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李清月能听到她的这段心里话,必定会说,马长曦的官位都是她帮忙申请下来的,又何来什么内外之说。
她既看重的是对方这手在机关器械上卓绝的天赋,更是她这颗会主动思考的头脑,就不会让这个人才从她的手里漏出去。
毕竟,若是换一个人处在马长曦的位置上,因官职都得来特殊,收到公主的来信之时,必定要想着尽快完成那曲辕犁的改进。
又怎会如她所做的那样,当先考虑到了农事的环节,决定将自己的本事用在更为急需的事情上。
她也无比果断地将制作罗盘的工作落实到了海州各方工匠的手中。
真是好一个让人觉得安心的人才!
在前往泊汋以南稻田的路上,李清月便听到马长曦有条不紊地交代起了她在那头的分工。
对于匠人来说,能学到本事的情况下就算是挨点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别说现在还有了参与到要务之中的机会。
“卢主簿之前选人的时候还是有些本事的,”马长曦评价道,“这些人之前虽然没接触过宝石轴承,但工匠这一行,只要手稳,就只是差时间而已。”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有些疑惑地问道:“公主为何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李清月缓缓开口:“我原本以为,在某项技艺上臻于化境的人,容易有些怪癖,比如不通人情世故之类的,但现在看来,我的这些担心是不必的。”
“公主说的这种不通人情世故……”马长曦想了想,接道:“若是放在不需为温饱担忧的人身上,或许还有这个可能。放在尚需求生之人的身上,便有些不妥了。”
她洒脱一笑,“倘若我真是这样的人,恐怕我连将名字传到卢主簿耳朵里的机会都不会有吧,又如何有机会得到公主的赏识!”
她说话之间,眉眼间一片坦然,仿佛并未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出的话。
“你说得对。”李清月还以一笑,自这寥寥数句之中越发确认,这位马匠师当真是对极了她的胃口!
“先得讲究生存,才有资格傲慢。”她伸手朝着远处的田地指去,“所以我们得先将这里的农具、水车全给捯饬完毕了,再来讨论其他的东西。”
“对了,”李清月忽然压低了声音,“你真的还会做武器啊?”
马长曦看着李清月那双在此刻异常明亮的眼睛,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自西南方向投来的日光刚好倒映在了她的眼中,还是这鸭绿江上的水波横荡,又或者——
这就是这位小将军的勃勃野心在这一句轻声发问中展露无疑。
但她连上司的计划都敢提出变更的意见,也敢接下这个本不应该属于女子的官职,对于李清月这位大唐将领的发问,可没什么不敢回应的。
“会。但公主得告诉我你最需要的是什么。武器不比农具:农具做错了可能只是除草除不干净,武器做错了,却可能会让持有此物的将士丢了性命。所以我需要更多
的时间。”
李清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ldo;我心中有数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时间是她目前既缺又不缺的东西。
就像她愿意给刘神威更多的时间,确保从他手中做出来的炸药能以一种更加具有打击能力的形态出现,对马长曦也是同样。
一步步来吧。
当先要解决的,就是这水稻田的灌溉问题。
马长曦虽然意外于李清月对她的判断给出了十足的信任,但在船只抵达稻田靠岸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直接进入了工作的状态。
李清月还没来得及拦住她的脚步,就看到这姑娘以一种不管不顾的方式跳到了临岸的河水之中,朝着那个附近的水车走了过去。
“……”
这也太敬业了!
李清月更是看到,她在拨弄了几下水车后,继续朝着后方的水渠走了过去。
但还没等走出多远,又先行回到了船边,将她随船带来的木箱给挎到了身上。
“公主请稍等,我需要将附近的几架水车和水渠都给全部检查一遍。”
“需要我跟着吗?”李清月问道。
“那倒是不用。”马长曦朝着周遭的稻田看去,又在离开前多问了一个问题:“可否容我多问公主一句,这片田地还需要向山中扩展吗?”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用,明年开发的田地和这里的情况相似,但不在此地。”
“那就是不需要用上翻车了。”马长曦轻声嘀咕了一句,又转而用回到正常的音量说道:“我明白了,只是还得劳烦公主将制作水车的工匠也给请来此地。”
李清月刚要回头找人。
结果这一回头,就看到卢照邻这家伙以一种近乎于条件反射的举动,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算是个怎么回事?”李清月很是无语地发问。“你出身幽州哎,你来这里,不是应该算回到距离老家不算远的地方,混个如鱼得水吗?”
