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如果说四年前的柏莎能够勾结科里亚蒂家族在成人礼当天设计一场势在必得的刺杀,那么四年后的今天,她已经不能确信自己可以顺利除掉她这个名义上的长子了。
泽尔文的身后有了属于自己的支持者,他培养了自己的亲卫军,更是在过去的四年间与多个公国建立起友好的关系。他不再是四年前那个还带有一丝天真的小王子了,他已经是一个随时准备接过权杖的储君。
因此,泽尔文的出现不但叫柏莎大吃一惊,就连刚刚冲进房间的侍卫们也出现了明显的不安。尤其是当泽尔文从阳台上走进房间的时候,几乎所有持剑的侍卫们都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不过相比于其他人,柏莎是最先冷静下来的。无论泽尔文是否听见了她对扎克罗说的那些话,走到现在这一步,所有母子之间温情的虚伪假面都已经扯下,眼下已经是图穷匕见的时刻了。
安德鲁等人在见到泽尔文之后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都不禁松了口气,显然他们都认为他必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柏莎带着一丝虚伪的笑容问道,“看样子你还没有去过花园,我在那里为你准备了庆贺的美酒和舒适的房间,真是太可惜了。”
泽尔文回以一个同样虚与委蛇的微笑:“没关系,我可以把那个房间留给您。”
说着他的目光从房间扫过,银色的盔甲遮住了侍卫的面容,但从他们紧握着盾牌和长剑的姿势中可以察觉出这些士兵的紧张,显然他们的想法与安德鲁等人一样。
一个强大的敌人未必有多么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夜色中究竟有多少强大的敌人。
“现在放下武器离开的人,我会当做今天从没出现在这儿过。”泽尔文说道。
他的声音低沉却冷冽,带着不可言说的威势。那些盔甲后的目光微动,有人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同伴,他们显露出迟疑,但并没有人退出房间。
柏莎发出一声冷笑:“你还是和四年前一样天真,泽尔文,你该不会以为只要提前回来,这一切就理所当然地属于你了吧?你毫无准备的来到这里,难道想凭藉着一句话,就夺走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吗?”
“可你怎么知道我是毫无准备的来到这里?”泽尔文态度散漫地回答道,“难道你以为我是碰巧提前回到杜德,又恰好在今夜来到了这里吗?”
这也正是令柏莎想不通的地方,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
泽尔文再一次看向她身后的那些手持武器的侍卫,再一次冷声重复道:“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可以选择现在离开,或者顶着‘谋反者’的名号死去。到时候,我会把你们的尸体绑在马上,骑着马在城里巡游,让所有在路边围观的人指认你们的名字。”
他所描述的场景让许多人感到不寒而栗,关键是他们相信他会这么做的,就像他对科里亚蒂和唐恩那伙人做的那样。这一年来,许多人都已经见识过了这位殿下是如何对待背叛者的。
泽尔文的话无疑使一部分人产生了动摇,柏莎不愿承认,她的确感到了一丝焦虑以及恨得咬牙,就好像每一次在她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总能横亘在路中央拦住她的去路。
“我看谁会真的蠢到相信他的话!”柏莎厉声道,“他不过是虚张声势,如果这四周真有埋伏,你们以为他还会在这儿拖延时间?”
她的话点醒了一些人,倒是泽尔文听她喝破并不作声,只露出一丝冷笑,随后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寂静的房间里,这一声响指如此突兀,以至于许多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惊慌。紧接着,一声尖利的烟火声破空而起,随即泽尔文身后的阳台上,漆黑的夜空中爆开一团醒目的焰火。
果然还有埋伏!
这时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念头。外面有多少人?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包围了?
鸢尾公馆位于城市中心,那声突如其来的焰火无疑惊动了很多人。
从安德鲁等人的表现来看,泽尔文断定柏莎并没有完全掌控整个宫廷。柏莎将公爵身边的亲卫留在了蔷薇花园,但公馆也有自己的护卫。为了不叫人发现自己将扎克罗带出花园这件事情,柏莎不可能短时间内在公馆换掉大批人手,否则一定会引来其他人的怀疑。
果不其然,外面很快传来了喧闹的人声和脚步声,在空旷的夜色中,一点点声响也会被无限放大,给人一种正有千军万马涌向这间别墅的错觉。
这声烟火引信终于击溃了许多人的心理防线,并不是人人都能扛得住谋逆罪名下的压力,而泽尔文的出现就像一根突然被点着的引线。“光当”一声,有人最先扔下了手里的武器,慌不择路地冲向屋外。紧接着,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迅速传播开来,接二连三地有人扔掉了手里的长剑,陆续溃逃。
领头的侍卫长在动乱发生的那一刻试图稳住身旁的同伴,不过在极度慌乱的情况下,成效不大。于是他抽剑砍断了一个逃兵的脖子,鲜血不但没有喝止住濒临崩溃的手下,反而激发了其他人更深的恐慌,队形被冲散了。
安德鲁等人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们紧紧地围在公爵身边。泽尔文则在动乱发生的那一刻,就瞄准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就地打了个滚,将他撞翻在地,随后抢走了他手上的佩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泽尔文一得手毫不犹豫,立即调转剑尖指向柏莎。公爵夫人身旁的几个侍卫立即持盾挡在她的身前,同时训练有素地将泽尔文放入包围圈,将柏莎隔绝在包围圈外。
可惜泽尔文比他们想像中要难缠的多,这几年时间里,他一定苦练了剑术,尽管徒劳无功,他依旧目标明确地试图突破人墙一次次朝柏莎刺去。
他快速而果断的攻击逼迫侍卫们一次次调整队形,柏莎贴着墙壁挪动身体,明知道凭他一个人并不足以伤害到自己,但是在闪着寒光的剑尖一次次逼近时,依旧感到一阵胆寒。
“别动。”突然,她的身后贴上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有人贴近她的身后低声道。
柏莎浑身一颤,瞬间停下了脚步。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和泽尔文已经交换了位置,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竟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逼退到了阳台。
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而她面前的人墙后,泽尔文也终于不再试图进攻,他垂下了手里的剑,眉目间闪过一丝狡黠,抬眼露出一丝如愿以偿的微笑。
柏莎脸色苍白,似乎想要看清站在身后的人是谁,不过她刚微微转动脖子,就感觉到抵在身后的匕首紧了紧。
“别动,”温芙躲在阳台上,黑暗隐去了她的面容,她再一次低声提醒道,“我不保证这把刀会不会刺穿你的心脏。”
“你不会这样做的。”柏莎听出她的声音,想要尽量让自己表现地镇定些,“杀了我你也出不去。”
温芙沉默片刻,她忽然低声笑道:“上一个被我用刀刺穿心脏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夫人,我想你不会想要试试看的。”
柏莎脸色一时间变得难看极了,她觉得对方是在吓唬自己,不过她不敢赌。
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泽尔文命令房间里剩下的人退出去,柏莎作为人质,其他人只能听命。等到公馆的护卫队冲上楼,看见眼前的一幕简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今晚胜负已分。
泽尔文叫人将柏莎带走关押起来,又命人立即去花园调派人手,接替叛军。
柏莎喝退了那些准备上来押送她的护卫,抬起头表示可以自己走。即使自知今晚大势已去,她依旧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当她经过泽尔文的身边时,她停下了脚步冷冷地看着他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今晚真的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泽尔文对她的感情依然十分复杂。他曾经真心地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尽管她从没有给过他一个母亲应有的关爱。于是他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回答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已经输了。”
柏莎闻言却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既然如此,我祝你尽情享受今晚的胜利,我们走着瞧。”
泽尔文面无表情地目送她被人带出了这个房间,很快其他人也都离开了。温芙从阳台上走出来,她手里的匕首是泽尔文给她的,那枚在关键时刻放出的引信也是。时间仓促,泽尔文不确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宫廷里的局势,于是在潜入公馆之前他只准备了这些,必要时刻需要有人放出信号,他留在城内的亲卫如果看到焰火会赶来支援。
那一个晚上,泽尔文都和他的父亲待在一起。没人知道这对父子之间说了什么,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泽尔文从房间里走出来,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左手上多出来的那枚王戒。
泽尔文宣布了公爵去世的消息。
公馆传出哭声,那是闻讯赶来的人们在向这位杜德伟大的领主做出最后的告别。
几天后,城中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黛莉没能参加葬礼,她没有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同样没能出席葬礼的还有公爵夫人,这无疑引来许多人的猜测。夜色中的焰火,继承人的提前回归,最终在公馆离世的公爵,以及消失在众人眼前的公爵夫人……这足够热爱文学的杜德人民编排出无数个不同版本的故事来。
泽尔文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他低调地搬回了蔷薇花园。几天后,当温芙再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扎克罗的旧书房里,看着那幅被藏在内室里的画。
第62章
温芙当然还记得这幅画,这是她进入蔷薇花园的开始。
时隔四年,她能够直观地感受到这幅画上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小缺陷,她那时候还没有进行过大量的临摹和油画练习,如果让现在的自己重新来画,一定会完成得更加完美。但即使是十九岁的温芙也不得不承认,这幅画上有现在的她所没有的东西,那是十五岁的温芙才有的——最质朴的笔触和对刚刚离世的老师最深的怀念。
最近这段时间,泽尔文时常一个人待在这里,独自看着这幅画出神。他已经想不起四年前在地下墓室见到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命运就像同他开了个玩笑,它给了他一次与他的母亲相见的机会,同时又在那之前就带走了她。
于是他时常坐在书房看着画像出神,仿佛在等待着画面上的女人回头对他露出微笑。可惜那只是一幅画,画面中的洛拉永远那样侧坐在画布前,凝视着面前的画架。
温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很好。”泽尔文说,“构图不错,画面上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
温芙愣了愣,直到他回头,唇间嚼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才意识到这是她当初教过他的话。
温芙失笑:“你还记得?”
“你对我说过的很多话我都记得。”泽尔文看着她说。
他靠在椅背上,又转头继续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很久没有出声。
“他满意这幅画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
温芙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他的父亲。
“我不知道,”温芙实事求是地说,“大约是满意的。”
泽尔文:“你为什么不画她的正面呢?”
“公爵与洛拉分开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多岁。但我在丁香镇认识她的时候,已经过去十年了。”温芙再一次诚实地说,“我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她,公爵想要复刻的也不是我的回忆。”
但那就足够了,足够他们透过这幅画想起那张记忆中的脸,可是泽尔文不行。
他看着画上的女人只感到陌生,那是他血脉上的母亲,可即便如此,光凭着一幅画,他悲哀地发现他无法对她产生多么深刻的感情。多么讽刺,他一生都在渴求他的母亲爱他,但他名义上的母亲只将他视作耻辱,想要抹杀他的存在;而他血缘上的母亲很早就抛下了他,至死没有与他相见。
“从我知道真相的那天起,我就在想……如果我没有来到蔷薇花园会怎么样?”泽尔文忽然自言自语地问道。
温芙思考片刻后回答道:“你可能会成为镇上最受姑娘们欢迎的男孩。”
泽尔文笑了笑:“包括那个每周都会来我家学画,并且夺走我母亲对我所有关注的讨厌学生吗?”
