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甫明,云岚未散,姬眠鱼便踏着朝日晨晖,往龙津仙城去了。
龙津仙城、龙津口得名于一条号为龙津的山脉。那山脉蔓延数千里,险峻奇峰高耸入云,远望去如堆雪。山巅的确冰雪堆积,日光下消融的冰雪化作水流从石端飞落,到了一块形似龙头的奇石处,已然化作了一条白龙般的大瀑布,如银河直落,轰鸣不已。下端依旧有巨石承接着,瀑布流逝到此分散,化作了大小飞瀑,往下坠落,泄入一处望不见边际的长河中。
姬眠鱼到的时候,长河已经漫过河岸数尺了,昔日建起的长桥只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起伏的水中沉浮。姬眠鱼没有直接去龙津口,而是前往仙城中。此间护城大阵已经开启,街道空阔处搭起木棚子,收容着无家可归的人。姬眠鱼一打听,知道都是附近村庄的村民。仙城怕城外村子步丰年村后尘,忙将村民中尽数接过来。
至于丰年村——那第一个遭到蛟龙攻击的村庄,已成为汪洋肆意之地。
“道友,你们与那蛟龙交过手吗?”卷宗上记载了一些,可依照惯例,姬眠鱼还是需要亲自问上一问的。
仙城中主事的道人苦涩一笑,说:“前后遣去六人,无一生还。”
姬眠鱼挑眉:“这么厉害?”
主事道人:“蛟龙狡诈,会利用宣前辈留下的剑阵。”
姬眠鱼:“既然剑阵无所损耗,依旧是生人勿近,那蛟龙是怎么出来的?它正身出没,还是仅仅元神出窍?”
主事道人说:“元神出窍。”
姬眠鱼若有所思道:“那蛟龙将你们引至剑阵处,就是为了借你们的手,将剑阵彻底毁坏。”
主事道人也想到这点,闻言一颔首说:“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等不便主动挑衅,只得保持守势。”他的视线停留在姬眠鱼的脸上片刻,问,“姬院使有什么主意?”
姬眠鱼笑了笑,没有回答主事道人,而是转了话题问:“丰年村有生还者吗?”
主事道人点头:“有,但是已经疯了,问不出所以然来。”没等姬眠鱼出声,道人便拍了拍手掌,数息后,便有人将一个披头散发、形如槁木的老者带过来。老者双目无神,只拍着手掌唱道:“丰年断,蛟龙出。千里田园尽化湖。”
“的确得不到有用讯息。”姬眠鱼瞥了老者一眼,就收回视线。她缓声道,“我去丰年村一趟。”
主事道人眉头紧紧皱起:“丰年村已经被水淹了。我们怀疑此事与天道盟或者极乐仙城有关。”
姬眠鱼慢条斯理问:“然后呢?你找到她们踪迹了?”
主事道人:“……没。”她对上姬眠鱼那双含笑的眼,不知怎么,一股寒气自脊骨窜升。她紧张地将手掌合拢,又说,“以院使的功行,就算蛟龙正身出龙津口也能对付。我等已将百姓迁移,仙城法阵开启,能抵御风暴。请院使斩蛟!”
姬眠鱼哪会不知道主事道人的心思?这是巴不得她直接去龙津口揪出蛟龙元神呢。她把玩着扇子,微笑道:“你守仙城,我降伏蛟龙,的确不错。但你之前又道此事与天道盟、极乐仙城有关,那半道出现的妖王以及碍事的道人,由谁去对付?”
主事道人还以为姬眠鱼心中有顾虑,忙道:“邻宗同道已来援,姬院使不必忧心,只用前往龙津口斩妖即可。”她们过去都是这般与仙盟合作的。
姬眠鱼“哦”了一声,对上暗松了一口气的主事道人,忽又问她:“你在教我做事?”
主事道人头皮一炸,立马往后跌退一步。她连眼神都没敢再落到姬眠鱼身上,忙道:“不敢。”
“不用这么紧张。”恐吓完主事道人的姬眠鱼将浑身威势一收,又笑吟吟地安抚她,“你知道为什么如今自称天道盟的修士越来越多吗?”
主事道人觑了姬眠鱼一眼,问:“为什么?”
姬眠鱼笑道:“因为仙盟不懂人心。你看仙盟对外开放卷宗,都是某某日斩杀某某妖,至于详细的经过一字都无。天道盟那声称妖物无辜,只是生而为妖便被赶尽杀绝。可实际上,妖物多作恶多端,残害生民,不是吗?你若卷宗上将事迹写明,也不用担心引起误会。”
“我既然院使,便该为仙盟分忧。是我不能斩蛟龙么?是恐后来人误会我等。”
主事道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喃喃道:“原来如此吗?”
姬眠鱼一点头,折扇轻轻压在主事道人肩膀上,笑道:“你该仔细思量一二,做人还是要懂机变的。”
说完这话,也不等主事道人应答,姬眠鱼便扬长而去。
姬眠鱼走了没多久,屋中便又出现一道雪色身影。
主事道人的视线在衣摆金线勾勒的莲花上停留刹那,便恭声道:“见过院正。”
“道友不必多礼。”绛尘朝着她点头,又说,“不要听姬眠鱼胡言,我辈以斩妖除魔为职责,纵被天下人误解又有何妨?”
