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夫妻二人随意用了些晚膳, 各自换了一身夜行裳打算从侧门出府,不一会黄维匆匆过来告诉裴沐珩,王爷坐在正厅等着他们, 有话要交待。
裴沐珩微愣,熙王极少管他的事, 今个儿怎么惦记上了, 遂带着徐云栖赶往正厅。
越过廊庑一瞧, 却看到熙王陪着荀允和坐在堂前。
裴沐珩倒也没有太意外, 回眸看了妻子一眼,徐云栖淡淡瞅着荀允和,对着二人施了一礼,便没进去了。
裴沐珩独自进厅给熙王和荀允和拱手。
“父王,老师,可是有事交代。”
熙王听他一声老师微微看他一眼, 裴沐珩神色不变, 徐云栖一日不认荀允和,他一日不改口。
荀允和脸色也看不出端倪, 只是起身, 目光落在廊外徐云栖身上, “你要带她去?”
裴沐珩颔首。
“你打算怎么办?”
裴沐珩回道, “先突击暗访, 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荀允和没有多问, 朝务上的事他不宜与裴沐珩来往过密,唯一在意的便是女儿安危,
“不带个丫鬟吗?谁照顾她?”
这话一问, 裴沐珩喉咙微哽,
荀允和要问的怕不是没人照顾徐云栖, 是不希望自己女儿鞍前马后伺候旁人。
过去裴沐珩是他学生,如今成了女婿,荀允和看他眼神就不一样了,徐云栖嫁进王府没少受委屈,在他看来,裴沐珩这个丈夫并不合格。
荀允和眼神锐利而淡漠。
熙王兀自笑了起来,岳父位高权重是助力也是压力,他严肃看着儿子,希望他别让荀允和失望。
裴沐珩再次拱手一揖,“老师放心,我亲自照顾她。”
荀允和不再多问,熙王拍了拍他的肩,“早去早回。”
二人目送裴沐珩夫妇绕去后廊方收回视线。
荀允和身上官服未褪,鲜见是方下衙过来,不曾用晚膳,熙王客气地将他往里引,“述之进来喝口茶吧?”
荀允和神色微怔摇摇头,“王爷,我要见银杏。”
熙王没有阻拦,着人将银杏叫过来,银杏倒是大大方方给荀允和行了个礼,“荀大人,您找奴婢有事吗?”
“你随我来一趟。”
荀允和带着她从夹壁来到荀府,银杏对荀府并不陌生,上回徐云栖带她赴宴,她便巡视领地一般将荀府逛了一遭,荀府大门进来是一横厅,荀允和少时崇尚魏晋之风,便在此地设了凭几坐席,与友人学徒谈经辩道。
银杏四下打量一番问荀允和,“大人何意?”
荀允和倒是很诚恳看着她,“把你家姑娘的喜好告诉管家,让他把宅子改一下。”
荀府徒生变故,府上管家悄悄将章氏与荀云栖的牌位给烧了,过去内宅里都是叶氏的痕迹,管家建议重新修缮院子,荀允和首肯,遂将银杏唤来。
银杏眼珠儿蹭蹭便睁圆了,“这样啊”捏着下颚寻思一阵,“可是,姑娘没有喜好啊。”
“姑娘唯一的喜好,便是钻研医术给人看病,姑娘家喜欢的花花绿绿首饰衣裳,她一概没有兴致至于园子嘛,过去我们老太爷带着咱们走南闯北,有时住在客栈,有时借住民居,最多不过半年又要挪地住处简洁干净便可,不见她有什么特殊喜好。”
荀允和的心仿佛被捅了几刀子,飕飕地漏风。
这一夜他坐在空荡荡的厅堂彻夜难眠。
此时此刻的徐府,徐科被上官遣去隔壁通州督渠,直到这一夜夜里方回来,章氏等了他两日,好不容易盼着他回府,便将他唤来床头,问他,
“近日那首辅府家的风波,你可听到了?”
天气尚热,徐科额头渗出一层汗,接过妻子递来的绣帕擦了一遭,他失笑,“怎么没听说,谁能料到那荀夫人是这等心狠手辣之徒,不过那荀大人我也瞧见了,气度不俗,风采斐然,年过四十尚且这般,年轻时不知多招人,女人家喜欢他不足为奇。”
“说来最可怜的要属他的妻,若是不为贼人害死,她现在可是风风光光的首辅夫人”
章氏不等他说下去,白着脸打断他道,
“他是我前夫。”
徐科被这话呛了一喉咙口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
章氏尽量让自己端端正正坐着,克制住情绪,再次告诉他,
“他是云栖的亲生父亲,我便是那个差点被叶氏害死的前妻。”
徐科猛地咳了一声,脸色慢慢由松弛变得绷紧,渐而眼珠睁大兀自盯着章氏,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章氏见他这模样,有些六神无主,眼泪簌簌而落,“我也是事发当日才知晓的,是云栖认出了他,方知当年那叶氏意图杀了我和云栖,你还记得那场瘟疫吗”
徐科脑门跟有五雷轰过,一阵嗡嗡作响,什么都没听进去,满脑子就是他的妻是首辅前妻,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先是一阵愕然,随之涌上来的是难以名状的怒意,到最后只剩恐惧与彷徨。
章氏看着瑟瑟颤抖的丈夫,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将他抱入怀里,
“徐科,你别多想,也别害怕,我跟他都过去了,他那个人素有君子之风,也不会对咱们怎么样,我们安生过日子,也不招惹谁”
章氏这两日压力骤增,抱着丈夫失声痛哭。
她不一定是个完美的妻子,也不算一个很称职的母亲,却不会做出背夫弃义的事。
徐科听着妻子哭得上气不接气,慢慢回过神来,“晴娘,晴娘没事,我没事”说这话时,他心里是慌的,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妻子坚定地选择他,主动交待此事,给他吃了一颗定心凡。
他自然不希望平静美满的生活被打乱。
只是那个人是首辅,今后升迁仕途是别想了。
章氏察觉丈夫在轻抖,越发抱紧了他,“云栖说了,让咱们一切照旧,什么事都不会有。”
徐科并不知荀允和对章氏感情到何种地步,心里一时没底,即便如此,这个时候他要表现出一个男人的担当,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带走你。”
章氏朝着他破涕为笑,“嗯,咱们夫妻一条心。”
窗外月色正明,夫妻二人紧紧依偎在一处。
这一轮月从京城越过山峦,一直紧紧跟随在裴沐珩夫妇身后,铺亮整条康庄夜道。
徐云栖要骑马,裴沐珩没答应,非要将她绑在身后。
一个小小丫鬟便难舍难分,对着他却是说和离便和离,没良心的丫头片子。
胯//下雄骑追风逐电,夜风大口大口灌入徐云栖鼻尖喉咙,迫着她不得不侧脸贴紧了他结实的脊梁,待跃上一段崎岖山路,马儿越发颠簸,徐云栖只得搂他更紧,整个身子与他背梁密不可分。
说来这男人看着并不算健硕,整个脊梁却坚强有力,背阔腰劲,跟堵密不透风的墙,没有丝毫晃动。
夏日天热,裴沐珩身上只罩了件玄色薄衫,分明肌理块块结实垒在腹部,徐云栖手掌恰恰抱在这一处,肌肉摩挲,不一会便生了汗,只是裴沐珩面色纹丝不动,就这么载着她一路到了河间府郊外一间邸店。
已是子时,月盘悬在正中,将整座山野照的透亮。
两名暗卫提前安排了房间,裴沐珩拉着徐云栖进了屋子。
暗卫打了热水给二人洗漱,徐云栖在王府擦过身子,一路风吹也没出汗,径直便寻到床榻躺了上去,平日这个时辰她已睡得正熟,今日免不了昏昏入睡,裴沐珩入内沐浴换了干净的衣裳回来,屋内点了一盏小烛灯,昏暗模糊,裴沐珩喝了口水,往小塌望去,这是一间简陋的客栈,床榻是用简单的木板搭成,宽度只王府拔步床一半还少,徐云栖睡在上头,只剩不到半个身子的地方给裴沐珩。
裴沐珩吹了灯,轻手轻脚靠上去,轻轻将徐云栖身子一抬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
大约是不适应贴得这么近,徐云栖几番扭动身子。
免不了蹭到他,裴沐珩暗暗深吸一口气。
迷迷糊糊被什么东西硌着,徐云栖便转了个身,力道没控制住,这下不小心撞到他,疼得裴沐珩倒吸一口凉气。
徐云栖蓦地睁开眼,抬着乌蒙蒙的眼看他,
“怎么了?”
夜深人静,四下无声,徐云栖开腔才意识到周遭有多安静,立即便醒了大半。
裴沐珩神色晦暗看着她,慢慢挪动了身侧对她,“无碍”
气息明显不稳,徐云栖听出端倪。
二人已有数日不曾亲热,年轻的身子血气方刚,床榻又窄,挨在一处难免擦枪走火,徐云栖明白的,她慢慢对着他躺下,整个背身便抵在墙上,相对而睡,二人呼吸交缠,裴沐珩一呼一吸均在她耳畔回响,贴着他睡,她身子不免又剐蹭到他,怎么都不舒坦。
暗卫就在左右房间睡着,这里明显隔音不好,两人都是矜持内敛的人,不可能放纵自己。
怕裴沐珩睡不好,徐云栖想了一个主意,她抬起半个身子,在他耳边低喃,
“我帮你。”
三个字轻轻叩在他心尖。
裴沐珩眉棱一挑,看着黑暗里模糊的轮廓,喉结不自禁来回滚动,不可置信问,“你帮我?”
在他看来,徐云栖不太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可就在她说完这话时,他又莫名地期待这位四平八稳的妻子,为他破例。
徐云栖小手覆上他的腹部,轻轻嗯了一声,浅浅的鼻音在夜间发散又发酵。
裴沐珩双眸一瞬发黯,连着呼吸也停顿了片刻。
不等他反应,她抽开他的腰带,软凉的手指伸进去,已在他腹部游走,比起方才在马背上,这一回触感更加直观,每一寸皆充满了力量的美感,起伏流畅,隐隐散发贲张的热度。
徐云栖指尖轻轻抚过他腹沟,每到一处,肌肤的灼热感瞬间滑遍全身,裴沐珩缓缓吁了一口气,尽量将自己的呼吸放轻,她用指腹描绘着每一处线条,处处结实硬朗,纹理分明,徐云栖行医也见过不少男人身子,肌肉松弛,大腹便便者犹多,不得不说,面前这男人身材好得无可挑剔。
就在她指尖触到他最下一块腹肌时,裴沐珩及时捞住妻子软糯的柔荑,暗哑道,
“不必了,云栖”
他还舍不得她做这样的事。
徐云栖摇头,语气温软道,“无妨,我已摸清你的穴位。”
“嗯?”
“这就给你扎针泻火。”
徐云栖将藏在袖口的细针抽出来,循着方才确认的几个穴位,精准地插了进去。
裴沐珩:“”
第 42 章
马蹄如鼓, 踏破山阙。
茂密的树林山风呼啸,密密匝匝的落英被卷得漫天飞舞。
有飞絮扑面而来,徐云栖不得不闭上眼贴紧他后背。
自昨夜至今, 裴沐珩虽照样斟茶备膳,却一个字都不曾与她说, 眼神也不曾往她身上瞄, 只余一抹清冷的眼尾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徐云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上马时便不敢去抱他, 裴沐珩伸手将那犹犹豫豫的双腕箍在腰间,纵马往南。
午间到了东昌府,一行人停在山间岔路口一家客栈。
越往南,天气越发燥热,午后天气转阴,坐了没一刻钟, 密密麻麻的雨丝飘下来, 如云似雾笼罩山道,路过的行人坐在棚子旁均喘上一口气, 总算是凉快了几分。
裴沐珩用完膳, 打算给徐云栖舀汤, 瞥了一眼见是一碗野菜羹便袖了手。
这是一张四方桌, 夫妻二人相邻而坐, 徐云栖啃完一个芝麻饼子, 余光注意到这一幕,便知裴沐珩是嫌弃这粗茶淡饭了,她主动伸手替自己舀了一碗, 小口小口喝下。
裴沐珩见徐云栖喝得正香,好奇地给自己斟了一碗, 浅酌一口,竟也察出几分清甜,他搁下碗时,明显察觉妻子瞥来惊鸿一眼,待他视线转过去,她乌溜溜的眼神又避开了,裴沐珩暗自失笑,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他早该料到的。
那股无可名状的怒意悄然间便散了。
雨势渐大,恐山路颠簸不好纵马,暗卫便去大运河旁租了一条船,一行人改从行船。
两日后,船只抵达扬州郊外的渡口。
眼看就要进城,裴沐珩在这里遇见了熙王府布置在扬州的暗探,暗探将事情始末告诉他。
“事情起因源于运粮换引一事,户部那边给扬州下发的指标是,十万担粮食与十万匹生丝,名额掌握在州府衙门手中,手里有生丝的商户便想着法儿去拿生丝的名额,有门路的早把十万担生丝的名额给瓜分了,余下商户要运粮去边关换盐引,心中十分不满。”
“恰巧今年江南发生水灾,粮价大涨,同样的价格过去他们用银两直接换取了盐引,今年却要追加银两方买下等价的粮食,商户不干了,趁着前阵子内阁变动,便在州府衙门闹事。”
“扬州知府是十二殿下的人,在扬州盘踞多年极有威慑力,以铁腕手段镇压下去,只是偏生将士们手里没个轻重,不小心死了两个人,这下捅了马蜂窝,商户们罢市,甚至还有人闹去了盐场。”
“扬州盐场是咱们大晋最大的盐场,境内绝大部分商户均来此地取盐,他们把盐场的门给堵了,不许其他地方的商户来换盐,场面极是混乱,恰巧一些流民尾随其后,蓄意滋事,有了州府衙门前车之鉴,盐场的守将不忍下毒手,这不,偏生被些流民给闯进了盐场衙门,也不知是什么人暗下毒手,趁乱对掌事太监许公公行刺,许公公可是司礼监的人,众人晓得事情闹大了,这才纷纷罢手。”
裴沐珩一听,面色凝重。
盐场掌事太监许容是司礼监刘希文的干儿子,说白了,许容便是天子与司礼监安插在扬州的眼线,谁会蠢到行刺他,要么便是许容运气太差,要么便是有人蓄意谋之。眼看朝中局势不稳,内阁数次动荡,有心人借此生事也未可知。
这运粮换引一事,是他首倡,荀允和落地,这桩案子不处置好,回京没法交待。
“人抓住了吗?”
暗探答道,“那些流民都被抓住了,全部关在臬司衙门,公子,您要不要连夜突审他们?”
裴沐珩摇了摇头,
“京中文书不日便到扬州,你趁着这两日继续观察各方动静,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在暗中作祟。”
随后他与身侧的徐云栖道,“云栖,你随我立即去转运盐使司衙门救人。”
扬州地方官与当地豪强富商攀枝错节,贸然查案,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最好的法子便是救了许容的命,再撬开他的嘴,如此有的放矢。
转运盐使司不归地方衙门管,直属户部,除了户部有驻守官吏,亦有都察院御史并司礼监掌事太监三方坐镇,而其中又以掌事太监为首,盐业收入,一部分也由着司礼监进入皇宫,一部分被各方人士侵吞,余下则归户部国库。
夫妇二人在船内又乔装打扮一番进了城,入夜时抵达了转运司衙门,裴沐珩做大夫装扮,徐云栖提着个医箱做随从小厮,费了些周折,终于进了内衙,见到了伤病垂危的许容。
一名内监迎着二人入内,一人守在门口。
徐云栖拎着医箱进屋,这是一间极为宽阔的寝室,珠玉做帘,丝绸为幔,连熏着的香也闻出一股奢靡的气味,绕过屏风便听得几声痛苦的呻//吟,探目望去,只见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裹着白衫卧在塌上,看模样面上毫无血色,气息不稳,当时伤得不轻。
许容过去在司礼监当过职,三年前被派遣出京,是认得裴沐珩的,瞧见他,便眼眶泛红,
“三公子”
裴沐珩乔装进衙,不敢声张,上前坐在他面前的锦杌,低声问,“身边人都可信吗?”
许容看了一眼屋内两名内监,点点头,“都是奴婢一手提拔出来的人。”
裴沐珩不再多问,让开位置示意徐云栖上前,
许容看了一眼徐云栖的装扮,只当是裴沐珩带来的小太医,神色间不太信任,这几日扬州最负盛名的医士都过来会诊过,药开了不少,他吃了不见明显的好转。
但裴沐珩这个面子必须给。
于是许容打算宽衣让她查看伤口。
裴沐珩眼看他这动作,下意识制止,“等等。”
许容和徐云栖同时抬眸看向他。
徐云栖已挽起衣袖,将医箱摊开在跟前小几,只等看伤口。
裴沐珩心情复杂与许容解释,“她是我的妻。”
许容则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
他在扬州也听说皇帝给裴沐珩指了一门婚,似乎不太如人意,如今才明白是这等不如人意,他难以想象裴沐珩会带她来,还准许她给自己看诊,顾不上多想,许容艰难抖着膝盖,试图给徐云栖磕头,
“岂可劳动郡王妃”
裴沐珩恐许容看轻了徐云栖,又补充一句,
“她是荀阁老的嫡长女。”
这下许容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为难地望着徐云栖,“这这”
徐云栖笑道,“你在我面前便是病患,此刻我也只是你的大夫。”
这话像是在安抚许容,也像是说给裴沐珩听。裴沐珩能主动带她出京看诊,已是莫大的进步,不指望他一夜之间全盘接受。
不等许容反应便问,“伤在何处?”
许容指了指腰侧,“这儿被人捅了一刀。”
徐云栖颔首,她已发觉那一处绑带渗出血色,
到了看诊之时,病人的命最重要,她可顾不上裴沐珩。
“你躺好不动,我来看伤口。”
徐云栖拿着剪刀将那一处衣裳给剪开,露出一片白色绑带,又一一将之剪破清除干净,露出伤口本来的模样,伤口依旧泛红泛紫,俨然有化脓的迹象。
徐云栖仔细观察一阵,蹙眉道,“伤及腰肾,且伤口处理不好,以至迟迟不见愈合。”
立即换来许容的随侍打下手,先给许容以酒喂服麻沸散,至他昏昏入睡之际,便开始重新给他处理伤口,清除体内淤血。
裴沐珩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徐云栖一旦投入治病,便换了个人似的,浑身那股温软柔弱的气息悄然而退,整个人冷静异常,出手果断,一丝不苟,眉尖时而蹙起,时而展平,如细韧的剑鞘,锋芒毕露。
忍不住在想,方才若不是他阻止,她是不是就不介意,又或者她在外行医时已看过不少
想起银杏的话,醋意猛然升腾,裴沐珩心底一片焦灼,转念一想,罢了罢了,他想计较好像也计较不来了。
万幸许容大腹便便,那一刀虽然伤了腰肾,却还不至于太深,重新把淤血放出,伤口清理干净,撒上一层生肌粉,再将伤口缝合好,便无碍了。
二人从入夜进入内衙,至亥时方结束,裴沐珩亲自给她递上手绢,徐云栖一面净手一面吩咐内侍,
“剪破的口子就这么敞着,无需绑缚纱带,余下那些药粉,早晚给擦一遍即可,不要碰水,屋子里冰镇也不能断。”
等许容醒来,面前只剩下裴沐珩,许容明显感觉腰间伤口处冰冰凉凉,舒适太多了,对着裴沐珩激动地涕泪交加,“多谢郡王郡王妃救命之恩”
裴沐珩连忙拦住他,“切勿再动,以防伤口破开。”
可不能再劳累徐云栖。
许容躺着乖乖不动,随后裴沐珩问起盐场一事,有了救命之恩在,许容便毫无隐瞒,几乎是和盘托出了。
裴沐珩才知,国策定下来容易,想要实施落地便难如登天。
如此这一趟也算来对了。两淮盐场规模最大,扬州盐商数目也为海内第一,只要把国策在扬州推行下去,四境无忧。
接下来裴沐珩着手查案。
带着徐云栖在扬州城内“吃喝玩乐”三日,等朝廷文书抵达扬州时,他拿着圣旨进入臬司衙门审案。
案子审得意外顺利,很快查出那些流民并非真的流民,是有人乔装假扮,陪同审案的臬司衙门长官,拿着一带血的箭矢递给裴沐珩,
“郡王您瞧,这箭矢上有标志,像是水军衙门的鱼箭。”
裴沐珩脑子里轰了一下,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驻守在扬州的水军衙门归两江总督曲维真管辖,而就在对岸金陵城坐镇的曲维真,则是燕平一手提把出来的心腹,明面上也是秦王的人。
但曲维真此人性情沉静雍雅,数次力抗海寇,荡平海波,江南百姓称他为国之柱石,朝中甚至有“江南一日不可无曲维真”之美誉,很明显曲维真长期驻守江南,坏了某些人的算盘。
而这个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秦王那头傻乎乎以为利用他给十二王叔添堵,殊不知秦王早已入了旁人毂中,利用此案拉曲维真下马,也间接使秦王得罪了司礼监掌印刘希文,再趁机安排上自己的人手,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妙计。
不愧是大晋第一神射手,箭无虚发。
姜还是老的辣。
裴沐珩兀自笑了一阵,抚了抚面前的供词,忽然疲惫地看着臬司衙门的官员,
“陈大人,本王初来乍到,颇有些水土不服,还请大人容我休息一日,明日再审。”
扬州知府衙门将裴沐珩安置在扬州行宫居住,裴沐珩回宫时,徐云栖正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进了门庭,看得出来徐云栖心情很不错。
“三爷,我方才从市集买了不少海药,您不知道,西洋人有些药处理伤口见效奇快,我和外祖父行至番禺时,曾遇见一西洋大夫,破腹取子这门本事便是从他学的。”
妻子眉宇间皆是飞扬的笑意,这次出行,裴沐珩在徐云栖身上看到了许多不同以往的神态,她果然不适合被束缚在后宅。
随圣旨后来的黄维屁颠屁颠上前接过徐云栖的包袱,领着夫妇二人进了隔壁的用膳厅。
徐云栖喝了一口漱口茶,见裴沐珩眉间尚有忧色,下意识便问,“三爷,可有烦心事?”