温芙也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当然,”她说,“但她不会让你发现的。”
泽尔文愣了一下,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泽尔文转过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银灰色的瞳孔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但温芙那双乌黑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他,又接着说道:“可你或许很快就会变得叛逆,开始打架、逃学、赌博……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贫穷的折磨下保持高贵的人格。乡下没有秘密,你会受不了那些人在背后悄悄议论你私生子的身份,而开始怨恨你的母亲。”
“您不会想要变成那样的,”温芙说,“您的骄傲来自您的出生,而不是您得到了多少爱,不是吗?”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泽尔文眼底的风暴渐渐消失了,他低声问道:“那么你呢,你的骄傲来自于什么?”
那晚山坡上那个冲动的吻所带来的一切不愉快仿佛都已经被遗忘了。他们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温芙恍惚间觉得这样也不错,如果她继续为艾尔吉诺工作,偶尔到花园里来,那么在长廊上遇见这位杜德的新任公爵,他们之间或许还可以有一些生疏但还算友好的寒暄。
但这种恍惚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她就重新抬起头自嘲道:“或许来自于我一无所有,因此总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她一开始来到杜德是为了报复打伤哥哥的博格,后来搬进蔷薇花园是为了调查洛拉的死因,再后来留在鸢尾公馆是为了完成老公爵夫人的心愿。现在,她已经实现了自己许下的每一个承诺,她可以问心无愧地离开这儿了。
“我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温芙轻声说。
泽尔文终于意识到,今天她出现在这里原来是为了告别。
尽管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是她离开杜德的决心并没有发生动摇。
泽尔文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过幼稚,于是片刻后,他看着她冷淡地说:“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我想不会有第四次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就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说实话,温芙还是更习惯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珠宝店摆放在橱窗里最昂贵的宝石,一看就知道底下标着她买不起的价格。
即使他没有来到蔷薇花园,那个在乡下长大的男孩也不会爱上一个寡妇的女儿。或许他会在十八岁的时候回到杜德,抛弃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凭藉着出色的相貌追求到一位富商的女儿,因为他一定不会再想过那种为了一个杜比而发愁到睡不着觉的日子了。
当她即将走出书房的大门时,泽尔文在身后又一次叫住了她的名字。
“知道吗,”他低声说,“我想有一天我们都将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
·
奥利普走进房间时,泽尔文正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从二楼能够看到温芙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花园的尽头。
“依然没有乔希里的消息吗?”听见开门声,泽尔文头也不回地问道。
“有人在西边看见过他和他的随从,”奥利普回答道,“看来您的猜测没错,他应该是打算去往维尔搬救兵。”
听到这个消息,泽尔文并不觉得意外。
公爵去世的那天晚上,等泽尔文回到花园的时候,乔希里已经不见了。看样子他已经得知了公馆发生的一切,于是在收到消息之后,立即逃出了杜德。那时候泽尔文就猜他多半去了维尔,那是柏莎的故乡。
“您觉得维尔会因为支持他而公开反对您吗?”奥利普不确定地问道,“那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您是被公爵所承认的继承人。”
显然奥利普并不认为乔希里的夜逃会改变局面,泽尔文还没有告诉过他有关自己身世的真相。
“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杜德或许很快就要迎来一场战争。”
“所以您才没有挽留温芙小姐吗?”奥利普心平气和地问道。
泽尔文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见他没有否认,奥利普忍不住继续猜测道:“她参与了那晚的事情,您担心自己一旦输掉这场战争,柏莎夫人下一个要报复的人就会是她?”
“你想得太多了。”泽尔文冷冷地打断他,“首先我不会输,其次……”
他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其次,我挽留过她很多次。”
“那么您是怎么做的呢?”奥利普摸了摸他的胡子,好奇地问道,“您告诉过她您爱她吗?”
泽尔文:“……”
奥利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这并不应该归罪于泽尔文,他的父母从小到大很少向他表露爱意,而即使是最疼爱他的安娜将他视作下一任公爵,也没有教过他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泽尔文黑着脸,他绝不肯承认是自己的原因:“去把亚恒找来,我们该商量一下正事了。”
亚恒走进书房的时候,泽尔文已经坐在了书桌后。有一段时间没见,泽尔文发现对方留了一些细碎的胡茬,这使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同时也使他看起来比以往成熟了不少。
亚恒进屋后便低头盯着地面,过了一会儿,视野中出现一双男士长靴,泽尔文走到亚恒面前,他站在台阶上,抽出了对方的佩剑,并将剑抵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泽尔文冷冷地问道。
亚恒并不作声。
于是泽尔文接着说道:“我的母亲因你而死,她死于你们加西亚愚蠢的阴谋。”
听到这句话后,亚恒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什么,这使他周身一震,错愕地抬起头。当他对上泽尔文那双冷酷的银灰色眼睛,在他目光的逼视下,亚恒沉默地挪动他的左脚,退后一步,单膝跪在这位新任公爵的面前:“我愿意用任何方法来弥补这个错误。”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泽尔文问道。
亚恒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您如果想要杀我,就不会将我叫到这里来。”
泽尔文冷笑一声:“你倒是很自信。”
亚恒平静地说:“因为四年前您曾经对我说过,您不会杀一个刚刚才从敌人的手上救了您的人。”
泽尔文记得这句话,那是他原谅尤里卡时说过的话。或许这也是安娜要教会他的最后一件事情,她命令亚恒向鸢尾公馆的主人宣誓效忠。她知道终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那么在那个时候,你是否愿意放下仇恨,为了更加远大的目标,去接纳一个害死了自己亲生母亲的人?
泽尔文冷冷地注视着他,许久之后,他将那把放在他颈边的剑移到了对方的肩膀上,随后轻轻拍了三下。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泽尔文将那把剑递给他,他授予亚恒骑士的身份,并且告诉他,“我们将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第63章
希里维亚的海风要比杜德更加湿润。
不久前,当温芙计划要离开杜德,第一个准备前往的城市就是希里维亚,它是苏里大陆最古老的城市。如果说杜德人以他们多姿多彩的艺术文化为傲,因此艺术家们不断创新,争相要想在城市中留下璀璨的艺术品。那么希里维亚人则以他们悠久的历史为傲,这座城市保留着最宏伟的教堂、几百年前残留下的建筑废墟以及苏里大陆最大的公共美术馆……
这些前人留下的艺术遗址滋养了无数的艺术家,人们将希里维亚称作艺术家的诞生地。
当温芙提着皮箱走下轮船的时候,大老远就看见了站在码头上的冉宁。
冉宁来到这儿已经差不多有了半年的时间,他住在西利伯蒂医学院的学生宿舍里,在提前收到温芙的来信后,他在城里为她找到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套房,作为她暂时的落脚点。
温芙不清楚她会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事实上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希里维亚人不喜欢她的画,或许一年后她就要考虑重新回到杜德。
在出租屋安顿下来之后,冉宁问起她之后的计划。温芙打算先在希里维亚找份工作,看看是否有工作室愿意与她合作,在店里寄卖她的画。
但很快她就发现她的想法过于乐观了。
希里维亚的艺术圈似乎比杜德还要封闭,他们并不欢迎新人的加入来争夺他们的工作机会,尤其是温芙还是一位女画家。
温芙拜访了好几个画室,都遭到了冷遇。尤其是当他们听说她曾跟着里昂·卡普特列尔学画之后,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显然里昂在希里维亚的名声并不好,他狂傲的性格得罪了不少人,出色的艺术才华为他带来大量的工作,同时也使他招来了同行的嫉妒。
当温芙连连碰壁,手中的存款渐少时,城中一家大画室的主人布鲁斯·希尔好心为她推荐了一份工作。
和里昂一样,布鲁斯也是一位很有名望的画家。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希里维亚人,有着一头典型的深棕色头发和蓝眼睛。他的父亲是一位宫廷画师,因此他从小就开始学习绘画,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组建起自己的工作室,目前是希里维亚最受欢迎的大画家。
据说,他的画室每个月都能收到上百份工作订单,从一把武器的工艺设计到教堂的彩绘玻璃窗,这些工作足够他养活工作室里的所有人。他的助手们替他完成了大多数的订单,除非是国王伯德三世的命令,他已经很少再替其他人画画。
温芙在找到他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抱有什么希望,但是没想到当他听说温芙是里昂的学生之后,这位大画家摸了摸他的胡子对她说道:“我想的确有一份工作很适合你,看在你老师的面子上,我想他们会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的。”
布鲁斯所说的这份工作是为中心法院审判庭大厅的一面墙壁完成一幅壁画。
那曾是里昂的工作,但是这幅壁画还未完成,里昂就因为和费文殿下的丑闻被迫离开了希里维亚,于是那幅壁画便始终以未完成的面貌留在了那里。
四年来法院找了许多画家想请他们来完成剩下的部分,不过始终没有人愿意接手。
温芙很珍惜这次工作机会,第二天她就跟着布鲁斯先生一起去了中心法院。里昂是当时希里维亚最受欢迎的画家,因此法院将庭审厅最中间的一面墙壁交给了他。没人见过他的草图,不过按照已经完成的部分,温芙猜测他或许是想画一幅庭审图。
画面上大约有十几个人物,并且几乎已经完成了大半,只是还没有画上脑袋。温芙见到这幅壁画之后立刻就理解了为什么没人愿意接手这份工作。这幅壁画可供接替者发挥的空间很少,即使补全未完成的部分,这也依然是属于里昂的作品。而接替的画家如果技艺不佳,在已完成部分的衬托下,还很有可能遭到人们的嘲讽,总之没人愿意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布鲁斯先生热心地将她引荐给法院负责人,事情很顺利,有这样一位大师推荐,又听说她是里昂的学生,那位负责人在犹豫了两天之后,立即就与她签订了合同。不过,他也吸取了之前的经验,那份签订好的合同上多加了一条:温芙必须在三个月内完成这幅壁画。
三个月的时间尽管紧张,但好在壁画已经完成了大半,对温芙来说,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工作周期。
在接下这份工作之后,温芙开始每天前往中心法院,临摹墙上的壁画,试图补全草稿。
半个月后,她开始搭建脚手架,调制颜料,并正式在墙上动工。
起初,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是一个月后,希里维亚漫长的雨季开始了。
这座城市的气候比杜德要湿润得多,即使到了冬天也是阴雨连绵。雨水天气使得墙壁变得潮湿,颜料涂到墙上很长时间都难以风干,而水汽也会影响颜料的色泽,往往刚涂上去时是一种颜色,但是等颜料完全干透之后,又是另一种颜色。
温芙发现她以往在杜德学过的那些壁画技巧在这里不再适用,不同的气候条件和不同的建筑工艺,大大增加了她的工作难度。
于是,她联系了法院的负责人反映了她所遇到的问题,对方拒绝了她等到雨季结束后再继续工作的提议,不过勉为其难地答应可以多给她一个月的时间。
为了尽快完成工作,温芙只好再想办法来尝试解决这个问题。
恰好几天后布鲁斯先生来到中心法院,他似乎是听说了这件事情,因此特意来到庭审大厅看望她。
彼时温芙正坐在脚手架上,对着上色不匀的墙壁苦思冥想。
“看来您的进展并不顺利。”布鲁斯站在脚手架下抬着头对她说道。
温芙听见他的声音低下头,她承认道:“不瞒您说,我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
她从脚手架上下来,随后将自己这些天遇到的问题告诉了他,布鲁斯听后,向她建议道:“你可以试着用火烘烤,等底层颜料烘干之后,再涂一层新的颜料调出你想要的颜色。”
温芙的确考虑过这个办法,不过因为工期很紧,她还没来得及进行试验。听完布鲁斯先生的建议之后,她感到松了口气:“谢谢,您为我省去了不少时间。”
“不客气,”布鲁斯微笑着摸了摸胡子对她说,“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和里昂相比,这位大师要和蔼可亲得多。对于他毫无保留的帮助,温芙很是心怀感激。
接下来的几天,温芙开始尝试用火把烘干墙壁上的颜料,再往上叠加一层新的颜色。和布鲁斯说的一样,这个方法很有效,她顺利在墙面上得到了她想要的颜色,而且也极大地缩短了工期。尽管之后的半个月希里维亚几乎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但壁画的绘制工作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眼看着两个多月转瞬即逝,壁画也即将完工,希里维亚终于迎来了入冬后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前一天下午开始,天空出现了太阳,天气开始放晴。因为不必再使用火把来烘干墙壁,使得温芙这天很早就结束了工作离开法院。
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再一次推开庭审厅的大门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本已经快要完工的壁画发生了大面积的剥落,这半个月来绘制的人脸变得斑驳不堪,新涂上去的颜料几乎已经完全掉光了,而原先已经完成的部分也出现了大面积的发黑。
法院的负责人很快收到消息赶来,当他看见眼前被毁掉的壁画时,几乎两眼一黑当场气昏过去。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他冲着温芙大喊道,“你不但没有完成你的工作,你甚至毁掉了里昂留下的那部分壁画!”
