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似乎格外漫长,陈宗贤披着一件衣裳
“让宋家的人先回去。”
陈宗贤面沉如水,吩咐那家奴。
“是。”
那人应了一声,立即掀开厚毡帘出去。
书房中烧着炭盆,烤得那披雪而来的年轻人一身袍子湿答答的,他用袖子擦了擦脸,道
“小姐出嫁前跟夫人提过,说想要那样东西陪嫁,如此到了姑爷他们家去,也总能有个像样的东西撑撑面儿,夫人说这东西添妆不吉利,就没答应,哪知过了几日再找,东西竟怎么也找不着了,夫人还当是小姐任性,自个儿偷偷带了去,跑到姑爷家一问才晓得,小姐她根本就没动过那东西。”
年轻人说着,见陈宗贤盯住他,他便忙放下手,规规矩矩地低头又道“夫人心里不安,便即刻令小的赶来京城告知老爷您。”
“你叫什么”
陈宗贤好些年没回过江州老家,这个小的他一时忘了名字。
“小的有顺。”
年轻人连忙答。
陈宗贤点了点头“有顺,夫人她好吗”
“夫人好着呢,身体康健,就是想念老爷您。”有顺说道。
站
陈府里没几个奴仆,三进的院子冷冷清清的,只一个年轻些的家仆进来将来顺领出去,这书房当中立时便只剩下陈宗贤与管家二人。
陈宗贤握着圈椅扶手的手一松,这才惊觉自己满掌都是细汗,他方才听见那有顺说东西不见了的时候,头皮都麻了一下。
但他整张面容却毫无波澜,镇定自若。
“老爷,说不准是夫人忘记
的确有这样的可能,但陈宗贤不是一个心存侥幸的人,多少年了,他简直快忘了自己作为前首辅赵籍的党羽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可近来先有王进那厮无端提起周家旧案,而今又偏偏丢的是那样东西
陈宗贤双目一沉“陈平,你去,立即传信玉海棠,要快。”
本该宵禁的夜却禁不住各方浮动的心思,这一晚上哪里只是东厂
天才蒙蒙亮,雪花与舒敖
舒敖点了点头。
三人往马车的方向去,乌布舜被雪花扶着,深深地瞧了一眼身边闷闷的舒敖“皇帝陛下夜里有虫噬的迹象,想来
母蛊亦会有所波动,她昨夜必不好过▃,你偷拿我的药给她,本能解她一时之苦,但只怕,她未必肯吃你给的东西。”
雪花对蝉蜕这种独一无二的蛊颇为向往,却因年纪轻实
大医摇头“虫噬谈不上,但多半会噩梦缠身,筋骨剧痛。”
那位大燕皇帝陛下神了没几天,如今更比以前枯瘦,剩那一把骨头,
哪怕是天子,也争不过天命轮回。
下一世是龙还是虫,可就说不一定了。
雪花扶着乌布舜正要上马车,却忽而听得一道清泠的声音落来“大医。”
乌布舜回过头,只见那年约十七岁的少年一身绯红官袍,身上披一件深色毛领披风,陆府的马车停
见那少年走近,乌布舜眼底神光稍动,面上微微一笑“陆公子。”
陆雨梧朝他微微颔首,随即道“早想再见大医一面,不曾想您却不
“公子为什么想见我”
乌布舜霜白的胡须被晨风吹乱,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雪粒子。
“陆某心中有惑,”
陆雨梧与他目光一触,“亟待一解。”
乌布舜却笑着摇头了摇头“我却没有这样的本事,身为医者,谁身上有个不好我还能医治一二,”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但若病
“先告辞了。”
乌布舜朝他颔首,随即便拍了拍雪花的手背,雪花便立即扶着他上了马车,舒敖却直愣愣地站
陆雨梧与舒敖四目相视,只见他情态有些怪异,却是什么都没说,利落地往马车里一钻,一行异族武士护送着马车渐渐去了。