过去她从不这么问他,无论朝中是何情形,皆与她无关,今日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肯带她出门,不拘泥于世俗偏见准许她给人治病,与人谈及朝务也不避讳她,这份信任不知不觉让徐云栖在他面前少了几分防备。
这份防备并非刻意,而是她从小自大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裴沐珩回道,“查案遇到麻烦,查不下去了。”
能让裴沐珩查不下去的案子,定是牵扯朝中高官,徐云栖便不再多问,恰在这时,黄维已带着人上菜,二人收了话头开始用膳。
饭后,徐云栖回到后宅洗漱换衣裳,裴沐珩来到书房。
他独自一人立在窗下寻思。
燕平退后,曲维真已是秦王最后一张底牌,一旦曲维真下马,秦王将彻底失去夺嫡的资格,裴沐珩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他总迈不过这个坎。
为什么?
曲维真不仅是秦王党的人,更是江南十四州数百万生民的父母官,这些人如今是陛下的子民,未来也将会是他的子民。
曲维真必须保下来。
如何在司礼监,十二叔,知府衙门及陛下几方之间斡旋平衡,是个难题。
裴沐珩细细斟酌片刻,心中已有了计划。
州府衙门的人大约是察觉出些许苗头,翌日晨起也不升堂,反而遣了长袖善舞的同知大人来请裴沐珩去喝酒。
“郡王雅量,难得来扬州城一趟,下官今日想请郡王去看个热闹。”
“哦,什么热闹?”裴沐珩笑问。
同知往金水河方向摇指,
“咱们知府大人是有名的孝子,今日恰恰是他老父亲七十大寿,他呀,邀请了扬州城内所有同龄的老叟吃席,宴席就摆在金水河的明玉阁,扬州男女老少各界名流皆赴宴,还请郡王赏光。”
裴沐珩没有理由拒绝,“还请同知大人稍候,本王换个衣裳出来。”
今日这宴席徐云栖可去可不去,裴沐珩却还是希望妻子凑凑热闹,遂回到后院,邀请徐云栖出席,徐云栖过去也曾顽皮,伴着银杏大街小巷去看马戏,遂丢下手中制药的活计,换上小厮衣装,跟着裴沐珩出门。
一行人在午时初刻抵达金玉阁,金玉阁是座三层环形高楼,三层席面全部摆满,当中有两条楼梯直往二楼,楼间彩带飘飘,金碧辉煌,二楼正中处挂着一块牌匾,同知立在大门处往上方指了指,神色激昂道,
“成康八年,陛下第一次南巡,抵达扬州,当时州府衙门给他老人家建了这座金玉阁,陛下当场题字当场挂了上去,郡王可知此楼是何人出资?”
裴沐珩望着这座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的楼宇,摇头道,“本王不知。”
“扬州首富贾化莲。”
裴沐珩听到这个名字轻轻一笑,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皇祖父在一回家宴提到南下扬州,贾化莲散去半个家财打造龙舟殿宇供他巡游,沿途所见皆是一片康衢烟月,皇祖父感慨民间富裕,百姓安康,心中甚慰。
今日这么大排场,看来便是想故技重施。
裴沐珩稍一拂袖,抬步往前,“那本王便见识见识这扬州城的繁华。”
底下两楼已坐满了扬州城年逾七十的老叟,及稍有头脸的人物,至最上一层,便是扬州官宦与名流。
裴沐珩带着徐云栖和黄维拾级而上,以扬州知府为首的官吏纷纷下跪磕头行礼,相互之间寒暄了好一会儿,方落座。
裴沐珩芝兰玉树,轩然霞举,只消往那一坐,便吸引楼上楼下不少女眷引颈相望。
“我要瞧瞧京城里的郡王是什么模样?”
“能有十二殿下好看么?”
裴循曾陪皇帝南巡,也曾数次抵达扬州祭拜外祖,扬州城的百姓对他并不陌生,至今仍有不少贵女将他视为意中人。
“这世间哪有人能比得过十二殿下?”
“嘿,不尽然,那日我爹爹坐堂,我假扮小厮进去瞧了一眼,这位昭明郡王闻名不如见面,简直是潘安在世呀。”
这话一落,勾起女眷席中一阵躁动。
与此同时,正席上已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扬州知府率领底下官员敬酒,裴沐珩均是以茶回应,自有些许胆大的官员表示不满,黄维却是拱袖解释道,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家郡王自小喝不得酒,一喝酒便全身生疹子,此事陛下也晓得,别说旁人,便是他老人家也从不劝我家郡王的酒。”
没有谁大得过皇帝,自然便就此作罢。
席间无酒多么无趣,于是大家伙转背将火集中往黄维身上拱,等黄维醺醺欲醉,同知大人的目光飕飕瞥向徐云栖。
只见这名小内使嫩生生跪坐在裴沐珩身侧,模样也出奇俊俏,只顾着用膳,对周遭一切似乎不在意,郡王怎么捎了这样的人物赴宴。
“这位公公,不如您陪在下喝一杯吧?”
裴沐珩闻言眉头一蹙,“何大人,她是从内廷来的,不胜酒力,何大人要喝酒,本王陪你喝一盏茶。”
徐云栖悄悄瞥了一眼丈夫,裴沐珩大庭广众之下维护她一个小内监恐引人注目,出门在外,应酬也是寻常,她又不是没应酬过,于是很慨然地举起面前的酒盏,迎上去,
“在下陪你喝。”
裴沐珩吃惊地看着徐云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重重按了一下是阻止的意思。
徐云栖朝他嫣然一笑,“几杯酒而已。”云淡风轻的语气。
何同知见小内监如此气量,神色越发激动,“好,好,敢问公公姓甚名何,下官陪您喝。”
徐云栖抬杯施礼,脆声道,“在下姓徐。”
众人便左一句徐公公,右一句徐公公,簇拥在她周身,好不热情。
裴沐珩身边带着内侍并不奇怪,偏生他如此维护,又点名来自内廷,众人便以为徐云栖出自司礼监,要么是皇帝派来监视裴沐珩的,要么便是出京历练,不管怎么说,此人前途无量。
郡王这等人物高居庙堂,平日够不着,司礼监的爪牙遍布四境,谁也不敢得罪。
别说何同知,便是知府大人也起身敬酒。
裴沐珩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左右逢源,一杯杯黄酒下肚,面不改色。
瞧那游刃有余的模样,明显不是头一回,裴沐珩半是无语,半是纳罕。
纵酒伤身,徐云栖喝了五小杯便停下来,
可惜她低估了官场上这些老油条,“徐公公喝了刘大人的酒,不肯喝下官的酒是瞧不起下官么,方才徐公公说自己出身荆州,下官也是荆州江夏人,既是同乡,徐公公,您得喝下官两杯酒”
半个时辰后,裴沐珩将徐云栖拎上了马车。
徐云栖喝得有些多,安安静静靠在一侧闭目养神。
裴沐珩气大发了,抬手将人掰过来,扶着她细瘦的双肩迫着她看着自己,
“徐云栖,你竟然敢喝酒,你可知那些官员个个是老油条,等闲应付不了,你这一下喝了足足十几杯。”
徐云栖面颊比寻常多了几分潮红,不在意摆了摆手,眼梢软软地弯着,笑道,“我没事。”
出门时,她备了几颗醒酒丸,原是给裴沐珩用,不想自个儿先用了,她喝酒前悄悄抿了一颗,并无大碍。
裴沐珩算看出来了,“你很擅长饮酒?”
“嗯”鼻音轻轻脓出来,玉臂摇摇晃晃抬起,拂了拂略胀的额尖,“陪着外祖父行走江湖,遇上性情相投的,他老人家少不了喝酒,我自当陪上几杯,哦对了,银杏也会”
“你呢?”她眉眼略生嗔意,明亮的双眸似蒙了一层水雾,少了几分往日的平静与自持,“你居然喝不了酒?”
裴沐珩听出嫌弃的意思,又给气笑了,“我小时候着实喝不得,长大后便好些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喜喝酒,不到迫不得已,几乎滴酒不沾,他不习惯失控。
徐云栖唇角一洌,悠悠笑了起来,腰身发软,如同一尾随时要跃走的鱼,裴沐珩被迫用了些力,将她搂在了怀里。
马车倏忽颠簸,裴沐珩倾下来,两个人离得极近,男人醇厚的气息清冽又逼人,徐云栖不甘示弱,竟然罕见调皮地朝他吹了一口酒气,吹完自个儿捂着脸偷偷笑了起来。
裴沐珩何时见过这样的她,心里似被什么狠狠拂了一把,
“云栖,你是不是喝醉了?”
徐云栖极其缓慢地摇着头,“我没醉。”
一抹酡红徜徉在她眉梢眼尾,这一瞬的意态风流太罕见恐转瞬即逝。
裴沐珩克制着心跳,不动声色问她,“真的没醉?那你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徐云栖愣愣看着他,眼珠儿无神,没有反应。
裴沐珩失望地扯了扯唇角。
这下信她没醉。
*
京城醉雨亭。
比起扬州艳阳高照,京城这一日下起纷纷细雨。
眼看快要入秋,章氏给女儿徐若预备秋衫,可惜府上的针线娘子手艺一般,徐若看不上,闹着非要来外头量裁。章氏带着小儿子和小女儿上了街。
离着那件事过去了十来日,朝中风平浪静,听徐科提到,那荀允和没日没夜的当差,仿佛忘了这桩事,章氏喃喃叹着气,总算过去了。
章氏带着女儿和儿子在成衣铺子量体裁衣,路过醉雨亭,瞥见远处河畔荷叶田田,徐若非闹着要去玩,章氏遣儿子跟过去看着女儿,自个儿坐在醉雨亭避雨。
雨淅淅沥沥地下,颗颗晶莹的水珠在叶盘来回滚动,微风拂过,又双双滑落水泊。
就在这时,水泊对面的青石小径传来一段吆喝声。
“卖冰糖葫芦咯,卖冰糖葫芦咯。”一五十左右的老汉头戴蓑笠,挑着货担悠闲地走门串户。
章氏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怔忪,突然吩咐身边丫鬟,“你去对面买几串过来。”
丫鬟领命而去,身侧只剩下那日敲登闻鼓的老嬷嬷。
雨声噼啪越来越大,身后台阶处传来脚步声,章氏来不及细听,骤然回眸,“回来啦”
一道修长清俊的身影负手立在廊柱处,湛黑的长衫剪裁得体,衬出他保养极好的身形,那眉目褪去了少时的霁月风光,多了几分经风历雨的沉稳与内敛。
荀允和深邃的双眸凝着她不动,哑声开口,“晴娘。”
章氏吓得拽紧了绣帕,蓦然起身,惊愕交织看着他,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余光下意识往远处的孩子们瞥,眼底的泪差点晃出,
“你你来做什么?”
荀允和的眸光太过逼人,她不敢直视,咬着唇泪如雨下。
荀允和看着这样的她,胸膛升腾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恼意,
“你说我来做什么?”他一字一句咬牙道。
第 43 章
章晴娘跌坐在木凳上, 雨汽随风扑来,眼底一片潮湿。
荀允和来到她对面坐下,每近一步, 她眉目便越发清晰,远远瞧着模样与过去没有太大变化, 近看眼角也生了些皱纹, 荀允和情绪蓦地安抚下来, 静静看着她。
章氏犹有几分不自在, 低着头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抬眸迎上他,克制着眼底的泪花,慢慢露出个勉强的笑容。
当年恩爱不疑的夫妻,如今成了最尴尬的陌路人。
章晴娘心里何尝不感伤,不过是造化弄人。
荀允和语气变得温和, “这十几年来过得好吗?”
他眼神轻垂, 带着克制,嗓音暗哑粘稠。
章晴娘别开他的目光, 迟钝地点头, “嗯, 还不错的”
“他对你好吗?”他又问。
章晴娘干笑了下, 再次点头, “好, ”语气断断续续的,“很好”
荀允和忽的发出一声自嘲,目光冷冷清清凝着她, “比我还好?”
这话一落,章晴娘喉咙明显哽了下。
有些事不刻意去想, 以为忘得干净,如今恍惚一回眸,却又清晰地被翻出来。
那个时候荀羽简直好的不能再好。
只要他在家里,几乎什么事不让她做,村里邻里都被他打点得妥妥帖帖,他一离开,总有人帮着她干农活,她带着囡囡几乎是无忧无虑的。
她太容易满足,就盼着丈夫能日日陪伴,不要去肖想那人上人,荀羽不听,他有满腔抱负,有经世致用之志向。
他把她照顾得太好,给她编织了一场漂亮的迷梦,在外头传出他抛弃妻女攀了高枝后,她才没法接受,从未出过远门的她背着行囊只身去县城找他,漫天的雨瓢泼浇下,她滑落山坡跌在泥潭里,有官兵从山坡路过,隐隐听到有人说,是荀羽惹了县太爷的女儿,人家如今要烧死她们娘俩,带着荀羽进京过好日子。
她的恨哪,铺天盖地,有那么一瞬她恨自己不该执意嫁给他,以至落到这样的结局,一想起囡囡还有危险,她使劲在泥潭里挣扎却越陷越深,偏生上头时不时有路过的官兵,她不敢声张,水越漫越深,泥石流滑下来,眼看自己就要被淹没在泥坑里,一白衣书生举着书册顶在脑门,沿着田埂往山坡这边跑,她立即大声呼救。
徐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救上来,她浑身泥泞倚在他背上,他那并不算健硕的脊梁,就这么一步一步艰难地将她驮出生天。
是,荀羽是比徐科好,无论姿容人品能耐,都比徐科好千倍百倍,可就这么一处,徐科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陪着她淌过十几年的风风雨雨,给了她安稳的日子,她就认定了他。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你不听,你非要去挣,结果挣来了什么呢?”章晴娘委屈地控诉。
荀允和眼底的痛色漫上来,嗓音含着愧疚,“晴娘,回到我身边,我补偿徐科”
不等他说完,章晴娘断然拂袖,她双目突然生了刺一般,跟个凶巴巴的小兽,瞪着他道,“你疯了,你只顾你自己的感受,你想过我吗?想过徐科吗,想过孩子们吗?”
“凭什么你想让我回去,我就能回到过去?”
她一点点将他的情意从心底抹去的过程有多痛,他不知道的,凭什么!
章氏逼着自己将泪水吞回去,从来柔弱的女子在这一刻无比坚定,“回不去了,我跟他十几年的夫妻情谊,我们还有两个孩子”
荀允和看着曾经心爱的妻子,字字句句念着旁人,心底戾气升腾,他阴狠道,
“徐科想要升官发财,我给他!”
“两个孩子怎么了?你当年连四岁的囡囡都扔得下,如今那一双儿女也长大成人,有什么扔不下的!”
章晴娘愕然看着他,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猛然间明悟过来,她长吐一口气,冷笑道,
“原来你是为囡囡鸣不平来了,是吗?”
荀允和绷着脸没做声。
章氏给气笑了,望着漫天的风雨哭出一声,“没错,我是对不住囡囡,我这辈子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她这个女儿,但是我没有法子,你以为我没有深思熟虑过吗?”
“与其让囡囡跟着我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性子变得懦弱不堪,还不如让她跟着爹爹,我爹爹照顾得是不那么仔细,可绝不会给她脸色看,也不会给她委屈受你看她现在成长得多么好,若是跟着我指不定吃很多苦头”
荀允和深深地闭上眼。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质问,她就非得嫁人吗,她就不能守着囡囡好好过日子嘛,如此他们一家三口也能团圆,囡囡也不会吃那么多苦,他终究没有问出口,他不配,他没有资格,一切错皆起源于他,与其说他怨恨晴娘,不若说他怨恨自己。
“我想给囡囡一个家,将欠她的还给她。”
“不可能!”
“你别逼我。”荀允和抬目冷冷看着她,
章晴娘差点气出了泪,“你是为了弥补她吗?你是为了弥补你自己,徐科有什么错,你要逼着他妻离子散,他当年至少拿出银子买了衣裳给囡囡,你在哪里?我告诉你,囡囡很敬重她徐伯伯,一直很感恩他给她落脚之处,也一直劝着我好好跟他过日子,你要伤害囡囡吗?”
所有控诉辩驳均抵不住最后这一句话。
荀云栖,荀囡囡永远是他心底不可碰触的底线。
荀允和眼底的光欺灭了,那抹执着也轰然而散。
章晴娘看着这样的他,忽然笑了。
当年如此,如今他还是如此。
章晴娘吸了吸鼻子,拂去面颊的泪,平静望着他,
“荀羽,你好好待囡囡,我们不必再见了。”
她转身捂着脸迈出醉雨亭,留他一人独面满川烟雨。
*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徐云栖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侧眸一瞧,裴沐珩正躺在她身侧,诡异的是,她一只腿搭在他腹部,玉足为他捉住,灼热后知后觉传递过来,徐云栖徒生尴尬,连忙将足一抽,裴沐珩下意识一搂,猛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徐云栖面颊残有醉红,秀发铺了她满身,唯露出一双黑啾啾的双眸如葡萄般莹亮,徐云栖再次抖了抖脚,裴沐珩木了一瞬,这才松开她。
徐云栖连忙缩回去,离着他远了些,满脸歉意,
“抱歉,我喝了酒,便有些糊涂。”
裴沐珩看着她没有说话。
何止是糊涂,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腿肆无忌惮往他身上揣,一点都不老实。
不过那模样,懒散骄矜,怪可爱的。
裴沐珩不可能跟她计较这些,便没有拆穿她。
他转身从塌旁的高几拿了水壶过来,斟一杯凉茶给她,夫妇俩各自解了渴,又纷纷看向对方。
屋子里昏昏暗暗并不亮堂,廊庑点了风灯,光芒渗了进来,随风摇摇晃晃,他们看清彼此眼底的光与欲。
裴沐珩就这么欺压下来,徐云栖顺势倒在枕巾上。
暗沉的眸光逼近,唇角在她脖颈触了触,徐云栖眼睫微颤闭上了眼。
宽大的手掌覆上她脖颈,轻轻替她将碎发别去身后,指尖覆入她交叠的衣领,一点点往外剥开,濡湿一寸寸逡巡独属于他的领地,雪白的肌肤很快被渡上一层粉红,她眼睫哆哆嗦嗦缩着,舒展,渐渐迷离。
他双臂箍得极紧,似要将那两片蝴蝶骨给碾碎,粗粝的指腹有以下没一下磨蹭,醇烈的气息铺天盖地,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
毫无预兆去的太深,徐云栖下意识咬住唇,身子失重一般漂浮不定,玉臂抬出,忍不住要去借力,修长的手臂掐过来,将她手掌轻而易举捏在掌心让她动弹不得。
他就喜欢看她无枝可依,看她攀着他。
骨子里的掌控欲在这一瞬发挥到淋漓尽致。
汗珠顺着被碾平的蝴蝶骨滑落,沿着那抔柔软悉数没入他掌心。
蝉鸣断断续续,由近及远,那场风雨渐渐消弭于无形。
湿漉漉的衣裳裹着潮气覆她周身,她极是不适试图推开他,他却迟迟不肯出,整暇看着她昳丽的眸眼,她眼底有未褪的情//潮。
徐云栖任由他盯着,目光低垂不知落在何处,只淡声道,
“三爷往后莫要这般狠。”她不喜欢被人掌控。
裴沐珩却是眉目深深问,“那下回换你来?”
