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的眼睛里很明显的红血丝,神色恹恹,熬了那么久之后的疲倦在他身上尽现。
方才在殿里约莫是跟他皇叔吵了一下,不知道两人争执了什么,眼下他情绪显然不高。
纪云蘅以前没觉得许君赫欺负自己,尽管有时候他喜欢故作严肃地吓唬她,但她知道,那些都是玩笑,她并不在意。
只不过昨晚上发生的事,让纪云蘅觉得那是欺负,倒不是会让她感到愤怒或是屈辱,而是让她极为在意。在意到梦中都是他纠缠不休的模样,今日一醒来意识刚清醒,她就想起了昨夜的事。
更是让她在白日里频频失神,控制不住地回想。
但与之相比,纪云蘅觉得有更重要的事,她轻轻摇头,说:“没有。”
许君赫问:“没骗我?”
纪云蘅又点头,重复道:“良学对我很好,没有欺负我。”
许君赫这才笑了一下,仿佛在顷刻间扫除了眉间的郁气,明媚起来,“就是,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只会胡说八道。”
许承宁方才在殿里重重训斥了许君赫一顿,言他不该为自己的私心将纪云蘅带进行宫,不过就是拿捏纪云蘅性子软弱,什么事都不懂。许君赫满心烦躁,他想要反驳,最后发现皇叔说的这些话都是对的。
他将纪云蘅带来这里,不就是出于私心?然后仗着纪云蘅胆子小,便胡作非为。
但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伤害纪云蘅的想法,他只是想跟纪云蘅在一起。旁人都看出了他的私心,纪云蘅却恍若未觉,分明她才是离她最近的那个人。
许君赫微微叹一口气,用力捏了一下纪云蘅的脸道:“就算是我欺负你了,也只是因为你看起来很好欺负,跟我没关系。”
这种混账话在纪云蘅面前便是随便说,她也不生气,不追究,不反抗。
她认真地点点头,哦了一声。
许君赫见状就乐了,觉得她很傻,又很可爱。
“你想去京城吗?”他随口一问。
这话算是问到纪云蘅心坎上了,从许君赫踏入议事殿开始,她就一直想说这件事,听到他提起,纪云蘅就赶忙回道:“我不想。”
傍晚许承宁上山将纪云蘅提去了议事殿,先用悲痛的语气安慰了她,表示会好好料理纪家的后事,其后又温和地问她愿不愿意随他一起去京城。
这还用想?纪云蘅当然是不愿意的。她还有那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怎么可能为了躲避祸灾就此离开?
所有人都可以对裴氏的事放手,她不行。
“我生来就在泠州,倘若哪天我要去往他地,也是在泠州了结所有事,了无牵挂之后再走。”纪云蘅认真道:“所以良学你帮我谢绝王爷的好意吧。”
许君赫哼笑了一声,没应声。
方才在议事殿里,他用非常强硬的语气和态度拒绝了许承宁的提议,把那位病弱的皇叔气得差点把肺都咳出来,最后拂袖离去。
许承
宁向来性情温和,自从太子遇难之后,他时常去看望年幼的许君赫,对他颇为照顾。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头一回对许君赫生大气,直言自己没有皇兄看好他,让他逐渐生出放纵私欲劣性。
再难听的话许君赫都听过,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怕他那副文弱的身子气出毛病,就赶忙让人给他送下山去。
?想看风歌且行写的《只有春知处》第91章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许君赫摸出了密函递给纪云蘅,告诉她这是从王惠的房中搜出的。
纪云蘅长到这么大,生平里所遭受的最大的恶意皆是来自纪家人,曾经她吃过很多苦,但她却说自己不恨那些人。
如今她得知那些人都死了,却也没有流露出伤心的神色,仿佛只是听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掉一样。但纪宅里终究也死了许多无辜之人,纪云蘅的心情很沉重,低着头沉默不语。
许君赫倒也没有怎么缠着她说话,只对她说苏漪已经醒了,让她身体好些就下山去看看,随后他上榻睡觉。
行宫里静得没有一丝杂音,纪云蘅坐了好一会儿,转头望去,就见许君赫已经睡熟了。
纪云蘅由衷地觉得他很厉害,她认识的所有人里,没有谁可以两天一夜不睡觉,在外面忙活一整天回来还有精力跟人吵架。纪云蘅也从没有听过他抱怨累,仿佛做这些事,承担这些责任都是他理所应当。
细细想来,许君赫也不过是一个幼年丧父,又不被生母待见的人。