陆雨梧回望一眼,风雪轻拂他的官帽,他驻足片刻,垂眸掩去更多神情,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细柳半夜回府,约莫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睡得也不安宁,几乎全是噩梦作祟,弄得她十分恍惚,
惊蛰心中装着疑窦,他分明见细柳
细柳浑身筋骨几乎是一动都痛,她摇了摇头,声音是哑的“不知道。”
她的脑子也许是真的坏了,千头万绪到了她这里全都是乱麻,理不清楚头尾,只能让她更加混沌
。
“别是有了梦游的毛病吧”
惊蛰一屁股坐到她面前,端详着她苍白清癯的脸,心生好奇“说来我还没问过你,你从前为什么不喜欢照镜子”
细柳垂下眼帘,炭盆
“恐惧”
惊蛰摸不着头脑,他瞧着细柳的这张脸,纳闷道,“你长得也不吓人啊。”
不吓人,更称不上丑,分明一副好眉好眼的,惊蛰再怎么看她,也实
细柳此刻仍有一种整个人浮
但偏偏是此时,外头檐瓦上传来了点响动。
惊蛰反应很快,他袖中滑出飞刀,几步开门出去,只见一名青白袍服的女子身姿轻盈地落下来,院中积雪未扫,她几步踩得沙沙作响,见惊蛰手中飞刀,她红唇开合,口中竟然空落落的,没有舌头,
惊蛰认出她是紫鳞山中人,立即起来飞刀。
山中就是有一些护山人是没有舌头的,连手筋都断了,平日只凭一身绝好的轻功做往来传信的差事。
惊蛰领着她进门,女子一见细柳,便俯身作揖,随即恭谨地将一截竹管奉上。
细柳接来竹管,从中取出薄韧的纸条展开来扫了一眼,便抬首对那女子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吧。”
女子点头,随即退出门去,如一道轻烟无声掠去。
“山主说什么”
惊蛰连忙问道。
细柳起身很快拾好头
惊蛰“哦”了一声,道“没叫我吗”
细柳从屏风后出来拿起枕边双刀“嗯。”
惊蛰松了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
来福此时还没回来,细柳孤身出了大门,却并未朝城门口去,而是一路穿街过巷到了陈府当中。
陈宗贤今日称病
“没有。”
细柳简短道。
陈宗贤点了点头,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冷不丁道“宋昌是你让人去捉拿的。”
“是。”
“你撬开了那个刘三通的嘴,”陈宗贤缓缓说道,“之后是不是还想着要撬开那宋昌的嘴你想听他吐出来些什么”
细柳一顿,她抬起脸对上陈宗贤那双深沉的眼,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不必去撬宋昌的嘴此刻便已经有个确切的答案摆
“你做那阉贼的义女也做得太认真了些,”
陈宗贤冷笑一声,“我不管你到底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细柳,你给我记住了
,一柄刀若是不听话,便失去了它所有的价值,届时便是废铁了。”
这厅中光线昏暗,细柳
陈宗贤无谓地扯唇“死了个流民而已,事小事大全凭人的一张嘴,但刘三通招得太快了,祸水引到宋昌身上,那陆雨梧倒是一身轻了。”
原本此事没什么大不了,但护龙寺才开始修建,又因为这座国寺是建弘皇帝看中的命脉,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心不齐整,死了个人就更说明那陆雨梧将流民归入护龙寺实
一夜之间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人的笔墨,折子写一半只好都扔了。