徐云栖抬眸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他说出这样的话,脸一热,凶巴巴瞪了他一眼。
他何时在她面上看到这么生动的表情,俏生生的,衬着那红彤彤的脸蛋如同熟透的果子,萦绕在薄薄面颊上的汗珠恰似爆出的汁液,裴沐珩深吸一口气,怕自己再折腾她,及时退出,翻身躺下。
徐云栖一刻都不曾停留,急急忙忙裹着衣裳磕磕碰碰越过他,下榻离去。
第 44 章
夫妻俩睡了一觉, 纷纷沐浴穿戴,一前一后回到用膳厅,一众奴仆井然有序伺候, 两位主子面上也端得是严肃平和,徐云栖默不作声用膳, 裴沐珩时不时看妻子一眼, 也无多余的话, 仿佛方才热火朝天的不是他们。
吃饱喝足, 精神也很好,徐云栖回想自己已救了许容,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便与裴沐珩道,
“三爷,要不我回京吧, 留在这里, 还连累三爷要照看我。”
如果她没猜错,必定是荀允和敲打了裴沐珩, 这一路裴沐珩对她称得上细致入微。
裴沐珩眉心一凝, 正愁寻什么借口留下她, 外头一侍卫急急奔过来,
“郡王, 许公公请您过去一趟。”
夫妻俩皆是一愣。
许容请他们过去, 要么有事,要么伤口出了岔子,裴沐珩看了一眼徐云栖, 语气镇定道,
“云栖, 事情比你我想象中要复杂,我不放心你一人离开,你先跟着我。”
徐云栖静静看了一眼丈夫,也没有迟疑,立即换装随他前往,到了衙门,许容并无大事,不过是京中施压,想让裴沐珩快些回京复命,再者,又给裴沐珩透露了几处机密。
裴沐珩明白了,这是十二叔在施压。
徐云栖乘势给许容把了脉,看了一眼伤口,重新调整了方子,夫妇二人便一道离开衙门,已是亥时末,平日这个时辰徐云栖早睡了,今日下午睡了足足两个时辰,眼下精神尚好,裴沐珩与她商议道,
“时间紧迫,我得尽快寻出真凶,真正的凶手一定藏在那日流民当中,除了许容受伤,还有不少侍卫与内监罹难,我打算去一趟停尸房。”
徐云栖只能陪他去。
侍卫赶车前往臬司衙门的府衙,已近子时,守门的官员昏昏入睡,乍然瞧见裴沐珩驾到,魂都吓没了,等到裴沐珩进去停尸房时,他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遣人去通报上官。
臬司衙门分两处办公,正衙紧挨府衙,是平日升堂审讯之处,另一处则是停尸之地,在府衙后面一条小巷子里,院子有两进深,左右两间厢房办公,正堂空着,尸身停在最里面的小院。
裴沐珩与徐云栖带着七八名侍卫一路穿堂越院至最里面的院子,裴沐珩是钦差,无人赶拦,守卫检查了令牌便开门放他们进去。
门被推开,一股恶臭味侵袭而来,裴沐珩下意识将妻子揽在怀里,随后温声道,
“你在外面等我。”
徐云栖轻轻拂开丈夫的手,抬眸定定看着他,
“三爷,我解剖过尸身。”
裴沐珩:“”
随后,不等裴沐珩反应,她从医箱里掏出一块帕子,覆住口鼻,随着暗卫王凡先一步跨进门槛。
裴沐珩立在门槛外,默默看着从容的妻子,揉了揉眉棱。
他已习惯妻子处处给惊喜,无妨,再多的打击他也承受得住。
黄维知他素有洁癖,连忙寻来帕子递给他,又从侍卫手中接过一种薄荷水,裴沐珩涂了一些在鼻下,这才覆上帕子进了停尸房。
停尸房有驻守的仵作,仵作领着裴沐珩二人一具具尸身查验。
裴沐珩目的很简单,意图在尸身上查到凶手的痕迹。
死者十人,伤口深浅不一,有些是被箭镞射中心脏或眉心,有些则死于刀伤,少数两人死于剑伤,那剑刃极快一刀毙命,裴沐珩在这两具尸身面前停留下来。
那日他看着徐云栖给许容疗伤,也曾看了一眼那伤口,只觉这三处伤口极像,
“云栖,你瞧瞧,这三人是不是为一人所伤?”
徐云栖将医箱交给王凡,取出一根镊子,沾了些酒水便细细查验伤口,裴沐珩亲自替她掌灯。
徐云栖撒上一层药水,慢慢将模糊结了痂的伤口给复原,一点点给裴沐珩描述伤口的形状与深浅,裴沐珩习武之人,脑海不由拼起那日刺杀的情景。
许容伤在左肾,那一剑当是用左手挑进去,大约是有人阻挡,进的不是特别深,且下意识往手腕外侧偏了下,面前第一具尸身,一剑贯穿肺腑,伤口直直往右前捅入,另外一具亦然。
三处伤口形状与方向皆是一致,意味着杀手是个左撇子。
得到这么关键的信息,裴沐珩心神一振,一面遣暗卫王凡去查扬州城的左撇子,一面连夜突审那批流民。
谁也没料到裴沐珩半夜审讯,个个慌慌忙忙从圈椅里爬起来,左支右绌应付。
半个时辰后,臬司衙门长官何大人匆匆忙忙赶来,正跨进门槛,却见裴沐珩浑身是血从刑讯房出来,挺拔清隽的年轻男人不紧不慢擦着手上的血,朝何大人露出漫不经心一笑,
“何大人,来了?”
何大人看他神色不对劲,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忙上前请安,
“郡王要审案,怎么不知会下官一声,下官也好作陪。”
裴沐珩将沾血的帕子往他身上一扔,自顾自坐在主位上喝茶,“本王已审完了,事情真相已明了。”
何大人差点打了个趔趄,“什么?这么快?那您审出什么来了?”
裴沐珩指尖慢慢转动茶盏,“果然是这些流民擅自作乱,呐,口供在这里。”裴沐珩往面前桌案抬了抬下颚。
何大人咽了下口水,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他迅速上前查看那些口供,十几份口供大同小异,均承认是自己肆意作恶,不曾受什么人指使。
何大人差点气吐血,
“郡王,众口一词,事出反常,您怎么就轻易信了他们,来人,重审”
何大人说完见门口候着的守卫面露苦涩。
“怎么了,这是?”
那侍卫噗通一声跪下道,“回何大人,郡王郡王殿下将十五位流民都给审死了。”
那日流民共有一百多人,大多是乞丐无赖,独这十五人是乔装闯入盐场内衙的军士,也是他们治罪水军都督衙门的铁证。
就等着裴沐珩审问这十五人,栽赃给两江总督曲维真。
何大人双目霍然瞪大,慢慢转过身,不可置信盯着裴沐珩,见他依然气定神闲,怒火一瞬间被挑起,何大人顾不上他是皇亲贵戚,气急败坏道,
“郡王,您竟然堂而皇之将这些流民给审死了?您怎么给朝中交待?怎么给三司交待!”
裴沐珩端端正正坐着,面露冷色,“他们作恶多端,刺杀司礼监钦差,蓄意动乱,难道不该死?何大人如此维护,莫非是这些流民背后另有隐情?”
何大人打了个哆嗦,及时收住愤怒的情绪,缓了一口气答,
“不是,郡王,您您干嘛把人审死?这这这这没法交待呀!”
裴沐珩面不改色道,“朝中来信,一再催促我尽快破案,此事想必许公公已知会你们,我这不,便火急火燎连夜突审,哪知这些人经不起审,当然,这些人是本王审没的,本王自当给陛下请罪,不牢何大人费心。”
何大人若还没明白便是傻子了。
裴沐珩这是要替曲维真遮掩,来一个死无对证。
何大人快气疯了。
人证没了,物证和口供捏在裴沐珩手里,案子是黑是白,全凭他一人独断。
何大人便知坏了大事,急急忙忙去寻知府,裴沐珩这边安排人收拾首尾,带着物证和口供回了行宫。
知府闻讯当场气得砸了一只茶盏。
“这个裴沐珩,除去秦王对他并无害处,他为何掺一脚?”
印象里裴沐珩与裴循情谊甚笃,不该坏十二王的布局。
眼下事情办砸,他尚不知如何给十二王交待,一面着心腹给京中去信,一面设法拖住裴沐珩,让他没法快速返京。
翌日,知府想了个辙,将裴沐珩请来知府衙门,裴沐珩赶到时,便见府衙外聚满了商户百姓。
不仅外头被堵个水泄不通,便是内堂也人满为患,扬州城大小官吏均聚在此处。
徐云栖在这里见到一个熟人,正是蒋玉河之父,扬州守备蒋军正,可惜蒋军正面带愁色没注意到她。
裴沐珩毕竟是皇孙,知府心里再怒,面上也不敢表露什么,只道流民闹事起源于盐政改革,这事是裴沐珩首倡,天下皆知,知府招来全城盐商与官员,把这个烂摊子扔给裴沐珩。
裴沐珩正愁寻不到借口介入此事,打瞌睡有人送枕头,他不慌不忙接下了。
裴沐珩在扬州算是打单独斗,这里是十二王裴循的地盘,十二王是唯一的嫡子,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秦王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是熙王。
没人太把裴沐珩当回事。
第一日,裴沐珩依照户部文书进行分派定额,没有官员理会他,便是商户也是嗷嗷叫苦,不肯接茬,大家都愿意出银子,却不肯购粮前往边关。
三日下来,事情毫无进展。
怎么办?
裴沐珩很快想出一招,擒贼擒王,各个击破。
先前他带着徐云栖游逛扬州城,并非一无所获,他摸清了扬州盐商的底细和派系。
一派便以首富贾化莲为首,党附知府周边,一派以苏商为首,亲近两江总督曲维真。
他先是见了苏商一面,将那个带血的箭矢交给他,苏商连夜去了一趟对面的金陵城,曲维真何许人也,很快明悟这是裴沐珩在救他,当即遣苏商回去,务必一切听从裴沐珩调派。
于是裴沐珩给苏商想了个主意。
“我看了户部文书,扬州对接榆林军仓,我建议苏老爷遣心腹带着人前去榆林周边种粮,粮食起地便径直送去了军仓,既不用耗费那么多人力远途运输,也可省去买卖成本,当场对了盐引,径直来扬州盐场支盐便是。”
这些年边关打仗,人口内迁,导致边境十四州人地稀疏,这个法子也可充实边境。
苏商暗自算了一笔账,深以为然,只道“郡王妙计!”当即召集自家一派的盐商,陆陆续续安排人北上。
问题解决一半,只剩下强势的贾化莲,怎么办?
贾化莲可是得到过圣上嘉许的人,投鼠忌器,等闲手段用不到他身上,裴沐珩便使了一招调虎离山,上书皇帝只道贾化莲心系皇恩,自上回见过圣上后,在民间屡办善堂,给皇帝立万寿祠,日日面北磕头只求得见天颜。
裴沐珩并未说谎,这些均是贾化莲多年作派。
皇帝下旨召贾化莲进京,贾化莲叫苦不迭,连忙安排人抬了块寿字型的太湖石进京,他这一走,扬州商户群龙无首,裴沐珩各个击破,又从许容处得了一些优待,暗中许给一些商户,一来二去,原先铁桶一块的扬州城,被裴沐珩撕开一道口子,运粮换引一策得到顺利实施。
而恰恰在这期间,他终于寻到了真正的凶手,带着罪证火速回京。
一月后,也就是七月二十这一日,裴沐珩夫妇如期抵达京城,裴沐珩连夜进宫面圣。
徐云栖由着侍卫赶车送回王府。
因着此行夫妇二人立了大功,便是熙王和熙王妃也均坐在正堂迎候。
裴沐珊早早等在廊庑下,只等徐云栖下车,便扑过去搂住了她,
“嫂嫂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赶不上我的订亲宴呢!”
徐云栖满脸惊喜,
“你要定亲啦?是哪一日?”
裴沐珊挠首琢磨还有几日,身侧银杏先接上话,“五姑娘记性太差了,就是后日呢。”
言罢搂着徐云栖胳膊大哭,
“姑娘下次可别再扔下奴婢不管,奴婢一个人在府上好可怜的”
裴沐珊瞪了她一眼,拆台道,“嫂嫂可别信她,她不过是在你面前乞怜,这段时日我日日带着她吃喝玩乐,她可舒坦着呢。”
银杏满脸俏红。
徐云栖哈哈大笑,环顾一周,只觉这王府似乎哪儿有些不对,尚没觉察出来,谢氏立在廊庑上唤道,
“弟妹舟车劳顿,快些入厅歇着,母亲和父亲都在等你呢。”
徐云栖顾不上多想,便由银杏和裴沐珊搀着进了门。
熙王妃和熙王果然雍容坐在正厅主位,远远望去,熙王妃面颊带笑,倒是难得亲切。
徐云栖如常上前请安,熙王妃没说旁的,只问了一句裴沐珩哪去了,熙王道儿子定是入宫面圣去了,便问起徐云栖在扬州城的见识。
“你这丫头胆子大,像极了你爹爹!”
银杏一听“爹爹”二字,猛地想起什么,晦涩地看了徐云栖一眼。
主仆二人素有默契,徐云栖便知她不在这段时日,定是出了事。
先不动声色陪着熙王等人用了晚膳,随后将银杏叫去一旁,
“发生什么事了?”
银杏往隔壁指了指,“您不在京时,隔壁荀阁老见了咱们夫人一面,言辞间好像是想让夫人回到他身边”
徐云栖皱了皱眉,打算往侧门折去荀府找荀允和,银杏见她往后走,急急忙忙拉住她,
“诶,走这边!”
“什么?”徐云栖一头雾水。
这时,熙王背着手从正厅迈出来,朗朗一笑,“老三媳妇诶,隔壁荀阁老前段时日修缮府邸,说是嫌两府前方的夹壁碍眼,便将夹壁推倒,重新建了一处亭子,你可去瞧一瞧”
熙王说这话时,自个儿还捂了捂额。
要说荀允和此人,那是全京城最谨慎稳妥之人,他深知皇帝忌惮什么,这些年除了大年初一拜年,平日他从未踏足王府半步,如今为了女儿,连夹壁都不要了。
徐云栖好一阵无语,带着银杏跨出王府,往荀府方向望去,果然瞧见原先挡在两府之间的黝黑照壁不见了,不知从何处引了一条小沟渠,里头清水淙淙,几片绿荷在晚风里摇曳,水沟之上矗立一座三角翘檐亭。
三角亭与坊墙之间,还留有一段可供马车出入的过道。
徐云栖面色凝重带着银杏跨进荀府前院。
天色昏暗,荀府廊庑下挂上两盏宫灯,洞开的门庭内掠出徐徐晚风,已入了秋,风带着凉意,徐云栖刚从温暖的扬州城回来,稍感不适,在门庭石狮前止步,似乎料到她会来,荀允和一袭白衫缓缓跨出。
银杏立在亭子里等徐云栖,荀府管家贴心地给她送上一些瓜果,她优哉游哉磕着瓜子。
荀允和负手来到徐云栖跟前,露出温和的笑,
“回来了?路途一切顺利吗?”
扬州邸报每日均送到内阁,裴沐珩在扬州的事他了如指掌,唯独不太放心的是女儿。
徐云栖面色已恢复平静,先屈膝朝他施了一礼,随后道,“您何必找她呢?”
荀允和脸上的笑容淡下来,“若不是为了她,你也不会来见爹爹。”
徐云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沉默了一瞬,叹道,
“您如果觉得孤单,可以再娶一房妻子,甚至再生一两个孩子,慢慢将她养大,弥补您心中的缺憾。”
“以您现在的身份地位,可以娶到心仪的女子,我母亲其实并不适合你,当初你们俩就不应该在一起。”
外祖父不止一次说过,她父亲志向远大,而母亲只适合过安稳日子,他们本不应该有交集。
这样的话谁来说荀允和都不会觉得难过,唯独徐云栖不可以。
如果他没有娶晴娘,就不可能有她。
她内心深处对他们这对父母有多失望,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荀允和忍着心口的绞痛,慢声道,
“囡囡,爹爹不会了爹爹不会再娶任何人,也不可能再要旁的孩子,我已留下一分产业安置念樨,余下的一切爹爹都会留给你,”
“哪怕孤独终老,我也要守一处宅子,无论你出走多远,回眸时,总有一盏灯为你而亮,总有一双眼守望着你,盼你回家。”
第 45 章
回到清晖园, 徐云栖先将备好的礼物着陈嬷嬷送去各房,凉风飕飕地灌,徐云栖身子有些冷, 入了浴室泡了个热水澡,洗得舒舒服服出来, 就听见银杏靠在窗下软枕上抽搭。
“你这是怎么了?”
徐云栖轻轻将褙子纽扣系好过来看她。
银杏抬手止不住地拂泪, “奴婢是被老爷那番话给感动了, 这才像个当爹的, 姑娘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可不就是盼着有个家吗。”
小丫头捧着脸鞠一把泪哭得纵情又投入,徐云栖紧了紧领口,慢慢在她对面坐下来。
“你这就是庸人自扰了,你看我在这王府不好吗?我住的舒舒坦坦,心里也自由自在, 我即可拘于一隅, 亦可行走四方,心大地大, 哪儿都是家, 你又何必用一个家字束缚了自己, 这是作茧自缚。”
“这世间苦难人多得去了, 贫穷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咱们吃饱穿暖, 无病无灾,已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快别哭了”徐云栖拍了拍她的肩,“我带了那么多药材回来, 得捋一捋。”
徐云栖起身去了小药房。
银杏哭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有意思, 轻轻哼了几声,跟在她身后进了药房。
主仆二人隔着一张长几相对而坐,左右各燃了一盏亮堂的大宫灯,银杏择药,徐云栖配药,什么样的药丸配什么样的药材,又用小称称好分量,搁在同一个罐子里。
期间,银杏时不时问徐云栖在扬州的事,
“嗯,三爷很好,名义上我是他的小厮,实际上他事事迁就照料我”
“我没吃亏啊,有时跟着他去衙门应酬,有时我独自逛市集,扬州城咱们也去过不是,金水河那一带的几家药铺都很不错,那掌柜的还认识我,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说是想送个学徒来跟我学针灸”
“呸,他也配?有本事他自个儿来磕头拜师!”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
徐云栖失笑,“三爷带我逛了扬州市舶司,里头有不少存货,我得了些雄黄麝香胡椒丁香,象牙犀角,对了,还给你捎了一串珊瑚珠回来,都在外头箱子里,回头你慢慢去捋。”
银杏高兴得眼梢都弯了,“姑娘,奴婢说实诚话,三爷待您还是很不错的。”
徐云栖点点头,“着实如此。”
银杏歪了歪脑袋,兀自嘀咕,“姑爷和姑娘您算是盲婚哑嫁,姑爷都能对您这般好,若是娶了他心爱的女子,还不知要疼成啥样。”
徐云栖再次点头,“有道理,”忙了片刻又补充道,“三爷是个极有担当的人。”没有感情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难得。
“嗯。这就是老爷子当年说的,感情不可信,但人品可信,感情来的快去得快,唯有人品难移,只消他是个好的,即便不喜欢,怎么着都不会差。”银杏感慨道。
徐云栖听她唠叨这么多,笑悠悠看她,“你这是有感而发呢,还是春心萌动?”