她与许君赫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可有一个地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身上都背负着同样的担子,那是刻入骨髓,融入血脉,无法卸下的重任。
纪云蘅站在边上看着许君赫的睡颜,一不留神思绪拉远,站着看了许久才回神离开。
夜间临睡前她又捧了一碗药喝,隔天醒得早,纪云蘅自己穿好衣裳出了行宫。
许君赫应当是提前吩咐过,下山的时候程渝和两个侍卫跟在她身后,来到了涟漪楼。
苏漪像生了一场大病,脸色憔悴得很,纪云蘅去的时候她还躺在床上,见了她就赶忙想要下来。纪云蘅知道她着急,也没有阻拦,任她将自己左右看了几个来回,确认她完好无损之后才放心,两人在床边坐下来。
纪云蘅安慰了她几句,但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话,毕竟纪家的灭顶之灾来得太突然了,谁也无法反应。
苏漪红着眼圈,慢声道:“其实我早该料想到会有这一日。”
纪云蘅道:“姨母,让你受惊了。”
“当年悦芽着手调查裴氏旧案时就跟我说过,她说那些话只告诉我一个人,因为她明白自己迟早会死,为裴氏翻案,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苏漪想起旧事,用手掌用力地蹭了眼窝,不让泪落下来,“我当时很自私地求她不要再参与往事,我想她好好活着,却忽略了她为亲人洗清冤屈的执念,以至于我没能见她临终的最后一面。”
苏漪的语气慢下来,含着泪笑了一下,说起很多年前的事。那时苏漪的父亲刚过世,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手中的酒楼留给了她。只是那时候
她年纪太小,不懂得如何经营酒楼,又对亲人盲目信任,短短两年的时间就让父亲留下的酒楼亏损得无法营业,最后连带着住宅一起,被逼着以低价卖给了亲戚去还债。
认识到亲人卑劣嘴脸和失去所有的苏漪万念俱灰,想找一个明朗的天气投河自尽,也就是在那日她遇见了河边放风筝的裴韵明。当时的裴韵明才十三岁,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隐隐有了美人的模样。她身着华贵锦衣站在河边,满岸的绿树红花都成为陪衬,笑声清脆张扬。
她喊住苏漪,问她为什么总盯着河。苏漪当时已经破罐子破摔,完全不在意告诉别人她想寻死,觉得在死前与人说说话也挺好。谁知裴韵明听了她的话却笑了,说她是个蠢人,为了几百两银子去寻死,来世不如托生一头猪。从来没有人这样骂过她,苏漪被骂懵了。
后来也是裴韵明拿了三百两银子给她,让她重新开一家酒楼,还为她找了个掌柜,教她如何经营。也是在很久之后苏漪才知道,裴韵明那会儿没有那么多银子,是问纪昱借了一百两,加上她当了自己不少的首饰才凑齐。
她说用这些东西换一条命,绝对是值当的。
只是当年从裴韵明那里拿来的银子所开的涟漪酒楼,在这些年里赚了不知道有多少个三百两,却再也无法换回一个明媚张扬的裴韵明。
“这些年我竭力向你隐瞒当年裴家的旧事,只口不提你外祖父,甚至在你年龄大了之后急于找个可靠的人将你嫁出去,自私地认为只要你不知道那些事就不会卷入危险之中。”苏漪摸着纪云蘅的脑袋,揉揉她的脸颊和耳朵,苦笑着说:“可是我总是忘记,裴家的儿女骨子流淌的血不只是自己的,也是亲人的,就算是阴阳两隔,你们也会永远紧密相连。”
裴韵明曾对苏漪说,她此生完不成的事,她的女儿会踩着她的脚印继续往前。那时候苏漪还不相信,越看着纪云蘅长大,她就越觉得这个孩子会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谁知道如此怯弱胆小的纪云蘅,也毅然决然地承接了母亲的遗愿。
事到如今苏漪也无需多言,纪云蘅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条路踏上去本就没有回头的机会,她道:“佑佑,我会离开泠州。”
纪云蘅一怔,“姨母……”
“我留在这里,会成为你的拖累。”苏漪揩了揩眼角的泪,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我相信我们佑佑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为了不拖你的后腿,我就先去藏起来,等你的好消息。”