温芙也被眼前的情况打击得不轻,她言语苍白地想要解释些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是负责人更为声嘶力竭地怒吼:“你这个蠢货,谁叫你用火来烘烤墙面的?希里维亚的墙壁大多都用防潮的石料涂层,高温烘烤之后墙面就容易产生剥落,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温芙辩解道:“但这是布鲁斯先生告诉我的……”
“不可能!”那位负责人斩钉截铁地说,“法院休息室的墙壁上还有布鲁斯先生的壁画,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温芙恍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布鲁斯·希尔的场景,起初那位大画家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但听说她曾在里昂的画室学习过一段时间之后,才突然对她产生了兴趣。
“哦,你是他的学生。”那位布鲁斯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我和他的确有些交情。”
在此之前,温芙没有细想过他的这句话,现在想来,他的确没有说过两人之间是什么样的“交情”。
温芙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法院的了,外头阳光刺眼,希里维亚的冬天明明并不寒冷,可她还是感觉到如坠冰窟。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就像对方说的那样,她不但无法如期完成她的工作,她还毁掉了里昂留下的那部分壁画。
显然希里维亚人民对里昂的感情十分复杂,他们既为他的丑闻感到不齿,同样又发自内心地欣赏他身上的艺术才华。因此他们宁肯使这幅残破的壁画保留了四年,也从没想过要将其全部涂抹掉,再重新找一位画家给墙壁画上一幅新的壁画。
一想到这一点,温芙的脚步一顿,她忽然想通了布鲁斯之所以要这样做的原因。
他并不是单纯因为她是里昂的学生而想藉机报复,那幅庭审厅墙上的壁画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中心法院的庭审大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天都有无数人从这里进出,哪个画家不想在那上面留下自己的作品。可是那面墙属于里昂,没人愿意被说自己是拾人牙慧的接任者,没人有这个自信将自己的画留在上面与里昂的部分进行比较。
所以要想在那上面画上自己的作品,就要先抹掉里昂的画。可同时,也没人敢提议彻底将里昂的画抹除掉,因为那会激起希里维亚人的不满。
现在,温芙成了那只完美的替罪羔羊。
街对面一个卖报的男孩举着手里的报纸穿过马路,温芙站在街边,仿佛已经看见了明天早上出现在报纸上的新闻,她毁掉里昂壁画的消息或许很快就会传遍全城,恐怕她很快将要成为这座城市的“罪人”。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温芙叹了口气,她竟然这么容易就轻信了一个骗子的话。
“您要买份报纸吗?”大约是注意到她的目光,卖报的男孩朝她跑了过来,将手里的报纸递给她。
温芙正想拒绝,可是随后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那上面最显眼的一则新闻标题上:维尔正式向杜德宣战,泽尔文或将宣布退位。
第64章
维尔向杜德宣战,乔希里带领着一支雇佣兵跨过了西嘉利亚山脉,正在一步步朝杜德逼近。对外,他声称泽尔文夜袭杜德,联合安德鲁等宫廷大臣,趁公爵病重,神志不清时立下遗嘱,承认他继承人的合法性。他将泽尔文形容成贪婪的豺狼,指控他囚禁自己的母亲,并且逼走了自己。
杜德方面则给出了完全相反的说辞,他们指控柏莎为了巩固自己的利益,联合几大家族拥兵自重,想要扶持乔希里上位,是泽尔文及时赶到,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乔希里被形容成一条落败逃跑的丧家犬。
总之双方各执一词,苏里大陆的其他各方面势力目前还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也正在暗中观察局势。
温芙有些担心留在杜德的温南和母亲,好在战争还没有开始,包括杜德人民在内,所有人都乐观地相信这件事情最终能在谈判桌上得到和平的解决。
相比之下,对温芙来说或许还是眼前的困境更叫人感到沮丧。
事情发生之后,温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都没出去。晚上冉宁来到她的出租屋,看来不用等到明天,这才一天时间,消息已经传开了。
温芙替他泡了杯热茶,接过茶杯的时候冉宁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她的状态,好在她虽然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但神情还算平静。
“我听说了壁画的事情,你还好吗?”
温芙不太好,她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不说话,过了许久才问:“外面怎么样了?”
冉宁:“壁画损毁的消息一传出来,听说下午就有好几家画室联系了中心法院毛遂自荐,不过法院那边目前看来似乎比较属意布鲁斯·希尔来完成这项工作。”
和她预料中的一样。温芙发出一声冷笑,这也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件事情果然与布鲁斯有关。
当冉宁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之后,也感到震惊极了。他倒不是不相信温芙的话,只是他没想到布鲁斯·希尔这样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大画家居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情,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当一个人向世界证明了自己的才能之后,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应该同时拥有高尚的人格,但事实上,这两者往往并不挂钩。
去除人品,布鲁斯的确算是一位出色的画家。而刚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温和友善的态度和一开始所表现出的热心,也使温芙放松了警惕,才会受到他的利用。
“不过我觉得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冉宁说。
温芙瞥了他一眼,像是想要看看从他嘴里能听出些什么新奇的安慰人的话来。
“还记得你刚来杜德的时候吗?”冉宁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回忆,他笑眯眯地说,“那时候你就像是一只警惕的兔子,不要说相信陌生人了,连那些对你怀有善意的人,你都不敢轻易靠近。”
事实上,温芙已经想不起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或许的确就像冉宁说的那样,十五的女孩独自来到城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不怀好意。她每天沉默地穿梭在乱糟糟的酒馆和安静的书店之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主动和人说话。
“你开始愿意相信人了,”冉宁对她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温芙捧着手里冒着热气的茶杯,垂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遇见了一些很不错的人。”
在杜德的这几年,她当然也遇到过许多像布鲁斯·希尔那样卑劣的人,比如博格、阿尔贝利、麦尔斯男爵……但也遇见了许多关照过她的良师益友:公爵、里昂、亚恒、冉宁……哪怕是瓦罗娜夫人和塔西亚小姐等人,她都或多或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过善意。
当然,还有泽尔文。
温芙有些走神,什么时候开始杜德对她来说不再是记忆中那种糟糕的模样了呢?它似乎变得亲切又可爱了起来。
冉宁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露出了微笑,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真高兴你意识到了这点。”
不过想起那幅法院的壁画,冉宁不禁又惋惜地向她确认了一遍:“那幅壁画真的不能再复原了吗?”
温芙想起今天早上见到的惨状,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会画一幅新的上去。”
冉宁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希里维亚人只喜欢那些旧东西。”
“再古老的艺术也是从当下这一刻开始的。”温芙说,“而且我不是希里维亚人,不必遵循他们那套。”
第二天早上,当温芙来到她平时工作的地方时,发现法院的负责人正带着布鲁斯·希尔评估那幅毁掉的壁画。
“你在这里干什么?”看见她的出现,负责人不高兴地说,“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温芙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来完成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对方冷嗤了一声,“看看你把这里弄成了什么样,如果不是布鲁斯先生替你求情,我应该向你讨要一大笔损失费。”
一旁的布鲁斯摸摸胡子,失望地对她说:“虽然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但你是我推荐到这儿来的,我理应替你弥补过错。”
“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弥补过错。”温芙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负责人皱起眉头。
“我想我们的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温芙说,“您答应再多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时间还没到,完成这幅壁画依然是我的工作。”
那个负责人瞪着眼睛,像是认为她听不懂人话似的:“你被辞退了!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惹下这么大的麻烦,这里不再需要你了!”
温芙从容不迫地说:“既然如此,就是你们违反了合同。你们需要赔给我一笔钱,那之后我才会离开。”
那个负责人听见这话,不可思议地大喊起来:“什么?你毁掉了这幅画,现在居然还要我们来赔偿你一笔钱?”
温芙没有否认。
对方气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布鲁斯也皱起了眉头:“我认为你这么做毫无道理,就算再给你一个多月的时间,你也不可能完成这幅壁画。”
温芙无动于衷:“那是我的事情。”
“好,我倒是要看看,你能画出什么来。”那个负责人像是被她气笑了,“一个月后,你如果没能完成这幅壁画,我要你一分不少地掏出这笔钱!”