银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姑娘胡说什么,奴婢哪有这回事。”
徐云栖指着她通红的脸笑,“哟,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先自个儿跳出来认领呢,看来明日我得寻珊珊问一问,你这段时日都见了谁”
银杏一头栽在药草里不肯吱声了。
徐云栖捧腹大笑。
不一会,陈嬷嬷捧个一个匣子进来了,
“这是什么?”银杏扭身问道。
陈嬷嬷苦笑,“这是隔壁荀阁老遣人送来的,还说是他亲手所做。”
徐云栖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银杏好奇地回过身,接过匣子打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正是一碟子刚出炉的冰糖葫芦,她看了一眼徐云栖,眼神亮了几分,“姑娘,这是荀老爷给您做的,你要吃吗?”
徐云栖摇摇头,继续配药。
银杏捧着匣子出来,本是想尝一口再还回去,结果吃完一口舍不得又吃了一口,到最后被她这张小馋嘴吃得七七八八,她抱着匣子一路吃到大门口,瞥见荀府管家正在廊庑下跟王府的管事唠嗑,便笑眯眯把空匣子递过去,
“嘿,这冰糖葫芦还挺好吃的,可惜我家姑娘不吃甜食,未免浪费,我便代劳啦。”
荀府管家默默笑了笑,接过匣子回去了。
他看得出来,银杏这丫头聪慧得很,不想老爷面子难堪,做了折中处理。
原话转告给荀允和,荀允和面色也无失望,沉默片刻起身换了朝服入宫去了。
此时此刻,裴沐珩正跪在皇帝跟前,将扬州一案事无巨细禀报。
裴沐珩心里明白得很,皇帝明里遣他去扬州,暗中必有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随行,皇帝素来靠着这三方掌控朝局,平衡官场。
皇帝或许能容忍他擅自做主,但绝对不会容忍他隐瞒,所以裴沐珩和盘托出。
皇帝看完供词,沉默了好一会儿。
裴沐珩一番玲珑心思,他看得分明。
不想牵连两江总督,替百姓守住了这么一位国之柱石,稳住江南,又不想把案子往十二王身上牵,所以查到那名左撇子副将便及时收住,难为他在朝廷,秦王及十二王甚至他这位皇祖父跟前周旋地这么齐全。
皇帝固然不想失去曲维真,江南还靠曲维真坐镇大局,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案子剖出来是血淋淋的皇子夺嫡之争,甚至还借着这个案子顺利地将国策推行下去,裴沐珩这桩差事处处办在他心坎上。
皇帝很满意。
满意之余,他甚至隐隐生出几分遗憾,这份遗憾源于什么,他一时还未细想。
“你在扬州试行的这个法子很好,这样,待会朕下一道手敕,即日起,你照管户部,国策推行一事由你全权处置。”
裴沐珩抬眸看着皇帝,愣了一会儿,立即磕头谢恩,“孙儿谢皇祖父信任,孙儿一定全力以赴。”
很快,裴沐珩握着这份手书,随着传旨太监往户部去,出门时正撞见司礼监掌印刘希文捧着一匣子奏折进门,两厢视线对了个正着。
刘希文那一眼凝重又严肃,裴沐珩看明白了,刘希文承了他的情。
裴沐珩前脚一走,荀允和后脚进了御书房。
皇帝看着他笑着招手,“述之,来朕跟前坐。”
荀允和掀起蔽膝,坐在皇帝身侧锦杌,皇帝将案子邸报递给他,
“瞧,这些都是你女婿的手笔。”
荀允和闻言微微苦笑,“陛下,臣心里当他是女婿,他却未必肯认臣这个岳父。”
“哈哈哈!”皇帝同情地看了他几眼,先前荀允和与皇帝剖过心意,皇帝感同身受,同样是第一个女儿,同样活泼天真,明月公主给大晋带来了祥瑞,而徐云栖则出生在荀允和生辰这一日,荀允和将之视为上天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两个老父亲对着女儿都有同样一份深沉的爱。
“不过你比朕幸运多了。”皇帝脸上笑容淡去。
荀允和拱袖道,“臣也是托了陛下洪福,方能寻回遗珠。”
明面上的缘故是皇帝下旨让他办寿,他的妻女方有机会发现真相。
皇帝颔首,目光复又落在那叠供词及文书上,“珩哥儿有社稷之能,是王佐之才。”
荀允和听了后四字,微微眯了眯眼。
一句“王佐之才”便已将熙王府踢除夺嫡阵营。
熙王失宠之谜不解,皇帝一日都不会考虑熙王府。
荀允和知晓皇帝这话不仅是感慨,也是试探,他立即颔首道,
“当初陛下将臣的女儿赐给三公子,是臣女儿之福气。”
荀允和为何提这一茬,便是告诉皇帝,徐云栖行医,不适合入主中宫,皇帝不必怀疑他帮着熙王府夺嫡。
皇帝果然露出笑容,近些年裴沐珩在朝中崭露头角屡立大功,皇帝岂能不怀疑这孙子有夺嫡之心,只是前段时日他亲自将徐云栖接回来的时候,皇帝便释疑了。
大晋不可能有行医的皇后。
裴沐珩接回徐云栖,也是另一种表态。
“朕还听说你亲自下厨给你女儿做吃食,君子远庖厨,这个道理你不懂?”
皇帝这是告诉荀允和,他和熙王府的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监视之下,皇帝想用荀允和,不希望他越界。
荀允和何尝不明白,“她吃了太多苦,在她需要臣的时候,臣不在身边,即便做再多也不过是臣在自我安慰罢了。”
皇帝意在敲打,并非真不同意他挽回女儿,若荀允和藏着掖着,反而弄巧成拙。
皇帝看着他通红的双眸,宽慰道,“水滴石穿,慢慢来,得了机会,朕会帮你。”
裴沐珩出了午门,顺着白玉石道往对面的官署区走,行至承天门处,见一人搭着内侍的手慢悠悠往午门方向行来。
裴沐珩立定片刻,上前朝他施礼,“十二叔,”目光落在他腿边,蹙眉道,“十二叔腿疾又犯了?”
灯芒绰绰约约映出裴循疏朗明阔的面庞,裴循早就发现了他,唇角擒着一抹极浅的笑意,语气一如既往温和,“秋寒突至,一时还不适应,便隐隐作疼,对了,听闻你在扬州立了大功,你那个法子我听说了,朝中盛赞,此策可推行全国,不仅确保军粮不误,亦可充实边境,珩儿,你是社稷之才。”
什么人被称为社稷之才,是能臣干吏,是能称为宰辅的人,辅佐谁,自然是他这个十二王。
裴沐珩却面露惭愧朝他施礼,“扬州是十二叔母族之地,若非十二叔宽厚,我岂能这般轻易立功回京,十二叔这份关爱之心,侄儿铭感五内。”
裴循笑,“快别说这样的话,扬州那些盐商骄纵惯了,目无国法,我过去看着长辈面子,少不得宽宥,如今有你整顿,我也少操一份心,否则当初我能举荐你去?”
这话是告诉裴沐珩,秦王举荐他去是把他往火坑里推,而裴循举荐,则是信任,可惜裴沐珩还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裴沐珩叹气,“朝局艰难,圣威难测,侄儿年纪尚浅,诸事考虑不周,左支右绌,不敢迈错一步,若有不周到之处,十二叔一定海涵。”
言下之意是你们神仙打架,别让他一个晚辈为难,他谁也不敢查,谁也不敢得罪。
裴循哈哈大笑,上前抚了抚他的肩,意味深长叹道,“回想当初你方四岁便跟在我脚下,从我习武练箭,一眨眼你都二十出头了,如今我脚受伤,恐一时难痊愈,你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裴沐珩道,“十二叔不过而立,腿伤修养数日便可转好,得了机会我再伴您射箭骑马。”
“一言为定!”裴循眼底精芒绽现,“过几日秋高气爽,我便给你下帖子,你可别推辞。”
言罢,裴循往前朗笑离去。
裴沐珩对着他背影一揖,正待转身,听到裴循突然回过眸朝他招手,“对了,回头记得将你媳妇带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腿。
裴沐珩笑了笑,无声应下。
出京这么久,都察院有诸多事务搁浅,如今又接了户部的活,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还有官员需要应酬,裴沐珩不仅这一夜没能回去,翌日也忙个底朝天。
荀允和不然,到了日落时分,准时准点下衙回府,过去他十日有大半不在府上,如今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女儿,出午门时,看着等候在城门下的仆从便问,“囡囡在忙什么?”
车夫刘福迎过来,回道,“大小姐今日去了医馆,听说坐诊了整整一日,这会儿还没回府。”
荀允和看了一眼天色,皱了下眉,“天色已暗,她一个姑娘家在外,我不放心,咱们去接她。”
荀允和悄悄赶车到了城阳医馆对面,从黄昏等到天色渐黑,到了戌时三刻方见徐云栖从堂内出来,远远跟着送她回府便安心了。
他不想引起女儿反感,不曾露面,徐云栖也不曾发现,但裴沐珩的暗卫却察觉了。
这一日夜,待裴沐珩下马时,暗卫便迎了上去,将荀允和给徐云栖下厨并接送的事告诉了他。
可怜忙得昏头转向的年轻男人,彷徨立在门庭下,看向荀府的方向出神。
他这是被岳父教做人了?
他再忙,能忙过当朝首辅?
第 46 章
回到清晖园, 裴沐珩给暗卫下了一条命令,
“往后夫人行踪,事无巨细报与我知。”
她一个姑娘家的, 出门在外着实不安全,身为丈夫, 他有接送之责。
扔下这话, 他修长身影越进清晖园月洞门, 院子里安安静静, 不见任何声响,东次间内一盏灯火也无。
陈嬷嬷迎了出来,
“三爷,五姑娘将咱们少奶奶请过去了,说是请她斟酌明日着装,恐回得晚吵到您, 今夜便宿在那边了。”
裴沐珩俊眉登时皱起, 立在廊下默了片刻,一言不发入内沐浴, 如常换了衣裳出来, 往日忙碌的那道倩影不在, 偌大的拔步床也空无一人, 裴沐珩独自坐在床榻出了一会儿神。
曾几何时, 他不习惯与女人相处, 如今一夜不在,竟觉得不自在了。
七月二十二,是裴沐珊与燕少陵定亲大宴。
因是圣旨赐婚, 礼部侍郎一早伴着司礼监太监过来宣旨,燕少陵骑着高头大马, 手执大雁登门提亲,二十岁的年轻男儿身材健硕,器宇轩昂,眉梢歇着一抹张扬,嘴早咧的合不拢了,在他身后跟着燕家一水侄儿,个个相貌出众,一表人才,一行人聚在王府门前,好不热闹。
大侄儿燕旭见小叔一脸不值钱的模样,鄙夷道,
“五叔,您就收敛着些吧,谁不知您娶到了心仪的媳妇,再高兴也得藏在心里,面上拿出燕家男儿端肃伟正的气势来,别丢了咱们燕家的脸。”
燕少陵坐在马背上没好气瞪回去,“老子是你叔,别看着年纪比我大便日日夜夜数落我,你可知为什么叔叔我年纪比你小,却比你先娶媳妇吗,就因为你端着一张夫子脸,不讨人喜欢。”
“你学谁不好学裴沐珩,若非圣上赐婚,你以为徐娘子看得上他!”
燕旭咽了一嗓口水。
“咳咳!”燕家老二猛地咳了几声,往洞开的门庭内,一身绛红郡王服的裴沐珩指了指,
“叔,您悠着点,人家如今是您大舅子,得罪了大舅子您往后没有好果子吃。”
随着礼部侍郎一声高喊,燕少陵神气十足下了马,一面擒着大雁往里去,一面回侄儿,
“我哪里怕他?我跟珊珊都是徐娘子这头的。”
话落,他端着热情的笑容,阔步踏入门庭,沿着铺着红毯的石径往正厅去。
熙王并府内三位公子立在廊芜下等候。
燕家大公子和二公子连忙跟上,倒是后面三位你推我让,谁也不敢往前。
最后五少爷燕锦看不过眼,将前面两位兄长往里推,
“怕什么?当面得罪裴沐珩的是我,我都不怕,你俩折腾个什么劲!”
三兄弟趔趔趄趄进了门。
当初燕家五兄弟急吼吼与裴沐珩抢媳妇的事在京城都传开了。
燕少陵这厢给熙王磕头行礼,裴沐珩背着手眼神凉凉在燕家五少身上一一掠过。
燕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裴沐珩这厮人面兽心,害他被打了三十板子,腚现在还疼着呢,待会少不得灌一灌他的酒,报仇雪恨。
比起前院水深火热,后院一片祥和。
燕家老夫人亲自领着几位儿媳妇拿着聘礼单子进了门,熙王妃接过聘礼单子,交给郝嬷嬷,吩咐几位媳妇应酬。
老夫人很是客气,
“聘礼单子王妃尽管瞧,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告诉我。”
熙王妃神色淡淡,当初老夫人差点抢了她的儿媳,如今又要来娶她女儿,熙王妃觉得自己很亏,漫不经心喝了茶,便道,“左不过是那些东西,也不必细看,燕家是体面人,我放心的。”
燕老夫人知晓上回惹了王妃不痛快,少不得姿态放低一些,无论王妃说什么都是应着,只是席间见了徐云栖,忍不住还是拉着她嘘寒问暖。
“云栖这段时日瘦了些。”
“有吗?”徐云栖抚了抚面颊,“兴许在扬州城奔走清减了。”
“我给你捎了一盒燕窝,你每日煮些吃,补补身子。”老夫人怜爱地打量她小腹,轻悄悄问她,“还没有身子呀。”
徐云栖一愣,垂下眸摇头道,“不曾。”
老夫人又宽慰她,“不急不急,好事多磨”
熙王妃看着她们二人窃窃私语,举止十分熟络,险些呕出血来。
旁的没听清,那燕窝二字清晰入耳,待燕夫人等人出去吃席,她闷闷不乐吩咐郝嬷嬷,
“原也怪我没上心,只顾着盼她怀孩子,却不给她补身子,你将我库房里的燕窝拿出几盏送去清晖园,这点银子我们熙王府还有,不至于让她承别人的情。”
燕少陵这边应付完前院的客人,来后院给王妃磕头。
对着燕少陵,熙王妃却是露出笑容,
“身子如何了?”
燕少陵在岳母面前那叫一个乖顺,恭恭敬敬答道,“已大好了,只摸着尚有些疙瘩,再无异样,说来,还是贵府的三嫂嫂医术出众。”
对着徐云栖行医一事,熙王妃如今已是破罐子破摔,不得不接纳了,她笑意勉强了几分,
“那就好,珊珊在隔壁等你呢,你去看看她。”
燕少陵已一月不见裴沐珊,心里想念得紧,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退出绕来西次间。
除了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丫鬟,屋内只一人端端正正坐在罗汉床上,她穿着一身大红绣金凤凰的对襟长袍,头戴金丝镶嵌红宝石头面,两侧还插着金累丝步摇,她眉目低垂,端的是不苟言笑,纹丝不动。
燕少陵见她这模样便慌了,
“珊珊你这是怎么了?若是不高兴,你告诉我,谁欺负了你,你也告诉我!”
燕少陵最怕裴沐珊不满意这门婚事,是他迫了她。
裴沐珊见燕少陵都吓红了眼,忍不住破功,一拳敲在他脑门,
“你个呆子,吓唬你呢。”
燕少陵见状松了一口气,弯腰来到她跟前,“珊珊,你如实告诉我,若是心里头犹豫,咱们就不急”
裴沐珊瞪了他一眼,“本郡主是出尔反尔的人吗,既然决定招你做郡马,便是驷马难追。”
她也不知喜欢一人是怎般模样,却清楚知道非面前这男子不嫁。
燕少陵如同吃了定心丸,立即神采飞扬。
裴沐珊这才发现他今日着装格外鲜艳,“你干嘛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似的。”
燕少陵神色一顿,挠了挠首道,“今日定亲,我自然得打扮俊俏些。”然后忐忑问,“你不喜欢?”
裴沐珊摇头,“不喜欢。”
燕少陵俊脸一垮,“嗨,那几个小兔崽子,帮我参谋了半晌,结果还是不如你意。”
裴沐珊眼看他垂头丧气,哈哈大笑,提着裙摆起身,绕至他跟前,
“傻瓜,你不适合这般鲜嫩的着装,你还是过去那样好。”
燕少陵过去穿着一身湛黑的长衫,一身腱子肉气势勃勃,眉如剑鞘,打马一过,谁不知道那是上京城最耀眼的少公子。
燕少陵呆住,“你没骗我?”
“骗你作甚?”
燕少陵乐了好一会儿,悄悄从兜里掏出一个肉镆镆递给她,
“呐,这是我路过长安街那家铺子给你买的肉镆镆,尝一尝,还温着呢。”
裴沐珊接了过来,闻了一闻,“真香,你饿不饿,分你一半?”
二人蹲在罗汉床旁,分肉馍馍吃。
裴沐珊边吃边含糊道,“哼,我娘就是苛刻,一会儿嫌外头的东西不干净不许我吃,一会儿嫌我花钱如流水,克扣我的月例,害我成日过得不痛快。”
燕少陵也咬了一口饼,“无妨,往后我的银子都交给你,等你嫁给我,我每日夜里都带你去吃宵夜。”
裴沐珊看着未婚夫眼神蹭蹭亮起来,“你如今不是武都卫中郎将么,俸禄多少?”
燕少陵擦了擦嘴,琢磨一会儿道,“一年一百二十两。”
“什么?”裴沐珊瞪大了眼,“就这么些?”
燕少陵见裴沐珊满脸失望,又慌了,“对啊,难不成皇帝陛下少算了我的?那我回头入宫找他老人家麻烦,哎呀不对,我爹身为首辅时一年也只有五百多两。”
熙王妃就听得二人在那边嘤嘤唧唧,哭笑不得。
“两个糊涂鬼,也不知往后日子怎么过!”
郝嬷嬷却是宽她的心,“您呀就是想多了,小夫妻两个日子甜蜜才是最紧要的,糊涂一点又如何,燕家难道短了他们俩吃的?燕侯与老夫人苦了谁也不会苦了小儿子和小儿媳妇。”
这话一落,熙王妃便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妇,那夫妻俩性子一个赛一个稳,也不知何年何月能似裴沐珊二人这般亲昵。
熙王妃愁白了头。
午宴结束,燕家众人回府,裴沐珩打算去后院寻徐云栖,却在斜廊处被暗卫王凡拦住了,
“三爷,一刻钟前,蒋家的人托徐家二小姐请少奶奶出去会面,少奶奶如今就在对面街铺的茶楼里。”
裴沐珩闻言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蒋家为何寻徐云栖,他心中有数。
一街之外的茶楼,蒋夫人拉着徐云栖的手腕泪如雨下,
“云栖,我本不该来找你,可我实在没法子了,谁知那副将竟然胆大包天,刺杀当朝掌印的干儿子,此事捅破了天,玉河他父亲被关去了都察院,我也是走投无路方来求你。”
蒋玉河的父亲蒋军正时任扬州守备,裴沐珩最后查出的凶手便是他的副将,很显然蒋军正已投靠了十二王,裴沐珩将凶手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早早押送人犯进京,如今蒋军正也被召回京城,去了都察院就再也没出来。
蒋夫人双眼已哭得红肿,眼下一片黑青,看着已数日不曾歇过觉了。
徐云栖看着彷徨无助的蒋夫人,无奈叹了一声。
“夫人,您若请我救什么人或治什么病,再多艰难险阻,云栖亦踏平了它,可牵扯朝争,还恕云栖无能为力。”
徐云栖一心行医,从未想过牵扯党争,她也没那个能耐,此外,此案是裴沐珩所查,她这个时候替蒋家求情,让裴沐珩心里怎么想,她不可能为了旁人疏离夫妻感情。
蒋夫人喃喃看着她,慢慢反应过来,“是是我为难你了。”
她原想徐云栖丈夫经手此案,父亲又是当朝首辅,徐云栖一句话便能改变蒋家命运,可细细一想,徐云栖性子淡泊,至今没认父亲,又怎么可能为了她去低头。
蒋夫人拂泪道,“是我唐突了,云栖,你别放在心上。”
一夜之间,蒋夫人鲜见白了头,徐云栖看着昔日对她礼遇有加的夫人,心情五味陈杂。
送蒋夫人离开,徐云栖带着银杏慢腾腾往回走,银杏察觉她脸色不是很好。
“姑娘心里不好受么?”