卢照邻低声答道:“您可能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就是明知道她骂的也不是你,但是很难不觉得……好像自己也要遭到波及了。”
“有那么夸张吗?”李清月嘀咕。
但很快她就长了见识。
在从她这里得到许可后,她眼睁睁地看到马长曦将这些工匠从水车取水效率,到灌排竹节沟溢水,到这条回路搭建的可持续性批驳了个遍,直接从这些人的手里拿到了主办此事的权力。
即便她还没向着这些工匠宣布自己出自缮工监的身份,也并不影响这些人已在这一番连珠炮后,接受了一个年纪比他们小的姑娘重新检修水田器械。
“……她之前,也是这样的?”李清月紧绷着面色,开口发问。
卢照邻又不知道,李清月此刻的神情不过是想要让自己别当场因为这出好戏而笑出来,有损自己作为上司的威严,还以为她是被马长曦的嚣张做派给震撼在了当场。
他连忙说道:“您千万忍住啊!这是您自己请回来的
官员!”
卢照邻可没忘记,公主说,自己往边境封地跑来的理由,还是在给这位马匠师请封的时候忘记了告知陛下性别。要是现在又一言不合地将人给卸职查办了,公主自己的脸面估计也挂不住。
然而下一刻,他就瞧见公主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她不满意了,我只是在想,这里面有没有我能借鉴的东西。”
“啊?”卢照邻傻眼在了当场。
李清月却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没什么问题。
虽然说她现在走的是战场立功和以德服人路线,但天知道往后随着她和阿娘的权力抬升,会不会遇到更多人的反对。
到了那种时候,就算有着实打实的政绩、军功在手,也总会有迂腐之人能拿着他们的那一套逻辑来发出控诉之言。
既然如此,在有些不适合直接拔刀的场合,嘴皮子利索一点显然不是坏事……是吧?
卢照邻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捅了个天大的篓子,让本就有些不遵管教的安定公主干出更加出格的表现,忽然又听李清月说道:“你也多学着点啊,万一你以后得帮我写檄文,总不能骂不过对面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朝着卢照邻解释道:“你看马匠师的指点思路就挺清晰的,抓着个己方明确的专业知识碾压一顿输出,搞出个先声夺人的排场。再说了,她这个算是严于律己,严于待人了。”
在拿到主动权的同时,她自己的本事也得过硬,更得对于此地的情况有着绝对的了解,不漏过任何一点细节。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唇角浮起了一缕笑意,“起码我现在也相信了,若是真将制造武器的工作交到她的手中,她是能为我办好的。”
而且,能坦率直言的人,总是要比遮遮掩掩的人相处起来愉快的。
李清月甚至在想,一边是在化学上走出了各种奇异分支的刘神威,一边是口才出众性格直率还声称能制作强弩等武器的马长曦……
也不知道将这两人凑到一起头脑风暴,能不能给她带来点其他惊喜。
“对了,既然你已经到了,不必继续留在海州,我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办。”
一听李清月这样说,卢照邻先前都快到嗓子眼的“他可能学不来那一套”,又先被他吞咽了回去,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大都督但说无妨。”
现在他都已经到泊汋这边来了,公主总不至于又让他往长安去送信吧?
算起来,他这个熊津大都督府的主簿,截止到目前为止,可能就没干过正儿八经的主簿工作。
他这么想的,也将话给说了出来。
“那吕布也不干主簿的活吧?”
卢照邻:“……?”
“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方才那个学不学的也都由着你。”李清月摆手笑了笑,“我要你带着王子安和杨令明他们在泊汋城中开一门课程,专门教学那些高丽人学会中原的官话。”
“要如何
教他们,我不多加过问,你们几个才子凑在一起,总不能还想不出个合适的方法。若是你们想的办法类似让人来参与到为期一月的学习,每日打卡后在月尾能领取到鸡蛋若干,需要向我对此事上给出资金补给,只要利弊分析摆在我面前,我都能通过。”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第一,不能在城中生乱,第二,不能耽误在城中进行的其他事项。”
要李清月看来,现在无疑是教导这些高丽人学习大唐官话的最好时间。
稻田的种植随着两个月过去,已显露出欣欣向荣之态,谁都可以看得出,只要其中别出现什么问题,到了水稻丰收之时,那些尝试着和唐军打交道的高丽人,应当能从中谋取到一些好处。
被李清月带来的大唐医官在城中新开了医馆,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为城中的百姓看诊,更进一步地说明了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在行事方略上和渊盖苏文有着天壤之别。
或许他们当真可以对她多付出一点信任,继续融入到大唐治下,而不是让其中的大多数人除了登记户籍之外,依然和唐军保持着泾渭分明的界限。
更重要的是,现在封地内的人口数量还少,还能有这个安稳教学的环境,等到人多起来之后,大概也只能依靠高丽人之间的自发传播了。
先将此地的官方语言明确规定,总是没错的。
至于为何要将此事交给卢照邻来办——
难道还让他去种地或者搞科研吗?
总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吧!