布鲁斯显然并不赞同为这种荒谬的理由拖延时间,但同时他也绝不相信温芙能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完成这幅壁画。为了不表现得太过急迫,因此最后他还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等所有人离开之后,温芙重新回到脚手架前。
她清理掉了墙上发黑的颜料,又处理了那些颜料剥落的墙面。等做完这些之后,她看了眼墙面上剩下的部分,发现情况比她预期中要好一些。画面上的人物虽然已经完全毁掉了,但好在背景部分还是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可就算是这样,要想在一个多月内补完这幅壁画依然十分困难。
温芙没有贸然开始,她将那些从墙上刮落下来的颜料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回家以后,她将那些颜料放进了清水里,等颜料溶解之后,她开始分解那一小瓶溶液,试图提取出里面的原料。
小时候她就经常待在父亲的工作室里帮忙,大多数画家都习惯自己制作颜料,每个人的制作方法不尽相同,不过也都大同小异。进过研究,温芙最后发现里昂所用的颜料与她的相比,在溶解后会多一层厚厚的油脂。温芙推测,或许就是这层多出来的油脂帮助他保持壁画的颜色,并且隔绝了墙上的水汽。
提取出那层油脂之后,温芙又找了几家颜料店寻找相似的材料,经过好几次的实验之后,最后终于调配出了想要的效果。
这一次她很小心地在墙上先进行了试验,等天晴之后观察了一下颜料的风干情况,确定不会发生变色脱落以后,温芙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的实验成功了,从现在开始,她终于可以继续完成她的工作。
调制颜料的这段时间,她还重新构思了她的草图。里昂的那幅壁画上原本共有十几个人物,现在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想重新补全十几个人物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温芙在重新调整了画面之后,最后决定将壁画上的人物缩减为八个。
草稿完成的那一刻,她开始了几乎没日没夜的工作。深夜的庭审厅中时常点燃着烛光,脚手架上是女孩瘦弱的身影。
因为那幅被毁掉的壁画,温芙倒是一下子成了希里维亚的“名人”。白天许多从法院进出的人,在路过庭审厅的大门外时,都会忍不住在玻璃窗外朝里看看那幅正在施工的壁画。
起初人们注意到她在壁画中心画了一个身穿白色长袍,头戴金色王冠的女人,没人知道她准备画什么,那时候所有人仍旧在为了她毁掉里昂留下的壁画而感到生气。
几天后,画面中心的女人开始变得生动而具体,她的眼睛上蒙着白纱,左手持秤,右手举剑,到了这时,人们开始认出来,那是正义女神忒弥斯。女神神情庄严,形象高大,处于整幅壁画最中心的位置,叫每一个走进庭审厅的人都能够感觉到自己沐浴于正义与律法的庇佑下。
与此同时,温芙开始创作女神身旁的其他人物。
最开始是一个人面兽身的男人,他有一张大而怪异的嘴,猩红的眼睛,坐卧在地,贪婪地注视着画面外的其他人。
紧接着,是双头蛇身的一对男女,他们肢体交缠挂在女神头顶的树枝上,似乎在觊觎着不远处树梢上的苹果。
后来,是一个手捧骷髅的女人,她长发的末端缠绕着自己的喉咙,目不斜视地与手中的白骨对视。
……
隔着紧闭的大门与模糊的玻璃,人们并不能看清那幅壁画的全貌。不过他们会发现那幅壁画的确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壁画上出现的每一个人物都造型独特,姿态各异,这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
越来越多从庭审厅外走过的人开始停下脚步,试图透过玻璃窗猜测那个杜德来的女人究竟在画些什么。他们议论她、诅咒她、害怕她,同时又被她吸引。
温芙并没有留意到这些暗中的窥伺,她只是尽己所能地将所有的时间花在了那面墙壁上,尽管她已经清楚地知道,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那之前完成这幅壁画了。
某天早上,当她推开庭审厅的大门时,却发现房间里已经有人先到一步。
男人站在壁画前,他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仰头注视着壁画上神情庄重的正义女神,当他听见身后开门声而回过头时,窗外的阳光照亮了他俊美的五官。
温芙愣愣地站在原地,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倒是男人在看到她怔忪地站在不远处后,那张漂亮的脸上又浮现出她所熟悉的那副不耐烦的神情。他不等她说话,便率先冷冷地责问道:“这就是你毁掉了我的壁画之后重新画上去的东西?”
这熟悉的充满责难的语气终于使温芙回过神来,于是她不禁朝他抿唇笑了起来,温顺地回答道:“我想是的,里昂先生。”
第65章
今天是法院与温芙约定好验收壁画的日子。
早上,当法院的负责人和布鲁斯·希尔一起来到庭审厅验收成果时,却发现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也在这里。
“里昂先生!”那位负责人不可思议地惊呼起来,他快步朝对方走了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您是什么时候回到希里维亚的?”
里昂听见声音转过身,彬彬有礼地对那位负责人说:“我还欠您一幅壁画,费尔顿先生,我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是的,您还记得……”费尔顿感动地说。
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温芙坐在不远处的脚手架上,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古板严肃的负责人这个样子,她怀疑这位费尔顿先生是里昂的狂热崇拜者。
相比之下跟在他身后的布鲁斯·希尔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了。他像是很艰难地才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皮笑肉不笑地朝里昂伸出手:“真没想到你还会回来,我是说——毕竟那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不过,你还愿意回来,我想这是一件好事。”
里昂像是没瞧见他伸出来的手似的,淡淡地说道:“是吗?我不确定这对你们来说是否也是一件好事。”
他如此不给面子,叫布鲁斯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那么,你这次回来是因为什么呢?”
“为了回来看看,我不在的这几年,这座城市是否出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作品。”里昂说道。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后,顿了顿又补充道:“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
布鲁斯脸上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了。
过去的五年,里昂在杜德则画出了《宫廷晚宴》,又在佛罗明特为那里的节日巡游画了一幅《舞女》,这些画都使他的名声与日俱增。
相比之下,这五年里,尽管布鲁斯为伯德三世画了不少肖像画,但那些画大同小异,对比他过去的作品并没有什么突破,因此这些年有人在背后讥讽他如同一面“谄媚的镜子”。
听到里昂的话,布鲁斯自然以为他在嘲讽自己。他板着脸冷冷地说道:“起码我并不缺少赞助人,还有许多人排队等着我为他们画画。”
里昂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的说到了自己的身上。不过没一会儿,他就反应过来了。
“我想您误会了什么,”里昂云淡风轻地说,“我刚才那句话并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因为我并不知道你这两年都画了些什么。”
温芙眼见着布鲁斯的脸彻底黑了下去。尽管她早在鸢尾公馆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里昂的毒舌,但不得不说,当他把这份阴阳怪气用在其他人身上的时候,这似乎就算不上什么缺点了。
好在费尔顿先生终于察觉到了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忙站出来说道:“您既然在这儿,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您的壁画被毁掉的消息吧?”
里昂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他无所谓地说:“是的,不过那没什么可惜的,那幅画很一般。当然,她应该为她的愚蠢付出代价,我想她会为您画一幅更好的。”
“我对此保持怀疑。”布鲁斯冷冷地插嘴道。
说到这个,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他们或许还没告诉你,接下去将由我来完成这幅画。”布鲁斯挺直了腰板,像终于找了机会,如同一个胜利者那样睨了面前的人一眼。
里昂则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费尔顿无助地看着他,面对里昂隐隐带些不高兴的神情,他只能尽量委婉地说:“因为今天就是合约上规定的验收日期,而您的学生并没有完成自己先前许下的承诺。”
说到这个,费尔顿还有些愤愤不平:“说实话,她毁掉了您的画,我们本应该让她赔偿一笔违约金的,不过您既然回来了,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追究她的责任。”
“我是说为什么是布鲁斯来完成这幅画?”里昂问。
布鲁斯挑了挑眉,认为他的这个问题是一种对自己的挑衅。于是他再一次冷笑着回答道:“毫无疑问,因为我是希里维亚最好的画家。”
“我对此同样保持怀疑。”里昂冷冷地将他说过的话回敬给他。
布鲁斯再一次被他呛了声,气得鼓着眼睛瞪他。说实话,温芙都有些同情他了。作为当事人,她站在脚手架上完全插不上嘴。她并不擅长这种口舌之争,恰好她的老师在这方面超群绝伦,起码布鲁斯和那位费尔顿先生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里昂有条不紊地说:“按照合同,应该由我来完成这幅壁画不是吗?”
按照之前中心法院与里昂签订的那份合约来说,的确是的。
费尔顿先生突然意识到,现在这面墙壁依然属于里昂。因为他勤勉负责的好口碑,五年前,他们与里昂签订合约的时候,并没有规定壁画完工的时间。
费尔顿的额头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地说:“您是说,您想继续完成这幅壁画?”
“我可不想违约。”里昂说,“虽然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找人换掉了我的壁画,不过鉴于这个人是我的学生,我想我可以不追究责任。接下去如果你们没有什么意见,我会和她一起完成这幅壁画剩下的部分。”
他居然还准备追究责任。
这一刻,费尔顿和布鲁斯都沉默了。前者是因为被这笔账弄昏了头脑,后者是被他的无赖所震惊。
“这太荒谬了!”布鲁斯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除非你接下去完全抹掉她已经完成的部分,否则这幅壁画到底算是谁的?”
任何一个好脾气的人碰上里昂这样的混蛋都会忍不住生气的。为了这幅壁画,布鲁斯已经等待了太久,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这个狂妄自大的男人却又回来了。他要抢走这份工作,就如同几年前他刚来到希里维亚就从自己手中抢走了无数赞助人的青睐那样,从此之后,希里维亚只有一个伟大的画家,那个人就是里昂·卡普特列尔。
“你和你的学徒们一起完成一幅壁画的时候,那幅壁画最后算谁的?”里昂问道。
“那不一样!”布鲁斯气冲冲地说,“那些是我的助手!”
“我不介意做她的助手。”里昂面不改色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不单是布鲁斯和费尔顿,就连一旁的温芙都愣了一下。
布鲁斯语塞地看向费尔顿,指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可费尔顿似乎很快就已经想通了。尽管他不愿承认,但温芙的壁画并不糟糕,事实上它好极了,甚至已经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如果里昂愿意为这幅壁画添上几笔,对法院来说更是桩一举两得的好事。
于是他迅速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他微笑着对里昂说道:“一幅迟到了五年的壁画,多好的话题,我想希里维亚人民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等布鲁斯与费尔顿离开之后,里昂回过头,发现温芙正坐在脚手架上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我劝你接下去不要说除了感谢之外的任何话。”里昂瞥了她一眼之后说道。
温芙笑了起来:“谢谢。”
“但是,您真的打算协助我完成这幅壁画吗?”温芙不确定地问。
里昂转头看向墙壁上的画,除去画面中心的正义女神,画面中还有几处空白没有填满。那些怪异的人物,包含隐喻的符号,充满想像力的构图,看得出来这幅画的主题是七宗罪。
“我或许可以帮忙完成其中某一个人物。”里昂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构思好嫉妒的模样了吗?我想它说不定长着一张布鲁斯的脸。”
尽管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温芙还是不由想起了那幅《宫廷晚宴》。他恶劣地将瓦罗娜夫人画进了那幅画里,布鲁斯先生恐怕不会有那位夫人的好气量。
里昂似乎也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去,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看来在蔷薇花园度过的那段时光,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段好回忆。
可是随后里昂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希望瑟尔特尼亚人攻打蔷薇花园的时候,不会毁掉那幅画。”
温芙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看来你还不知道,”里昂看了她一眼,“柏莎夫人指控泽尔文的出身并不光彩,他不是公爵与公爵夫人的孩子。”
温芙怔住了,这段时间,她一心扑在了她的壁画上,以至于几乎完全没有留意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里昂以为她的反应是出于震惊,想起自己得知这件事情时的反应,又多说了几句:“不久之前,有人趁那位殿下出城与维尔谈判的机会,买通守卫,帮助柏莎夫人逃出了花园。据说那位夫人离开花园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往审判庭,指控泽尔文以私生子的身份并没有资格继承爵位。”
这件事情听起来很荒诞,柏莎将这个秘密保守了二十多年,当中不惜用上了刺杀这样冒险的手段,也没想过当众公开这个秘密。因为这是她最后的底牌,揭露泽尔文的出身,必定也会引出自己那段并不光彩的过去。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这样做的时候了。再没有什么证据比一个母亲的证词更有说服力,同时也再没有什么指控比一个母亲当众否认自己孩子的出身更加残忍。
尽管这件事情并没有立即改变杜德眼前的局势,但舆论的风向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
瑟尔特尼亚第一个站出来声援乔希里。
一年前黛莉嫁到瑟尔特尼亚,不久之后,泽尔文将她带了回去。瑟尔特尼亚人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将黛莉接回杜德或许并不是扎克罗的意思。他们公开表示必要时会派出军队,以惩治那些利用欺骗的手段获取利益的“阴谋家”。
瑟尔特尼亚的公开宣言,加剧了杜德人民的不安。谈判桌上的和平设想破碎了,杜德人民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战争,一想到这座城市或许会在战火中毁于一旦,就使他们变得恐惧且激动起来。
城里出现了反对泽尔文的声音,对他们来说无论是泽尔文还是乔希里都姓艾尔吉诺,而不同的是,现在前者将为他们带来战争。
第66章
泽尔文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仿佛入夜前就会迎来一场大雨。
从高处向外看,隐隐能看见花园外聚集的人群。
最近这段时间,城里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多。这其中或许有乔希里找来推波助澜的人,但无论如何,这种煽动舆论的方式的确很有效。很快,城里就开始出现了一些小规模的反动游行。巡查队起初试图缉捕那些带头闹事的人,但这种暴力的冲撞对抗,最后只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宫廷内部同样风声鹤唳,泽尔文早先的强硬手段本就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此时趁着杜德人民对他的不满,许多大家族联合起来,否认他私生子的继承合法性,希望迎接乔希里回到杜德继承爵位的呼声也变得越来越大。
这天下午,奥利普和亚恒走进书房时,神情也显得格外严肃。
就在半个钟头之前,几大家族刚刚联合市议会做出决定,无论泽尔文是否愿意主动退位,他们都将在明天早上打开城门,迎接乔希里进城。
泽尔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有种出乎意料的平静。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事实上,从他知道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开始,他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接下去您准备怎么做?”奥利普心事重重地问道。
“这座城市不再需要我了。”泽尔文回答道。
听起来他似乎准备坦然地接受被放逐的命运。
亚恒听见这句话后,终于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您准备就这样放弃吗?人民现在被战争带来的恐惧冲昏了头脑,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瑟尔特尼亚才是真正的豺狼,他们绝不会因为您的离开而放弃对这座城市野心!”