徐云栖脚步放缓了些,上回在行宫,蒋夫人为了她丝毫不惧大理寺卿刘家,挺身而出,如今她却不能施以援手,理智告诉她,她的选择是对的,心里终究有些难过。
累了一日徐云栖回到清晖园昏昏沉沉入睡,一觉至晚方醒,洗漱更衣出来,便见屋内坐了个人。
男人穿着一件湛色绣暗竹纹的长衫,优雅坐在圈椅里,眉目俊逸翩然,那双好看的眸子也似渡了余晖般温煦。
风拂过来,还闻到了他身上的皂角香,看来是打书房回来。
徐云栖慢慢弯了笑眼,走过去替他斟茶,“三爷今日没出门么?”
裴沐珩接过茶盏,目光始终凝着她不动,“去了一趟户部,路上出了一身汗便在书房换了衣裳回来。”
徐云栖笑了笑,纤细玉指捏着茶盏,没有急着落座,而是靠在他对面的长几,慢悠悠地品茶。
裴沐珩望着娴静的妻子突然问,“云栖,你有没有话要与我说?”
徐云栖一愣,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对上他漆黑平静的双目,很快又明白过来,他肯定知晓了蒋夫人见她的事。
她将茶盏搁下来,语气笃定道,“没有。”
裴沐珩眼底漫上如释重负的笑,他将茶盏饮尽,搁在桌案,随后起身倾罩过来。
徐云栖蓦地抬眼,撞入他深邃的视线里。
裴沐珩双臂撑在她两侧,定定看着她道,
“你没有话与我说,我却有话要告诉你。”
徐云栖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睛微微眨动,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鼻音带着一种软糯的气音,让人忍不住想亲她。
这个念头已经在裴沐珩心里萦绕了很久。
“云栖,我今日在陛下跟前替蒋家求了情。”他声线平静,
徐云栖明显愣住。
裴沐珩看出她眼底的疑惑,解释道,
“我承认我不喜欢蒋家,但蒋家曾经礼遇于你,你对蒋家有一份格外的情意,那么今日身为丈夫的我,替你还了蒋家这份情意。”
徐云栖脑海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这世间很少有人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思,裴沐珩能将她所有顾虑看得通透,并用最完美的方式斩断了她与前未婚夫之间的纠葛。
这个男人真的很聪明。
徐云栖静静看了他许久,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般,清澈明媚的双目一眨不眨。
她眼梢过于柔软,像清羽一般能轻易挠人心尖,裴沐珩喉结滚动,指腹覆上她绵密的眉睫,哑声道,“别这么看着我…”
徐云栖还是没动。
裴沐珩便不管了,视线一寸寸下挪,落在她饱满鲜红的唇,随后俯身下来。
第 47 章
余晖已逝, 天光渐黯,廊庑外的灯火还未来得及点,屋子里光线朦朦胧胧, 似飘了一层闲云。
那张俊脸慢慢在眼前放大,双目漆黑, 深邃的暗流在眼底涌动, 徐云栖来不及思索, 唇已压了下来, 轻轻碰触在她嘴边。
徐云栖愣了一瞬,过去裴沐珩从未亲过她的嘴,她以为,他应该不喜欢这样的亲密,她也不喜口液交缠。
粗粝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覆在她颊边,温暖湿热的掌心将她往上抵了抵, 他力道加重, 徐云栖被迫站直了些,纤细的身子也绷紧。
大约他又要在这里了, 徐云栖也没拦着, 反是趁着他轻啄唇边时, 余光往长几上瞥了瞥, 抬手将些书册挪开。
裴沐珩察觉她的动作, 蓦地好笑, 不高兴她分心,轻轻在她软糯的唇瓣咬了下,徐云栖震惊了, 眉目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他浓密的眉睫近在咫尺, 眸眼有一种逼人的亮度,似要窥破了她,徐云栖有些生气,当然这种生气对裴沐珩没有丝毫攻击力,他捕捉住那双不安分的手,搂住纤细的腰身将人抱着坐在长几上。
她喜欢,就顺从了她。
二人距离被拉进,裴沐珩能以很舒服的姿势来亲吻,手掌拖住她后颈,更深地含住了那张樱桃小嘴。
濡湿的触感一瞬间覆满,连着呼吸也被他夺去了些,徐云栖眼波跳跃,密密麻麻的鸦羽轻眨,不知做何反应,薄溟缭乱,晚风轻轻拍打面颊,耳畔均是交错的呼吸,且有越来越沉重的趋势。
裴沐珩亲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放,她安安静静的模样太好欺负,忍不住想索求更多,舌尖挑开温软的唇瓣抵在牙关,薄唇含着她下命令,“松开。”
他声线暗哑醇烈,带着模糊不清的腔调,轻轻叩击在她心口,徐云栖无所适从,反而咬得更紧,用眼神拒绝了他。注意力专注眼前,手指反而放松了,裴沐珩轻而易举搂住她五指,五指纤细柔若无骨,他轻轻便插了进去,与她十指交缠,轻声哄她,
“怕?”
徐云栖摇头。
裴沐珩顿了顿,这才松开她,看着她懵懂纯净的双目,撑在她双侧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为什么?”
徐云栖抬袖将唇边的水渍轻轻拂去,不好意思解释道,“这样不太好。”
裴沐珩虽然也没什么经验,不过这种说法还是头一次听见,“什么意思?”
徐云栖清了清嗓子开始跟他讲述原因,
“口液交缠实则很不干净,会过病气给彼此”
裴沐珩看着那介于天真烂漫与稳重从容之间认真得过分的姑娘,很无奈道,
“我有病吗?”
“不是”徐云栖抚了抚滚烫的面颊,发现跟裴沐珩解释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许多疾病起于微末,咱们事先并不一定发觉,可就这么亲热,就容易染给彼此”
裴沐珩想要直接来就是了,亲嘴她着实不太喜欢。
裴沐珩还是头一回见徐云栖手忙脚乱,没有再逗她,“我明白了。”
徐云栖小心打量丈夫神色,不见怒容,便悄悄松了一口气,然后慢慢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裴沐珩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尖,心里骂道:好个煞风景的小女人。
华灯初上,陈嬷嬷立在廊外回禀,熙王妃请他们过去用膳。
依着习俗,今夜留了燕少陵在王府用晚膳。
宴后,众人坐在锦和堂明间喝茶,外头来了个管事轻轻在燕少陵耳边说了几句话,燕少陵朝裴沐珊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门槛。
王妃瞧见好奇地问,“什么事这么热闹?”
管事立在门口恭敬地答,
“少陵公子身边的随侍打街上买了些烟花回来,说是皇城司新制的烟花,能让孩子们拿在手上玩,这会儿府上两位小公子已去了外头,正在放烟花呢。”
拿在手上玩的烟花实在是稀奇,也不放心,大房和二房两对夫妇纷纷坐不住了,双双告退去府门外看孩子。
熙王也带着熙王妃出来了。
裴沐珩和徐云栖跟在二人身后至前厅,便打算从斜廊回清晖园,熙王妃背后似乎长了眼睛,及时叫住了二人,
“慢着。”
裴沐珩和徐云栖同时回眸。
熙王妃慢腾腾转过身,在儿子儿媳面上扫了一眼,一个清隽沉静,一个温婉平淡,想必泰山崩于前这夫妇俩都是面不改色,熙王妃心里叹了一声,面上严肃吩咐,
“少陵第一次过府吃席,岂可怠慢?你们俩陪着吧,等人走了再回房。”
裴沐珩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也没拒绝,夫妻俩便联袂去了府外。
眼看夫妇二人沿着长廊往外头去,熙王侧身问熙王妃,“你这是怎么了?”
熙王妃朝那夫妇俩努了努嘴,“瞧他们俩,一个忙着朝务,一个心系行医,日子过的不温不火,总不能就这么下去吧。”
熙王颔首,“有道理。”
于是他也牵起妻子大步往外去。
王府门庭开阔,门前的地坪也极是宽敞,偌大的院子充满了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
大房的晟哥儿比二房的勋哥儿大两岁,个子也高挑些,手里抓着一把烟花束不肯给勋哥儿,勋哥儿便哭哭唧唧跟在他身后追,
“哥哥,给我些,给我些”模样又憨又可怜。
李萱妍瞧见了脸色不好看,她性子好强,偏生儿子不像她,见不得儿子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旁人身后乞怜,便扬声道,“勋哥儿,到娘这里来”
二公子裴沐景晓得妻子爱护短,连忙拦住她,“孩子间的事你别掺和,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一世。”
李萱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想一想便作罢。
那头谢氏听得夫妻二人之间的官司,也柔声吩咐儿子,
“晟哥儿,你手里烟花多,分一把给弟弟。”
晟哥儿才不管她,他是府上的嫡长孙,生出来时很得王爷和王妃宠爱,养出无法无天的性子,他偏还往假石上跳,立在石头上朝憨憨的勋哥儿耀武扬威。
燕少陵看不惯,一把过去捉住晟哥儿,将他抱下来,钳住他扭动的小腰,“晟哥儿,你是哥哥,怎么不让着些弟弟,快些分一点给弟弟,否则姑父待会又去买一扎回来,全部给勋哥儿,届时勋哥儿不给你玩,你待如何?”
晟哥儿看了一眼燕少陵,又看了一眼弟弟,想了一会儿,艰难地从掌心掰出少许递给弟弟,勋哥儿踮着脚接过来然后开心地往回跑,寻二房的小厮给他放烟花。
燕少陵扭头捏了捏晟哥儿的脸颊,“好样的。”
晟哥儿皮嫩,被他捏得疼,下意识便一拳擂在他脸上。
“哎哟喂!”燕少陵被他擂了个正着,捂了捂额。
谢氏吓了一大跳,连忙扑过去拽住儿子,
“放肆,晟哥儿,快些给燕叔叔赔不是!”
裴沐珊一面将燕少陵搀起,一面朝谢氏道,“嫂嫂,孩子调皮很寻常,别吓着他了。”
谢氏却不肯,狠狠瞪着儿子。
晟哥儿才不怕,是旁人先打的他,他不还手才怪了,遂挣脱谢氏的手跟在勋哥儿身后飞奔,嘴里还哼着歌儿。
这一幕与记忆里的画面无限重叠,荀允和神色渐渐恍惚,目光移至立在台阶上的女儿,谁能想到文文静静的云栖,小时候也是这般无法无天呢。
熙王显然发现了荀允和,立即过来打招呼。
荀允和双袖合一朝他行礼,熙王过来与他一道站在亭子里看烟花。
裴沐珩看了一眼远处的荀允和,侧眸看向妻子,徐云栖目光追随着两个孩子,眼底缀着笑。
李萱妍见儿子跑得大汗淋漓,十分不放心,“勋哥儿,你慢些,哎呀,奶娘你快些去给他垫块帕子,出了汗吹了风便容易着凉。”
谢韵怡折回来劝着道,“二弟妹,你就是太小心些,孩子呀糙养些好。”
两对夫妇立在最下的台阶,时不时要招呼下小孩,忙得不亦乐乎。
不一会烟花没了,燕少陵又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些,两个孩子簇拥在他左右嚷嚷着要抢,燕少陵分了些给两个侄儿,最后剩一大把全部给了裴沐珊。
晟哥儿不乐意,“姑姑都这么大了,还玩什么烟花。”
燕少陵削了他一眼,“谁说你姑姑大,你姑姑才十六岁呢,十六岁的姑姑也是要玩烟花的。”
晟哥儿很聪明,往裴沐兰指了指,“那四姑姑是不是也得玩?”
裴沐珊又分了些给裴沐兰,这个时候晟哥儿便屁颠屁颠往四姑姑跟前迈,朝她伸手,
“姑姑,是我帮你要来的,你分一点给我好不好?”
众人被他这股机灵劲逗乐了。
所有人都在笑,唯独裴沐珩夫妇是安静的。
熙王妃就站在廊庑,目光时不时落在面前台阶处的小儿夫妇。
裴沐珩一手轻垂,一手负后,挺拔的身影如同剑鞘一般屹立在天地间,任谁瞧他一眼皆忍不住为他气度给慑服,他一直是熙王妃最大的骄傲,再看旁边的徐云栖,一袭月白长裙,柔柔静静挨着丈夫站着,模样儿出挑温顺,腰杆却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两个人仿佛置身喧嚣,又似在喧嚣之外。
然而这时,令熙王妃惊奇的事发生了,只见儿子修长的手指轻轻垂下,似乎不着痕迹往徐云栖手腕碰了碰。
一股轻微的颤麻游走在肌肤,徐云栖眼神轻轻往丈夫方向瞥了瞥,裴沐珩目视前方没有动,尾指轻轻勾了勾她纤纤玉指,慢慢的那柔软的柔荑悉数落在他掌心。
炙热顺着掌心传递过来,一路延伸至徐云栖耳根,她微微红了红脸,却镇定地没有吭声。
熙王妃就在身后站着,徐云栖脸皮还没这么厚,指尖如泥鳅般蜷起试图滑脱,裴沐珩掌心一转,就在她即将脱走之时,五指插过去,将她整个给捉住,甲尖一下抵在她指根深处,徐云栖抿了抿唇,缓缓吁了一口气。
熙王妃两眼往黝黑的苍穹望了望,洗了洗眼,连忙搭着郝嬷嬷的手臂进了门。
儿子让她刮目相看,她可别杵在这碍眼了。
*
在廊庑下吹了一夜风,翌日熙王妃头风又犯了,这回郝嬷嬷毫无顾忌来了清晖园,请徐云栖去就诊。
徐云栖带着银杏来到锦和堂,熙王妃头上裹着抹额,靠在引枕上呻//吟,
“原来每日午歇后开始犯病,至晚边就好了,今日不知怎的,一直疼个不停,上回你给的药水,刮了一阵过后着实大半月没发作,这不,着了点凉又起症了。”
徐云栖慢慢颔首,吩咐道,“您坐好,我给您把脉。”
熙王妃躺下来,将手臂伸出,银杏上前给她垫了个手枕,徐云栖坐在塌前,闭目把脉,片刻后,又换了另一只手,最后看了她舌苔脸色,徐云栖便皱了眉,
“母亲养尊处优,不爱劳动,其实不好,华佗先生传下来一套五禽戏,您若是肯学,不出半年,头风便可痊愈。”
熙王妃也听说过五禽戏,想一想便头皮发麻,“我也上了些年纪,实在是懒得动弹。”
徐云栖也不狠劝,淡声道,“您躺下我施针。”
郝嬷嬷等这一日等许久了,激动地热泪盈眶,连忙搀着熙王妃躺好,又搭了一薄褥在她腹部,问徐云栖要如何准备,徐云栖指了指熙王妃发梢和脖颈,“都收拾干净。”
先是躺着施了一轮针,随后又趴着施针,火辣辣的药油涂上去,配合针灸,半个时辰后,熙王妃浑身炸出一种舒爽的感觉来,悬在脖颈上的脑袋前所未有轻松。
她才知道徐云栖的医术到了何种地步。
轻轻看了一眼坐在她身侧眉宇沉静的少妇,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儿子明显一颗心安在她身上,就不知她心里有没有儿子。
熙王妃身边除了四大管事嬷嬷,还有一位老嬷嬷,是熙王妃的乳娘,这些年便一直跟在熙王妃身边荣养,老人家也在一旁端详,待徐云栖收针,便由衷称赞,
“三少奶奶年纪轻轻针灸之术卓绝惊艳,实难想象,敢问少奶奶,师承何人?”
徐云栖将长针交给银杏收好,笑着回,“一江湖老郎中。”
老嬷嬷笑道,“还是明间高人多,想当年太医院针灸之术称得上出神入化的,也只有一个已故的柳太医。”
徐云栖听到这里,眉心微微一动,“柳太医?”
“是,可惜老人家三十年前就去世了。”
徐云栖心里莫名起了些异样,也没有急着询问,待众人从熙王妃东次间退出,眼看小丫头搀着老嬷嬷回后面的厢房,徐云栖跟了过去,主动替老人家开门,含笑问,
“您方才讲的柳太医,我很好奇,您能否跟我说一说,他若是有后人,我也想请教一二。”
学医的人总恨不得相互切磋,精益求精,老嬷嬷能理解,请她入内,亲自给她斟茶,笑眯眯道,
“少奶奶想听,老奴少不得细细说与您知。”
“嗯,您说。”
烛火映着老人家漆灰的双目,她身子佝偻搭在小案,娓娓道来,
“三十年前,太医院有两位老太医,一位姓范,一位姓柳,范太医擅长妇人病,柳太医针灸使得好,二人被誉为太医院一时双璧,偏生那年柳太医劳累过度,在宫里突发心疾过世,范太医失去挚友,悲痛不已,一年后也病逝府中。”
一听到针灸出众,徐云栖便想起了外祖父,
“柳太医过世时是什么年纪?”
老嬷嬷估摸着答,“有五十出头了吧。”
年龄对不上。三十年前外祖父不过二十五六。
徐云栖失望地哦了一声。
自从青山寺那夜,荀允和说出那番话,徐云栖心里一直在琢磨。
能让外祖父如此忌惮的人,一定是个大人物。
外祖父孑然一身,并非什么大族公子,又不是什么富裕商贾,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可不就是一身医术么。
是他因此得罪了人,还是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使他一直躲躲藏藏谈京色变。
母亲自记事起就在秀水村,在此之前,外祖父从事何业她一无所知,可从他对大晋各地药材门路了熟于胸来看,外祖父年轻时当干过买卖药材的行当,这就是为什么,她进京后寻胡掌柜,以及一直委托胡掌柜寻人的缘由,顺着这条线索没准能有踪迹。
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今日,徐云栖无意中从老嬷嬷口中听到柳太医的故事,这让徐云栖想到另外一个可能。
外祖父没准与太医院有关。
“恰巧因柳太医去世,没能救回明月小公主,柳家恐陛下牵连,合族迁回西州。”
一听“西州”二字,徐云栖心弦再次被挑起,外祖父最后一次出门可不就是去了西州么。
难不成他与柳家有关联?
徐云栖心怦怦直跳,仿佛在纷繁复杂线团里牵出一丝线头,“西州?”
“没错,柳家是西州医药世家,柳太医病逝时,夫人尚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太夫人在世否?”
徐云栖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思绪万千,她克制着情绪问道,“那范太医呢?”
老嬷嬷笑道,“范太医其实比柳太医还年轻两岁,一年后他病逝府中,很令人惋惜呢,对了,如今的太医院掌院范太医便是当年老范太医的嫡长子,他承父亲衣钵,深受陛下和皇后的信赖,这么多年恩宠不衰。”
徐云栖觉得奇怪了,“那柳太医就没有后人了?陛下信任柳太医,怎么不把他的后人召回京?”
老嬷嬷摇摇头,“听闻当年柳家两位公子,谁也不从柳太医学针灸,反倒是做起了医药生意,离开京城后,他们一家再也没回过京。”
“当年赫赫有名的十三针,再无传人。”
不,有的,有传人。
灯火摇摇晃晃,如游龙铺在整座熙王府,徐云栖沿着游廊,深一脚浅一脚往清晖园去。
徐云栖寻外祖父时,到过西州,也在西州药铺见过柳家的人,只是那时她不知此柳家是彼柳家,如果外祖父是柳家人,他为何躲着世人不露面,偏生柳家人还能安安详详开铺子做生意?
一切都太奇怪了。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窥见前方有一个巨大的深渊,怕一脚陷下去便出不来。
第 48 章
主仆俩心事重重回了清晖园, 徐云栖今日心神有些疲惫,嘱咐银杏给她泡药浴,用了艾叶温姜煮水, 又掺了几样伸筋草丁香等,水放好, 最后又调了些玫瑰花瓣撒在其上, 徐云栖将脖颈以下全部没入水中, 银杏蹲在她身后替她舒筋解乏, 雪白的肌肤被熏得微红,腾腾热浪往外冒,如玉生烟。
徐云栖双目阖着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银杏凑在她耳畔问她,
“姑娘,这回要不要告诉姑爷?”
徐云栖蓦地睁开眼, 眼底现出几分犹豫, “倒不是不信任,就怕牵连他。”
外祖父到底得罪了谁, 她一无所知, 那个人要么是朝中大员, 要么是宫里贵人, 甚至可能是熙王本人, 在没有任何头绪之前, 徐云栖不敢轻举妄动。
“咱们先引蛇出洞,确认是哪条蛇了,方好请三爷帮忙。”只要不与熙王府利益向左, 她会毫不犹豫请裴沐珩出手。
“有道理!”银杏再次问,“那荀老爷呢?”