纪云蘅也明白过来,是因为那日苏漪被长夜镖局的人挟在手中,知道自己差一点就害了纪云蘅,所以她当机立断决定离开。
这是最好的选择。纪云蘅思索片刻,也点头同意了。只是即将要与苏漪分别使她心情更加郁闷,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人就那么几个,来来回回的早就成了她生命里固有的东西,而今好像都在一个个地离开。
苏漪将她揽在怀里说了很久的话,为了这场道别,她流了很多泪。
谁也不知道纪云蘅要面对的结局
是什么,或许死在这场可怕的博弈里,或许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为裴家昭雪。但总归是苏漪无法掌控,也无法插手的。
最后她似乎耗尽了精气神,沉沉睡去,纪云蘅在她床头守了很久,直到许君赫找上门来。
睡了一觉过后的许君赫气色看起来好很多,纪云蘅向他转述了苏漪的想法,许君赫立马同意,点头说:“她是要走,人我都安排好了,给她送去京城,会有人看顾。”
纪云蘅轻点了下头,没有说话。见她兴致不高,许君赫抬手往她脸上揉捏了几下,说:≈ldo;带你去纪宅,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两人后来去了纪宅,纪云蘅进寝房里挑挑拣拣,在一堆被砸成废墟的地方里拿了些东西,趁着天黑之前回了行宫。
六菊也被带上行宫,给安排了住处,日后就留在这里方便伺候纪云蘅。
接下来的几日,纪云蘅都是白日去找苏漪,尽量陪在她身边,其后很快地,苏漪就被送走了。为不让人察觉,纪云蘅甚至没有去城门口送别,最后与她相拥一别,看着她上了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
涟漪楼还照常开着,时不时有老客人来问老板去了哪里,酒楼的伙计就说她外地省亲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谁也没有在意苏漪的消失。
与此同时,在樊文湛连着几日的奔波忙碌下,纪家灭门一事也结案了。
无非就是先前周刺史贪污一案中,纪家得罪了不少官员,有些没死的官员对纪家恨之入骨,买凶杀人,让长夜镖局来灭了纪家满门。
虽说此案中纰漏众多,蹊跷之处也相当明显,但樊文湛和许君赫都心知肚明,再查也是无用功,长夜镖局就是为了灭纪家而被推出来献祭的,自然查不到别的东西。泠州从去年开始就大事频出,市井之间流言不休,众说纷纭。
纪云蘅没有为生父送葬,那些死了的人被搬去义庄隔了两天,就被拉去匆匆埋葬了。许君赫给宅中的下人亲属分发了抚恤金,也没管其他纪家人如何来争夺纪昱遗留的财产,直接撂手不管了。而纪云蘅自从苏漪离开之后,也鲜少下山,大部分时间都在行宫里,连去邵生那里学习作画的活动都停了。她大概明白自己现在成为眼中钉,尽量减少自己的出行和与他人接触。
而许君赫自从打她这里要了个人情还了之后,就一直与她相安无事,也没再提剩下的三个。有时候纪云蘅想问,却又怕他借此发挥,仗着她欠的人情欺负人。
许君赫就一人精,有时候光看看纪云蘅脸上的小表情,看看她的小眼神,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只是许君赫一来不想太过冒进将纪云蘅再吓走,二来也的确是太忙。从盒子里拿出来的那几张画像,找起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多时候他都是空手而归,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在高强度地搜寻过后,许君赫找到了当年涉事的几个人。从他们手中陆续得到了在平沙山建造私宅和挖地道的文书证明,上面都盖着官印,只不过这些官印并没有孙相的。十多年前他们都还是泠州本地的小官,这
么多年过去,已经一步步往皇城朝廷靠拢,其中两个许君赫在朝中还认识。
这些还不够。没有找到与孙相最直接的相关罪证,这些东西拿出来,最多也是将那几个孙相的狗腿子砍下来而已。
许君赫将那些画像翻来覆去地研究,其他人基本找到,还剩下一个死活没有线索,人跟死了一样,不管到何处都打听不到这样相貌的人,好像事情进展到这里,又卡住了。
四月中旬,本该早就逃跑的程子墨突然上了山,蹲在行宫门口,说什么也要求见许君赫。
许君赫听他在门口等着,就让人请进来,谁知他一进来,张口便道:“太孙殿下,你快救救草民吧!”
