆母被公爹教训了,握着刀咔咔切菜:“娘您先出去吧,我这菜还没做好,三弟和松哥儿都快回来了。”
“还不赶紧的!”齐大妮放下锅盖,“老三可是要当状元郎的,不像老大跟老二这种闲货,一天到晚就知道惹老娘生气......”
妯娌俩早习惯了齐大妮踩一捧一,眼神都没变一下,继续手上的活计。
齐大妮自讨没趣,絮絮叨叨往外走:“都怪榆哥儿,要不是他......”
萧水容紧抿着唇,抬头对上苗翠云担忧的目光。
她扯出一丝笑,将青菜倒进锅里,在热油里翻炒。
又忙活了一刻钟,总算做好晚饭。
妯娌俩端着碗去堂屋,迎面撞上从东屋出来的黄秀兰。
黄秀兰牵着双胞胎儿子,韩芷兰屁颠颠跟在后头,四个人吧唧着嘴,一脸满足。
两方人迎面相撞,黄秀兰笑脸一滞。
“咯吱——”
木门应声而开,率先进来的是一个身量修长,面貌白皙清秀的男子。
他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肩头挎着包袱,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温润如玉翩翩公子,和上了年头的韩家小院格格不入。
“娘,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齐大妮就从堂屋出来,把人往屋里拉:“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娘了!外头冷,赶紧进来,小三这一路上冻坏了吧?”
“饭才做好,还热乎着,吃了正好暖暖身子。”
韩宏庆微微一笑:“看来我回得正是时候。”
注意到齐大妮脸上的伤,他面露担忧:“娘这是怎么了?”
齐大妮又开始骂骂咧咧,诉说自己的委屈。
原以为韩宏庆会为她讨回公道,不料他只说了句:“娘下次可要小心,儿子会心疼的。”
轻飘飘一句空话,哄得齐大妮合不拢嘴,哪还记得死对头们。
路过妯娌三人,韩宏庆点头示意,重点在黄秀兰身上。
黄秀兰自打韩宏庆进门,一双眼就黏在他身上,此时更是一脸娇羞,看得苗翠云眼角直抽。
都三个娃的娘了,还这么不知臊!
余光瞥见一人进门,萧水容接过大嫂手里的碗:“这个交给我,嫂子你去帮松哥儿一把。”
苗翠云感激一笑,快步迎上松哥儿:“书箱给娘,背一路累坏了吧?”
韩松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袍子,疏淡的神色在看见亲娘后回温不少:“还好,娘咱们进去吧。”
苗翠云诶了一声,和韩松回了西屋。
韩家小院有六间房,堂屋正屋东西屋,还有灶房和一间杂物房。
正屋是韩发齐大妮住着,光线充足的东屋则被三房占了去。
西屋原本只有一间,韩宏晔成亲后韩发在中间砌了一堵墙,开了道门隔成两间。
如此一来,和东屋等大的西屋住了两房人,逼仄又窄小。
苗翠云想跟韩松提一下二房的事,就听齐大妮在外面嚷嚷:“人都死哪去了,不吃就别吃了!”
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苗翠云解开襜裳:“走吧,吃饭去。”
母子俩进了堂屋,韩发和齐大妮已在主位坐下,右边是韩宏庆和双胞胎,左边是韩宏昊和孙子辈老大,韩树。
再看下首,原本该是韩宏晔和韩榆的位置却空无一人。
等苗翠云和家里的女子在旁边一桌落座,韩发先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其他人这才动筷。
韩松低声问:“二叔呢?”
韩树埋头扒饭,不去看被他奶夹到三叔碗里的肉片:“榆哥儿受了伤,二叔二婶在屋里守着呢。”
捏着筷子的手顿住,韩松微微眯起眼。
榆哥儿受伤......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韩榆这次受伤是因为跑去山里玩,不慎从山坡跌落,撞伤了头。
他也曾问过韩榆为何跑去山里,却被他奶逮住一顿训斥。
再然后,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突然变得恶劣,他一直被榆哥儿针对,哪还记得今日这一遭。
只是,上辈子好像没有死了野猪这回事?
但即便重来一世,他也做不到对韩榆毫无芥蒂。
以上种种,都与他无关。
韩松心头闪过千般思绪,面上丝毫不显,一板一眼地回答着韩发的问话,细说在私塾的学习情况。
......
吃完饭,萧水容跟苗翠云洗碗,韩宏晔韩宏昊则去屋外劈柴。
至于三房,用齐大妮的话,老三读书已经够累了,那些个粗活只管交给老大老二。
一家十几口人屋里屋外忙活了好一阵,大房的韩兰英已经烧好两锅热水。
往盆里舀了点热水,又混入凉水,各自回屋洗漱。
萧水容带着三个女儿在帘子后面洗漱完,轮到韩宏晔。
母女四人踢了鞋子盘腿上炕。
“榆哥儿脸色比吃饭前红润不少。”老大韩兰铃舒口气说。
老二韩兰玥和老三韩兰芸嗯嗯点头,韩兰玥脆声道:“等下雪了,咱们可以带榆哥儿一起玩!”