吃人嘴短, 荀府隔三差五送好吃的过来,都进了银杏肚里,那声“荀大人”叫不出口,便换了“荀老爷”。
至于荀允和,徐云栖虽然没打算认他这个父亲,却也不想牵连他,“再说吧。”
“那咱们怎么引蛇出洞?”
徐云栖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她叹声道,“我打算去一趟太医院。”确切地说,她想去太医院当差,如今离着真相最近的知情人,怕是那位范太医,她要试一试此人深浅。
徐云栖这一夜辗转反侧,裴沐珩回来时,她还没睡着。
入了秋,夜风没那么燥热,裴沐珩将帘帐掖好,在徐云栖身侧躺了下来,胳膊往她的方向伸着,又邀请她睡过来的意思,徐云栖还真就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裴沐珩伸手将她揽在臂弯,
“怎么没睡?”
徐云栖淡声道,“睡不着。”
能让徐云栖睡不着,必定不是小事,裴沐珩侧身面对她,“发生什么事了?”
徐云栖轻声问他,“我可以去太医院当差吗?”
裴沐珩眉棱微微一挑,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问,“为什么想去?”
徐云栖枕着他臂弯平躺下来看着帐顶回道,“我在家里有些无聊,想去太医院,跟那些太医学些经验,精进医术。”
裴沐珩原想说她若无聊,出门逛逛街,哪怕学学府上中馈也行,只是他的妻子显然与旁的妇人不同,不是拘泥在后宅的人,那些家里长短中馈持家一道她是没有任何兴趣,裴沐珩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我想想法子。”
这是徐云栖第一次朝他提要求,他拒绝不了。
徐云栖脸蛋转过来朝他露出盈盈的笑容,“谢谢三爷。”
在裴沐珩眼里,这个笑容颇有些没心没肺。
吻轻轻落在她额角,低声问,
“怎么谢?”
徐云栖眨了眨眼,没料到这厮还跟她讨价还价,“你要我怎么谢?”
裴沐珩撩开她碎发,露出那张欺霜赛雪的面庞,下弦月恰恰在这时升起,有一泓浅浅的月晖洒进来,雪白裙衫铺在她四周,那双剔透的眸子无疑是清澈无暇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玄女,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拽下凡尘,裴沐珩指尖有意无意拨动她耳垂,意味深长道,“你说呢。”
徐云栖对上他幽深的双眸,猜到了什么,面颊微微泛红。
“我试试。”她尾音太轻,转瞬便消失在缱绻的夜风里。
衣裳披在她纤细柔韧的后脊,时不时滑落,他瞳仁如蓄着暗流的渊,深不可测凝望她,徐云栖有些不自在,脊背往下一沉,衣裳重新覆在双肩,她抿着唇垂下眸,汗水顺着弧度优美的下颚滴在他膻中。
如一艘摇曳的小舟在海风里飘飘荡荡,
“好了吗?”她累坏了。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唯有渐重的呼吸。
徐云栖不干了,推着他的宽肩,“这种事确实不能总劳动男人,久而久之便虚了身子,等着坐享其成。”
裴沐珩被她气乐了。
不知不觉,二人也有了寻常夫妻打情骂俏的腔调。
天旋地转间,互换了位置,绵绵的气息久久回荡在密闭的帘帐间,一响贪欢。
翌日天亮,澄澈的秋阳早早泼了一窗暖晖,雀鸟啾鸣,唧唧喳喳闹个不停。
徐云栖揉了揉眉心慢慢苏醒,方伸个懒腰,手臂不知磕到了什么,只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嘶”疼,裴沐珩慢吞吞撑着床榻醒来。
夫妻俩四目相迎。
裴沐珩静静望着她,双目交织着一抹柔色,一泓笑意。
徐云栖哪能不知他想什么,镇定地让他打量。
夫妻敦伦而已,古医书上从不避讳,她知晓的怕是比他还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度在哪里,她比他了然。
她模样儿柔柔静静,气质也内敛明秀,衬着昨夜做的事越发叫人纳罕。
裴沐珩本以为她会害羞,偏生又是这副坦然磊落的神情。
裴沐珩此时此刻忽然发现,他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君子,他想欺负她,想看着她为了他失措甚至失控。
外头响起陈嬷嬷请安声,平日无论是裴沐珩还是徐云栖,从不叫人催床,可今日已日上三竿,陈嬷嬷恐耽搁两位主子的要事,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
徐云栖看了一眼丈夫,扬声道,“进来吧。”
拔步床外人影晃动,陈嬷嬷带着银杏等两个小丫鬟捧着铜盆帕子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徐云栖只觉眼前一晃,那人轻轻在她嘴边啄了一口,随后下榻离去。
他姿态是闲适而优雅的,修长的身影无声立在梳妆台,挺拔峻然,他慢条斯理将中衣捋平,披上绛红的官服,整冠穿戴。
那一抹痒意迟迟停留在颊边,徐云栖愣愣看着那雍容平和的男人,无语了好一会儿。
裴沐珩上朝去后,徐云栖便去了一趟医馆,忙到午后,终于等到远归而来的胡掌柜,胡掌柜风尘仆仆推门而入,径直来到窗边高几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师妹去了一趟扬州,有没有见到林少山?我尚在寿春购药,他便托人送信来,说是想送一学徒入京,从你学些针灸之术。”
徐云栖手搭在桌案,淡声回道,“你与他相熟?”
胡掌柜喝了茶,坐在她前方锦杌,笑道,“谈不上熟络,偶尔相互搭桥认得些人物,弄些进货的渠道。”
徐云栖便不放在心上了,默了默道,“我外祖父还没消息么?”
这回胡掌柜是无计可施了,径直与她告罪,
“师妹,我实在是没法子了,能翻的地儿都翻了,还是没有师傅老人家的痕迹,依我看哪,要么师傅已仙去,要么便是落入什么大人物手中,师妹你好好想一想,师傅可得罪过什么人?”
徐云栖眉心紧蹙。
沉默片刻,她道,“即时起,我外祖父的事你不必管了,也不要在外人跟前提起十三针。”
胡掌柜一听,神色立即敛紧,倾身往前问她,“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徐云栖摇头,“你别问,旁人问起你只道什么都不知晓。”
胡掌柜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物,哪能不晓得轻重,方才只是想劝退徐云栖,不成想一语成谶,老爷子恐得罪了大人物。
冷汗渗出来,胡掌柜揩了一把。
“云栖,你要小心哪。”
徐云栖知道胡掌柜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不会牵连你。”
不等天黑,徐云栖便回了府,到了门口,门房递给她一张帖子,
“文国公府举办赏花宴,请您明日去吃酒看戏。”
不一会,裴沐珊过来找她,对着请帖解释道,
“如玉姐姐说上回在荀府寿宴,多亏嫂嫂帮衬,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先前你去了扬州,她问了好几回,得知嫂嫂回来,立即便下了贴来请您。”
徐云栖也没有拒绝,“珊珊明日跟我一道去嘛。”
裴沐珊还没说话,丫鬟桃青先抿嘴笑起来,“三少奶奶,我家姑娘怕是不能作陪了,燕少公子喊人组队打马球,约了姑娘上阵呢。”
徐云栖眉头一皱,“他还没好利索,岂可伤筋动骨!”
裴沐珊怕她动怒,忙解释道,“没有的事,他是为我组局,他不会上场,嫂嫂放心,他若不惜命,我第一个不饶他。”
徐云栖点点头不再多说。
这一夜裴沐珩当值,没有回府,徐云栖也乐得睡个安稳觉,翌日晨起,徐云栖便带着银杏,备了一份贺礼,前往文国公府。
到了文国公府,文如玉亲自在门前迎候,喜滋滋拉着徐云栖进门,
“可把你盼来了,原先便要请你来吃席,不成想你去了扬州。”
徐云栖伴着她沿长廊往正院去,沿途没见到几个客人,“不是赏花宴么?”
文如玉笑着回她,“你性子静,不爱热闹,我嘴里说是请你吃席看戏,实则也不过是几个亲近人,没有外人,你放心。”
随后又道,“本该请你去成国公府,可我最近看那混账不顺眼,恐扰你清净,干脆在文家下帖,你别介怀。”
徐云栖失笑,“客随主便。”
不一会,文如玉领着她进了后院,文夫人坐在上首,左右只有五六人,该是文家的姻亲故旧,有些见过有些没见过,徐云栖并不熟悉,唯在席间看到萧芙。
萧芙蹦蹦跳跳过来迎她,“云栖姐姐!”
徐云栖问她,“你怎么没陪着珊珊去打马球?”
萧芙闻言嘴一瘪,“算了,她如今有侄女作陪,瞧不上我这个表妹。”
徐云栖哈哈大笑,裴沐珊与燕家结亲,燕幼荷定要事事以婶婶为先,便把萧芙给比下去了,笑完,萧芙搂着她胳膊轻声道,“是珊珊怕你在文家不自在,遣我作陪。”
文如玉在一旁瞪眼,“我与云栖都嫁了人,我们才有体己话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家的一边玩去。”
徐云栖上前给文夫人行礼,文夫人拉着她说了好一晌话,午宴早早就用了,人不多,大家吃的也自在,宴毕,萧芙耐不住寂寞,拉着文家姑娘及几位表亲去院子里玩,独留文夫人与文如玉,及文如玉的姑姑陪着徐云栖说话。
徐云栖问上回那柳氏女子如何处置的,文如玉叹道,“她心肠太狠,我实在没法容她,将她送去了官府,官府将她发回原籍了。”
那柳氏女虽可恨,始作俑者却是自己丈夫,文如玉怨不上旁人。
文如玉二人在交头接耳时,那边文夫人问起了小姑子,“快到晨晨的忌日了吧,你若去青山寺,记得替我给她烧了一包纸钱。”
文夫人的外甥女甄晨晨便是当年十二王那个未过门的妻子,当时定的娃娃亲,定亲不过三日,甄晨晨落水而亡,导致十二王有了克妻的名声,从此甄家连带文家都不为皇后所待见。
甄夫人似乎不想提这桩往事,反是问起文夫人,“娇娇怎么办?”
文娇娇便是文国公府嫡长孙女,皇帝信重文国公,也是为了弥补文国公府,意在将文娇娇许给十二王为王妃,皇后不同意,后来看上荀允和的女儿荀云灵,偏生荀家出现变故,以至十二王婚事搁浅。
文夫人连忙摆手,“我已给娇娇定了一门亲,便是四川督抚李家,前几日两个孩子见过了,很满意,过几日就要下定了。”
甄夫人闻言很是高兴,“也好,咱们文家从不干预朝争,这些年只效忠陛下,夺嫡那淌子浑水咱们不要趟。”
文夫人闻言露出苦笑,文家不被皇后所喜,若叫十二王登基,文家是否能保住这军中首席还未可知。
那秦王便是相中这一点,这几日暗中走访文国公府,燕平辞官后,两江总督曲维真那边也选择明哲保身,秦王近来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都把主意打到文国公这来了。
文夫人为此日夜悬心,一面不想十二王上位,一面又怕搅合进去给文家带来血雨腥风。
“但愿吧。”文夫人叹道,只见文如玉与徐云栖之间不知嘀咕什么,文夫人扬声问道,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文如玉看了一眼姑母很不好意思回,“左不过是女人家那些事,云栖是大夫,我便请她拿个主意。”
文如玉一直想怀个男胎,偏生那成国公成日在外头鬼混,身子不干净,她左右为难。
徐云栖想起江湖上那些落难女子,多少女孩儿被迫沦落风尘,最后染了一身病草草了结了一生,她担忧道,“我来给你把把脉。”
文夫人一听这话,连忙上了心,“好好,云栖呀,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她的身子,你好好给她瞧瞧。”
甄夫人怕自己在这里干扰徐云栖看病,便起身道,“我去院子里看看孩子们。”
文夫人这厢将文如玉和徐云栖领至内室,文如玉靠在罗汉床上让徐云栖给她把脉。
徐云栖方诊完一只手,再细细端详了她的脸色,便停了下来。
“你方才说下面瘙痒,时不时夜不能寐?”
文如玉苦着脸道,“可不是,能治吗?”
徐云栖再问,“同房时可有出血?”
文如玉这下脸色变得晦暗,迟迟不做声。
文夫人见状急了,怒道,“当着云栖的面,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快些说!”
文如玉并不是隐瞒徐云栖,她是不想自己母亲为她挂心,遂含着泪道,“有过一回。”
徐云栖心里沉了下来,面上却丝毫不显,“无妨,我给你治好。”
文如玉拽着她纤细的胳膊,激动问,“当真?不瞒你说,这样的病我实在不敢去外头治,我”文如玉捂着帕子低低抽泣。
徐云栖见多不怪,宽慰道,“我明白的。”
多少闺阁妇人迫于名声不敢求医,也不敢叫男大夫把脉。
这就是她坚持做女医的缘由,她不能看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香消玉损。
“我要给你做火疗,尚需备药,明日来府中给你诊治。”
文如玉和文夫人千恩万谢送她出门。
等徐云栖离开了,文如玉扑在文夫人怀里大哭,
“娘,你说我是什么命,我自来出身富贵,爹爹位高权重,母亲出身名门,你们俩又是那般恩爱本该处处如意,偏生遇到这样的混账!”
文夫人听到“恩爱”二字,嘴角抽了抽,随后抚慰她道,
“傻孩子,你当像云栖学习,你瞧她,她可依靠了谁?她父亲是内阁首辅,她不认,她丈夫是当朝郡王,她不稀罕,她就靠着一手银针,走遍天下谁都不怕,你若是有她的本事,为娘死也甘愿。”
文如玉拂去泪,慢慢缓过来,“我是得向云栖看齐,不得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翌日清晨,徐云栖早早备了药草进门。
她先将文如玉衣裳除去,让其躺在软塌上,银杏在她背脊上放了个长长的席垫,上头堆放密密麻麻的艾粉,又掺了几斤姜末并各类药材,最后悉数点燃。
烧了两刻钟还多,徐云栖不停挪放位置,调整温度,文如玉汗如雨下,
“若是哪儿烫便做声”
“没事,我很好”文如玉只觉身后罩了个火炉,一动不敢动。
火疗结束,徐云栖给她裹好衣裳,乘势又进行了一番针灸,足足耗费两个时辰才结束,待结束后,文如玉察觉带下流出许多脏污,唬了一跳,徐云栖宽慰她,“除了赃秽出来,是好事。”
文夫人在一旁感慨徐云栖妙手回春,
“云栖,认识你,真乃我们母女之幸。”
徐云栖笑笑没说话,银杏却是接茬道,“若是我们熙王妃娘娘有您这样的觉悟,就好啦。”
文夫人笑道,“她若是没有这等觉悟,就让她去疼吧。”
徐云栖瞪了丫鬟一眼,与文夫人解释道,“没有的事,我近来在给王妃针灸,她很感激。”
不然也不会日日给她送燕窝。
文夫人叹道,“不怪当初燕老夫人想抢媳妇,可惜我家没有适龄的孩子,否则也得抢。”
文如玉这厢去了屏风后清理干净身子出来,浑身前所未有松快,“云栖,我这就治好了吗?”
徐云栖一面收拾银具,一面摇头,“还早着呢,我待会给你开个方子,你先吃一月,七日后我再来行针。”
不一会徐云栖坐下开方子,写完后交给文如玉,又叮嘱道,
“不要跟他同房了。”
“啊”文如玉呆了呆,“我我还想生个孩子呢。”
徐云栖面露严肃,“要命还是要儿子,你看着办。”
文如玉顿时打了个激灵。
文夫人来到她身边,语重心长道,“你且想一想,你若真出了事,成国公府可没人怜惜你,即便你留下孩子又有何用,会有个女人占据你的位置,让你的孩子唤她母亲,享受本该你得的荣华富贵。”
文如玉眼底瞬间腾起一撮烈火,咬牙道,“没错,我不能为了个男人断送自己的一生,罢了,大不了过继,或者招婿!”
默了片刻,文如玉不知想起什么,弱弱地问徐云栖,“对了,云栖,你可以给他治治吗?”
徐云栖眉目沉静坐着喝茶,并未接话。
倒是银杏笑眯眯将医囊往腰上一缚,嗓音清脆道,
“我家姑娘不是什么病都治,男人花柳病,不治!”
文如玉做了火疗吹不得风,文夫人亲自送徐云栖出门,“害你劳神费力,若提诊金我恐唐突了你,云栖,你拿我们当自己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一点诊金与文国公府的恩情相比微不足道,徐云栖虽然淡泊名利,却不会拒绝结这个善缘。
“您老客气了。”
二人行至大门处,瞥见一辆宽大的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开,仆人恭恭敬敬搀着一老者下车。
正是一袭灰白长袍的文国公,文国公今年五十又五,鬓发间白,身形也不算挺拔,看起来倒是与寻常老者无异,难以想象他是被誉为当世张良的军中柱石,徐云栖朝他施了一礼,正巧文国公也抬起眼,徐云栖在他面容看到一种便历世间肃杀的沧桑。
紧接着,又一人从马车出来,竟然是一袭郡王服的裴沐珩。
徐云栖微微讶异,那头文夫人顾不上迎接丈夫,连忙朝裴沐珩施礼,
“老身见过郡王。”
裴沐珩抬手回了一个晚辈礼,移目至徐云栖身上,
“我正与文国公从御书房出来,听闻你在这,来接你回府。”
裴沐珩牵着徐云栖下了台阶,文夫人看着夫妇二人的背影,不自禁感慨,
“难怪当初陛下一眼就赐了婚,当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文国公拢了拢衣袖,回眸看了一眼,失笑道,“熙王好福气。”
文夫人与丈夫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好气回了一句,“你羡慕熙王作甚,你该羡慕荀允和有一个好女婿,文寅昌,你也该收拾收拾你那女婿了!”
文国公抚了抚额跟着她进门,从善如流道,“好,我这就抽个手料理料理他。”
徐云栖这边从裴沐珩上了马车,瞥见小几上搁了一张请帖,她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裴沐珩见她察觉,将之打开解释道,
“近日天气不错,十二叔在上林苑约了人打马球骑马射箭,云栖,若无事,明日你随我一道去?”
徐云栖正好也想活动筋骨,便答应下来。
第 49 章
马车抵达王府, 下车时瞧见一辆青帷小车往荀府方向驶去,车旁挂着一块符牌上头写着太医院三字,徐云栖看着那张符牌, 心里生了几分向往,裴沐珩见状侧身问管家,
“荀大人病了?”