奥利普没有说话,但显然他也认同亚恒的观点。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瑟尔特尼亚的野心,这几年里,他们联合了所能联合的其他公国,侵吞了所能侵吞的其他土地,他们的野心或许是恢复卢索帝国昔日的荣光。
可是,距离卢索帝国的崩塌已经过去近百年了。人们好不容易从战火的伤痛中走了出来,他们如此珍惜眼前的和平,畏惧再一次面对战争。即便是为了虚假的和平,他们也愿意做出无限的退让。尽管他们也很清楚,和平不应该依靠着乞求敌人的怜悯而来。
泽尔文忽然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他的弟弟乔希里对他说过的话:“不要当那个唯一清醒的人,哥哥。否则当愚昧的大火点燃时,你会成为第一个献祭者。”
泽尔文低头看向不远处的长廊,那条长廊上凝结着这座城市的艺术,如同这座城市的缩影。泽尔文想起修建长廊的那段时间,那个经常独自坐在草坪上对着壁画久久凝望的身影。
他对奥利普和亚恒说道:“这座城市或许有一天会被一场大火焚烧,但起码点燃那场大火的人不能是我。”
这场僵持了半年之久的储位纷争最终以泽尔文悄无声息地离开杜德告终。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似乎是最理想的结局,没有流血,没有冲突,第二天早上天亮的时候,蔷薇花园迎来了新的主人。
而泽尔文离开杜德的消息传到希里维亚时,这里已经是春天了。
温芙在某个春雨淅沥的清晨收到了来自温南的来信,他在信里告诉了她这个消息。他已经知道了那个曾在深夜来到家里过夜的年轻人真正的身份,因此过去当城中传言这位新公爵是个冷酷残暴的君主时,他始终不肯相信这一点。而泽尔文最后的选择,似乎也印证了温南所坚持的观点,他真心地为杜德失去了一位仁慈的君主而感到遗憾。
“他们居然这样对待他!”温南在给妹妹的信中这样义愤填膺地写道,“我虽然从未与那位乔希里殿下打过交道,但是那位号称如同他的父亲一样温柔友善的新公爵将炮火对准了杜德的城墙,反倒是被千夫所指的‘暴君’在战争面前最终选择了自我流放。”
泽尔文的离开使杜德似乎迎来了短暂的和平。随着泽尔文的离开,一部分追随他的亲信也跟着离开了杜德。比如加西亚家族的长子,年轻的宫廷近卫军首领,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放弃了他在杜德的一切,跟着他曾发誓追随的君主一起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有人敬佩他的忠诚,有人讥笑他的愚蠢,也有人惋惜他的选择……无论如何,泽尔文·艾尔吉诺的时代结束了,这座城市在短短半年之后,又换了新的主人。
而温芙的壁画也将进入尾声。
里昂的到来,为她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温芙完善了那之前因为赶工而略显粗糙的细节,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剩下的工作。
这天晚上,当她终于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之后,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并且外面还下起了小雨。
法院的看守已经习惯了她的工作时长,因此特意给她留了一把钥匙,这样温芙可以每天最后一个离开,也可以每天第一个到庭审厅来。
今晚当温芙走出门,刚准备离开时,突然听见里面似乎传来一声桌椅挪动的轻响。这声音消失得很快,她疑心是法院的猫顺着窗户跳进了屋子里避雨。
这附近常有野猫出入,温芙起初没有留心,她工作了一天,已经感到十分疲惫,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只想尽快回到住处洗一个热水澡。但是等她快要走到法院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想了一遍自己离开前是否关上了大厅的窗户。
考虑到这场雨或许要下一整夜,如果没有关窗或许会影响到明天的工作,于是最后,她还是决定临时折返回去再检查一遍那里的门窗是否关严。
雨水冲刷掉了白天混杂在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当温芙走进庭审厅,来到窗边检查了一遍大厅的窗户之后,却忽然间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提起放在窗台上的油灯,突然留意到窗台上沾着一滴鲜红的血珠。她的目光顿住了,过了许久才僵硬地顺着窗框往下看,果然很快她就发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那一小滩隐蔽的血迹。
有人正躲在这间大厅里——温芙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这样可怕的猜测。
漆黑而又空旷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她手里的油灯,或许那个人正藏远处的帷幕后面,或许他躲在那些堆叠的石料后面,又或许是在那些长椅后面……这些可怕的设想使她的一颗心被彻底地提了起来,温芙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先从大厅里退出去,然后出去叫醒这附近的守卫。
于是她尽量维持着与来时一样的步伐,朝着大门外走去。可就在她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风吹灭了她手里的油灯。
霎时间,这空旷的房间里失去了它唯一的光亮,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温芙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好在她很熟悉这间屋子,尽管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她相信自己依然能够凭藉着大致的方向找到大门。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脚步不由变得有些急切起来。
当她抬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
“别动。”那人声音沙哑地警告道。
温芙的动作僵持住了,她感到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尽管她努力保持冷静,试图思考如何才能安全地离开这里。
好在对方好像也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他似乎伤得很重,温芙听他闷咳了几声,咳嗽带动了伤口,温芙感觉到他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为了表明自己的顺从,温芙缓缓将手从门把上放了下来。
果然注意到她的动作之后,身后的人稍稍松开了捂住她的手。
“忘掉今晚发生的事情,”他冷声道,“出去之后别惊动任何人。”
温芙点点头。
于是对方在黑暗中松开了手。温芙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她伸手推开了大门,可是还没等走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那人似乎撞翻了大厅里的长椅。
温芙的脚步顿了一顿,她很犹豫自己是否要像他说的那样离开,因为她有些担心明天早上推开门后会在地上发现一具尸体,那同样会为她带来麻烦。
身后许久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温芙在经过一番挣扎之后,重新点燃了手里的油灯,转身重新走进了庭审厅的大门。
黑暗中,有个人影靠坐在墙边,他一手扶着一旁的长椅,将头靠在手臂上。他腹部有伤,鲜红的血液从他按压着伤口的指缝间流出来,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温芙蹲下身,伸手拨开了男人脸上的额发,紧接着她的瞳孔一缩,霎时间愣住了——一张熟悉而又英俊的面容暴露在烛光下。
泽尔文紧闭着眼睛,略带苍白的面容带着一丝痛苦和疲惫,即使是在无意识的昏迷之中,仿佛也带着极大的焦虑和不安。
温芙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希里维亚,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是,在这一刻,她的确感知到了类似于命运这样的东西降临在了这间屋子里。
一场春雨下了整夜,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泽尔文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伤口也得到了处理。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房间摆设,他茫然地睁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却丝毫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从杜德离开之后,这一路遭遇了许多次暗杀。这些刺客或许是柏莎派来的,又或许是那些不希望他再回到杜德人派来的。总之,为了躲避刺客,他不得不和奥利普等人分头行动,他们约定最后在希里维亚汇合。
这样的分头行动,起初的确帮助他迷惑对手,隐去了行踪,躲过多次追杀。可等他来到希里维亚,上岸不久之后,很快又有刺客追了上来。
泽尔文独自一人,在与他们的交手中受伤,无奈之下翻墙躲进了一处黑漆漆的庭院。雨夜,四周漆黑一片,分不清方向,只有一间屋子里点着灯。他记得自己顺着光源翻窗进入了一间大厅,想要在那里躲一个晚上,可是好像有人发现了自己……
泽尔文还没记起那个去而复返的人影是谁,忽然有人站在门外抬手敲了敲开着的房门,打断了他的回忆。
“看来您已经醒了。”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门外,他温和地看着坐在床上的泽尔文问道,“您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第67章
下午四点,太阳还没落山。温芙坐在脚手架上,对着眼前的墙壁发了一会儿呆,看着一天下来几乎毫无进展的壁画,准备收拾收拾东西,提前结束今天的工作。
当她从大门出去时,法院看守大门的巴特先生正在门厅打瞌睡,抬起头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看了眼外面还没下山的太阳,怀疑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发生了什么?”他迷迷瞪瞪地问,“你完成那幅画了?”
“没有。”温芙也知道自己今天行为的反常,她含糊地回答道,“……我要回家喂猫。”
说到喂猫,巴特先生倒是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夜里下着雨,他被温芙从房间叫醒,据说是因为有只猫从房顶顺着窗户跳进了庭审厅,惊慌中抓伤了她的脚。
半夜附近的诊所都已经关门了,温芙想请他去一趟西利伯蒂医学院,请那儿的冉宁医生来一趟。
看在那三个银币的小费上,巴特先生匆忙在夜里披着衣服出去叫了一辆马车。好在西利伯蒂医学院距离中心法院不算远,那位冉宁医生也来得很快。巴特先生打着哈欠在门厅等了没多久,就看见他扶着一个人从庭审厅走出来。
马车就停在院子里,等医生将人送上马车,随后车子绕过庭院来到大门前。巴特替他们打开门,隔着车窗只看见马车里黑漆漆的,里面的人没什么声响。
“她还好吗?”巴特问道。
冉宁冲他微笑着摆摆手:“我想她只是因为流了一点血之后被吓坏了,回家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这些可怜的女人,因为一些小伤就哭天抢地,不过是被猫抓伤了小腿,就虚弱到需要半夜叫医生的地步,真是大惊小怪。
巴特先生一边腹诽着一边目送着马车离开了中心法院。
第二天一大早,当他起床带上工具准备去庭审厅打扫时,推开门,却发现温芙已经在了。
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听见动静后回头看了过来。
“您这么早就来了?”巴特愣了一下,“您的脚怎么样了?”
“已经上过药了,好在不影响走路。”温芙不动声色地对他说,“昨天晚上谢谢您。”
“哦,那没什么。”巴特客气地说。他决定收回昨晚的腹诽,这位温芙小姐依然是他见过最尽职尽责的画家。
到了下午四点,听说温芙打算提前离开的时候,巴特又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她的脚,看起来昨晚被猫抓伤的伤口的确没有影响到她走路。
不过听说她要回家喂猫,巴特还是忍不住问道:“您把那只抓伤了您的猫一块带回家了吗?”
