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参观时间里,公爵再没干出试着让泽尔文说些什么的蠢事。原本泽尔文七岁开始,扎克罗就应该已经接受了他的长子毫无艺术天分这个事实,都怪今天泽尔文一反常态的提议让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期待。
他们最后走到一幅名叫《情人》的画前。
这是一幅中等尺寸的画作,虽然取了这样一个引人遐想的名字,但是画面上并没有一丝旖旎的氛围。画面中央的模特背对着窗户靠坐在床上,这个角度很特别,几乎没人会选择画一幅背影肖像。画面中的人身处于一间半明半暗的卧室,窗边飘起的纱布分割出明暗,模特的上半身几乎淹没于昏暗的光线里叫人看不真切,下半身则裹着暗红色的薄毯露出洁白的脚尖。
很少有人会在这幅画前驻足,因为它看上去并不起眼。可公爵在这幅画前停了下来,里昂发现他这次停留得尤其的久。
“看得出来,您很喜欢它。”里昂说。
作为一幅学生作品,它可以算得上合格,却决不能称得上是优秀。
可是公爵沉默地凝视着那幅画,就好像那幅画上有什么魔力,使他无法将目光移开。
“我确实喜欢它。”公爵转过头用十分柔和的语调对他的朋友说道,“如果可以,我想见见画家本人。”
泽尔文听到这儿终于多看了一眼画布右下角的署名——博格·科里亚蒂。
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顿了几秒,不久之前他刚在聚会上听伊登提起过这个名字。突然之间,画板上的女人就像缓缓转过了头,她尖细的下巴搭在裸露的肩膀上,露出小半张侧脸,倏忽抬起眼尾朝画外的人看了过来。
泽尔文皱起眉头别开了眼,他忽然觉得这幅画变得□□又邪恶起来,一个画家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对公众炫耀着他见不得光的情人,实在既浅薄又可悲。
早上参观完画展之后,公爵留在议会厅和其他人一块用饭。泽尔文打算趁这个机会从议会厅后面溜出去,那儿有道小门通往圣心教堂,只要他能在半小时内回来,就不会惊动这次随行的侍卫。
出发前他还特意和尤里卡换了件外套,以保证不会被认出来。唯一的意外是因为那幅画叫扎克罗耽误了一点时间,使泽尔文出门的时间也比预计晚了一点,但愿那位怀表的主人还愿意等在那里。
事实上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温芙的确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今天早上从鸢尾公馆后门经过,她就感到身后有人跟着她,除了博格派来的人,不作他想。得益于这一片拥挤的巷道和脏乱的街区,温芙在城里绕了段路,终于在到达圣心教堂之前甩掉了他们。不过这群人应该很快就会再找过来,毕竟中心广场附近也就只有这些地方。
那位买怀表的客人与她约好在钟楼见面,结果温芙等了他半个钟头,也没见到人,倒是隐隐从楼上看到了那几个跟了她一路的男人出现在教堂门口。说实话,要不是怀表店老板说那位买走怀表的客人长相英俊,她这会儿真该怀疑这是博格故意设下的圈套了。
好在她来之前已经设想了最坏的情况,温芙在看管钟楼的神父那儿留下了一个地址,如果那位迟到的怀表主人最后来了这里,起码还能通过这个地址找到她。
随后她快步走下楼梯,当她绕过二楼的转角时,与刚从窄门进来,正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的泽尔文撞了个满怀。
她瘦得像张纸片似的,好在泽尔文及时地抓住了她的手,但与此同时,当温芙着急退开的时候,对方身上那件“花枝招展”的外套上的菱形纽扣缠住了她的头发。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意外了。
“抱歉。”温芙试图把她的头发从对方胸前的扣子上解开,一边透过二楼的玻璃窗,注意到那几个跟来教堂的男人已经汇聚到了楼下,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儿转了一圈,似乎正准备从窄门进来。
她心浮气躁地低头拆掉了编好的长发,头也不抬地低声对面前的陌生人说道:“很快就好。”
泽尔文不确定她是否认出了自己,不过眼下处境有些尴尬,他没有立即出声阻止她。但很快身后狭窄的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温芙心中一紧,情急之下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和那颗该死的纽扣继续纠缠。她伸手抓住了泽尔文的手臂,将他拖到了墙角边,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泽尔文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僵住了身子,不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身后传来几声恶意的口哨,有人从他们身后经过,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对看起来正躲在教堂楼梯间亲热的情侣。
“去旅馆开间房吧,”那些人开着粗鄙的玩笑,“就非得在这儿吗?”