荀府现在就荀允和一个主子, 能请动太医院的只有他。
管家看了一眼徐云栖, 轻声回道, “昨日那案子不是判下来了么,荀大人夜里亲自送念樨小公子出京,着了凉,这会儿病着呢。”
夫妻俩皆是一愣,徐云栖面上没什么表情,先一步进了门, 裴沐珩随后跟上, 也不管徐云栖愿不愿意听,告诉她道,
“叶氏一众亲信均凌迟处死, 她两家表亲均被连累罢官回家, 荀云灵关去了掖庭内狱, 病得不成样子, 恐时日无多, 荀念樨被发配灵江,昨夜出的城。”
徐云栖漫不经心沿着斜廊往后院去,点头表示已知晓。
这一夜夫妻俩一宿无话。
次日裴沐珩先去了朝堂, 徐云栖被熙王妃叫去锦和堂,
“好长一段时日不曾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娘娘是仁慈之人,从不与我计较,我却不能不知礼,云栖帮着我治好了头风,我得去给她老人家磕头,你们都随我去。”
众媳妇称是,裴沐珊听得一声“云栖”,朝徐云栖挤了挤眼,徐云栖笑而不语。
姑嫂俩照样同乘一车,裴沐珊送了一套马具给徐云栖,“这还是当年我学骑马时,哥哥送我的,如今我送给你。”
徐云栖推辞道,“你自个儿留着用吧,你哥哥给我备了一套呢。”徐云栖示意银杏拿出来给她瞧,原来裴沐珩早吩咐黄维给徐云栖拿了一套崭新的马具,裴沐珊扒开包袱一瞧,护膝护腕一应俱全。
到了东华门附近,丫鬟随马车先去上林苑,熙王妃带着儿媳女儿进坤宁宫拜见皇后。
进了内殿,里头宫妃如云,个个衣着鲜艳华贵,颇有几分眼花缭乱,除了皇后和燕贵妃,其余有头有脸的嫔妃并王妃们都在。
熙王妃跪下给皇后磕头。
皇后见她神采奕奕,忙夸道,“这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气色好了很多。”
有一位得宠的嫔妃接话,“依臣妾瞧呀,定是郡王妃妙手回春。”
熙王妃在外头可不夸徐云栖的医术,恐人人缠着她儿媳妇要治病,只道,“娘娘赐的养生丸吃了极好,近来从云栖之议,练了几套五禽戏,身子骨着实松乏许多。”
练五禽戏是假的,无非是告诉嫔妃们,要治病自个儿想法子,别劳动她儿媳妇。
大家都是聪明人,后面的话就没接了。
皇后已经习惯了熙王妃护短的性子,连声笑道,“快些入座。”
燕贵妃目光落在裴沐珊身上,和和气气朝她招手,“珊珊过来本宫这边。”
裴沐珊即将嫁给燕少陵,燕贵妃把熙王府的人都当自己人。
裴沐珊腼腆来到她跟前,燕贵妃拉着她问长问短,“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裴沐珊低头答道,“两个月后。”
“倒是快。”皇后在一旁接话。
燕贵妃看了皇后一眼,叹道,“我倒是嫌慢了,恨不得立刻让她过门才好。”
又与裴沐珊道,“昨个儿杭州织造局进贡了一批真丝绸缎,我挑了几匹颜色最好的,待会都拿给你做衣裳穿。”
这话一出,宫里那些娘娘们便有些倒抽凉气了。
眼看秦王渐渐失宠,宫里这些娘娘们也都见风使舵,过去大半簇拥在燕贵妃周身,如今明里暗里转投皇后,除了最要好的两名宫妃,燕贵妃身边几无亲信,所谓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唯独令人意外的是,皇帝至今未除燕贵妃协理后宫之权,以至于织造局进贡的好东西都落入燕贵妃之手,燕贵妃意图十分明显,便是在拉拢熙王府。
皇后神色看不出任何不悦,反是笑吟吟道,“珊珊生得美,合该穿鲜艳的衣裳,本宫这里也有些新得的南珠,回头珊珊也捎回去。”
裴沐珊只得两头谢恩。
也是方才那位唤丽嫔的宫妃,眼看燕贵妃拉着裴沐珊不放,便想个辙,“对了,娘娘,臣妾听说十二王殿下今日在上林苑邀了人打马球,娘娘最是慈爱不过的人,干脆放她们这些晚辈去玩耍吧。”
皇后从善如流道,“是当如此,珊珊你带着嫂嫂们过去吧。”
裴沐珊也招架不住这些娘娘们的攻势,连忙带着徐云栖等人离开了坤宁宫。
过一会,皇后留下几位儿媳妇说话,将宫妃给遣散了,宫妃们三三两两跟在燕贵妃身后出殿,往西出了坤宁宫,却见燕贵妃突然驻足在宫墙下不走,其他几位娘娘愣愣看着她,不敢越她离去。
燕贵妃搭着宫女的胳膊慢腾腾转身,目光扫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丽嫔身上,那丽嫔是三年前刚进宫的宠妃,她生得俊俏可爱,口齿伶俐,被誉为皇帝的解语花,是近三年被临幸最多的妃子。
燕贵妃深知丽嫔是皇后用来对付她的靶子,上下扫了她一眼,轻哼道,
“丽嫔今日穿着一身绣牡丹的粉裙,此裳逾矩,来人将她押下去,杖责二十大板!”
几位宫妃均大吃一惊,惊愕地盯着燕贵妃。
丽嫔更是恼羞成怒,“燕贵妃,这衣裳是皇后娘娘所赐,你这么做便是对皇后娘娘不敬。”
燕贵妃端得是四平八稳,“即便是娘娘所赐,也得依照宫规来,否则人人逾矩,岂不乱了套,再说了,娘娘赐给你,兴许是鼓励你上进,也没让你穿呀。”
宫内制式,三品以上宫妃方能着粉,牡丹名义上也只有皇后能穿,皇后显然是拿了年轻时的衣裳赏了丽嫔。
丽嫔哑口无言。
燕贵妃定是记恨她方才替皇后说话,意在敲山震虎。
可惜燕贵妃实权在此,丽嫔奈何不了她,立有宫人快步过来将她拿住,押去戒律院行刑,一路只听见丽嫔哭天抢地,十分凄惨,其余宫妃大气不敢出。
婢女搀着燕贵妃回宫,路上忧心忡忡道,
“娘娘,您这是何苦?明目张胆得罪皇后,陛下那头也说不过去呀。”
言下之意是燕贵妃过于嚣张了些。
燕贵妃却是摇摇头,“本宫嚣张了这么多年,自皇后入宫便压她一头,至而今,你可见陛下拿我如何了?”
婢女忐忑答道,“那是因为过去有秦王殿下和燕阁老给您撑着呀。”
燕贵妃冷笑,“非也,比起那不叫的狗,本宫这样的,陛下看得透,好拿捏,他老人家才用得放心,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这么多年盛宠不衰。”
“陛下还没立太子呢,她们一个个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本宫岂能不敲打敲打!”
燕贵妃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想借此机会试一试皇帝对她和秦王的态度。
婢女心里想的是燕贵妃再得圣心,秦王继承不了大统,迟早也是看皇后脸色行事,
“如今内阁已无殿下的人,荀允和不参与党争,次辅施卓上回恨不得要了太子的命,鲜见是十二王的人,那郑阁老虽然是棵墙头草,可他既然是礼部尚书,必崇尚立嫡,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暂时还不明朗,不管怎么说,陛下重新调整内阁,鲜见是给十二王铺路呀。”
燕贵妃何尝不知,眼底那撮烈火却始终不熄,“不到最后一刻,还不知鹿死谁手。”
上林苑这边,李氏和谢氏带着孩子寻交好的皇孙媳唠嗑去了,裴沐珊牵着徐云栖与裴沐兰来到猎场。
丫头桃青和银杏在草地上铺了一块席子,给主子们备了水和点心。
桃青铺好便迎了过来,“姑娘,燕少公子陪着十二王进山了,他说了,他不打猎,只陪在一旁瞧瞧。”
裴沐珊不太放心,“他们去哪了?”
桃青往西边林子里指了指,“往西边去了。”
裴沐珊想了想,将备好的弓箭背在身上,翻身上马与徐云栖二人道,
“兰儿,你陪着嫂嫂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只见她扬鞭一声驾,红影从眼前一晃,利落往林子里奔去。
此地是一处背风坡,地势低矮,青草绵延,山坡往下便是狭长的太液池,秋阳绚烂,铺了一池粼粼的波光,远远眺望,颇为心旷神怡。
裴沐兰望着裴沐珊的背影淬了一口,“什么去去就来,嫂嫂你信不信,两个时辰内她回不来。”
徐云栖但笑不语,反而是拾起裴沐珊留下的一套弓箭,在手中把玩。
裴沐兰以为她也想进林狩猎,“嫂嫂,你要骑马吗?”
徐云栖摇头,将弓箭慢慢拉开,对着林子方向一棵树瞄准,她抬手,银杏递给她一箭矢,徐云栖张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射出去,却悄声无息没入林子深处。
没射中。
徐云栖也不气馁,接着练。
裴沐兰见她连射了八箭,连那颗树干的影子都没摸着,不觉好笑,“这世间也有嫂嫂不会的事。”
徐云栖面露赧然,“我想学射箭,你会吗?”
裴沐兰兴致勃勃接过弓箭,“少时爹爹教过我们,我来试试。”
裴沐兰射了三箭,倒是中了一箭,这半吊子师傅便开始教笨徒弟。
两人折腾半晌,本事没教出来,倒是害银杏及两个小丫头来回捡箭矢。
最后银杏不干了,“奴婢去寻皇城司要一捆子箭矢来。”
她朝远处锦棚跑去,十二王既然约了人玩,皇城司便安排了内侍在此地伺候,那里有坐镇的太医,有马匹供挑选,还有不少弓箭箭矢备用。
草席上只剩下七支箭矢,裴沐兰不敢用了,将弓箭交给徐云栖,“剩下的嫂嫂玩吧。”
徐云栖再次搭弓,她自小力气大,几乎能拉至满弓,她不停地调整姿势,试图找到感觉,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雅量的嗓音,
“肩放平,两脚与肩同宽”
徐云栖微愣,侧过眸,只见十二王不知何时已踱步至此,他身上武服未褪,手执马鞭,背手立在她身后五步远,他笑容总给人一种浑阔的力量,仿佛有朗月入怀。
大晋第一神射手肯下场指正,徐云栖不敢浪费机会,连忙依照他的指示调整站位,目视前方问,“然后呢。”
得到她的许可,裴循走近了些,来到她身侧,甚至探头试了试她瞄准的方向,摇了摇头,
“虎口推至握弓处,手腕与前臂成直线”
裴循抬手纠正她的姿势,修长手臂伸过来,徐云栖清晰看到他虎口处厚厚的茧,
另一边裴沐兰也取来自己马背上的弓箭,立在一旁学,裴循调整完徐云栖的姿势,又来教她,“不对不对,力道放松些,这里不要捏这么紧,不要紧张”
随后他立在二人当中,吩咐道,“目视前方,眼神,箭矢,靶心在同一水平线,举弓高度与下颚持平。”
“第一箭,力道用七分,留三分,好,可以开弓了记住背肌带动手臂用力,慢慢拉开,至满弓,快狠准,射出去。”
随着他一声令下,箭已脱弦,徐云栖睁大双眼看着那枚箭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插入枝干中,虽说偏了些位置,却是射中了,她高兴地笑起来,
急急忙忙赶回来的银杏,抱着箭矢欢呼,
“射中了,射中了,姑娘您射中了,十二殿下不愧是神射手!”
裴循慨然一笑,修长手指一勾,从银杏抱着那捆箭矢中抽出一支,递给徐云栖,“站着别动,找到感觉,再试一次。”
裴沐珩忙完公务,从户部折出承天门,纵马往北一路赶到皇城北苑,也就是上林苑,从上回的锦楼小门进入马场,远远地瞧见一高大男子立在徐云栖身后,时不时抬手纠正妻子的姿势,随着她箭矢射出,他又是抚掌一笑。
徐云栖连中三箭,美目睁得又明又亮,眉梢弯成月牙,仿佛有光随着笑容溢出眼角。
他从未瞧见她这么高兴,这与平日那温软内敛的笑不同,眉目鲜见带着几分肆意与张扬,甚至在她出箭时,那份果敢又隐隐彰显出一股霸烈来。
她回眸往十二王露出个感激的笑容,面颊沁着薄汗被骄阳映得闪闪发光,明媚地令天地都失色了。
那一瞬,一种又酸又涩的感觉充滞在胸口,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裴沐珩下意识加快脚步,极近了,又放缓脚步,缓缓吁了一口气,保持着风度往前,
“十二叔!”
裴循三人不约而同回眸,裴循瞧见他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往徐云栖指了指,“我方才领着她学了些皮毛,她甚是生疏,小七日后当勤加督导。”
徐云栖别了别面颊的碎发,看向裴沐珩,也不知他有没有空陪她练箭。
裴沐珩抬手一揖,“多谢十二叔。”随后来到徐云栖身旁,定定看着妻子,
“练了多久,累了吗?”
徐云栖揉了揉发酸的胳膊,“一个时辰还多,是累了。”
裴沐珩接过她手中的弓箭,交给侍卫,“那先歇一会儿。”
这边裴沐兰还沉浸在连中三箭的喜悦中,拉着裴循问道,
“十二叔,您方才说我这弓箭不行,那我得寻什么样的才好。”
裴循哈哈大笑,“你爹呀舍不得给你用好的,你等着,我待会着人给你们俩送好弓来。”
随后目光落在裴沐珩身上,“小七?”
裴沐珩明白他的意思,上回裴循指了指自己的伤腿,显然是想请徐云栖施针,于是他看向妻子,
“十二叔的腿受过伤,云栖可否帮他瞧一瞧。”
到了徐云栖的本职,她向来不含糊,立即拂了拂额尖的汗,“好。”
裴循的内侍往前方一水阁指了指,一行人便从马场沿着山坡往下行至水阁。
早有宫女与内侍在此地备了茶水点心,亦设了围屏遮挡湖风。
裴循坐在屏风下一把太师椅上,将腿伸出搁在面前长凳,内侍跪下来替他褪去足衣,露出伤口位置,离着通州一案一过去了大半年,剑伤已完全愈合,只留下一条泛红的痕迹。
裴沐兰口渴了,坐在桌案右侧的月牙凳上喝茶擦汗,裴沐珩就在她对面。
宫女伺候徐云栖净了手,银杏摊开医囊搁在长凳旁的方凳上。
徐云栖戴上一条白纱手套,蹲坐在长凳前方的锦杌,开始摸触伤口,“还疼吗?”随着她力道慢慢加重,裴循试着察觉,“略有一点”
“这里呢”
“对,这里还疼,尤其是下雨天便更疼了”裴循面露愁色。
徐云栖抬眸看着他,已然没了方才的笨拙与生疏,而是一副大夫看病患的严肃,“再拖下去,便成痼疾,殿下这神射手之称便得换人了。”
裴循失笑。
裴沐珩听得那句“再拖下去”,隐约觉得不对,她怎知十二叔这伤拖了很久。
裴循深知裴沐珩心思细敏,恐他误会事后追责徐云栖,连忙解释道,
“小七,早在我从通州回京,底下人便打听到南城有位大夫极擅针灸,行宫与大兀比武,伤势加重,回来后,我便去了一趟南阳医馆,不成想恰恰遇见你媳妇,她给我施过一次针。”
原来如此。
裴循当面释疑,裴沐珩心里舒坦一些,只是很快他心里又起了褶皱。
这么说,十二叔比他更早知道云栖擅医,二人相遇之事,云栖也从未跟他提过半字,这种明明是最亲密的关系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感觉,令他生出不快,这份不快伴随方才那一幕持续发酵,便有些泛酸了。
裴沐珩这人一贯不动声色,面上不曾表现分毫,
“既如此,十二叔怎么拖到现在复诊?”
裴循优哉游哉往后靠了靠,“我还是希望由你带着她过来。”
裴沐珩明白了裴循的意思,希望他认可徐云栖行医并主动领着她来。
他颔首不再说话。
徐云栖这厢没有在意二人对话,而是给裴循伤处涂上一层药水,开始扎针。
裴沐兰见她捏着一根根长长的银针,毫不犹豫往脚踝处插去,打了个哆嗦,“十二叔,疼吗?”
裴循笑着答,“十二叔告诉你不疼,甚至有一股酸爽你信不信?”
裴沐兰狐疑地看着他。
银杏回眸解释道,“四姑娘,针灸之术最考验一个人的手法,手艺拙劣者扎着人疼,手艺高超着穴位摸得准,扎下去只会让人觉得解乏舒适,虽酸胀却很爽快。”
裴循点头,“正是如此。”
裴沐兰弱弱伸出手,“我这只胳膊常年绣花,也有些酸痛,那待会嫂嫂能否给我也扎几针。”
裴沐珩眼风扫向妹妹,“你嫂嫂累了一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裴沐兰悻悻闭了嘴。
银杏见她十分失落,悄悄安抚道,“赶明儿我家姑娘闲暇时,你来清晖园找我们呀。”
“嗯嗯。”裴沐兰眼神发亮地点头,说完又悄悄瞥了一眼哥哥,离着他坐远了些。
两刻钟后,徐云栖收针,吩咐银杏用药油给他刮筋,收针时,裴循已感觉不到痛意,等到银杏刮筋,便十分舒坦了。
这姑娘的本事堪称出神入化。
裴沐兰很喜欢银杏,蹲过来观摩,原先的位置让给了徐云栖,宫人伺候徐云栖净手,给她斟了一杯热茶。
已是午时初刻,徐云栖肚子饿了,便吃了几块点心。
水阁内静悄悄的,唯有湖风拍打围屏的飒飒声。
远处几只云燕盘旋在半空,时而跃上云霄,时而一头栽下水泊,翅尖带出一片晶莹的水花,矫健灵动的身姿又驰向深空,在苍穹划出流畅的弧度。
裴循目睹这飞燕穿云的景象,不由感慨道,“我年轻时向往云燕悠闲自在,射了几只,用牢笼困之,可惜没多久云燕便死了,云燕终究适合翱翔于天际,不该将之困于宫墙,繁华作茧,久而久之也不过是零落成泥。”
云燕指代谁,裴沐珩心如明镜,“宫墙是墙,云//墙也是墙,心若自由,便无处可困,所谓繁华作茧,也不过是世人作茧自缚,将之视为墙而已,你若不把它当墙,它便不是墙。”
徐云栖并不知二人在打哑谜,却是听出了裴沐珩这席话的意思。
这话她十分认同。她这人无论去了何处,总能让自己过好便是这个理,束缚自己的从来都不是环境,而是人自个儿。
她看了丈夫一眼,继续喝茶。
裴循听了这话,慢声笑出来,
“小七尚还年轻,不知世间险恶,人心难测,很多时候等你到那个位置,便身不由己,因为你身上担着更多的责任和担子,你有更为重要的使命,十二叔今日教你一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美人和江山不可兼顾。
裴循的母族是江南第一大族,苏家在整个江南称得上是呼风唤雨,也因为苏家为江南豪族之冠冕,当初皇帝在先皇后去世后,很快娶了他母亲为继后,可偏生在燕平接任内阁首辅之时,将曲维真插入江南,生生分了苏家半壁江山。
曲维真是他心腹大患。
裴沐珩为何没有配合他彻底拉秦王下马,为何要保住曲维真,乘势拉拢刘希文,只有一个缘故,熙王府要夺嫡。
裴循不希望裴沐珩站在自己对立面,是以如此告诫他一句。
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
徐云栖不一定与他一条心,上回毫不犹豫和离可见一斑。
裴沐珩掌心捏着茶盏慢悠悠看向对面的妻子,徐云栖一无所知回视丈夫,那双盈盈的杏眼似两泓清泉,有着一眼望入底的清澈,模样儿温温柔柔,懵懂天真,任何人瞧她一眼,心恐要化了去。
这一瞬,他很想将这一抹美,珍藏掌心不叫任何人窥觊。
他薄唇轻启,清隽的双眸幽荡着踏平一切艰难险阻的锋芒,“这世间没有什么人和事不可兼得,要么能力有限,要么格局不够。”
裴循闻言无声笑了下,“嗯,说的也在理。”他缓缓直起身,擒起一侧桌案上的茶盏浅酌一口,
“小鹰易擒,老鹰难制。”
提醒裴沐珩,别忘了徐云栖身后还有个荀允和,那可是个事事以徐云栖为先的女儿奴。
徐云栖不知裴沐珩为何老盯着自己瞧,朝他眨了眨眼,裴沐珩阖了阖目,兀自笑了一声。
眼看银杏也刮得差不多,裴沐珩笑道,“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十二叔好好养伤。”
待夫妇二人回到马车处,裴循着人送来一套弓箭,那内侍朝徐云栖施礼,
“这是十二殿下的谢礼,还请郡王妃务必收下。”
徐云栖看了一眼丈夫,裴沐珩目光落在那套弓箭,那是十几年前,裴循教导他习练时给他用的老弓,也是陛下所赐,裴循一直很珍爱,如今却赠给徐云栖,不知十二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归不是什么高兴的事,裴沐珩也不好拒绝,替徐云栖收了过来,
“多谢十二叔好意。”
路上,徐云栖吃了些东西裹腹,靠着车壁便睡过去了,回到王府时辰尚早,过去裴沐珩要么去书房,要么回朝廷,今日却陪着她一路回到清晖园,她都换了衣裳出来,他还没走,自顾自坐在翘头案后喝茶。
徐云栖隐隐察觉丈夫情绪不太对,在他身侧坐下来,“三爷,你怎么了?”
裴沐珩承认他心里堵得慌,扭头问妻子,“云栖,你想学射箭?”