温芙顿了顿,面不改色地说:“是的,我想他不是故意的。”
“您真是太好心了。”巴特由衷地说,“但愿那是一只温顺的好猫。”
离开中心法院之后,温芙回到了她的住处。冉宁为她找的这间出租屋在一条民居林立的老街上。这儿虽然距离热闹的中心城区不远,但因为狭窄的街道两旁住了几十户人家,房屋老旧破败,因此房租相对比较便宜。
她的房东葛兰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丈夫去世之后,就把二楼的房间租了出去。温芙每天昼出夜归,几乎都不在家,大半年下来,葛兰太太对她这位安静的租客十分满意。
温芙昨晚一夜未归,今天难得在太阳落山前就回到了家,这会儿站在屋外竟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忐忑。她自觉这种心情有些好笑,于是自嘲似的扯了下唇角,终于插上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看起来一切都和她昨天离开时一样,并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温芙放下钥匙后迟疑了一下,她走到卧室门外,过了片刻才推开门——房间的窗帘拉开着,柔和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床铺上空无一人。
温芙握着门把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不上心情是轻松还是失落。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找什么?”
温芙吓了一跳,一转身就看见泽尔文站在客厅,神色不明地看着她。他顶着一头没打理过的黑发,脸色依然不是太好,显得有些苍白。身上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衬衣,松松垮垮塞在一条黑色绸裤里,光脚站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即使已经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当温芙看见他这么自然地站在自家逼仄的客厅里时,依然有种深切的不真实感。
“你在厨房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温芙才问。
“我想找点吃的,”泽尔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厨房,自在得像是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温芙这才想起他一整天可能都还没有吃过东西。
她从他身边经过,泽尔文温顺地侧开身,看着她走进厨房翻了一圈,最后提着一袋垃圾从那里出来,又重新离开了这间屋子。
过了一会儿,泽尔文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翻了翻她放在柜子上的报纸,听见开门声,他回过头发现她空着手回来了。
这一回,温芙显然没有再出门的打算。她脱掉外套挂在了门厅的衣架上,一边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泡了杯茶递给他,随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来没有晚饭了。
泽尔文默默接过茶杯,没有表示抗议。
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毕竟两人谁都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这几天几乎所有报纸上都是有关他的事情,泽尔文猜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杜德发生的一切。
茶几上散落的好几份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差不多的标题。泽尔文刚才随手一翻,就能看见好几个刺眼的词汇:“被放逐的公爵”、“丧家之犬”、“民众的胜利”……
即使在离开蔷薇花园的时候,他都能维持着高傲与体面,但不得不说,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些难堪起来。尽管按理来说,温芙已经见过他更多跌至谷底的时刻了。
温芙:“您没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泽尔文反问道,他的表情冷冷的,口吻也有些生硬,这使得温芙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悄无声息的房间里气氛有些紧张。
“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温芙的声音也不禁冷了下来,“但如果昨晚受伤后被带回这里的人是我,我觉得我和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就算不是谢谢,也起码会是一句问候。”
泽尔文低头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好一会儿没出声。温芙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像是一座光所照不到的雕像,身上带着冰冷抗拒的气息。
她不禁有些失望地站起身,可是就在她从他身旁经过的那一瞬间,泽尔文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温芙低下头瞥了眼他虚虚拉住自己手腕的手指,尽管对方分明没用什么力气,她的脚步还是停在了原地。
“谢谢。”泽尔文回避了她的目光,但还是照她说的那样轻声重复道,“还有……好久不见。”
温芙没说话,许久之后,泽尔文终于微微抬起头,那双深邃的银灰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两人谁都没出声。
外面传来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温芙像是终于回过神,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走出去打开门。
葛兰太太站在门外,她拿着一个小锅,热情地对来开门的温芙说道:“我煮在锅里的炖菜好了,另外,我还准备了一点烙饼,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谢谢,”门廊上传来温芙低声地回答,“我明天会把饭钱给您。”
泽尔文坐在沙发上没动,不过他现在意识到温芙刚才出去大约是找邻居要来一点她家的晚饭。
葛兰太太站在门外,在等温芙端着锅子走进厨房的间隙,探头朝屋里张望,很快她就注意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
对方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大门的方向,似乎正在低头翻看一份报纸。
等温芙将洗好的锅子还回来的时候,葛兰太太不经意地问道:“看来你今晚有客人在家?”
温芙知道她指的是泽尔文,想到他接下去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面对房东太太探究的目光,温芙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嗯……是我的哥哥。”
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显然也听到这句话,他终于侧过头朝着大门的方向看了过来。
葛兰太太这回总算看清了他的模样,一头乌黑的短发,一双深邃的银灰色眼睛,高挺的鼻梁,立体的五官……似乎叫他英俊的相貌短暂的惊艳了一瞬,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夫人朝他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我以为那位常来这里看望你的医生才是您的哥哥。当初他租下这间屋子的时候,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我原本以为你们要一块儿搬进来住……”
温芙相信葛兰太太并没有什么恶意,每个人总是会对别人的生活有些好奇心,放在平时她也并不会往心里去。可是现在,或许是因为这间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她突然感到有些尴尬,于是不得不打断了对方的话:“冉宁医生是我的朋友。”
“哦,好吧。”葛兰太太将信将疑地没有继续揪住这个话题往下说。
不过紧接着,她又不免有些担忧地问道:“那位先生接下去是打算住在这儿吗?可是他晚上要睡在哪儿呢?”
温芙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一时间被问住了。
葛兰太太看着她的神情,再一次露出了狐疑的神色。她又往屋子里悄悄地瞅了一眼,从头到尾,那个陌生的男人都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这实在是太令人怀疑了,仔细一想,他们两个长得可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
葛兰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神神秘秘地凑近温芙,自以为小声地对她说:“如果你们是悄悄私奔来这儿的……”
“不,”没等她说完,温芙就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在她打算说出更让人尴尬的话题之前,立即绷紧了声音否认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好吧。”见她否认得这么坚决,葛兰太太讪讪地停下了话头,紧接着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为自己解释道,“希望您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打听这些,因为你知道,这间房子已经很老了,房子里都是一些旧家具。我是说……卧室里的那张床,它可能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温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暗示,露出了一丝迷惑的神情。
葛兰太太拧着手指,有些别别扭扭地朝她挤眉弄眼,不知该如何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也不由有些着急起来:“就是您知道,房子的隔音也不太好,我夜里睡觉很浅,一开始找房客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愿让那些年轻的夫妻搬进来……”
葛兰太太有些说不下去了,可是面前的温芙还是紧锁着眉头,眉眼间带着疑惑。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那笑声像是热水沸腾时炸开的第一个气泡,“咕噜”一声,戳破了某种叫人不安的气氛。
温芙眨了眨眼睛,几秒钟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她的脸颊迅速冒起了热气,面上艰难地维持着正经的神色,说话的时候却难得结巴了一下:“不……我保证,您不需要为这个担心。”
第68章
尽管葛兰太太的这次拜访令人尴尬,但好在她的炖菜的确十分美味。不知是因为刚才那场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冲淡了眼下窘迫的处境,还是因为食物带来的饱腹感抚慰了躁动不安的情绪,总之,对于两人来说,这顿晚饭是个不错的开头。
温芙原先担心泽尔文会吃不惯这里的食物,但事实证明她多虑了。或许是因为已经饿了一天,泽尔文很快就吃完了他盘子里的那份食物。相反,倒是温芙吃得很少,大概是因为通常这个时间她还在庭审厅里画画,为了方便,她通常会选择用面包片和水来填饱肚子。
看着对方已经空了的盘子,温芙不得不稍稍加快了速度。泽尔文看她舀起一勺炖菜艰难地咽了下去之后,沉默地将自己的空盘子推到她的面前:“你可以把吃不完的食物分给我。”
温芙抬起头,她不确定他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不希望浪费盘子里的食物,还是因为他真的没有吃饱。
她慢吞吞地说:“除非是很亲密的关系,否则人们通常不会共享同一个盘子里的食物。”
泽尔文剔了下眉头,不动声色地回答道:“除非是很亲密的关系,否则人们通常也不会居住在同一个屋子里。”
温芙语塞,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反驳他的话。
泽尔文微微翘起唇角,在她说不出话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堂而皇之地拿起她的盘子,将里面的食物分走了一大半。
晚饭后,冉宁又来了一次,他给泽尔文送来几套换洗的衣物,顺便又替他检查了一下伤口,确认只要好好休养几天,很快就会恢复。
结束后,等他从卧室出来,温芙已经站在客厅准备送他下楼。看得出来,她有很多事情要问。冉宁心领神会地穿好外套,两人下楼的这段时间里,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白天从泽尔文口中得知的事情,并且委婉地问起她有什么打算。毕竟现在或许正有人在城里寻找泽尔文的踪迹,而奥利普先生等人还没赶到希里维亚与他汇合。
“他不太方便去住旅店。”冉宁说,“那里人多眼杂不太安全。”
同样,因为受伤,要泽尔文独自出去找地方居住也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而冉宁目前在西利伯蒂医学院的宿舍和其他人住在一起,现在来看,最好的方法仿佛只剩下了暂时借住在温芙这里。
“当然,你并没有义务这样做。”冉宁有些迟疑地说道,“那或许也会为你带来麻烦。”
理智告诉她留下泽尔文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情感上她很难这样做。
今晚没有月亮,夜里可能要下雨。温芙不着边际地这样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让我想想。”
送走冉宁之后,温芙回到住处,发现泽尔文在窗边不知站了多久。见她进门的时候,才转过头故作不经意地对她说道:“你下去了很久,我差点以为你住在二十楼。”
“我们在楼下聊了一会儿。”温芙说。
泽尔文能猜到刚才冉宁和她一块下楼的时候说了什么,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你们聊了什么?”
他试探的语气实在太明显了,温芙于是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之后故意说:“和你之前说的一样,他告诉我除非是很亲密的关系,否则人们通常不会居住在同一个屋子里。”
这下轮到泽尔文语塞了。他看着她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似乎准备去浴室洗个澡。当她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他抬手拦住了她,压低了眉眼,尽力想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但咬牙挤出来的话语里还是透露出一股怪声怪气:“所以呢,你打算把我像只捡来的流浪猫那样再重新丢出去吗?”
温芙停下了脚步,她一整晚没有回家,在庭审厅又冷又硬的长椅上睡了一夜,到现在她感觉身上沾满了灰尘和颜料,疲惫得如同一块僵硬的木头。面对他无理取闹的行径,她抬起头警告他:“是的,如果你还是学不会怎么好好说话的话,我会那么做的。”
泽尔文神情一僵,温芙拿着衣服从他身旁经过,迳直走进了浴室。
等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上,卧室的窗户开着一道细缝,泽尔文坐在窗前,外面有雨丝飘落进来,已经打湿了他的衣摆,但坐在窗前的人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似的。他额前的碎发有几缕被雨水打湿了,耷拉着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叫他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柔和与落寞。
夜空中没有月亮,他的身后是希里维亚浓重的夜色,今夜背井离乡的人们失去了月光温柔的慰藉。
温芙忽而有些心软,她关上门从衣柜里翻出被子和枕头,铺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等泽尔文意识到浴室里已经很久没有传来声音的时候,温芙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泽尔文走到客厅的沙发前,房间里没有点灯,除去窗户外透进来的灯光,客厅一片昏暗。泽尔文弯下腰凑近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她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被子裹住了瘦弱的身体,只露出小半张疲惫的侧脸。
她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温顺得多,呼吸轻抚着散落在鼻尖的发丝,泽尔文不禁想起那支月色下的舞。他盘腿坐在了沙发前的地毯上,将手指靠近她的鼻尖,像是想要确认一下她是否真的睡着了,感觉到她均匀而绵长的呼吸温热地拂过他的指尖。
随后他笑了笑,将散落在她脸上的那根碎发拨开。他坐在地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准备站起来离开客厅。正在这时躺在沙发上的人忽然开口说道:“看来您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泽尔文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的目光倏忽落在沙发上,就撞见温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幽幽睁开了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同样看向他。
“我以为你睡着了。”泽尔文镇定地说。
“如果您再晚来几分钟的话。”温芙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困倦地说道。
她看起来的确已经很疲惫了,泽尔文重新坐在她的面前,没说话但是看起来也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于是没过多久,温芙又不得不再一次无奈地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与他对视:“您打算在这儿坐一整夜吗?”