泽尔文终于回过神,一股巨大的羞恼冒了出来,他咬着牙咬准备推开身前的人,谁知道按在他脖子上的手却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以保证他的身体能完全罩住自己。他简直不知道她到底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
伴随着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和嘲笑声,身后的那群人终于往更高的楼顶走去。
等确定他们走远了,温芙才终于松了口气。她重新握住那颗纽扣,正打算将那缕头发扯断的时候,那件外套的主人已经先一步不耐烦地扯住了衣领。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看上去十指修长而有力,事实也正是如此。因为他紧接着就抬手用力一扯,那枚花纹复杂的菱形纽扣被他从衣襟上扯了下来——温芙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它。
“谢谢。”温芙向他道谢,并将手里的纽扣还给他,等抬头看清他的脸时,怔了一怔,又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谢谢。”
泽尔文脸色铁青,对她的道谢不置一词。他理了理被扯坏的领口,冷漠地瞪了她一眼之后,准备继续朝楼上走去。
温芙突然叫住了他:“抱歉,你能不能等几分钟再上去。”
如果他现在就走,迎面碰上那些刚上去的人,很快就会叫人察觉出不对劲,她希望能赶在这几分钟内从教堂离开。
温芙说:“我们或许可以做个交易……”
“我不和女人做交易。”泽尔文打断了她的话。他像是原本有更难听的话要说,但又因为涵养硬生生忍住了。
不过温芙没注意到这个,她的目光再一次透过窗户看见了中庭两三个护卫打扮的男人从主殿侧门走出来。其中一个亚麻色卷发的年轻人对身旁的其他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三个人于是很快又散开来,走向教堂的各个方向。
他们明显是在找什么人。
温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的泽尔文,回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场景,轻声道:“他们是来找你的?”
泽尔文绷着脸没说话。
看样子是猜对了。
亚恒是个忠诚的护卫,但如果他的忠诚是完全献给他的就好了。
温芙比他矮一些,低下头他正好能瞧见女孩微微翘起的唇角,带着点愉快的意味。以及尽管已经尽力克制,但显然还带着促狭的语气:“不和女人做交易?”
泽尔文冷眼朝她横了过来。
温芙瞥了眼他身上那件被扯坏的外套,决定原谅他一次。
“把你的帽子和外套给我。”她对泽尔文说。
泽尔不确定她要干什么,不过他刚到钟楼,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于是最后还是将身上的外套脱给了她。
“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温芙说,“等楼上的那些人下来后你再上去。”
泽尔文看见她披上那件外套,又带好帽子快速走下楼梯。她故意贴着墙根撞到了某个路人,这点动静果然引起了亚恒的注意,不过没等他看清,温芙已经转进了拐角。
亚恒原地犹豫了几秒,随后快步追了上去。
泽尔文在边门等了一会儿,按照约定等那几个从钟楼上去的人从楼上下来之后,才走了上去。空旷的钟楼上除了看管钥匙的神父之外空无一人,今天与他约好在这儿见面的那位怀表主人并没有出现。
“不过她给你留了一张纸条。”神父对他说,“或许会对你有些帮助。”
泽尔文谢过他后,在公爵的午餐结束前,终于赶回到了议会厅。
亚恒还没回来。
泽尔文在来的路上越想越后悔,今天的事情实在太过冒险,如果亚恒抓到了那女孩,见到那外套和帽子立即就会知道他去了教堂,那就意味着安娜或许会发现他正在做的事情。
不过当他推开休息室的大门时,他发现那件掉了一个纽扣的外套正好端端的穿在他原本的主人身上。
“你毁了我的衣服。”尤里卡向他抱怨道,那顶帽子也正完好无损地放在他手边的沙发上。
泽尔文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以至于他第一反应是转头打量了一遍休息室——温芙并不在这间房间里。
“发生了什么?”
“这该是我问你才对吧。”尤里卡说,“刚才有个男人到这儿来,说有人告诉他只要把这件衣服送给我就能拿到一笔报酬。我以为那个人是你派来的,也不敢叫别人知道,给了他一点钱,把他打发走了。”
看样子她甩掉那些追她的人了。
泽尔文松了口气,跟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一路急着赶回来,这时心跳尚未平息。想起楼梯上女孩那句“不和女人做交易?”,觉得有些好笑。但很快他又想起那天聚会上博格那张受宠若惊又谄媚的蠢脸和那幅挂在议会厅墙上的画,刚扬起的唇角便又落了回去。