韩兰芸托着腮:“今天绣芳姐教了我一句诗,学而不思则罔,思而......思而.....”
韩兰芸抓耳挠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下半句。
韩榆半睡半醒,刚巧听见这一句,在心里大声接上:“思而不学则殆!”
他可是将《论语》全篇背下来了!
不过这幻境未免太过真实了。
温馨美好,让人想要沉沦。
为了困住他,那丧尸还真是煞费苦心。
萧水容静静看着瘦削却难掩秀美的女儿们,眼神温柔,拿起绣绷继续绣帕子。
这是她私下接的活,一年也能挣几个钱,可以贴补家用,偶尔也能从镇上带点吃食回来,给儿女们尝尝味。
绣花针在头发里划拉两下,蹭了点头油,对准一处利落下针。
刚绣了两针,韩榆忽然抽搐起来。
他死死捂着脖子,浑身痉挛,额头汗珠大颗大颗往下落,脸上浮现潮红,呼吸急促。
“不要!”
“我不要死!”
“救我呜呜......”
沙哑带着哭腔的嗓音听得人心口发颤,韩宏晔提着裤头从帘子后冒头:“榆哥儿怎的了?”
萧水容急红了眼:“不知道啊,冷不丁就这样了。”
韩兰铃试图把韩榆的手从他脖子上拉下来,拉不动又不敢使力:“爹娘咋办啊?”
韩宏晔也试了试,发现根本拉不开,吓得脸色刷白:“榆哥儿怕是魇住了,我去找关大夫。”
说完披上袄子,一阵风卷出门去。
萧水容把韩榆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榆哥儿不怕,娘在。”
一声又一声,成功安抚了躁动不安的韩榆。
脖子上的手缓缓松开,韩榆软绵绵倒在萧水容身上,呼吸粗重。
萧水容抹了把泪,也不知榆哥儿做了什么噩梦,竟怕成这样。
......
韩榆正想着如何突破幻境,忽然跌进一场堪比丧尸围城的噩梦。
无法挣脱,且刻肌刻骨。
这次不是一段文字,而是以对照组的身份做了许多坏事,最后锒铛入狱,被官兵押到行刑台上。
侩子手手起刀落,“咔嚓——”砍下他的脑袋。
人头落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泥尘。
献血喷涌,脖颈的剧痛犹如跗骨之蛆,死死缠着他的心脏。
韩榆再怎么厉害,再如何被基地的异能者称为“小怪物”,实际上也才五岁。
身体改造让韩榆从未感知过疼痛,所以当剧痛来袭,不由捂住脖子哀叫出声。
下一瞬,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犹如天降甘霖,温柔的嗓音抚平他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好像......又回到人造子宫的感觉。
痛楚来势汹汹,去得也快。
韩榆感受着后背富有节奏的拍打,再度陷入昏迷。
这里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
无论是科举文对照组,还是一前一后截然不同,却同样温暖的拥抱。
坠入黑暗的前一秒,韩榆如是想道。
毕竟他只是个不讨喜的小怪物,谁会喜欢他呢?
掌心的小白花感知到主人的负面情绪,抖了抖蔫答答的花瓣,再次卖力地释放莹莹白光。
......
二房又是惊叫又是请大夫,早就惊动了韩家其他人。
齐大妮坐在炕上补衣裳,尖着嗓子说:“作死的小崽子,不知道老三赶路辛苦,要早点休息吗?”
“见天儿的就知道闹幺蛾子,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说到这,齐大妮又摇了摇头:“不行,这远远不够,还早着呢,这才哪到哪。”
罢了,留着慢慢折腾吧。
韩发躺在炕上,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好像情况危急的不是他孙子,而是什么无关的陌生人。
东屋,韩宏庆被韩榆的呼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黄秀兰同他说明缘由,撇嘴道:“榆哥儿就是个不省心的,怎么不直接被野猪顶死。”
榆哥儿一死,二房就绝后了,只能靠侄子摔盆。
如此一来,三房也能捞着不少好处。
起码二房的东西都归三房了。
无论银钱还是物什,谁都不嫌多不是。
韩宏庆摇头:“榆哥儿都快四岁了,还这么不知轻重,净给家里添麻烦。”
黄秀兰不可置否,伺候双胞胎睡下。
韩宏庆靠墙坐着,手里高捧着一本书。
封皮上写着《春秋》,内里一翻页,却是满篇的淫词浪语。
西屋的大房那边,韩宏昊跟韩松说了傍晚的事,唏嘘道:“我看老二这回是真冷了心了。”
苗翠云哂笑:“谁说不是......什么声音?”
夫妇俩面面相觑,韩宏昊迟疑道:“像是老二屋里的。”
苗翠云立马披衣下炕:“怕是榆哥儿不好了,咱们去瞧瞧。”
临出门前,又对韩树几个说:“你们别出去了,赶明儿一早还要去村里杀猪,分肉可累。”
苗翠云都这么说了,韩树韩松也没强求,又躺回去。
韩松听着韩树絮絮叨叨,兀自将书翻页。
昏暗烛光摇曳,映出他漠然的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