泽尔文白天睡了很长时间,现在的确不太困。或者说,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他依然感觉自己像在一场不太真实的梦境里。他现在盯着沙发上的温芙,过了片刻才说:“你还没有说我可不可以住下来,我今晚该睡在哪儿呢?”
他这回语气间倒是没有任何的阴阳怪气。
温芙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习惯,于是她转开眼说道:“你今晚可以睡在卧室。”
“明天呢?”泽尔文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得寸进尺地问,“明天你会把我赶出去吗?”
温芙不出声,泽尔文垂着眼伸手勾住她垂落到沙发外的一缕发尾。
温芙忽然想起了报纸上那些有关于他的新闻:他们放逐了他,把他赶出了杜德。
或许是因为她沉默了太久,泽尔文抬起眼,银灰色的瞳孔像是星星坠落后的夜空,残留着光辉落幕后的余烬,带着一丝不知名的感伤。于是,温芙在今晚第二次对他感到心软。
“不会,”她低声向他许诺,“没有人赶你走。”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泽尔文将她的发尾缠绕在自己的食指上,一圈圈地绕至指根,最后他的指尖不知不觉间靠近了她的脸颊,他也低头朝她靠近了一些,语气间不知怎么透出点可怜:“你说如果我还是学不会怎么好好说话的话,你就会把我重新赶出去。”
温芙掐了下藏在被子里的指尖,好叫自己保持住明辨是非的公正:“没人希望回到家还要生气。”
“好吧,”泽尔文向她道歉,“我也不想那样。”
因为他的认错来得太快,倒是叫温芙有些措手不及。她狐疑地看着他,觉得他今晚异乎寻常的好说话。
或许是因为黑暗让人感到安全,泽尔文低头亲吻了一下缠在他手指上的头发,又继续对她说道:“但你可以教我。”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地对她说道:“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什么时候应该道歉,什么时候应该说谢谢,什么时候……应该向你问候。”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除去被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之外,仿佛只能听见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的雨滴拍打在窗外,时急时缓,毫无规律可言,连带着心跳也乱了节奏。
“你现在就可以向我问候。”许久之后,温芙终于冷静地对他说道,“十分钟前,我就应该睡着了。”
黑暗中,像是有人又一次发出一声轻笑。
“那么我可以留下了吗?”他再一次向她确认道。
温芙不说话,她抿着嘴唇,像是不愿意再回答一次这个问题了。
泽尔文扬起唇角,他松开了缠住他手指的发梢,将他吻过的那一段头发轻轻刷过她的眼睫。温芙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随后感觉到他慢慢从地毯上起身,就像她教他的那样,在离开前对她说道:“晚安,祝你今晚好梦。”
第69章
早上,泽尔文起床的时候,温芙已经出门了。
沙发上的被子和枕头被收了起来,好好地叠放在一边。窗外阳光正好,今天是希里维亚难得的晴天。
葛兰太太大清早就带着一瓶果酱站在了门外:“早上好,先生。”
泽尔文站在门后,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早上好,有什么事吗?”
相比于昨晚客厅里昏暗的侧影,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眼前的男人显得更加高大英俊了。虽然他的气质略显冷淡,不过完美的五官很容易就叫人原谅了这一点。
葛兰太太认为如果她年轻上三十岁,或许会为这样一位年轻英俊的房客住在楼上而感到心情愉快,但可惜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再英俊的小伙子都没有一套家具来得重要。
她悄悄朝屋子里张望着,一边含蓄地问道:“我带了一些果酱,想请你们尝尝。你们昨天睡得好吗?”
想起昨晚这位房东太太与温芙在门厅的对话,泽尔文很快就明白了她今早来这儿的目的。他故作不经意地侧开身,好让她看见身后沙发上那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枕头和被子:“就像您看到的那样,沙发睡起来的确不那么舒服。”
葛兰太太看到那一床被子后倒是露出了欣慰的目光,她委婉地暗示道:“哦是的,二楼的房间的确没那么宽敞,本来也不太适合两个人住在一起。”
泽尔文却像丝毫没有听懂她的暗示那样继续说道:“卧室的那张床也很旧了,翻个身就能听见床架咯吱作响的声音,我担心随时都会散架。”
葛兰太太尴尬地讪笑了几声:“是的……那张床是我年轻的时候买的,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很多年了。”
“还有餐桌,”泽尔文挑剔地说,“我看桌脚也不太平稳了。”
葛兰太太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尽管每一位搬进来的房客都能发现这间屋子有多老旧,但很少有人像他说话这样直接,她的心里开始有些不乐意起来。
“看来您对我的房子很不满意了?”葛兰太太板着脸说,“既然这样,我觉得您可以考虑换个房子。”
“倒是不用这么麻烦,”泽尔文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不悦,“我认为只要把这些家具换掉就可以了。”
葛兰太太发出一声嗤笑:“您知道换掉这些要多少钱吗?光是一张新的桌子就起码得要十个银币,更不要说那些柜子和床了,一整套家具换完……”
“一百个金币够吗?”泽尔文开口问道。
葛兰太太喋喋不休的抱怨戛然而止,她脸上讥诮的神情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紧接着就像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那样,半张着嘴怔忪地看着他。
看到她这个反应,泽尔文当做她默认了这个数字。于是他转身回到屋子里,随手从柜子上取下一份报纸,并且拿铅笔在上面随手写了一个地址。
“我正好认识一位家具店的朋友,麻烦你请他过来一趟,我想跟他商量一下换新家具的事情。”泽尔文将手里的报纸递给她。
葛兰太太接过那份报纸的时候还有些回不过神,她不确定地低头看了眼上面的地址,是中心法院附近的基尔兰达银行。她又犹疑地看了眼门内的泽尔文,欲言又止地向他确认道:“您打算换掉这里的家具。”
“没错。”
“您自己出钱?”葛兰太太咬着重音强调道。
“不然还有谁呢?”
葛兰太太说不出话来了,在她复杂的神情中,泽尔文从她手中接过那瓶果酱,确定她再没有其他问题之后,朝她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随后关上了房门。
下午的时候,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来到了这条老街区。他穿着一身考究的外衣,戴着一顶高礼帽,配着整齐的领结,手上握着一柄手杖。当他敲开葛兰太太的房门时,彬彬有礼地拿出那份她早上送去银行的报纸,询问那位送报纸的先生是否住在楼上。
葛兰太太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登门拜访,且看对方的打扮,好像真得能拿出一百个金币。她怀着一种激动且忐忑的心情指点他沿着二楼的楼梯向上走,等他一离开,她就立即从一楼的窗户探出头,随后她就看见那个男人走到二楼按响门铃,没多久泽尔文从里面打开门,两人一块儿走进了房间。
葛兰太太回到客厅,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站起又坐下,像是在做梦似的,依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一下午都在猜测楼上那位新房客的身份,一位年轻英俊且能为她更换一套新家具的客人,多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泽尔文并不知道自己经过短短一个上午就已经彻底俘获了房东太太的欢心,不过当他打开门,站在门外的奥利普见到他时,倒是真真切切地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谢天谢地,您不知道当我看见那份报纸的时候有多高兴。”
泽尔文开门让他走进客厅,表现得则要比他平静的多:“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奥利普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告诉了他昨晚发生的事情:“跟您差不多时候,您昨晚没有出现,半夜他们说在莱顿河上发现了两具尸体,并不是失足溺亡的酒鬼,尸体上好几道剑伤,我们就猜是您在路上碰到了暗杀者。”
泽尔文也将他昨晚的经历简单地告诉了对方,当听说他因为天黑不辨方向,最后翻墙进了中心法院,反倒遇见了温芙被她带回住处时,就连奥利普也不禁惊叹于这其中的巧合。
“所以您昨晚就是住在这儿吗?”奥利普打量了一圈眼前的房子。
房间里没有仆人,餐桌上没有食物,进出没有马车,即便是他也从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不过眼前这位出入宫廷,住惯了华美宫殿的殿下却显然要比他适应得多。
泽尔文今天早上刚刚在厨房研究出来要怎么烧开一壶热水。他从柜子里翻出一点陈旧的茶叶,准备泡一壶茶。对与奥利普的大惊小怪,他扯了扯唇角表示:“你一定没有去过货船的船舱,我曾在那里待过大半个月。”
即使只是想到船上阴冷潮湿的环境和船舱内蹿过的老鼠就够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了,一想到泽尔文曾在那里待过大半个月,奥利普也不禁有些感慨。泽尔文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养尊处优的人,为了达成他的野心,他并不缺乏蛰伏的毅力与耐心。精明的商人总有最精准的眼光,他始终相信泽尔文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杜德,而这也正是他们如今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这次他们秘密来到希里维亚,是为了拜访伯德三世。作为苏里大陆最大的几个公国之一,如果能够争取到希里维亚这样的盟友,对泽尔文重返杜德无疑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下个月宫廷有场舞会,对您来说或许是一个私下拜访国王的好机会。”艾奥利普提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泽尔文摇摇头。
“您在等什么?”
“对于伯德三世来说,我并不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盟友,我们之间缺少一个共同的敌人。”
奥利普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您是说瑟尔特尼亚?”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瑟尔特尼亚更接近希里维亚而不是杜德,如果战争一旦爆发,杜德沦陷之后,假如瑟尔特尼亚下一步将目光投向希里维亚,那么希里维亚将会受到两面夹击,伯德三世必定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局面。
说到这个,奥利普倒是想起一条他刚刚收到的消息:“或许您等待的时机已经快要来了。”
泽尔文掀起眼皮朝他看了过来。
奥利普叹了口气:“几天前,瑟尔特尼亚再次向杜德发出联姻的请求,他们认为您先前接回黛莉小姐本身是一场谎言,因此现在他们要求杜德还回他们的王后。”
听到这个消息,泽尔文沉默了许久。尽管已经知道柏莎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是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泽尔文依然怀有深厚的感情。他曾为了她而差一点失去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而现在,瑟尔特尼亚人要再一次利用她来施展他们的野心了。
泽尔文:“杜德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奥利普回答:“据我所知,杜德方面暂时还没有回应。”
听到这个答案,泽尔文微微松了口气。看样子,对他们共同的妹妹,乔希里还不算完全的冷血。
任何人都看得出瑟尔特尼亚的野心,他们之所以一次次地向杜德发出联姻的请求,并不是因为他们多么看重杜德这位盟友,或许对瑟尔特尼亚来说,杜德如果能够拒绝联姻,对他们来说才是一件好事,那么他们正好能够趁着这个机会谴责杜德的背信弃义,进而名正言顺的派出教皇的军队。
虽然乔希里还在犹豫,但泽尔文确定他不会坚持多久,尤其是现在这个境况下,恐怕他最后还是不得不做出妥协。
一想到黛莉即将面临的命运,泽尔文的心情也不由再一次变得沉重起来。不过眼下,他所能做的依然只是等待。但他相信,命运会将所有的筹码返还给他,他终将重新回到那里。
奥利普离开时,再一次向泽尔文确认道:“您这段时间确定要住在这里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他,泽尔文不忘嘱咐道:“别忘了尽快送一套新的家具过来,尤其是一张结实又舒服的床。”
奥利普一言难尽地接受了自己家具店老板的新身份,但出门前还是忍不住委婉地问道:“……只要一张床吗?”