徐云栖毫不犹豫点头,“是,我很想学,也很喜欢。”
裴沐珩失笑一声,眼底的笑略渗了几分涩意,“先前怎么没听你说。”
否则他也不至于让旁人来教她。
徐云栖眨眼道,“你也没问我呀。”
察觉裴沐珩面色有些发沉,徐云栖明白过来,他介意了。
裴循是长辈,又有裴沐兰在场,长辈教导晚辈习箭,实属寻常,瞧裴沐兰那模样,这样的事仿佛时有发生,所以她并未觉得不妥,如今看来,丈夫的占有欲超乎她想象。
她无奈解释,“十二王殿下突然驾到,见我与四妹妹在练箭,路过指导”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裴沐珩及时截住她的话,目光幽暗地看着她,心底那一股不可控的醋意不停往上翻腾,
“云栖,我就是吃醋了。”他承认道。
徐云栖呆了呆。
第 50 章
说完这话, 两个人都愣了下。
裴沐珩面上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自在,只是很快他又调整过来,他确实不喜欢瞧见她与旁的男子亲近, 这无可厚非。他是通透之人,这话说出来意味着什么, 他并非不知, 他看向徐云栖。
徐云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她并非没有被小伙子追求过, 那些年跪倒在她跟前, 恨不得将她留下的公子哥比比皆是,她从未停留,除了最先几次有些尴尬,慢慢适应后,心里更掀不起丝毫波动,但面前这个人是裴沐珩。
新婚夜与她约法三章, 恨不得对她敬而远之的裴沐珩。
徐云栖垂下眸握住了面前的茶盏, 是裴沐珩早替她备好的茶,茶盏犹温, 澄澈的水波依然在微微荡漾。
裴沐珩见她如此, 也徒生了几分尴尬, 他再次握紧瓷杯, 喉咙有些发干, 下意识便要喝几口, 垂眸发现水已见底,又重新搁置下来。
气氛有些微妙。
这个空档,徐云栖已缓过神来, 到底是占有欲之故,还是真的对她起了些心思, 徐云栖没有细究,也不必细究,感情有的时候没必要戳的太破,他们本来就是夫妻,朝夕相处多少都能生出亲近之感,譬如她现在就觉得裴沐珩这个人很不错。
盲婚哑嫁磕磕碰碰至而今,能到这个地步,他们都很幸运。
为了回应丈夫,徐云栖轻声道,“我知道了,以后我注意。”
裴沐珩看着柔秀的妻子,几番想开口说什么,最终一言未发。
徐云栖便想,他这样的一个人,能说出这句话已经是极限,不会有更直白的言语。
“那十二王的弓我还回去?”
裴沐珩失笑,“不必,你给我便是,我回头给你寻一把好弓来。”
时辰尚早,裴沐珩打算回一趟书房,临走前道,“往后我抽出时间教你学箭。”
回到书房,回忆方才那一幕,裴沐珩独自沉静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一日,也罢,与她挑明了,她便不能再这般没心没肺过下去。
裴沐珩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是夜便着人在清晖园的院子里安置了一个靶子,又亲自设定了射击的距离,给徐云栖挑了一把好弓让她习练,徐云栖饭后又学了几把,已经渐渐摸到门路。
只是有了这么一出,夜里夫妻俩反而没有寻常那般自在,变得更加沉默了。
小丫鬟在梢间药房制药,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儿,清脆的腔调时不时传来几声,衬得东次间格外幽静,徐云栖在翻医案,裴沐珩拿着一本《食货志》在她对面坐下。
裴沐珩看徐云栖的时候,她正在提笔写字,等徐云栖看过来时,他也垂下眸看书去了。
尴尬又暧昧。
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徐云栖干脆不说话,口渴了亲自倒茶喝,顺带也给他捎了一杯,裴沐珩眼看她将杯盏搁在他面前却一言未发,他轻叹一声抚了抚额。
“云栖,我先沐浴。”
他起身率先打破沉默。
徐云栖抬起眼,“哦”了一声,为显得不那么干巴巴,她又加了一句,“你喜欢的那种皂角,我又做了些,搁在高架上你自个儿拿。”
裴沐珩脚步略顿,他发现了,徐云栖喜欢用艾草皂,而他喜欢那种添了松香的皂,犹豫了一下,裴沐珩没有用新皂,而继续用徐云栖用过的艾草皂,等到裴沐珩出来时,徐云栖很快闻到了熟悉的皂香。
四目相对。
气氛无端有些尴尬。
更确切的说尴尬的是徐云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竟然又用她用过的皂,上回是没得选,这回是堂而皇之。
朦胧的光线下,男人披着一件雪白的长衫,系带依旧系得一丝不苟,面不改色往床榻去。
徐云栖后知后觉面颊生烫,悄悄抚了抚,转身吩咐银杏去歇着,又熄了灯这才朝床榻迈来。
窸窸窣窣上了塌,静下来后,听得裴沐珩深长的呼吸。
徐云栖今日习箭胳膊疼得厉害,一字未言,径直睡觉。
到了后半夜,骤然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的雨声将徐云栖给吵醒了,身子一动,才发觉那人贴她极近,长臂伸过来,徐云栖很快被他禁锢在怀里,他就这么从后面来了,方才那一番沉默全部蓄成狂风暴雨,与外头肆虐的大雨一般,蓄势勃勃,狠狠要了她一番。
裴沐珩连着三日每日傍晚准时回来陪她练箭,裴沐珩只教了她半个时辰,可徐云栖却是练了整整三日,她胳膊疼死了,人都快散架,不见明显进步。
裴沐珩看着垂头丧气的妻子,蹲在她面前问,“你到底是喜欢射箭,还是有旁的缘故?”
他发现徐云栖不是学射箭的料,准头不太好。
一个扎针的时候手稳到不可思议的人,射箭却迟迟学不到精髓。
徐云栖捧着面颊坐在锦杌上,双目无神看着他,“我就是想防身。”她不习惯将背后交给旁人。
裴沐珩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我明白了。”说完,不等用晚膳,他便离开了王府。
徐云栖等了一夜都不见他回来,心里有些担心,不知他去了何处,到了次日凌晨,还没有消息,徐云栖索性不管。
就这么过了两日,裴沐珩终于回来了,这次他带了一样东西,交给徐云栖。
徐云栖移目过去,只见他手里擒着一把弩机,这种弩机用青铜打造,光泽沉润,十分有质感,徐云栖好奇接过来,掂量了几下,弩机虽是铜制的,却并不沉重,她轻而易举勾在手腕上,再捏了捏扳手,机括很是顺滑,她眼神蹭蹭发亮看着丈夫,
“这是给我的吗?”
裴沐珩察觉到她眼底的兴奋,露出笑容,不枉他耗了两夜功夫去军器监琢磨,跟监正研制出这把为她特制的弩机,“这是箭羽,你试一试,应该十分轻便。”
徐云栖惊奇地接过箭矢,裴沐珩教她将箭矢安在弩机里,随后又示范了下怎么用,徐云栖拎着弩机,对着前方的墙垛便是一顿漫射,“嗖嗖”声划过耳际,箭矢似漫天银针射向院墙,树枝及地面,如同扎针一般,给她带来了绝无仅有的快///感,
银针攻击的范围有限,弩机不然,能最大程度确保周遭一箭之地的安全。
笑容不知不觉染上眉梢,如此重复数次,像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爱不释手来回把玩。
裴沐珩还是头一回在她身上看到如此鲜活的一面,讶异了许久。
与她成亲快一年了,她始终像是一个宝藏,挖掘不尽。
等到那姑娘玩累了,额尖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手里拎着弩机,腼腆又高兴地回到他跟前,
“这把弩机甚好,三爷,谢谢你,我很喜欢。”徐云栖莞尔一笑。
心里想的是他送了这么好的一件礼物,她该要怎么回礼,她实在不知裴沐珩缺什么。
裴沐珩看穿她的心思,换作过去他定告诉她,夫妻之间不分彼此,如今嘛,他也想看着她慢慢走向自己,清隽的男人挺拔立在斜晖里,负手含笑,“你喜欢就好。”
两个人无声立了片刻,裴沐珩往外指了指,“我今夜当值,不能回来,你早些休息。”
徐云栖目送他出门,折回来招来银杏,主仆俩对着弩机又想出了好些个制敌的法子,诸如在箭矢上涂麻药之类,沉浸其中,不亦乐乎。
这份快乐一直延续至次日午后,徐云栖刚用了午膳,打算去歇着,宫里突然来了一人,从熙王神色来看,来人品阶应该不低,那紫衣太监当着熙王夫妇的面给她施礼,
“奴婢给郡王妃请安,范太医昨日请旨回乡祭祖,不在京城,偏生陛下头风犯了,疼得厉害,皇后娘娘吩咐您随奴婢入宫,给陛下诊治。”
宫里来的旨意,推脱不得,徐云栖立即招呼银杏带上医箱,主仆二人登车离去,熙王和熙王妃立在台阶张望许久,王妃见丈夫眉头久久凝着,轻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每回陛下犯头风,你便神色紧张,仿佛自己犯了大错。”
熙王兀自长叹一气。
可不就是“犯了大错”么?
徐云栖这厢带着银杏至奉天殿,过去以银杏的身份绝不可能入宫,如今她是徐云栖的助医,便无人敢拦她,至奉天殿,徐云栖且让她在外头候着,独自拎着医箱和医囊,先一步踏入御书房。
徐云栖顺着太监指示,头也不抬进殿磕头。
“孙媳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搀起,徐云栖抬眸撞入裴沐珩平静的视线里。
裴沐珩接过她手中医箱,朝上头明黄的长塌指了指,“云栖,你来给皇祖父瞧一瞧。”
皇帝半躺半靠在引枕上,眉目深深阖着,额间青筋隐现,显然在压抑痛苦,刘希文鞍前马后伺候在他身侧,这会儿瞧见了徐云栖,方让开,无声施了一礼。
徐云栖缓步来到皇帝跟前,脸上并无丝毫面对一代帝王的惶恐与畏惧,反而十分平静,
“请陛下躺好,容孙媳给您把脉。”
她嗓音过于柔静,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皇帝慢慢睁开眼,看了她一下,缓缓颔首,这才在刘希文的搀力下,躺了下来。
裴沐珩上前帮着他将手腕露出,又安置了锦杌给徐云栖,徐云栖坐下,开始搭腕把脉,
依制,给皇帝看病,必须两位太医并一名内阁大臣在场。
今日当值赶到此处的是礼部尚书郑玉成,以及太医院的贺太医和刘太医。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刘希文等四双视线齐齐落在徐云栖面颊,试图从她神色看出些许端倪,可惜这位郡王妃面庞如水,端得是不动声色。
把完左手又换右手,甚至徐云栖还看了皇帝的舌苔,仔细端详了面色,又问了皇帝饮食起居,望闻问切足足耗了半刻钟。
换作过去,谁敢对着当朝帝王指指使使,偏生徐云栖只把他当普通病患对待,要看则看,没有半点犹豫和商量,皇帝都拿她没辙。
问完,断定皇帝肝气郁结,肾气不足,经脉堵塞,有衰竭之症,难怪朝中夺嫡风起云涌,依着皇帝目前的程度来看,着实也没几年好活了。
徐云栖心里有了数,便与贺太医二人商量,“过去范太医是怎么诊治的?”
贺太医答道,“针灸,用药,双管齐下。”说完递了一张方子给她,“方子在这。”
徐云栖淡淡扫了一眼方子就搁在一旁,“范太医的方子用的十分精妙也很精准,我辈不及,不过以我看,陛下吃了这么久的药,不妨先停下。”
这话贺太医十分赞同,倒不是方子不好,而是一个人吃了太久的药,产生了耐药性,效果反而不明显,只是过去他们这些臣子,面对皇帝犯病,除了用药还是用药,不敢推搡,今日这个担子有郡王妃来担,他们乐见其成。
“那就依郡王妃。”
刘希文在一旁问了,“郡王妃打算如何诊治?”
徐云栖从医箱里取出一瓶药油,“每七日针灸一次,每隔一日推拿一次。”
皇帝显然是常年伏案批折子,颈椎淤塞严重,这个时候头不疼才怪呢。
刘希文做不得主,看了一眼郑阁老,又瞥向皇帝,皇帝头也未抬摆摆手,“依珩哥儿媳妇。”
外头把这孙儿媳传的神乎其神,他不妨试一下。
于是,徐云栖召银杏进来,其余人退开,主仆二人开始给皇帝施针,全程郑阁老等人都坐在御塌下方,时不时小声交流几句,比起徐云栖的医术,他们更惊诧的是她的定力,这份气定神闲的本事,满朝寻不出第二个来。
便是她爹荀允和在皇帝跟前,也没这般从容。
郑阁老回想当初自个儿拟旨给裴沐珩赐婚时,还甚是惋惜,如今嘛他轻轻把自己的脸给拍了下,这一幕被皇帝余光收在眼底,他轻蔑地笑了笑。
第一轮施针完毕,皇帝坐在御塌上缓了一口气,朝郑阁老吩咐,
“去去去,快去把荀允和给叫来。”
徐云栖淡淡看了一眼皇帝。
郑阁老忙笑眯眯应下。
扎完面部与前颈,皇帝头疼有所缓解,于是喝了一口参汤后,迫不及待趴下扎后背,这一回,徐云栖将衣裳往后拉开,几乎将后颈与后脑勺风池等穴位,并肩周全部扎满。
火辣辣的药油涂上去,配合着针灸,皇帝隐隐察觉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头部周身窜动,这是久违的感觉了。
范太医施针显然比徐云栖保守,徐云栖艺高人胆大呀。
这少女十分了不得,皇帝心里赞了一句。
整个施针过程持续快半个时辰,等到荀允和赶到时,皇帝满身是汗起身,正由刘希文伺候穿戴。
荀允和第一眼看到女儿,神色怔了怔,这才整暇上前施礼,“臣给陛下请安”话落,剧烈咳了几声。
众人神色复杂看着他,荀允和捂了捂嘴,掩了掩面庞的尴尬,立得离皇帝远了些。
徐云栖这厢并不曾朝荀允和瞥上一眼,只交待皇帝侧躺好,将药油交给银杏,银杏先扒开瓶塞,给皇帝侧颈涂上一层药油,徐云栖便在一旁与刘希文解释,
“接下来每隔一日,您便循着这条经脉给陛下刮筋。”
她可没有这个功夫来伺候皇帝,这种事自然是交给亲近人做。
刘希文哪敢含糊,招来一名利索的小内使,平日这小内使也曾伺候皇帝推拿,徐云栖示范了片刻,便交给了他。
施针极耗心力,徐云栖退开,将地儿让给银杏和小内使,银杏指挥小内使刮筋,冰凉的牛角刮下去,僵硬的经脉堵塞严重,疼得皇帝直皱眉,吓得小内使不敢动,银杏迫不得已接手过来,对着皇帝道,
“您忍一忍,奴婢保证半刻钟后就不疼了。”
被一个丫鬟这么说,皇帝很没面子,接下来就不吭声了。
仅仅半刻钟后,皇帝明显察觉刮筋这一侧的脑袋不疼了,简直是神乎其神。
皇帝毕竟上了年纪,不好逮着一处推,很快又换了另一边,又是半刻钟后,另一边也不疼了,皇帝神清气爽坐起来,再次看向满殿臣子,颇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徐云栖立在裴沐珩身侧,温温柔柔喝茶,含笑望过来,
“陛下觉得怎么样了?”
简直不要太好,但皇帝毕竟是皇帝,面上还是端着,
“珩哥儿媳妇啊,你不负神医之名。”
伺候皇帝已久的朝臣深知这句话的分量,但徐云栖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将茶盏搁下,“陛下谬赞。”
那不卑不亢的姿态让人在她身上看到了无欲则刚的气场。
郑阁老看着荀允和,已是赤裸裸的嫉妒了,“荀大人好福气。”
可惜这福气他不能拥有。
荀允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
皇帝连忙朝他招了招手,“荀卿,来这坐着。”他指了指裴沐珩身侧的桌案。
荀允和神色一顿,已然明白了皇帝今日唤他来的目的,他缓步走过去,却没落座。
皇帝随后往徐云栖方向侧了侧身,语气严肃又温和,“云栖,你爹爹咳了好一阵了,一直不见好转,朝廷公务耽搁不得,你替朕给他治一治。”
御书房内静了那么一瞬,荀允和手心都掐出一丝汗了。
徐云栖眉目低垂,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
“孙媳遵旨。”
荀允和眉睫明显颤动了下,他克制着情绪朝皇帝无声作了一揖,最后慢慢在桌案一侧坐下。
裴沐珩看了一眼温声不吞的妻子,心中泛起一丝疼惜,轻轻让了一让,徐云栖来到荀允和对面坐下,荀允和主动撩开官袍,露出手腕,徐云栖搭上去,眉目阖着开始听脉。
荀允和静静凝望她,整整十五年了,这是他离女儿最近的一次,当年奶声奶气唤爹爹的小姑娘长大了,长得这般出色,这般令他惭愧且骄傲。
正因为她阖着眼,他反而更好打量她,她面颊格外的白,眉梢的弧度与幼时静静睡在他肘弯的模样分毫不差,那时的囡囡过于活泼好动,也仅仅是睡着时方能窥出姑娘家的柔静。
已经不只一人告诉他,云栖生得像他,是一眼就看出来的像,可恨他瞎了眼,脑海刻着她幼时的模样,并未能第一眼认出她来,齐太傅府那一日,她缓缓捡起贝壳又交到他手中的画面不停浮现,他像一个买椟还珠的傻子,白白错失了与她相认的机会。
他无法想象那一日的云栖,心里是何感受。
她那么平静地认出他,又那么平静地与他擦肩而过。
剧烈的情绪翻江倒海袭来,荀允和心口如同被岩浆裹着,痛得他喘不过气来,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停不下来,满殿的人都看着他,面露疼惜。
荀允和撑着案使劲喘气,逼着自己缓过来,徐云栖淡淡睁开眼,语气毫无波澜吩咐一句,“换左手。”
荀允和换手伸过去,徐云栖继续把脉,这回侧眸看向另一侧,眉梢间带着几分锐气。
就在这时,皇帝突然发现耳边传来一声哽咽,抬眸看过去,只见银杏抱着医箱一抽一搭哭成泪人儿,
“你哭作甚!”
裴沐珩也转身朝银杏看来。
银杏连忙将泪一拂,睁着眼睛说瞎话,“奴婢有哭吗?明明是御书房风大,有沙子。”
皇帝:“”
所有人对着他们这对父女扼腕痛惜,唯独徐云栖面色始终平和,她抬手招来银杏,从医囊里取下几枚银针,插在荀允和双手几处穴位,随后她开始写方子。
比起方才给皇帝扎针的郑重,她对荀允和便显得敷衍。
郑阁老看不下去,清了清嗓问,“郡王妃,荀大人病在肺腑,您要扎针也是要扎膻中等穴位吧。”
裴沐珩却知徐云栖从来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替她驳道,“郑阁老多虑了,云栖用药下针从来都有的放矢,您不必妄加揣测。”
徐云栖头也未抬接话,“荀大人郁结在心,肺气淤阻,肺经心经交汇于手掌,我扎针此处,可疏导郁结。此外大人原是受寒而病,太医开得该是驱寒平肺的方子,可惜他心火旺盛,寒气转火热,再吃驱寒的方子便不对症了,故而久久不愈。”
徐云栖这般解释,大家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郑阁老捋须道,贺太医等人陪笑。
徐云栖写完方子,正待交给贺太医,荀允和出声道,
“囡囡,给爹爹吧,爹爹自个儿去抓药。”
徐云栖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迟疑将方子推到他面前。
裴沐珩见气氛正好,便转身朝皇帝行礼,“皇祖父,先前孙儿跟您提的事,您觉得如何?”
皇帝眉峰一抬,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徐云栖问,“珩哥儿媳妇,你真的想去太医院当值?”
徐云栖立即来到殿中跪下,双手加眉回道,“陛下,孙媳着实有此意,不知陛下准否?”
皇帝当然愿意留徐云栖任职,可不是以孙儿媳的身份,犹豫片刻,又瞥向荀允和,“荀卿,你觉得的呢。”
这会儿怕是徐云栖要杀人,荀允和还得递刀,又怎么可能不答应,忙道,“还请陛下准了她。”
皇帝心情还不错,笑道,“你们做丈夫的纵着,做父亲的宠着,朕还有什么话好说,”随后吩咐刘希文,
“去太医院,给荀大夫添一块牌子,准她出入宫廷,给内外命妇看诊。”
徐云栖听到“荀大夫”三字,嘴角抽了抽。
皇帝这么做有两层目的,一来着实想缓和父女关系,二来,也是为了给徐云栖多留一条退路,她毕竟是皇家妇,以“荀大夫”身份行医,朝野无人敢指摘,荀允和显然愿意给女儿遮风挡雨。
徐云栖面无表情颔首,“孙媳遵旨。”
只要进入太医院,接触到范太医,查到外祖父下落,其他的事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