主事道人抿了抿唇,心中暗惊。院正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不小,新任的院使原来没有得到院正的信任吗?她也不敢多言,继续对着绛尘禀报蛟龙现身以来的种种事迹。
在她们说话的功夫,姬眠鱼则已抵达丰年村。
大水漫过村庄,淹没良田。茅屋被冲垮,无数断裂的木板浮在水面。在树杈上,隐约见到几具泡得浮肿的人尸。仙城虽将附近的生人都接走,可没管顾丰年村被大浪拍死的生灵。姬眠鱼眉头微微一蹙,指尖一弹,便见一道光芒掠去,转瞬将浮尸吞去。
姬眠鱼负手立在半空,神识在前方扫荡。水自龙津口来,可早已变得污浊。姬眠鱼不想下水,索性起了神通将这洪水逼退。原以为蛟龙会被惊动,可直到断壁残垣与凌乱的田野重新显露出,都不见蛟龙踪迹。姬眠鱼轻嗤一声,大步往前走。她的身上灵力激荡,玄光荡开,所过之处,一切尸骸尽化飞灰还归天地。
洪水退去,村庄惨白,入眼俱是惨状。
忽然间,姬眠鱼察觉到一缕蕴含灵性的力量。她一挑眉,起了几分疑心。扇子往前方一扫,将那倒塌的泥墙掀飞,从中摄出一物来。此物是只彩绘木偶,与手掌齐高,其中灵性流淌,定是得人祭拜。她翻转木偶人,忽地瞧见两个小字——烛赤。
姬眠鱼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丰年村有人为蛟龙塑像,日夜用香火祭拜,难怪蛟龙能元神出窍。
只是丰年村祭祀蛟龙,蛟龙为何要毁坏丰年村?是妖性本恶?可若是如此,在刹那间被洪水吞没的,就不仅仅是丰年村了。
将木偶置入袖囊中,姬眠鱼转身就走。
可就在这时,一条蛟龙破水而出,化作了一道红衣身影,用那双没有半点温度的眼睛盯着姬眠鱼。
姬眠鱼不怕她,语调中藏着几分好奇:“烛赤妖王?”
烛赤不接腔,运起了灵力就朝姬眠鱼的身上打。她的武器是一柄七尺长的骨刀,一共有十二节,俱是蛟骨所化。姬眠鱼眼中惊异,折扇开合,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凶悍的骨刀。烛赤边打边退,正刻意将姬眠鱼往宣静之留下的剑阵引。
出行前,姬眠鱼顺手翻了宣静之的卷宗,知道她是五百年前的剑道宗师,少有人能与她相较。在斩杀蛟龙一战中,她持一柄利剑,杀死七条蛟龙,扭转局势。可也是她,将蛟龙一族的最后一只幼蛟保了下来,从而造就了如今的一劫。
在即将踏入剑阵时,姬眠鱼止步。她看着一言不发的烛赤问:“是谁私下祭祀你?”这话一落,烛赤忽地暴怒,露出了蛟龙冰冷无情的竖瞳。骨刀被她的灵力一催,顿时蒙上一层血煞。她提刀朝着姬眠鱼砍去,身后如雷霆般的潮涌声也在半空绽放,煞为可怖。
气氛十分紧张。
姬眠鱼的折扇翻飞,那时常在手中耍弄的玩具此刻变成了夺命的利器,旋动间气浪如潮奔涌,与那骨刀相撞击。姬眠鱼又说:“她给你自由,你便是这样忘恩负义的?”
烛赤喉咙里挤出一道低哑愤怒的嘶吼,不甘的视线仿佛利刃,扎在姬眠鱼的身上。
姬眠鱼听懂了,她说得是“我没有”。
见蛟龙还能沟通,姬眠鱼又问:“你为什么只水淹丰年村?是受到什么委屈吗?”
站在剑阵里的烛赤动作忽地一停,她看着姬眠鱼,神色很奇怪。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人与妖天生对立。人杀妖、妖食人,不必问什么根由,她们永远都走不到一起。可现在,一个人族修士竟然问她有什么委屈?
姬眠鱼将彩绘木偶取出还给烛赤,又说:“不管你说不说,丰年村二百三十六条人命在身,你得跟我走一趟镇妖塔。”
烛赤怒气冲冲道:“她们该死!”
面对着再度暴怒的烛赤,姬眠鱼依旧十分淡定,她说:“不说就算了。”身形一晃,却是闪入剑阵中。只见剑芒如流,霎时间便铺天盖地涌来。
烛赤冷声嗤道:“找死。”
姬眠鱼搭着眼帘,笑道:“宣静之为了护你,倒是费了不少心思。”她甚至都没闪躲,那些剑流冲击到她的身上,根本未曾近身就被一层精煞挡住。烛赤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已是极为难看:“力道?还是——”
“嘘。”
姬眠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手一动,便将蛟龙擒拿在手。一股强悍的灵力自她的手掌向烛赤的体内奔涌,顷刻间便将烛赤撞得头晕目眩。
恍惚中,烛赤听到一声轻叹。
“你身上背负太多人命因果,我也无由救你。”
烛赤用一种奇异而古怪的目光看姬眠鱼。
姬眠鱼没有说话,转向空空荡荡的后方说道:“还不出来么?”
“好姐姐,你是不是忘了有同心契在啊。”
走出来的绛尘面色不好看,她是在姬眠鱼和蛟龙动手的时候抵达的。
她望着姬眠鱼,面上凛若冰霜。
良久后,她说:“你修力道,百兵难伤。”仙盟之中有些许流言,说她“打伤”姬眠鱼,姬眠鱼果然是故意的。
姬眠鱼一扬眉,快活地笑道:“那是因为我对你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