“您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泽尔文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奥利普觉得这谴责没道理极了,他无辜地看着他,没来得及辩解,就看见泽尔文原地打了个转,看了眼这狭窄的房间,最后发出一声轻啧:“送两张,一张小床不要太占地方。”
晚上,温芙回到家的时候,先去找了一趟葛兰太太,告诉她泽尔文要在这里暂住的消息。在按下门铃的时候,事实上温芙心里还有些没底,毕竟她搬来之前,答应对方这间屋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这个时间,葛兰太太正在厨房忙活。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出来开门时,口中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当她打开门看见是温芙站在门外,更是热情地表示她来得正好,自己正在准备今晚的晚餐,等做好之后正打算为他们送去一些。
温芙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谢过这位房东太太的好意之后,紧接着说明了自己来意。当她说完泽尔文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葛兰太太立即坚定地表示:“当然,我很欢迎你们能住在这里,不要担心,你们想住多久都可以。”
温芙对她这前后态度的转变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当她一头雾水地回到二楼,打开门以后,进门的脚步又一次不由得停住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她还记得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这间屋子的摆设,可短短一天之内,屋子里已经大变样了。从客厅的沙发到厨房的餐桌,包括门边的鞋柜……所有家具焕然一新。
正当她迟疑的时候,泽尔文已经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看见站在门外迟迟不敢往里走的温芙,不由挑了下眉:“你在干什么?”
温芙的目光缓缓地移动到他的脸上,顿了一顿之后才冷静地问道:“这是哪儿?”
泽尔文闻言不禁笑了起来,他对她说道:“你想参观一下你的新卧室吗?”
温芙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终于朝他身边走去。卧室的门打开着,里面那张老旧的木板床已经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崭新的一看就十分柔软舒适的大床。
泽尔文站在她的身后,气定神闲地说道:“我想从今天开始,葛兰太太不用再担心我们弄坏她的床了。”
第70章
温芙起初以为泽尔文会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但事实上他适应得很好。
他在搬进来的第二天就把出租屋里的所有旧家具都换了一遍,清理出二楼的杂物间,把一张小床放了进去,变成了自己的新卧室。并且他还雇佣了葛兰太太来二楼定时打扫房间、清洗衣物,准备一日三餐。
冉宁有几次来替他换药,看见他光着脚在客厅的地毯上走来走去,并且熟练地进出厨房,从柜子里翻出茶叶烧水泡茶时,都会恍然间以为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奥利普有时候会在下午来拜访他,两人在屋子里关起门来不知交谈了些什么。葛兰太太曾试图热情地邀请他留下一起用个晚饭,不过奥利普总是礼貌地谢绝了她的好意。
次数多了,葛兰太太便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对此,泽尔文是这样解释的:“奥利普先生不太方便留下用饭。因为温芙见到他,恐怕不会感到高兴的。”
葛兰太太:“这是为什么?”
泽尔文一早就准备好了理由:“他最近在做一些投资生意,希望拉我入伙。不过你知道做生意总有一些风险,之前我已经赔过一笔钱了,所以温芙并不希望我和他走得太近。”
葛兰太太恍然大悟,她这下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间搬到这里来了——多半是因为之前做生意失败,破产抵押了原先的房子。
说真的,他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一看就不像是个穷人。
葛兰太太同情地说:“我完全理解,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会希望依靠他的女人,但同时又不希望她为您感到担心。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她坚定的话语里听得出来,她完全没有相信先前温芙说过两人只是兄妹的那套解释。
泽尔文按住唇角,礼貌地向她道谢:“借您美言。”
第二天,奥利普再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楼下那位房东太太看着他的目光总像带着一丝谴责,就连态度也冷淡了许多,显然葛兰太太已经将他当做一个利欲熏心的坏朋友了。
与此同时,温芙在庭审厅的壁画工作也已经进入了尾声。
泽尔文住下之后,温芙依然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往往泽尔文还没起床,她就已经出门了,等他入睡之后,她才回来。他们像是分管这间房子昼夜的主人,即使住在一间屋子里但是并不经常见面。
虽然温芙一次都没有碰见过上门拜访的奥利普,但并不代表着她对此毫无察觉。尽管她从没问过那些新家具从何而来,也没追问过泽尔文准备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但是她依然能从那些蛛丝马迹里发现一些端倪:厨房里被挪动过位置的茶杯,鞋柜里被使用过的拖鞋,报纸上铅笔留下的印痕……
某天她提前回到住处,一进门就能闻到客厅还没完全散去的烟草味。泽尔文并没有抽烟的习惯,那种浓烈辛辣的薄荷烟草即使在希里维亚也不多见,那是阿卡维斯人喜欢的气味。
她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客厅的窗户,泽尔文从卧室走出来,对她的早归略感意外:“你今天回来得很早。”
“因为我的壁画完成了。”温芙回答道。
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就像说外面的天气那样平静,以至于泽尔文不禁又向她确认了一遍:“那幅庭审厅的壁画?”
温芙淡定地说:“我目前应该只有这一份工作。”
“你画得怎么样?”泽尔文靠在客厅的墙边询问道。
“我不知道希里维亚人是否会喜欢它。”温芙不太确定地说,不过很快,她又接着说道,“反正我很喜欢。”
她话语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傲引得泽尔文无声地扬起了唇角,他已经不记得那天在庭审厅的墙壁上看见的画了。那晚夜色太黑,或许他压根没有留意那面墙壁,这使他头一次感到有些遗憾:“我第一次对一幅画感到好奇。”
听见他的话,温芙倒是终于有了一些反应:“你想去看看吗?”
泽尔文愣了一愣。
温芙解释道:“后天庭审厅就会重新对外开放了。”
这也意味着后天开始这幅壁画将正式出现在公众面前。
“你想去看看吗?”温芙抿了一下嘴唇,像是忘了自己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了。泽尔文终于察觉到她或许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泽尔文迟疑了一会儿,他现在并不适合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温芙显然也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后,略微有些懊恼地皱了一下眉头:“或许再等等吧,等你的伤好了之后。”
从那天起,温芙像是要把这段时间失去的睡眠补回来那样,连着几天没有离开房间。到了第三天,她一大早就出门了。
中心法院每天都很忙碌,而庭审厅重新对外开放的消息显然也吸引了许多对新壁画感到好奇的居民。
温芙坐在庭审厅的最后一排,听完了一场有关遗产纠纷的判决。
远处庭审厅最中央的墙壁上: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及色欲化为扭曲的人形,等候审判。他们的形体夸张而又怪异,但又带着人的特点,拼凑出恶的部分。
而壁画中央的正义女神,与以往高高在上充满神性的女神形象也有所不同。画家参照着真实的肌肤纹理来绘制她的样子,她握着长剑的手上布满伤痕,白布蒙住双眼,微微低头神情中仿佛混杂着悲悯与坚毅,闪烁着人性中善的光辉。
明暗交织的画面布局,如同黑暗裹挟着世界,但诞生于正义的黎明终将降临在这片大地。这种光影对照的画法与里昂·卡普特列尔的那幅《圣战》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可在某种程度上又似乎更具有冲击力。在这样宏伟而壮观的壁画之下,每一个走进大厅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灵魂的震颤。
她在审判谁?或许,她审判每一个置身于这间大厅里的人,那是人性对自我的审视。
庭审结束后,所有人陆续离开了大厅,温芙跟着从最后一排起身,她听见有人在议论她的画,这使她不由放慢了脚步。
“你看见那幅壁画了吗?据说是里昂的学生画的。”
“是个从杜德来的女画家,前任杜德公爵似乎也很欣赏她的画。”
“你觉得那画怎么样?”
“还不赖。”那人嘟囔道,过了一会儿又感慨似的轻轻补充了一句,“一个女画家……真是不可思议。”
……
温芙跟在他们的身后,听着他们的议论声渐渐远去。她在原地停下脚步,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间抿唇笑了起来。
“你是专程来这里听听人们怎样称赞你吗?”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温芙转过头,就看见里昂握着手杖踱步走来,看来他这一路上也听见了人们有关那幅画的议论。
温芙:“那您一定没有听见有人咒骂画这幅画的人是个魔鬼。”
她想起早上在这儿遇见的一个修女,她跪在墙壁前忏悔着祷告:“如果这个人没有去过地狱,怎么会画出这么可怕的东西!”
里昂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这也算是一种赞美。”
事实上,温芙也这么想。于是他们不禁相视着笑了起来,随后,又一同朝着庭审厅外的草坪走去。
路上温芙反问道:“您呢,您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里昂握着手杖,戏谑道,“或许是来看看我的学生如何取代我。”
“我永远都无法取代您。”温芙说,“他们提起我的时候,永远会说那是里昂·卡普特列尔的学生。”
听了这话,里昂微微挑眉:“看来你终于认可了我是你的老师?”
“从我进入画室的第一天起您就是了。”温芙谦逊地说。不过一想到他还记着在杜德时说过的话,她又不免补充了一句:“或许是因为您终于认可了我是您的学生。”
里昂停下了脚步,他皱起眉头对她说:“知道吗?从杜德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想要向我证明你画得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但事实上,没人这么认为,画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比你更清楚地知道你的才华,他们嫉妒你,也同样畏惧你,是你始终都在否定你自己。”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里昂忽然间意识到,画室里的每一个人或许也包括了他自己。相比于其他人,他更早也更清楚地发现了她身上的天赋:对色彩异乎寻常的直觉,对光影敏锐地捕捉,自然柔和的笔触……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阿尔贝利因为嫉妒而构陷她的时候,他才会异乎寻常的愤怒。那种愤怒不仅仅是由于欺骗,而是出于某种恐慌。
他也会嫉妒他的学生,就像更加年轻璀璨的星星终将取代逐渐黯淡的星光,她终将会有超越他的一天,就像他也曾超越了他的老师那样。
里昂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那些阴暗而又难以言说的情绪困扰着他,使他最后决定离开杜德。
里昂像是突然间变得不快,他目光复杂地定定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忽然从胸口吐出一口气,紧接着转过头,大步离开了庭院。只留下温芙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画室的那几年,温芙已经习惯了她的老师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前一秒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微笑并不代表什么,因为下一秒他就有可能变得十分暴躁易怒,当你胆战心惊地开始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第二天当他再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或许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因此,面对里昂的突然离去,温芙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身后再一次传来脚步声,有人叫住了她的名字。温芙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就是温芙小姐吧?”金发的男人彬彬有礼地向她自我介绍道,“我叫费文·格列德尔,也曾是……里昂先生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