许君赫正与纪云蘅下象棋——是她非要玩,觉得自己是个象棋高手,所以央着许君赫陪她下。
“什么事?”许君赫说话间,轻描淡写地吃掉纪云蘅的车棋,引来纪云蘅不满的视线。
“那位京城来的樊大人突然派了衙门的人要抓我,我这老老实实的也没犯什么事啊?我怕进去之后出不来,就让人先拖着衙门的人,自己偷跑出来找您了,您要是不救我,我指定死在牢里!”程子墨哭天抢地地控诉,抹了两滴不存在的眼泪。
“樊文湛是大理寺丞,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许君赫眉尾轻扬,“你当真什么事都没做?”
“那是当然!我这段时间活得藏得比老鼠都隐秘,哪还敢出门!”程子墨哀嚎。
许君赫被这声音惊扰得拧紧眉毛,“别鬼叫,我喊人来问问。”
刚说完,他又对纪云蘅道:“你若落在这里,我就把你的另一个车棋吃了。”
“不会的。”纪云蘅说:“那前面还有兵棋,你只能吃前面的。”
许君赫将炮棋推过去,“现在可以吃后面的了。”
纪云蘅皱皱眉头,又赶忙将车棋给退回来。
如此一来一回,看得程子墨目瞪口呆,他从不知道棋还能这样下。他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发现纪云蘅好像不懂什么叫做“落子无悔”,棋子在上面划来划去,许君赫总是不动声色地留出很多时间给她悔棋,直到她开口催促才动手走自己的棋。
樊文湛被喊上山是一个时辰后的事,见到程子墨时,他还颇为惊讶,走过来就要捉拿他的领子,“你小子原来在这,我说怎么拿不到的人,原来与我们太孙殿下还有交情。”
程子墨缩着脖子又是拜礼又是讨饶,说了些好话,巴巴地看着许君赫。
“你抓他进衙门是为何事?”许君赫看了好一会儿的戏,这才开口询问。
樊文湛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再问问先前郑褚归那一案,杜岩是如何参与其中的。”
许君赫有些讶然,“杜家人还没处决?”
“哪有那么容易就给人定罪了?杜员外在泠州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好多百姓隔三岔五地去衙门,哭着求衙门放了杜员外呢。”
樊文湛自顾自坐下来,倒了杯茶灌了两口,叹道:“而且证据不足,
我翻找了许久,发现就杜家参与先前那桩案件的证据就只有姓程的这小子和被救的三两个姑娘的几份口供,旁的没有。”
“没有其他证据?”
后来抄查杜家的事许君赫并没有参与,那会儿郑褚归被毒死,他忙得不可开交,本以为杜家会连同其他人一同被处斩,谁知道却因为证据不足给拖到了现在。
“这些口供无法给杜家定罪,且杜家在泠州声誉过大,直接杀人肯定是不行的,没有别的证据,估计要放人了。”樊文湛道。
纪云蘅在旁边听着,将棋子一个个摆正,“杜家不可能无罪的吧?”
许君赫看她一眼,“自然。”
“说起来,其实我心里也一直有个疑惑。”纪云蘅抬眸与他对视,道:“迟羡先前不是一直在那位郑大人身边吗?还是他动手杀了今言,为何他没有下狱获罪呢?”
许君赫捏了一个帅棋在手里,指腹在上面摩挲着,淡声道:“迟羡杀柳今言是因为她欲对朝廷命官行凶,所以斩杀刺客无罪。”
他转了个脸,对樊文湛轻笑一声:“既然杜家无罪,那也放了吧。”
“当真?”樊文湛挑眉。
“自然。”许君赫道:“找不出杜家的罪证,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他背后有人,二是杜家一早就有防备,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所以处处小心半点罪证都没留下。而这种人,大多是有前车之鉴才会如此谨慎。”
换言之,惯犯才会如此。杜员外或许在参与拐卖案之前还犯下了别的事,对于掩盖罪证相当熟练,且做得很完美。
许君赫摸出最后一张画像,盯着上面的人看了又看,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什么,倒真感觉与杜员外有那么一两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