但李清月说得轻巧,卢照邻却顿觉自己身上的压力不小,他也还不曾教过这样规模的人。
可再仔细一想,其实大都督已经在方才给他指出了一种可能方向了,又有王勃和杨炯从旁协助,他若就此打退堂鼓,那才是对不住公主的信任。
当年一并行游于嘉陵江上的众人里,段宝元虽还是那益州都督府长史,却已累积了数年的政绩在手,恐怕再有一两年就能升迁了,唐璿已成了梁州刺史坐镇一方,阿史那卓云凭借着战功混成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公主和澄心同样参与了百济和高丽的战事,唯独他……
现在稍微有一点功劳的,可能就是挖掘出了马长曦这个奇才。
这么一看,他果然还是得更努力一点才好。
“我现在觉得,我可能对卢升之没那么了解。”李清月望着他这个好似突然打了鸡血的背影,着实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东西,只能和身旁的澄心感慨了一句。
“说起来,公主为何不将姚元崇也给一起安排到这份差事之中?”澄心好奇问道。
她看得出来,公主对姚元崇有重用之心,但还想让他多看多做,所以在让姚元崇和那几个高丽少年人接触后,让他与对方的联系不断加深。
按说,若是想要让此地的高丽人更清楚地意识到学习大唐官话的好处,还能从姚元崇接触的那几人这边做出些示范。
但很显然,在李清月方才向卢照邻布置的任务中,并未将其考虑进去。
李清月一边顺着稻田边的小路缓步而行,打量着田中整齐的稻苗,一边答道:“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他帮我主管。”
“算起来,也真是一点不给人以休整的时间,若要筹备的话,现在也差不多是时间了。”
澄心好奇:“那是什么事情?”
李清月叹了口气,“还不是那越冬御寒之事!”
别看李谨行那边答应了,若是能促成各方都督府合力开采煤矿之事,无论李清月这边的封地需要多少煤矿,他都可以做主将其赠予过来。
李清月很清楚,这个煤矿数额不可能让她狮子大开口。
否则,要么是长安那边要怀疑她在封地不干好事,要么,就是她以煤炭御寒的消息传出,让泊汋的人口以超过她计划的方式陡增,到负担不过来的地步。
这批煤矿只能用于泊汋城府衙、冶铁以及刘神威那头的科研所用。
可这些高丽的百姓要依靠什么方式来御寒呢?
据说这辽东越冬之时,冻死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泊汋城和其周遭目前登记在册的户口就只有这么一千户,少了任何一个人,对她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损失。
对于有着后世经验的李清月来说,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棉衣。
可想法很美好,事实很残酷。
不错,棉花已经在南亚能找得到,无论是王玄策这种出使印度的使者,还是玄奘法师这种前往印度取经的人,应当都在域外见到过,甚至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传入到了西域以及陇西之地,此物在中原却还暂时没有开辟种植市场的机会。
百姓的耕地上连种粮食都不够,又怎么会用来种棉花呢?
辽东这种无霜期短的地方,原本也不适合种这东西。
另一个反应大概就是火炕。但姑且不说此物的垒砌成本,就说其中的木柴、木炭、煤炭消耗,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过于奢侈。
李清月有心将此事丢给姚元崇来负责。
当然,在此之前,她得先想办法考虑个大致的方向。
“总不能给每户发点毛皮吧……”李清月沉思。
这也太为难她了!
真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恐怕得往北边草原上去找个不听话的部落打一顿,劫掠一批牛羊回来。
“公主,您是不是忘了个东西?”澄心指了指面前的这片稻田,说道:“稻草本身,就是御寒之物啊!”
李清月目光一顿。
是了,她怎么忘记了这一点!
在没有鸭绒、棉花填塞衣物被褥的时候,在无法如同达官贵人一般身着裘袄大氅的情况下,寻常百姓最为廉价也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用稻草、茅草来铺床,塞进衣物之中,堵塞窗户屋顶的漏风之处。
那么这一片会在十月里收获的水稻,就能尝试着晒干,分入此地的各家之中。
但光是如此,可能还有些不够。
她迟疑着问道:“在本地,有更好的草吗?”
当澄心说出稻草二字的时候,李清月的思路顿时被打开了不少。她有理由相信,这些本地人应该也会考虑到用动植物来御寒遮风。
或许就能从中得到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
被姚元崇找来的少年阿左听到李清月的再度发问后,笃定地答道:“有,但是需要公主给我一点时间,我回家去将其取来。”
等他再度来到府衙的时候,手中已多出了一双皮靴。
李清月伸手接了过来,就见这皮靴的内部,有一层植物捶打而成的草垫子。
“我阿娘往北走去打猎的时候见到的这种草,”阿左解释道,“我们给它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红根子草。这种草不容易折断,很是坚韧,虽然叶片细长,但是捶打柔软后编织在一处,便能御风防寒了。”
“可惜……我们这一片的野草大多不长成这个样子。”
李清月追问道:“那它长在北边的什么地方?”
阿左指了指李清月面前的地图,答道:“在白山靺鞨居住的山上,或者……再往北去的黑水平原。”
它们长在……那更为遥远的草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