陈宗贤言语底下深深的不满袭向细柳,她眉眼未动,
否则,他今日便不会只是敲打,而该先逼玉海棠处置她了。
“我的确不知其中缘故,只因此事是曹凤声亲自交代,我避不开便只能插手其中,”细柳低首,淡声道,“而审刘三通一事亦并非我一人所为,何况我府中与东厂皆有曹凤声的眼线,众目睽睽,我听大人您的教诲,自是不敢心存怠慢,令东厂中人看出端倪。”
陈宗贤心中疑虑犹
他皱了一下眉“果真是因为这个”
“不敢欺瞒大人。”
细柳垂眸,遮去眼底冷意。
陈宗贤与玉海棠那样的疯女人打交道有几年了,他自然也清楚这细柳乃是紫鳞山中最得力的,身居左护法之位,这两年给他办事也算是没出过什么错。
一个不自由的杀手而已,怎会忽然之间跟他对着干呢
陈宗贤有一刻眉心松了松,那点戒心虽说没有完全放下,但他却十分相信自己对玉海棠的控制,这个女子不也一样被玉海棠控制着么
想到这里,陈宗贤神情便也缓和了一分,但想起江州老家,他脸色又有些沉“此事暂且不提,这回玉海棠应该与你说得清楚,你即刻启程去江州。”
“山主却未曾说是为了什么事。”
细柳说道。
“这个你先不必管,”陈宗贤站起身来,哪有半分病气,他双目晦暗,泛着冷光,“到了江州便去我家中,届时自会有人告诉你。”
“是。”
细柳淡应一声,随即转过身要往外去,却听身后陈宗贤忽然道“你去江州的事不要对惊蛰透露一个字。”
“他年纪太小,不要什么事都让他掺合进去。”
细柳没回头,掀帘之际,风雪迎面。
出了陈府,细柳一路往回走,路上行人渐多,街边摊子上摆着不少红灯笼红剪纸之类的东西,人们不避风雪各自采办着自家的东西,此时细柳方才惊觉年关将至,她穿行其间,想起来方才陈宗贤的种种反应。
他似乎并没有将被刘三通咬出来的宋昌当回事,一个户部的小官而已,只怕也是陈宗贤早就算计好的,刘三通他们这些人行事并不周密,万一捅出篓子来,总要有个顶锅的。
宋昌就是那个顶锅的。
反倒是他暂时不肯吐露的那件事,似乎才真正触及到他敏感的神经,这趟江州之行,必定不简单。
路过浮金河,她回过神,抬眸之际目光
却没有昨日的那个人。
“细柳。”
伴随马车辘辘之声,一道清澈的声音忽然而至。
漫天雪意,细柳循声回过身,只见那身穿官服的少年
“你怎么不过来”
陆雨梧看她站
细柳定了定神走到马车旁去,再看一眼他身上绯红的官服“你入宫了”
陆雨梧颔首“是,本想见圣上一面,但圣上龙体欠安,故而并未得见。”
随即他又道“你上来,我送你回去。”
细柳侧过脸,见陆骧已经掀起来帘子,她一言不
她披霜带雪的,像个冰雪雕琢出的人,双掌骤然接触这样的暖意,仿佛有一瞬融化了点她眉目间的冷意,她抬眸之际,只见陆雨梧从怀中取出来一物递来。
“我本来正要去见你。”
他说。
细柳垂眼瞥一眼他手中的东西,正是此前她亲手交给他的紫麟山籍册的一枚残页,她眼中浮出一分莫名“怎么了”
“陆骧,火折。”
陆雨梧唤道。
外头陆骧立即钻入帘子里来,取出来一只火折打开吹燃了火递到陆雨梧面前,陆雨梧则将那枚残页放
细柳不明所以“你这是做什么”
火光映
细柳一怔,随即便见陆雨梧吹灭了火折,他双指捏着那片残页,指腹
“胧江墨,不以水化,如漆如石,色浓而墨润,
陆雨梧抬起眼来看她,“但若火烤,便会逼出其中水气,使其变得像刚书写上去的一样,除非年深日久,才能散去其中水气。”
细柳向来没有过多情绪的脸上浮出一分惊愕,她不禁对上陆雨梧的那双眼睛,澄明而漂亮。
他清如玉磬的声音清晰地落来
“细柳,紫鳞山主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